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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一輩子的春天(長篇連載)

2023-11-17 13:35:42洼西
貢嘎山 2023年5期
關(guān)鍵詞:尼瑪

洼西

5

古甲扎洼的父母隨沙稱來的馬隊(duì)到了拉薩,住在康巴驛站。

古甲扎洼和扎布得訊后,匆匆趕去相見。一邁進(jìn)驛站院門,就聞到空氣中飄蕩的一股草料和馬糞混合的氣味。院門兩側(cè)的石墻邊,拴著幾十匹才卸下馱子的馬,一個個汗水浸濕的馬背上,馱鞍的壓痕大略可辨。

古甲扎洼的父母把兩顆白發(fā)蒼蒼的頭靠在一起,相互攙扶著候在驛房走廊上。古甲扎洼和扎布一邁進(jìn)院子,老母親就放聲哭喊起來??藓奥曮@動眾人,院子里一下聚集了十幾個人,其中有幾副面孔扎布似曾相識。

古甲扎洼撲通跪在父母面前,扎布也跟著跪下來。夕陽的余暉照進(jìn)驛站小院,暖暖地曬在背上。一幕幕往事,像沙稱河的浪花般在扎布心底蕩開。他深深地思念起消逝在歲月里的親人們,眼淚撲撲簌簌如山泉般涌出,似乎要把往日的苦痛和悔恨宣泄一空。古甲扎洼的母親見狀,停止了哭喊,不去理會自己的兒子,倒把扎布的頭攬入懷中輕撫。

那幾天,扎布和古甲扎洼向伊措晉美和秋茸仁波齊告了假,放下手頭所有事情,陪兩位老人朝拜拉薩大大小小的寺廟??粗先诉殿^拜佛的樣子,扎布想起自己葬身火海的父母。他記得父親曾不止一次念叨,有生之年一定要一家人相伴,到圣地拉薩去朝一次圣。

扎布現(xiàn)在回想,從那場森林火災(zāi)的第一星火苗開始,一個又一個的災(zāi)難和變故,像是把自己一路指引到拉薩,孤身來還父親未了的愿。他覺得古甲扎洼的父母其實(shí)是四個人,他們身上還依附著自己父母的亡靈。每次攙扶起古甲扎洼的母親,他都能從老人溫?zé)岬氖稚嫌|摸到亡母的體溫,觸摸到生命里最柔軟的親情。那一刻,內(nèi)心的孤獨(dú)不見了蹤影。

送走古甲扎洼的父母,扎布陷入苦悶,仿佛一下又成了孤兒。

古甲扎洼大為不解:“和我的父母分別,你怎么比我還難受?”

扎布想了一下,說:“對于你來說,送別父母,還可以盼著重逢。但我不一樣,這些天來,我一直把他們當(dāng)成自己死去的父母,送走他們,感覺像是又一次永別。”

古甲扎洼心疼地拍拍他的肩,不說話了。

拉薩的夏天很短暫,仿佛只是在春天和秋天的縫隙中踮著足尖插上這么一腳。八廓街的餐館、茶樓的生意,也會伴著季節(jié),在夏天短暫地火爆那么一段日子。

伊措晉美攜帶家眷去康區(qū)朝拜亞丁三怙主神山,三個月之后才能返回。扎布知道他去朝圣,其實(shí)也是想親身了解一下紅漢人在康區(qū)的情況,好為將來的去留早做打算。他還給家仆們放了假,準(zhǔn)許他們回鄉(xiāng)探親,只留下扎布和幾個他最信任的護(hù)丁看守莊園。

伊措晉美離開后,護(hù)丁們各司其職,扎布也把大門鎖了起來。如此一來,白天,扎布就有大把的空閑時間可以自己安排。除了到各大寺院拜佛禮誦,一向深居簡出的他,每天多了一件事,就是去轉(zhuǎn)八廓街。每次踩著八廓街的青石板路過康巴茶館,他腳下就會變得飄忽,心思也亂得漫無邊際。從茶館打開的小窗傳出的每一點(diǎn)聲響,在他聽來,都與貢措有關(guān)。

他一次次停下腳步,忍不住想走進(jìn)茶館,卻怎么也邁不開腿。他不知道見到那位只有一面之緣卻想念了幾個月的女人,該說些什么。他也怕一旦被她瞧出端倪,心中獨(dú)享的這一份美好會走到盡頭。

他一次次倉皇逃開,好像稍有不慎,自己的隱秘心事就會被身邊川流的人群看破。而那顆躁動的心,卻總比他的腳步慢半拍,人都出了八廓街了,心還流連于石板路。

扎布并不知道,這些天來,貢措也從茶館的小窗里,看著他一天天路過門前,又一次次消失在石板街那頭大昭寺院墻的轉(zhuǎn)角處。

她看見了他在茶館前的駐足,看見了他的彷徨,看見了他的糾結(jié),也看見了他的逃離。每次一見他的影子,她都可以聽見自己心跳加快。她渴望他能走進(jìn)茶館坐一坐,卻又怕他來到自己面前。

這個茶館里,打著壞主意圍著貢措轉(zhuǎn)的男人很多,卻沒有一位像扎布那樣讓貢措在意。她聽說過他的故事,也和他同赴過伊措晉美的家宴。這個男人仿佛來自遙遠(yuǎn)的沒有人煙的大草原或者大森林,身上有股異于常人的令人迷醉的氣息,就是被八廓街熙攘的人流淹沒,她也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他日復(fù)一日地走著,她日復(fù)一日地守著。八廓街的夏日里,一個孤獨(dú)的身影和一雙守望的眼睛,就這樣編織著一個不為人知的故事。

這一天,時值近午,驕陽籠罩下的拉薩城彌漫著熱氣。而八廓街卻是一番清涼景象,大昭寺院墻外一排柏樹的陰影遮住了半條街,商家們還都往門前的石板路上灑了清水。

扎布剛走到康巴茶館門口,一位靠著門側(cè)石墻乞討的須發(fā)皆白的老乞丐忽然眼珠一翻倒了下去。扎布下意識地拽住他,慢慢放到墻腳半躺下來。許多人圍了過來,有人驚呼:“是‘一個銅板,他才進(jìn)八廓街,一定是路上太熱中暑了!”

