石梓璇
月光是天空灑下的白顏料,在夜幕降臨后染白萬物,浸透回憶。記憶中的月光永遠柔和,記憶中的父親從未老去。
前些天我外出后回到家,開門的剎那在客廳里瞄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是父親,他正在彎腰收拾著帶來的大包小包。夕陽透過玻璃給室內(nèi)的家具鑲上一層金邊,唯獨在他的脊背上留下一團模糊的黑。他聽到動靜,微微直起身子轉(zhuǎn)過頭來,看見我便開口問道:“回來啦?”他扶著雙膝一點一點挪到沙發(fā)上坐下,我愣了片刻,張了張嘴唇卻只吐出一個字:“嗯?!笔裁磿r候開始,我竟連一句“父親”也喊不出口了。
回到房間,我像往常一樣把門關(guān)上,拉起窗簾,打開桌旁那盞落地?zé)?,看昏黃的燈光緩緩鋪上書頁,一種安全感油然而生。在這個閉鎖與開放并存的年紀,我習(xí)慣于把自己藏在房間里,將自己與家人的萬般關(guān)切隔絕開,將無數(shù)細膩的愛意拒之門外,同樣包括我那許久未見的父親。也許我正值年少,感受不到那浩瀚無涯的,閃著如螢火一般微小卻不輸宇宙星河的光芒。
當(dāng)我正戴著耳機,翻閱手里的報刊時,門突然被推開,一小陣風(fēng)將我耳邊的碎發(fā)吹起。我惱怒地抬頭,正想抱怨來人為什么不敲門時,父親將一盤洗好的草莓放在我的桌子上?!皬睦霞屹I的?!闭f完,他倚在門框上,像是一定要親眼看著我吃掉一顆才肯走。我拿起一顆還沾著水珠的草莓就往嘴里送,晶瑩剔透的果肉在燈下閃著細碎而紅潤的光澤。入口的瞬間,一股酸澀席卷口腔,順著舌尖直達神經(jīng)末梢,我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瞇起來。
“好酸,”我脫口而出,“下次別買了?!?/p>
“十塊錢一斤呢?!备赣H嘗了一顆草莓,看上去很是心疼,也不知是因為這草莓太酸,還是因為那十塊錢。自從父親下崗后,他變得節(jié)儉了許多。他轉(zhuǎn)身走了,輕輕地把房門帶上??蛷d里傳來他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聲。那盤草莓依舊放在我的桌子上,酸味在空氣中擴散開,在我心里滋生出一種酸澀的情感。一絲月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照得我雙眼模糊。我揉了揉眼,想擦掉這層朦朧的月光。
不記得是什么時候同父親疏遠開來,也許是我外出求學(xué),將他獨自留在縣城的時候;也許是我步入青春期,和他交談時心生抵觸的時候??傆X得時間在我們之間鍍起了一層薄膜,淡淡的,卻又無法戳破。因為家庭的某種緣故,從我升入初中后,那個總是出現(xiàn)在我童年每一頁畫卷上的身影,開始頻繁缺席我的青春。初中三年,我與他相見的次數(shù)實在算不上多,大部分時間我只是在視頻通話中見到他,即便是寒暑假,我也未和他有多少交談。他常抱怨我太過沉默,明明是個活生生的人,卻總像塊木頭。父親是個愛干凈的人,在家里閑不住,一天能拖上兩三遍地,我有時候感覺地上的瓷磚都被他拖薄了一層。我們難得相處的日子大多數(shù)被爭吵消磨掉了。從那以后,我便開始刻意回避他的電話,假裝聽不見他的聲音。
大部分時間,家里沒有父親,我們之間永遠隔著高速公路,永遠隔著一層薄薄的屏幕。父親過去時常穿梭于兩個城市,在我的記憶中逐漸模糊成一個沉默的影子。當(dāng)他突然又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中時,我才發(fā)現(xiàn)時間在我與他之間割開了一道溝。
父親回來的第二天清晨,天空下起蒙蒙細雨。因為住得遠,我每天騎車去學(xué)校,偶爾遇上雨雪天氣,我便打車上學(xué),放學(xué)時飛奔去公交車站。初三放學(xué)晚,我連末班車也趕不上,于是常因上學(xué)方式同家人爭吵。早上,我又同母親吵了一架。其實我明白,家庭瑣事已經(jīng)壓得母親直不起腰,她自然顧不上我,只是我害怕這種偶爾被忽視和無處可依的無力感。
那天放學(xué)一出校門,我就打算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跑向公交車站,看看能不能賽過時間。但是當(dāng)我習(xí)慣性地環(huán)顧四周時,我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父親。
騎車載我回家的路上,他對我說了很多很多話,具體內(nèi)容我記不清了,只記得整整兩年來,他對我說的話都沒有那晚那么多。月亮柔和而不刺眼的亮光直泄萬里,透過一層薄薄的云揮灑在我眼眸中,也揮灑在父親肩頭。月光很亮很亮,亮得給他的頭發(fā)都染上了白色。
大約二十分鐘的車程,我看到樓上家里客廳的燈正亮著,是泛著淡淡黃色的燈光,卻不及月光一半亮。父親把車停入車棚,我站在外面等待。過了許久不見父親出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像是布料的摩擦聲,我向車棚入口探過頭去,看見父親正在低頭翻找著什么,他摸索了半天也沒拿出任何東西。父親走出車棚,站在月光下繼續(xù)翻找著,我開始變得不耐煩?!坝惺裁礀|西不能回家找?”我有些煩躁地問他。他不說話,伸手碰碰我,手上的繭子磨著我的皮膚。我低頭看去,他遞給我兩張皺巴巴的十塊錢?!耙院筅s不上公交就打車吧。”他說。
我的父親,在月光下翻找了十分鐘,終于從錢包里掏出了二十塊錢。我看著父親走在月色中的背影,他穿著一件過膝的長襖,在遼闊的夜幕下顯得有些矮小,可在我的記憶中他明明是那樣高大。他走路時左腳先蓄力,然后試探性地把右腳搭在身前的地面上。他在我前面,慢慢地,甚至一跛一跛地走著。原來他的腿已經(jīng)疼到了這種地步,我記憶中無所不能的父親,現(xiàn)在走路連身板都挺不直。
手中的二十塊錢被我攥得更皺了,我看著灑在父親頭上的月光,白得晃眼。我從未如此討厭過月亮。我睜著黑色的眸子,月光扎在我心上,傷口處正流淌著什么。邁進電梯,我在這個敞亮又封閉的空間里偷偷端詳著父親,什么時候他竟已這般衰老了。也許我真的太久沒有細細觀察過父親了,讓我覺得他從未變過模樣。
父親的頭發(fā),白到了根,他兩鬢的那抹銀白,原來一直都不是月光。擦不掉的月光,是歲月的針腳縫在了父親的血肉里,是父親老了;擦不掉的月光,是親情,它虛無縹緲卻又如影隨形,它無處不在,讓我無所遁形。
(責(zé)任編輯/李希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