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米蘭·昆德拉去世的消息,我的心頭輕輕疼了一下,好似被一枚大頭針扎了一下。
昆德拉善終,享高壽。上世紀七十年代,在法國議會主席埃德加·伏奧雷的親自請求下,捷克政府特準米蘭·昆德拉和他的妻子前往法國。流亡之初,昆德拉成了地地道道的公眾人物。他上電視,接受采訪,發(fā)表談話,撰寫文章,利用各種場合向人們講述蘇聯(lián)入侵后捷克斯洛伐克的情形。1978年,米蘭·昆德拉和他的妻子定居巴黎,并于1981年加入法國國籍。
米蘭·昆德拉留給世人的只有十幾本體量不算大但幾乎本本都耐人尋味的小說,以及幾本文學理論書,還有陪跑諾貝爾文學獎卻終無所獲的無奈現(xiàn)實。
這么些年來,我一直期待著昆德拉再出新著。自從那本薄薄的、讀得我云里霧里的《慶祝無意義》之后,我便懷有這種期待。但他出新著的節(jié)奏實在是太慢了。這位作者有文字潔癖:不具備經(jīng)典面貌、不挑戰(zhàn)自我新高度的書,他是不會寫的。等得久了,我想:這位老爺子年事已高,還等得來下一本著作嗎?結(jié)果,一念成讖。等來的是一本再也無法更新的“著作”——死亡之書。
我沒有太多傷感,只是被刺痛了一下,就一下。對于他的死,未被震撼,只是一個事實的確認。雖然,他稱得上是我最喜歡的作家。“我最喜歡”不具有文學評價的意義,只關(guān)乎個人閱讀的趣味和實踐。
說來有意思,我真正閱讀到他的第一本書是他最后的那本《慶祝無意義》。那本書真的令我傷腦筋,不知道他想表達什么。讀他那本書的那個階段,我還對文學的“主題思想”以及表達方式的明晰性有著原教旨主義的追求。即便知道他的模糊性代表著一種高級,但也喜歡不起來,因為不理解。但那本書作為一種我前所未見的文學風格,自此進入了我的腦海。即便整體上印象模糊,但仍有一些細節(jié),一些畫面,一些屬于昆德拉的表達方式,沉淀在我的記憶之中。
現(xiàn)在,我感覺我更能理解這本小冊子想表達的東西了。回到我的藏書之所,我要找出這本小冊子,再完整地讀一遍,我想定有不同于十年前的感想。
我與昆德拉的文字有了第一次接觸后不久,又閱讀了一本在中國曾經(jīng)風靡一時的他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那是我的一次顛覆性的閱讀體驗。無論從寫作的文本上,還是從小說表達的思想上,對我來說都具有一種啟蒙的意義。第一次知道了復調(diào)小說,知道了小說無需面面俱到地刻畫人物,甚至無需完整地講故事。小說可以承載哲學,但小說又超越哲學。在閱讀《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時,我還不知道此書對我的啟發(fā)究竟有多大,只是被書中所刻畫的人物,以及他們的命運,以及昆德拉借由他們所表達的對“存在”的思考,還有書中散發(fā)出的強烈的哲學意味所吸引,令我覺得小說的這種寫作方式很酷。
這本小說成為我對現(xiàn)代文學了解的啟蒙之作。正是借由這本小說,讓我踏入了由現(xiàn)代主義向后現(xiàn)代主義過渡的世界。
昆德拉是小說中的哲學家。他的小說中總是充滿哲思。也因此,有人認為他不是小說家。當然這種見解是可笑而狹隘的。如果用這種見解去衡量近百年來的許多經(jīng)典小說,都不能稱作是小說。小說只是一個容器,容器的形狀隨著時代的改變也發(fā)生著變化,以便能很好地承載屬于它所處的時代。