后來回想,扎布覺得跑到清涼的八廓街中暑的老乞丐“一個銅板”,是老天派來成全他和貢措的。正是因?yàn)檫@個插曲,他和貢措的生命才有了關(guān)鍵的第二次交集,要不,就是把八廓街的石板路走穿,他也只是康巴茶館門前的過客而已。

他摸了摸老人的脈搏,向圍觀者們吼道:“別光看熱鬧,快去找點(diǎn)水來。”

不一會兒,四五個盛著清水的木碗遞到他眼前。扎布接過戴著珊瑚戒指的手里的木碗,先給老人喂了幾口水,再用手蘸水往他額頭上涂抹。接水的時候,扎布雖沒抬頭,但他知道遞水的人就是貢措。他記得這只在伊措晉美的家宴上無意觸碰過的手,就像它的主人一樣,也讓他魂?duì)繅衾@。

老人蘇醒了,連聲給扎布道謝。圍觀的人們也松了一口氣,漸漸散去。扎布把碗遞還給主人,抬眼一看,正是康巴茶館的女主人貢措。倆人一對視,扎布一個激靈,感覺墜入了她美麗的深潭般的眼睛里,幾乎喘不上氣來。

貢措紅了臉,淺淺一笑,也沒說熟人見面的客套話,幫扎布把老人攙扶起來,邀請他們到二樓茶館里小憩。老乞丐一再謝絕,卻被執(zhí)拗的貢措硬拽了去。扎布也跟著進(jìn)了茶館。

貢措給他們倒了兩碗甜茶,便忙著招呼其他客人去了。扎布和老乞丐攀談起來:“老人家,您剛才是中暑了嗎?”

老乞丐說:“應(yīng)該是。我才從布達(dá)拉宮前過來,在那邊曬了一上午。多虧了你這后生,要不,我一定會摔破頭的。謝謝你,愿佛主保佑你長壽?!?/p>

扎布問:“為什么別人叫你‘一個銅板?”

老乞丐笑笑,沒回答。

這時,鄰桌一位客人搭話了:“這老人家可是拉薩出名的義丐,平時討錢,只要一個銅板,多給也不要,二三十年都是這么過來的。今年過年時,城外流浪者聚居的中孔大院發(fā)生火災(zāi),老人家一下捐了一百塊藏洋用以修復(fù)呢!”

扎布頓時心生敬意,從布兜里拿出一塊藏洋給老人:“我也是從外地流浪到這里的,這錢不是施舍,請您用到中孔的修復(fù)中吧!”

老人連連致謝,卻執(zhí)意不收。貢措見他們推來推去,隔著幾張茶桌笑道:“扎布大哥,老人不會收的,你要真想給,就給他一個銅板吧!”

說完,貢措向茶客們每人討要了一個銅板,放在盤子里端到老人面前,向扎布努努嘴,示意他也出一個銅板。扎布摸了摸口袋,發(fā)現(xiàn)沒有銅板,陷入難堪。貢措像早有準(zhǔn)備,把攥在手心的兩塊銅板丟進(jìn)盤中,說:“一個是這位扎布大哥的,一個是我的?!?/p>

老人笑笑,并不推辭,把盤中的銅板倒進(jìn)布袋,端起甜茶一口喝完,邊起身邊對扎布說:“小伙子,你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中孔已經(jīng)修復(fù)好,不用再捐錢了。今日八廓街人多,正好乞討,我可不能喝茶閑坐,這里已經(jīng)沒有銅板給我了?!?/p>

茶館里的人都笑了起來。老人向眾人合掌致謝,對著貢措和扎布笑笑,轉(zhuǎn)身出了茶館。

老人走后,扎布一個人坐著,不免有些尷尬。正不知如何是好,貢措端了一小盤牛肉干,將一塊麥餅放到他桌上,自己也坐了下來:“扎布大哥,還沒吃午飯吧?不介意的話,就在這陪我一起吃吧?!?/p>

從茶館的小窗望出去,午后的陽光下,拉薩城外起伏的丘陵綠草茵茵,像一群仰躺著看云的孩童。

日落西山時,茶館里已經(jīng)沒有別的客人了,扎布不得不向貢措道別。貢措一邊叫他不要著急,一邊放下了茶館外門的布簾。看來,她不準(zhǔn)備做晚上的生意了。這時,她已經(jīng)換下午間的薄衫,一件右襟在外的灰褐色無袖布裙把身材襯得高挑緊致。扎布知道右襟在外的女裝除了沙稱,別的地方都沒有,不免奇怪,問道:“你這布裙是哪里來的?”

貢措調(diào)皮地瞪眼:“怎么,只許你們沙稱女人穿這樣呀?”

扎布被她一嗆,一時語塞。

貢措掩口而笑。扎布摳著頭看她笑。

扎布再一次起身告辭:“謝謝你的款待,我得回去了。”

貢措:“急什么,你再坐坐,我有話問你?!?/p>

扎布樂得再陪陪心儀的女人,便坐了下來。

貢措看著窗外,咬了咬嘴唇,問:“這些天我老見你從茶館門前過,是到八廓街辦事嗎?”

扎布知道自己的心思已被她看破,頓時臉紅心跳。略作思忖,他為自己打氣:男子漢大丈夫,殺人的事都干過了,何必把內(nèi)心最真摯也是最熱烈的情感遮遮掩掩?不如把話說開,無論成敗,都可以斷了那煎熬之苦。

他鄭重其事地:“是的,有要事?!?/p>

貢措轉(zhuǎn)過頭來:“啥要事,可以說說嗎?”

