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瑜勍
太陽總是帶著它東升西沉的命運,盲目而徹底地沉淪海底,帶走所有的光亮,只余下橘燈兩盞,照著孩童一蹦一跳的背影和老人佝僂的身軀。
高三離家太久時,我總站在欄桿旁,看著遠方的燈火,想起那個坐在門邊的小老太太和那溢滿霧氣的灶臺和廚房。記憶像被砍掉雙腳的稻草人一樣停留在原地,我與她都還記得幼時模模糊糊的冬夜里,我因為蹦跳而散開的羊角辮和她干枯卻溫暖的手心。橘黃的燈光下,是裹著小腳的姥姥,日復(fù)一日地看著報紙,靜靜地等待她的小寶貝從樓下蹦蹦跳跳地回到家,然后一起分享熱乎乎的栗子餅。
故事并沒有什么特別的,不過是一對老少相互依偎,互相傳遞溫暖。在冷冷的深夜里一起吃一碗面,喝一碗湯。夜燈下,那個總是穿著一身整潔的黑色衣服,有著矮小的身材和一頭白色短發(fā)的,一張臉已被皺紋爬滿卻總是露出慈祥笑容的小老太太,是在我膽小、怕黑的那些年歲里,唯一的勇士。她帶著我,告別西沉的落日,披荊斬棘地沖破一個又一個黑夜……
風(fēng)把風(fēng)吹走,燈把燈照亮。穿過曲曲折折的時空,這個獨屬于我的勇士,我的小老太太,在走過餓殍滿地的土地,挨過青黃不接的歲月后,把自己做成了一盞小小的燈。在年復(fù)一年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日子里,這盞燈不斷鼓舞著我和我的琴棋書畫詩酒花。姥姥她從不講大道理,只是一遍一遍地重述著她的故事,幼時的食物,青年時期干活兒的經(jīng)歷,平凡而又充滿波瀾的生活以及她過往的勞累與歡欣。在昏暗的燈光下,她輕聲哼唱時代的悲喜,只有燈光照射著的臉上,露出一點點坎坷的端倪。沒有憤恨和惱怒,只有遺憾,深深的,像是一片海。頭頂橘紅色的燈,沒有作聲。
夜暗方顯萬顆星,燈明始見一縷塵。在四尺見方的灶臺上,在深深淺淺的霧氣里,在不甚明朗的燈光下,在我十幾年的生命里,她守護著我的夢想,連同她自己的一起。我知道姥姥一生都崇尚文化,崇尚美好,其實這一切她都未能擁有,但又覺得,她好像什么都有。“太陽要落,誰也拉不住。孩子,天黑了,你就得開燈。”
歲月騖過,十八歲的我開啟了新的征程。時間很貪婪,它會獨自吞噬掉記憶里所有的細(xì)節(jié)。但我會牢牢地記住,送別時,那個躲在人群后面的小老太太臉上的笑——天真、單純,像是時光倒流,她還是那個不諳世事的孩童,為自己即將進入新的生活而欣喜雀躍,毫不在乎身后的冷雨凄風(fēng)。
氣流,饑荒,深林,老舊的鐘,吱吱呀呀的電風(fēng)扇,黑發(fā)白發(fā),夢里,我又一次偷窺姥姥的歷史,空氣緩慢,我漸漸長大,姥姥一直在燈下。這是一個一輩子真真正正地活在燈下,從不畏懼黑暗,也不吝于給予他人光明的小老太太。她像是從門框里擠進來的風(fēng),執(zhí)著而堅定。我將借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心向光明。
昨夜風(fēng)雨里,有栗子餅的香氣,還有幾點橘燈。
(責(zé)任編輯/孫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