我頭腦中關(guān)于現(xiàn)代世界觀念的構(gòu)筑,可以說是借由昆德拉的小說起步的,之后是法國福柯的哲學,再之后是法國作家、哲學家、后現(xiàn)代主義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的德勒茲。他們都與一個哲學的符號性人物尼采有關(guān),某種意義上講,他們都是尼采的后裔門生。
尼采站在現(xiàn)代世界的門口,此三人是沿著尼采的指引,深入現(xiàn)代世界的堂室,走向深處,探幽發(fā)微,揭示他們對現(xiàn)代世界的觀察印象和哲學思考。
曾經(jīng)在十多年里,我是遠離文學閱讀的。那時我覺得文學是虛無縹緲的。它沒有專業(yè)學科背景,從下九流到上九流都可以染指文學創(chuàng)作。不像那些專業(yè)學科有清晰的門檻,進入它們的知識體系,可以學到的是看似靠譜的專業(yè)知識。讓我重建對文學的興趣和認識的正是昆德拉。當人生進入某一個階段,我想嘗試著重新閱讀文學時,拿起的正是昆德拉的著作。他的著作給了我與以往閱讀文學作品時完全不同的體驗,讓我領(lǐng)略到現(xiàn)代文學世界里的旖旎風光。
如今有人要問我文學的意義,我會告訴他們,文學是知識之王。文學甚至高于哲學及其他具體社會性學科(這里暫且拋開自然科學不論)。任何一個學科,都會給自己劃定一個范圍,搭建一個體系,發(fā)展一套看世界的方法。在此過程中也逐漸走向自我的封閉,甚至荒誕。哲學也有了走向概念化的傾向,后來者不斷翻找前人的結(jié)論,檢視前人的體系,通過推翻或者修補前人的體系與結(jié)論來建立自己的學說,以此延續(xù)哲學的命題。這是典型的知識近親繁殖模式。我喜歡的??屡c德勒茲兩位哲學家,他們共同的一個特點是除了熟悉哲學史本身以外,又分別是博學家,不斷從傳統(tǒng)哲學以外的知識中去獲取信息,提取價值,形成自己看世界的方法。他們都從文學中所獲良多。而文學,尤其是現(xiàn)代小說,它已經(jīng)像觸角無處不在的怪獸一樣,可以進入任何其他學科領(lǐng)域,作一番巡游與探討。但同時,它又具備文學的虛擬性。這種虛擬性,與后現(xiàn)代主義的解構(gòu)色彩天然吻合。具有強烈的后現(xiàn)代主義色彩的以色列歷史學家尤瓦爾·赫拉利寫的《人類簡史》,你可以當作小說來讀。它以非常虛擬的方式,講述了人類意識形態(tài)的發(fā)展,不過是一套虛構(gòu)和故事系統(tǒng)的演進。而關(guān)于人類意識領(lǐng)域的建構(gòu)(虛構(gòu))色彩,??陆K其一生進行了詳盡地論述。德勒茲則要求人們,試著從這種虛構(gòu)的且越來越僵化的體系中逃逸出來?!坝山┗目朔肿幼兂梢粋€自由分子”“沿著逃逸線逃逸”“打破樹狀認知結(jié)構(gòu),像地下塊莖一樣蔓生,無始無終”——這不僅是他給人們指出的未來方向,也是避免掉入僵化生存模式實現(xiàn)生命創(chuàng)新的方式。
昆德拉的小說不是哲學,勝似哲學。因為你從他小說的描述中,可以明確感知到他的哲學主張,他對“存在”的觀察,但同時又能感覺到他的“自反”性。小說是天然的自反性工具。你越將一個事件描述為真,小說本身的虛構(gòu)性則給它一個否定。昆德拉是一個清醒意識到小說自反性并善于把玩這一特性的小說家、哲學家。
為什么提出了一個主張又要自反、否定?