扎布:“只有一件事,就是路過康巴茶館,到我所能到達(dá)的,離我愛的女人最近的地方轉(zhuǎn)轉(zhuǎn)。”

一片紅云飄到貢措臉上。她埋下頭去,聲音很?。骸澳悄阍趺床坏讲桊^里坐坐,是不是茶館離你愛的女人不夠近?”

扎布臉上一陣發(fā)燙,喝口茶定了定神??蛋筒桊^里的空氣靜得像一池凍水。扎布心一橫,張臂去抱貢措。貢措躲避不及,被扎布抱進(jìn)懷里。扎布把嘴貼上貢措的耳朵,喘著粗氣說:“現(xiàn)在,我離她最近了!”

貢措掙扎了一會兒,最后溫順地閉上眼睛,把頭靠在扎布胸前。扎布費(fèi)力地用嘴去找她的唇,卻被她的手擋住。扎布手足無措,只好將她放開。

貢措理理頭發(fā)和衣服,在扎布對面坐下來,說:“扎布,我很高興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p>

扎布一聽這話,頓時心花怒放。

她臉上開始聚起陰云,說:

“可是,你應(yīng)該聽說了,我是良絨尼瑪?shù)那槿?。我小時候父親被人陷害,是他救了我父親的命,這個茶館還是他出錢讓我開的。我不僅是他的情人,還是他的娃子,何去何從,都得聽他的,由不得我。每年春季,他都會來拉薩談生意、會朋友,陪我住上一兩個月再回去。”

扎布逮住她的手輕撫,說:“我聽說過你和良絨尼瑪?shù)氖?,但你是他的情人不是妻子,是他的娃子不是孩子,不可能守他一輩子。遇到喜歡的人,就應(yīng)該離開他!”

貢措搖搖頭:“他不會讓我離開他?!?/p>

扎布緊緊盯住她的眼睛:“關(guān)鍵是你愿不愿離開?!?/p>

貢措垂下眼簾:“我對他只有感激。他救了我父親,我做了他多年的情人,這筆債,也該兩清了。”

扎布逮住她的手親吻:“你只管做出你的選擇吧,剩下的,是我們男人間的事?!?/p>

貢措低頭問:“你不怕良絨尼瑪殺了你?”

扎布咬咬牙:“為你,我可以死!”

八廓街蜂擁的人流已經(jīng)消退,多數(shù)商鋪都打了烊,還開著門的,也在屋里掌上了油燈。大昭寺在舉辦佛事,寺院的廚房就對著康巴茶館,從那里飄來的大茶煮沸的香氣鉆進(jìn)小窗,為茶館里的寂靜平添一股煙火氣。

扎布平靜地看著躊躇不定的貢措:“不急,你好好想想,再做決定!”

貢措抽泣起來,不時把臉蹭向肩頭擦淚,像個無助卻任性的小孩。扎布緊緊摟住她。這一次,她沒有拒絕,把臉靠在扎布肩上,哭了個痛快。

6

一個月后,朝拜亞丁神山的伊措晉美一家提前返回。

原來他們行至羌都,聽聞江那邊的康區(qū),紅漢人在農(nóng)區(qū)試行針對權(quán)貴階層的民主改革,分土地,廢差役,解放農(nóng)奴,消除高利貸,鬧得不可開交,沒敢過江,在羌都住了下來。

伊措晉美從羌都朋友們口中得到了兩個截然相反的說法,第一個說法:紅漢人把窮人挑唆起來斗富人,燒地契,毀借貸,很多土司頭人、地主富商都遭了大殃,死的死,逃的逃,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比比皆是。第二個說法:紅漢人雖然打著廢除特權(quán)、消除剝削、解放農(nóng)奴的旗號,但對當(dāng)?shù)厣蠈尤耸窟€是以禮相待,只要他們真心擁護(hù)改革,不僅和他們做朋友,還讓他們到新政府里擔(dān)任要職,和紅漢人一起治理自己原來的領(lǐng)地。

他不知道該信誰的,只知道眼前唯一能做的決定,就是調(diào)頭回拉薩。

伊措晉美一家的亞丁之行擱淺在牦牛江西岸了。他站在渡口,看著江對岸翠綠的青山和油菜花盛開的農(nóng)莊,心中也有了和羌都的權(quán)貴朋友們一樣迷茫與惶恐。

對于紅漢人,久居拉薩的伊措晉美并不陌生。他們自從在羌都打了勝仗,和噶廈政府簽下和平協(xié)議以后,部隊(duì)和官員進(jìn)入拉薩也已經(jīng)有幾年了,和拉薩過去在噶廈舊政府里任過要職的大人物們和平相處,舊政府的首席噶倫阿旺還當(dāng)上了新成立的自治區(qū)政府主席,大權(quán)在握,社會局勢也沒什么大的動蕩。聽說十年以內(nèi)都會維持現(xiàn)狀。伊措晉美是個商人,從不涉足政治,對如今康區(qū)的狀況,感到無法理解。他和一群窮船工交談了幾句,從船工們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感受到了敵意和奚落。

歸程中,伊措晉美發(fā)現(xiàn)和他一樣原準(zhǔn)備去康區(qū),到羌都后不得不返回的人很多,來時的興奮勁都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低落的情緒。他們還勸返了許多才到中途的人,快到拉薩那天,歸返隊(duì)伍已經(jīng)多達(dá)百人。

伊措晉美自言自語:“這紅漢人啦,他們究竟要干什么?”

伊措晉美的突然返回,讓扎布措手不及。

這段日子他和貢措的戀情每天都在升溫,只要有一天沒見面,就會有相思的枝藤在心底抽條,擾得他們心神不寧。扎布還把貢措帶回住所過了幾次夜,有一次還被突然到訪的古甲扎洼撞上。

古甲扎洼呵呵大笑:“扎布,我的好兄弟,我還說最近怎么老不見你,原來是在躲起來過逍遙日子?。∵@位一定就是康巴茶館的貢措姑娘吧?”

扎布窘迫至極,點(diǎn)點(diǎn)頭,一個勁地傻笑。古甲扎洼不依不饒:“別怪我沒提醒,你可得自己處理好這事。咱先說好,要是良絨尼瑪找你拼命,我一個出家人,可幫不了你?!?/p>

貢措接過話茬:“我又不是良絨尼瑪?shù)钠拮?,他憑啥干涉我們?放心吧,就是拼命,我也先拼掉我的,保住你兄弟這個大男人的命。這樣你總滿意吧?”

古甲扎洼拍手大笑:“好烈的性子,配得上我兄弟!”

笑畢,他一下變得嚴(yán)肅起來,指著貢措對扎布說:“你可得想好了,咱們是把性命拴在馬肚帶上逃亡到拉薩的人,可以什么都不顧,但有了女人,可得為她考慮,不能光顧眼下快活害了別人?!?/p>

扎布拉住貢措的手,說:“這世上,除了你這個過命的兄弟,貢措就是我扎布最親的人。今天我就向你這個釋迦佛祖的弟子發(fā)誓,要一輩子對她好。有我在,誰也甭想傷害她!”

古甲扎洼走后,扎布摟著貢措站在窗前,把自己和古甲扎洼的故事講給她聽。夏夜的月光霧一樣彌漫在外面,果園里有不知名的小蟲在輕輕鳴叫。

伊措晉美把扎布叫到會客廳,草草問幾句莊園里的事以后,便把話轉(zhuǎn)到這次到羌都的所見所聞。扎布本想瞅準(zhǔn)機(jī)會把和貢措的事告訴他,求得他的原諒。畢竟,良絨尼瑪是他的好友。但伊措晉美的話全是對康區(qū)民主改革的猜測與焦慮,一直插不進(jìn)去話。伊措晉美越往后說,扎布就越擔(dān)心遠(yuǎn)在沙稱的冕中杰,不知這位曾經(jīng)的仇家如今和紅漢人相處得是否融洽?

伊措晉美講完后,扎布問他要不要派人把回家省親的家仆們都叫回來。伊措晉美搖搖頭:“不急,讓他們在家多待幾天,這里有你們照料就行了,我也想清靜清靜?!?/p>

扎布吞吞吐吐地說:“晉美先生,我有一件事要請求您的原諒。”

伊措晉美驚異地打量一下扎布:“什么事?說吧?!?/p>

扎布:“我和貢措好上了?!?/p>

伊措晉美瞪大了眼睛:“哪個貢措?不會是……”

扎布的聲音小下去了:“對。就是上次和您的好友良絨尼瑪?shù)角f園做客的那個女人,康巴茶館的女老板?!?/p>

伊措晉美把膝頭拍得啪啪響:“好個康巴小子,良絨尼瑪?shù)呐艘哺遗?!?/p>

扎布面帶愧色站在原地,不說話。

良久,伊措晉美才緩緩開口:“你怎么打算?”

扎布說:“我想娶她?!?/p>

伊措晉美問:“你想好了?”

扎布說:“想好了!”

伊措晉美站起來在會客廳來回走動:“瞧這事鬧的!也罷,良絨尼瑪那里我以后慢慢賠罪,你帶上那女人趕緊離開拉薩,另尋生計(jì)去吧!”

扎布:“對不起,我讓您失望了。發(fā)生這樣的事,我自己也明白不能再留在您這里了。但是,就算離開拉薩,我也一定得去良絨草原,當(dāng)面給良絨尼瑪一個說法。謝謝您在我落難時的仗義幫助,大恩大德容日后再報(bào)!”

伊措晉美說:“如今康區(qū)已被紅漢人搞得天翻地覆,娃子們都在造反呢,不知道良絨尼瑪那邊是個什么情況。再說了,拉薩的紅漢人和解放軍,會不會也像康區(qū)那樣,誰也說不清。依我看,你最好趁這個時候離開拉薩,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p>

扎布不好再說什么,向伊措晉美深鞠一躬,轉(zhuǎn)身就走。伊措晉美叫住他,從碗櫥的抽屜里取了十幾塊藏洋遞過來:“拿著?!?/p>

扎布推辭不接:“我的工錢您都已按月給我了,這個我不能要!”

伊措晉美沉下臉來:“咱們是朋友不?這點(diǎn)錢,就算我資助朋友行不?”

扎布不再客氣,收下藏洋,到住所收拾好東西,離開了伊措莊園。莊園大門正對的草丘上,一朵白得耀眼的云朵正慢騰騰伸展開來。一股和煦的輕風(fēng)掃過扎布的面頰,帶著淡淡的青草味。他深吸一口氣,心里犯了嘀咕:春天遇見的愛情,夏天就得到了,那么秋天和冬天又會怎樣呢?

他背上簡單的行囊,朝格東寺走去。他有很多話想向古甲扎洼傾訴,并且還要和他好好商量一下以后的事情。

7

幾日后,古甲扎洼與老乞丐“一個銅板”把扎布和貢措送到城東的拉薩河木橋邊。

貢措變賣了康巴茶館,決心告別閑適的經(jīng)商生涯,把以后的人生,都和扎布拴一塊兒?!耙粋€銅板”不舍地拉住她的手,哭哭啼啼地念叨:“我可憐的孩子,今后等著你的,可不是八廓街的陽光,也不是大昭寺的桑煙,你一個弱女子,怎么經(jīng)得住那些風(fēng)雨之苦呀?”

貢措忍住眼淚安慰老人:“您放心,扎布會照顧我的。再說我也是牧場上長大的,什么樣的風(fēng)雨沒見過?”