因為,任何一個主張,任何一個信念,如果沒有自反性,如果它變得絕對化,失去彈性,毫無疑問將導向悲劇性的存在。
小說作為容器介入任何其他社會知識領(lǐng)域,既帶來文學本身的極大豐富,同時又具備天然彈性。如果小說家善用小說的自反性,構(gòu)建的同時不忘解構(gòu),真誠的同時不忘自我戲謔,以免入“戲”太深走向絕對化。小說家的目標不是說服讀者相信什么,而是促使讀者看到的同時引發(fā)自我的思考,引發(fā)讀者自身更敏銳的對世界的洞察和感受。這是文學與讀者之間更高級的舞蹈,這是文學獨具的功能,是其他任何學科難以達到的效果。
因此,如今讓我來欣賞小說,其中的模糊性,碎片性,矛盾性,反而是我覺得更加珍惜之處。關(guān)鍵之處不僅在于面龐,也在于面龐與空間的交匯之處。一位搞藝術(shù)公益教學的老林,在指導學員畫畫時有一個著名的方法論:“交界處,微弱偏亮”。按我的理解,文學的方法論應該是:交界處,微弱偏暗。當你把事物描述得過于具體清晰,毫無模糊地帶,沒有斷裂,言之鑿鑿,哪怕讀來蕩氣回腸,讓人感覺似乎所獲良多,但其實也多半只是單向度的灌輸,而不是拓展讀者自身認知與感受力的共舞。
讀昆德拉的小說,甚至讓人難以記住整體?!恫荒艹惺艿纳p》我能記住整體故事和人物形象,是因為在閱讀小說原著之前十幾年,我就反復觀看一部同名電影《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文也譯作《布拉格之戀》)。電影舍棄了小說文本中大量細節(jié)和哲學性論述,也放棄了文本結(jié)構(gòu)上的美妙,變成一個影像里流淌著的故事,故事牽涉到幾個不同性格人物的命運沉浮。文本中弱化和稀釋的情節(jié)預先借由電影在我腦海中一遍遍建構(gòu)、強化。而看完他的《不朽》三四年后,當我有一天重新拿起來翻閱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幾乎不記得我原本看過那些字字句句,但書中分明留有我第一遍閱讀時做的大量記號。這讓我意識到,昆德拉的小說,基本上是反閱讀的。反對你對一個故事建構(gòu)出整體記憶。你的閱讀體驗,是被他拽入他所表達的主題、他所創(chuàng)造的情景空間里,去感知一個個生活的碎片性畫面,去看他如何冷靜地分析他書中角色們的命運情境和內(nèi)心困厄。并由此感受到他的哲學思考?!恫祭裰畱佟愤@部電影拍得非常耐看。據(jù)說,昆德拉本人不喜歡這部電影。想來是由于它只是完成了一個故事表達。而故事只是昆德拉小說的皮,昆德拉小說的關(guān)鍵之處、他真正想要表達的,卻是附著在皮上的毛。許多年前我只是覺得這是一部好電影,一部我非常喜歡的電影,一部陪我由青春期到成年期并發(fā)生觀感變化的電影。起初,我甚至不太理解為什么昆德拉不喜歡這部電影。后來,隨著對電影和文學的逐漸深入理解,我理解了他的郁悶。他的小說,幾乎是不可改編的。
昆德拉不屑于講一個精彩的人間故事,甚至不屑于停留在人世間某一個具體的場域。他想要超越一切!看到萬事萬物、花花世界背后的虛空本質(zhì),作為一位四十多歲已經(jīng)成名后被迫從捷克流亡到法國的作家,捷克的政治背景為他早期作品提供了具體場景,他的小說里有大量對極權(quán)的抨擊與嘲諷,但他的視角更多是“存在主義”的,而不是政治立場性質(zhì)的。你會看到他描述極權(quán)的荒誕,不是以嚴肅的抨擊的筆法,而都是以輕盈的、玩笑似的筆調(diào)。他的立場不是非左即右的,他以冷眼來窺視人間一切的荒誕,這種荒誕不管左還是右,只要是人,就會流露出脆弱,虛偽,就有可能沉迷性,妄想情,追名逐利,想要支配他人的命運,不惜殘忍地對待他人。他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fā)笑”。在他的小說里,毫無疑問他自己就是上帝。他笑看人間一切荒誕。由于捷克曾是他生命的主場,是他思考和創(chuàng)作時脫不開的情境,也為他觀察人性提供了極好的實驗室。因此,他書寫極權(quán),讓我們看到其可怕與丑陋,書寫極權(quán)之下的眾生態(tài),讓我們看到人的可敬、可憐與可悲。