古甲扎洼和扎布在一旁道別。

古甲扎洼說:“一路保重!到了良絨,一定要保護(hù)好自己,如果有危險,就趕快回拉薩,我在這里等你們?!闭f到最后時,他沒控制住情緒,帶出了哭腔。

扎布也開始心酸,拉住他的手說:“放心吧,你自己也多保重?!?/p>

古甲扎洼咬咬唇,說:“見了良絨尼瑪,可得好言相求,畢竟咱虧著理。”

扎布說:“我會的。為貢措,我什么都肯做?!?/p>

古甲扎洼遞給扎布兩個絲線纏成的護(hù)身繩結(jié):“這是昨晚秋然仁波齊親自為你倆加持過的?!?/p>

扎布接過繩結(jié),朝格東寺方向伏地磕頭。

離開伊措莊園那天,扎布把去良絨草原找良絨尼瑪,請求他讓自己娶貢措為妻的想法告訴了古甲扎洼,沒想和古甲扎洼一拍即合。

古甲扎洼說:“雖然貢措不是良絨尼瑪?shù)恼移拮?,但別人可不管這些,他們會說你們是在偷情,壞了你倆的名聲,也壞了咱沙稱人的名聲。如果能得到良絨尼瑪?shù)脑手Z,咱們就風(fēng)風(fēng)光光在八廓街舉行一場婚禮,看別人還能說什么?”

扎布問他:“這種俗事,要是請秋然仁波齊打個卦,會不會冒犯仁波齊?”

古甲扎洼不以為然:“沒啥,你等著,我這就去請卦。仁波齊如果不問俗事,那他對俗世又有什么意義呢?”

很快古甲扎洼就一臉笑意地回來了。他說:“仁波齊連佛珠都沒動,只聽我述完緣由,直接回話說,肩上點(diǎn)著佛燈的男子漢做事就得這樣,何用請卦?”

扎布懸著的心放了下來,當(dāng)晚便到康巴茶館,說服貢措一同前往良絨牧場。

貢措確如古甲扎洼所言,性情直爽,非一般女子可比,知道扎布決心已下,便一句話也不多說,次日便找中人安排出售茶樓。沒想到的是,見了幾個有意買下茶樓的人后,最后竟與老乞丐“一個銅板”帶來的一位漢族茶商達(dá)成了交易。這位面色白皙的茶商聽說扎布和貢措的故事后,十分感動,出了一個好價錢不說,還承諾茶館店名不變,以后不管何時,只要貢措想收回茶館,原價即可。

一處理完茶樓.扎布和貢措一刻也不愿耽誤,立馬啟動良絨之行。扎布執(zhí)意不讓古甲扎洼一起去,不愿再連累他。古甲扎洼也明白,有貢措隨行,自己跟著不方便,也沒多說什么。

過了木橋,古甲扎洼和“一個銅板”牽住馬韁繩,扶扎布和貢措上馬。

朝陽升起沒多久,逐漸熱辣的陽光曬得橋頭草地上的露珠不見了蹤影。扎布和貢措騎馬遠(yuǎn)去的身影在明晃晃的陽光里,伴著清脆的有節(jié)奏的馬鈴聲起伏,顯得單薄而飄忽。古甲扎洼的眼里有了眼淚,趁老乞丐不注意,悄悄用手背擦去。

一對羽色艷麗的鴛鴦從木橋上方順河漂下,見橋頭有人,撲棱棱從水中飛起來,帶起一片水花,又落到上游不遠(yuǎn)處,原樣順河而下。

扎布帶著貢措,穿過拉薩城外一個又一個村莊,蹚過一個又一個溪流,愉悅的心情是多年來從沒有過的,仿佛此行不是去找良絨尼瑪,而是和新婚妻子的一次踏青。貢措也很興奮,騎著那匹白馬一會兒小走,一會兒快跑,自如的騎姿讓農(nóng)區(qū)長大的扎布自愧不如。

他們一路說笑,誰也沒有提及此行最后的目的,似乎都怕那話會煞風(fēng)景。

就這樣走了五天,每晚都在遠(yuǎn)離村莊牧場的地方露宿。兩顆愛得如膠似漆的靈魂,渴盼和需要的,正是獨(dú)處時光。這種時候,兩人眼中除了彼此,多個誰都是打擾。

第六天的日暮時分,他們在一個小山環(huán)遇見了一位游牧遷徙途中落宿的老牧民,正拼命拉住一頭不聽使喚的牦犏牛,準(zhǔn)備擠奶。犏牛紅了眼睛,四蹄把草皮都蹬翻了一大片,眼看著就要掙脫。扎布趕緊下馬幫忙,抓住犏牛的兩只角反扭住,讓老牧民用繩索把它拴牢。

牧民用衣襟擦擦頭上的汗,向扎布道謝:“謝謝你小伙子!這畜生因?yàn)樗懒藸僮樱呀?jīng)犯了幾天渾了。前幾天都有我兒子在,好歹能制服它,今天兒子趕著馱子到前面夏場去搭氈篷,倒差點(diǎn)讓它跑掉。”

牧民聽說他倆的目的地還在遙遠(yuǎn)的良絨牧場,便邀請他們一道落宿。

扎布看天色也差不多了,轉(zhuǎn)身看看貢措,見她沒反對的意思,就應(yīng)承道:“好吧,那我們就不客氣了,給您添個麻煩吧!”

老牧民一擺手:“麻煩啥,跨出家門的人認(rèn)不認(rèn)識都是朋友。這荒山野嶺的,你們正好和我搭個伴呢!”

卸下馬鞍后,貢措把袖口一挽,搶過老人手里的奶桶去擠奶。她直奔那頭不聽話的犏牛而去,扎布剛要阻止,卻見她先把奶桶桶壁上的油脂刮到手里,小心地往牛角上涂抹,把一對牛角涂得油亮。接著,她又輕輕撫摸牛頭,嘴里哼著小曲。

說也奇怪,經(jīng)她那么一鼓搗,那頭狂躁的犏牛平靜了下來。接著,貢措把奶桶放進(jìn)牛肚子下,又把長裙后擺撩起來夾進(jìn)腰帶里,蹲下身子擠奶。犏牛溫馴地扭頭舔舔肚皮,任她擺弄,沒一會兒,竟甩著尾巴安閑地啃起了身邊的青草。

老牧民贊道:“這姑娘人長得好看,干牧活也是一把好手,一看就是牧區(qū)長大的?!?/p>

扎布信步走到貢措身旁,蹲下來和她說話。

扎布說:“你可讓我開了眼。你在牧場待過多少年?”

貢措頭也不抬,只顧擠奶:“十八歲前都在牧場,前十三年給自己家放牧,后五年給良絨尼瑪家放牧?!?/p>

扎布問:“為什么后五年要給良絨尼瑪家放牧?”

貢措的表情一下黯淡了:“我給你講過我老家嘎巫,是良絨草原一個半農(nóng)半牧的小村莊。我父親叫阿古培則,我生下來不到一歲,母親和我唯一的哥哥就染上天花相繼過世。父親沒有再娶,靠著雇人經(jīng)營幾十頭牦牛的牧場和十畝旱地,父女相依為命,日子還算過得去??墒窃谖沂龤q那年,父親被人指證,說他偷了嘎巫頭人甲早澤仁家的一尊金佛。甲早澤仁本來要把我父親送良絨縣治罪,被良絨尼瑪出面保下,我家的幾十頭牦牛作為賠罪,全賠給了甲早澤仁。為感謝良絨尼瑪,當(dāng)然也是生計(jì)所迫,我父親就讓我做了給他家放牧的娃子?!?/p>

扎布愣了愣,又問:“你覺得你父親偷了金佛嗎?如果不是,為什么有人要誣陷他?”

貢措騰出一只擠奶的手,拂拂頭發(fā),說:“金佛確實(shí)是甲早澤仁帶人從我家里搜出來的。但以我父親的人品,嘎巫全村都沒人相信他會干這種事,更別說我。父親死前還說我家祖上有蒙古皇族血統(tǒng),他寧肯餓死也不會去做辱沒先祖之事。至于是誰陷害他,為什么要陷害,我問過他,他一個字都不說,好像怕我受牽連?!?/p>

扎布想了想,問:“不會是良絨尼瑪垂涎于你,與人合謀設(shè)的圈套吧?”

貢措把眼睛一瞪:“怎么可能?那光景我才多大?我懷疑是甲早澤仁為得到我家的牛群而陷害父親?!?/p>

扎布伸出手,憐惜地?fù)崦暣氲念^,被她揮手打開:

“干嗎?老人看著呢!”

夜晚,滿天繁星,三人圍坐在露天的篝火邊,喝著新鮮的酥油茶聊天。老人是個健談的人,天南地北的事都能說上三兩句,和扎布相談甚歡。貢措有些熬不住了,裹上氈被枕著馬鞍睡了。

老人拉拉扎布的袖口,問:“小伙子,你們是私奔的吧?”

扎布否認(rèn):“不是,我們是夫妻?!?/p>

老人撇撇嘴:“我看不像!”

扎布不由笑了:“老人家好眼力。我此去,正是帶她回良絨草原,向她家里求親。”

老人又問:“良絨牧區(qū)我有親戚呢,認(rèn)識不少人。敢問這姑娘是誰家的?”

扎布怔了怔,心想反正以后也不會再見這位老人,索性開始胡說:“她呀,是良絨尼瑪?shù)闹杜?。?/p>

老人聞言,臉色一變,用奇怪的眼神把扎布瞅來瞅去,又扭頭去看熟睡的貢措。

扎布問:“怎么啦?”

老人淡淡回一句“沒啥”,拉過氈被蒙頭就睡。

扎布把掀開老人的被子,壓低嗓門問:“老人家,你要急死我呀?”

老人一骨碌坐起來,把嘴湊到扎布耳邊,輕聲說:

“你們不會不知道吧?良絨尼瑪死了。”

扎布一驚:“咋死的?您聽誰說的?”

老人說:“十幾天前一群良絨人路過春季牧場,在我那里借宿了一晚,其中有我一位親戚。他偷偷告訴我,良絨尼瑪因?yàn)楹图t漢人走得太近,當(dāng)了紅漢人的副縣長,幾個月前被良絨一個叫扎西斗斗的頭人給殺了。扎西斗斗殺完人就跑了,江那邊的地界上,紅漢人正派兵追拿。而良絨尼瑪?shù)挠H朋們則自發(fā)組織起來,過江來找扎西斗斗,我那親戚就在其中?!?/p>

扎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盯住老人的眼睛,老人的神情并不像在開玩笑。他愣神默坐了許久。難道,自己和貢措的良絨之行,在離開拉薩城的第六天晚上,就可以結(jié)束了么?是老天有意成全自己和貢措?

老人見他如此反應(yīng),似乎后悔失言,連忙補(bǔ)上一句:

“孩子,我這也是聽別人說,不一定是真事,你可不要太著急?!?/p>

扎布抬頭看看星空,無數(shù)顆撲閃的星星,像人的眼睛。他想起兒時聽人說過,人間死一個人,天上就多一顆星。他不知道屬于良絨尼瑪?shù)男切?,會是哪一顆,只覺得它一定會看見自己和貢措。如果說離開拉薩時,扎布心里滿是為愛赴險的悲壯,但此刻得到良絨尼瑪?shù)乃烙?,心底竟生起愧疚,似乎他的死,和自己脫不了干系?/p>

老人再次用氈毯裹住全身,靠著篝火躺下。隔了一會兒,他把頭伸出氈毯,小聲念了一句六字真言,叮囑道:“嗨,你最好等咱們分手后再告訴那姑娘?!?/p>

清晨告別老人,扎布跟在貢措后面走了一段山路,幾次欲言又止。

貢措先開口了:“我昨晚都聽見了。良絨尼瑪死了!”