昆德拉作為一位受極權(quán)迫害而失去自己祖國的作家,他的字里行間,哀而不傷,甚至連哀都沒有,有的只是對存在本身的冷靜又睿智的思辨,對種種具體情境的不無戲謔的描述。他真是一個聰明人啊!看他的文字,會不斷冒出這樣的念頭來。在看他的小說之前,我還不知道對政治和極權(quán),還可以有如此超越性的觀看方法。我已經(jīng)習慣了非左即右的觀察。因為許多年來,我就是這樣被教育的。在受到的教育里,我被告知左是好的,右是壞的。后來看到不少異于學校教育的立場和觀點的書,一些我認為更接近于真實的書,看到的是,左往往是過度的,右可能是更適中的。直到遇見了昆德拉,他不再從左看或從右看,他從上看。他的書里不是批左或批右,他觀察和分析人間的一切荒誕,無論左右。
昆德拉為我打開了一扇門,讓我在一個現(xiàn)代的世界里,不再作為一個有著“前現(xiàn)代思維”的人而茍活著。
我喜歡昆德拉。他是我心中的一個標桿,我借由他思考文學。思考文學的輕與重,思考萬事萬物的輕與重。是輕好?還是重好?這是沒有結(jié)論的事。不像過去,我傾向于認可重,因為我接受過的教育奠定了“重”在我心中的尊貴地位。但如今,有了解構(gòu)意識后,重思量,就不以為然了。輕,似乎是昆德拉所迷戀的。因為,在他的名著《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輕的人,比如薩比娜、托馬斯,是庸碌的人群之中唯二的清醒者,通透,灑脫,他們像羽毛一樣,隨時可以從萬事萬物邊飄離。他們不會成為任何觀念或信仰的奴隸。他們一生都在“逃逸”。然而,“輕”真的就那么好嗎?其實,輕也有輕的煩惱。要不然,為何書名就叫“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呢?在悲觀主義的昆德拉看來,生命沒有完美的出口,本質(zhì)上只是如尼采所說的那樣生命是一個“永劫輪回”,猶如西西弗斯推巨石上山,推上去,掉下來;推上去,再掉下來;再推上去……永遠重復這一過程,直到世界或自身消亡。
也許最好的生命狀態(tài)就是能夠忠實于自我內(nèi)心地活著。無論你是因此表現(xiàn)為輕,還是表現(xiàn)為重。生命在宇宙間連一顆塵埃都算不上?!爸赜谔┥健庇钟泻我饬x呢?有時想想,如此思辨、通透的昆德拉,應該活得不那么開心吧?當年在我讀完一本埃隆·馬斯克的傳記《硅谷鋼鐵俠》后,太愛馬斯克這個人了。與之一比,萬物失了光輝。當時還想到了我鐘愛的作家、思想家昆德拉先生。突然覺得,窮其一生作通透的思考和表達的昆德拉,與馬斯克這樣的人相比,顯得好蒼白啊。昆德拉的活法無疑是輕的。作為作家,一生也不過一尺來高的書,來作為其思考的結(jié)晶。把世間荒誕看透又能怎樣?像馬斯克這樣,胸脯一拍,老子就是想把人類帶上火星——哪怕只是一個虛妄的目標也好,可也搞得風生水起,每天活在星辰大海之間充滿活力,這該是多么彪悍的人生??!哪怕最終未必能實現(xiàn),死在半途,或者最終被看作是一個騙子、一個狂人,畢竟體會過激越的生命之旅了呀!這種充分激發(fā)體內(nèi)荷爾蒙與身外萬事萬物共舞一曲的人,才是尼采所描述的“超人”吧。
昆德拉是個智者,不是超人。他聰明地感受著、觀察著,也許有點自鳴得意,還有幾分自我陶醉,面對虛空可能是常懷憂慮的吧!而生命的歡樂和力量,顯然更多的是來自行動,而不是思考。
那一刻,我覺得,想得明白、看得通透,遠不如把自己打造為一枚火箭,燃盡自己,騰空一躍。
即便最終,都是虛空。
劉萬祥: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會員,教師。曾在《散文百家》《短篇小說》《羊臺山》《大灣》《草地》《上海故事》等百余家報刊上發(fā)表五百余萬字作品。出版散文集《生命經(jīng)典》《記憶里的炊煙》和詩集《詩情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