扎布吃了一驚,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聽身后沒動靜,貢措回頭看了一眼,漂亮的眼睛里淚光迷蒙。

扎布低聲問:“你很難過?”

貢措反問:“難道你很高興?”

扎布沉默了好一陣,說:“要是我死了,你會一樣難過嗎?”

貢措把眼一瞪,再也忍不住眼淚,罵道:“要是你死了,你以為我還會活下去嗎?”

扎布知道說錯話了,忙不迭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只是開個玩笑?!?/p>

貢措邊用袖口擦眼淚邊說:“以后不許說這樣的話。你沒聽人講過,常掛嘴邊的壞事會變成現(xiàn)實(shí)嗎?”

扎布連連點(diǎn)頭。過了一會兒,他又說:“真奇怪,良絨尼瑪死了,我也很難受?!?/p>

貢措說:“我難受不是因?yàn)槲液土冀q尼瑪以前的關(guān)系,我從來沒愛過他。但不知為什么,心里就是亂,只想哭?!?/p>

扎布勒住馬問:“既然你昨晚就聽到了這個消息,為什么現(xiàn)在還要朝良絨草原走?”

貢措揚(yáng)起韁繩往馬屁股上一抽,頭也不回地說:“現(xiàn)在,離生養(yǎng)我的嘎巫村越來越近了,你說我應(yīng)不應(yīng)該回去看看?”

嘎巫

1

三天后,扎布和貢措終于到了與良絨草原一江之隔的牦牛江邊。渾濁的江水把偌大的河床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流勢雖然急,水聲卻小得讓人驚訝,就連對岸沙棘林間的偶爾一啼的鳥聲也可以跨過江面?zhèn)鬟^來。

他們逆江走了大約半天,來到一處險峻的深谷,眼前又是另一番景象。沸騰的江水把巖山一劈為二,水汽彌漫,濤聲震天,一座破舊的伸臂橋架在江上。貢措說:“這是江達(dá)木橋,過橋就進(jìn)入良絨地界了!”

他們緊握韁繩,連拖帶拽把馬牽過了橋。一踏上對岸的土地,連日奔勞漸顯疲態(tài)的馬匹居然落蹄如飛,直奔貢措的老家嘎巫村方向。

扎布感到奇怪,說:“這馬好像認(rèn)識道似的?!?/p>

貢措回話道:“這兩匹馬有可能是從嘎巫販賣到拉薩的?!?/p>

少頃,她又補(bǔ)了一句:“看來,馬也有著和我一樣的命。”

翻過一匹大山,一片狹長的草原出現(xiàn)在起伏的綠丘之間,綠油油毫無雜色,叫人不忍心去踐踏。

貢措跳下馬背,把韁繩扔地上,跑進(jìn)草地。扎布勒住韁繩,坐在馬背上,看著心愛的女人一步步奔向她的草原。這里是她放過牧的地方,也是給了她傷心記憶的地方。重回故地,她或許可以找到舊年的些許痕跡,但卻永遠(yuǎn)也走不回昔日,永遠(yuǎn)也不能改變已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永遠(yuǎn)也不能再見親她、愛她、養(yǎng)育她成長的父親。

扎布翻身下馬,取下兩匹馬的嚼子拴在馬鞍上,讓馬就地吃草,三步并作兩步趕上貢措。

他從身后抱住貢措,伸出一只手去扳她的臉,沒想?yún)s摸了一手的淚水。他抱著哭泣的她,靜靜地站在陽光里,青草和泥土的清香一縷縷飄進(jìn)鼻中。遙遠(yuǎn)的舊日時光,霧一樣縈繞心間。閉眼凝神,扎布看見了歲月匆忙的背影,聽到了它一路踩斷草莖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一只在高空盤旋已久的蒼鷹,突然一個俯沖,從離他們幾百步遠(yuǎn)處抓起一只曬太陽的旱獺,略顯吃力地飛向近處的一個小山包。旱獺尖利的慘叫聲打斷了貢措的哭泣,也打斷了扎布的思緒。

扎布把兩匹馬的韁繩連在一起,扶貢措騎上馬,自己在前面牽,穿過草原朝貢措的老家嘎巫走去。

草原盡頭是一座狀若翔鷹的滑山,翻過鷹脊,俯瞰谷底,那條叫作“瑪依河”的牦牛江的支流出現(xiàn)在視野里。流淌在蒼山翠林間的瑪依河,閃閃發(fā)亮,靜若處子,躁動的性子完全被視角和距離所掩蓋,像一位飽經(jīng)歲月浸濡卻依然無損姿色的婦人,美得令人心疼,靜得讓人生畏。

順著一路往下的山道鉆入黑森森的青杠林,夕陽落坡前,他們終于到達(dá)了扎布想象過很多次的嘎巫村。

出乎意料的是,嘎巫已經(jīng)是個空村。

一座座低矮的土樓毫無生氣,有的屋面塌陷,有的土墻歪倒,有的門窗洞開。流過村莊的磨坊溪邊,幾株高大的水柳枝葉相接,裸根交纏。樹下的蕁麻和牛蒡已經(jīng)長沒了溪邊的小路。一對野雞從草叢里驚惶竄出,順著溪谷飛向小溪與瑪依河交匯處的岸坡。

貢措站在村口,不敢挪動腳步,喃喃自語道:“天啦,這是怎么了?人都到哪兒去了?”

扎布也是萬分迷惑,但他沒有向貢措發(fā)問。他知道她也沒有答案。

兩人默默地走進(jìn)村莊,找到貢措曾經(jīng)的家。相對于其他土樓,貢措家還算完好,只是院門上的鐵鎖已經(jīng)銹跡斑斑。砸開鐵鎖進(jìn)去,雖有幾處漏雨的痕跡,但門窗、板壁、地板都沒腐壞。

貢措告訴扎布,父親去世后,在鄉(xiāng)親們的幫助下,這棟土樓經(jīng)過一次徹底的修葺,然后就鎖上,交給鄰居看管。過去這么多年,她是第一次回來。

他們卸下行李,草草把房間打掃一下,開始生火做飯。

一直到用完晚餐躺入被窩,貢措都沒怎么說話。扎布幾次試著和她聊一些輕松的話題,她都不搭理。扎布能體會到,她那股難受勁兒不是一時半會兒可以消除的。是啊,每個人的心里,度過童年的地方就是世界上最溫馨、最美好的地方,可今天貢措面對的卻是一片廢墟。貢措深藏內(nèi)心的,和父親朝夕相處的過往歲月,也隨之成了廢墟。

更不可接受的是,村里人都不見了蹤影,往日犬吠牛哞、牧歌炊煙的景象全都無處可尋,恍若隔世之夢。

深夜,貢措緊緊抱住扎布,呢喃道:“走了這么遠(yuǎn),我好像還沒回到家。”

扎布安慰她:“沒事,咱們在這多住幾天,四處走走,你會找到回家的感覺?!?/p>

貢措說:“回不去了。你不知道,我覺得現(xiàn)在的自己離家最遠(yuǎn)。父親去世的時候,我成了孤兒,卻也沒有今天這般孤獨(dú)。”

扎布說:“只要有我在,你永遠(yuǎn)都不會孤獨(dú)?!?/p>

貢措說:“是的,只要你在身邊,我永遠(yuǎn)不會孤獨(dú)。你會一直愛我、疼我對嗎?”

扎布半坐起來發(fā)誓:“三尊者菩薩在上,除了死亡,沒有什么可以讓我離開貢措?!?/p>

貢措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許發(fā)誓,我相信你。你為我所做的一切,足以證明你的真情?!?/p>

兩人講著情話相擁而眠。屋外,黑夜把一片破敗沉寂的嘎巫村攬入懷中,再用輕風(fēng)一遍遍撫慰?,斠篮訉Π逗邝铟畹纳搅荷?,幾點(diǎn)星光若隱若現(xiàn),冷漠而孤寂。

第二天,扎布和貢措早早起床,循著村莊的巷陌走了一圈。他們都迫切地想解開嘎巫村的謎題。

他們看見小溪邊的背水石上長了青苔,村廟的轉(zhuǎn)經(jīng)筒下鋪了一地麥草,上面有動物睡過的痕跡。而貢措小時候常去的磨坊,渡槽已經(jīng)枯裂,裂縫間長出了青草。磨坊石墻的砌縫間,殘留著和塵灰攪和在一起的面粉,用手指蘸上一點(diǎn)湊近鼻尖,可以聞到炒熟的青稞味。磨坊前用于拴馬的草甸,亂草沒膝。

貢措傷感地說:“現(xiàn)在的嘎巫村,別說看不出鄉(xiāng)親們生活的痕跡,就連他們是如何離開的,也沒有一點(diǎn)蛛絲馬跡?!?/p>

扎布看看四周,感慨道:“人不愧是萬物之靈,不管村莊還是房屋,沒了人煙,很快就會敗掉。也許再過幾年,連廢墟也會消失。”

貢措問:“那咱們是住下來還是離開?”

扎布說:“我們天遙地遠(yuǎn)找到這里,為什么要急著離開?”

貢措問:“不離開,靠什么生活?”

扎布指指村外大片荒廢的農(nóng)田:“種上一些地!”

貢措問:“種子呢?”

扎布摳摳頭,說:“會有辦法的?!?/p>

太陽升起一人高時,貢措和扎布信步走到村外瑪依河木橋邊。木橋的梁柱都無大礙,只是橋面已經(jīng)寸板不剩,想要過河,除了順著木梁爬過去,沒有別的辦法。橋頭的亂石灘上,一股溫泉緊挨著河流咕咕吐著熱氣。貢措告訴扎布,這溫泉叫章卡查曲,是方圓一寶,嘎巫村人除了日常泡澡,殺豬褪毛、冬季洗衣都靠它。

扎布伸手試了試水溫,被燙得急忙縮回。

貢措笑著說:“你這急性子!如果想洗澡,可以引河水過來降溫?!?/p>

到嘎巫一天一夜了,貢措終于綻開第一個笑容。

她用手刨開溫泉和河水之間的沙石,一條小水溝出現(xiàn)了,一股手腕粗的河水順溝淌進(jìn)泉池,不一會兒便使蒸騰的熱氣消去大半。

扎布脫去衣褲,赤溜溜鉆進(jìn)泉池。熱辣的溫泉瞬時讓他舒暢無比,周身的毛孔都有一種輕微的刺痛和酸麻感。

扎布叫貢措也下來。貢措把臉別過去,說:“你這人真不知羞,大白天,當(dāng)著人面就赤身泡澡。我可不下來!”

扎布跳出泉池拉住她的手:“這里除了天地山水,就只有你我。我要在它們的見證下,在這溫泉里給你種下個孩子!”邊說邊剝她的衣服。

嬉鬧一陣,貢措半推半就脫去衣服,也和扎布下了泉池。扎布雖然對她的胴體并不陌生,但此刻在陽光下看起來,卻更加撩人,攝人心魄。他從后面摟住她,用嘴輕輕銜住她的耳朵,說:“你真美,今生今世,我都要這樣愛你?!?/p>

貢措的聲音輕得像自語:“美麗不會長存,我們都會老去?!?/p>

扎布說:“不管多老,你在我心里都是美麗的。我們就在嘎巫住下來吧,哪兒都不去,在這只屬于我們兩個人的世界里,一塊兒老,一塊兒死?!?/p>

貢措把頭仰靠在扎布的肩頭,雙手反摟住他的腰,閉上眼睛輕哼起一首曲調(diào)舒緩的山歌,任思緒游走?;腥婚g,她看見嘎巫村的農(nóng)田里穗粒飽滿的青稞隨風(fēng)起伏,她和扎布的土樓頂,炊煙飄上了天空。她還聽見溪水邊的磨坊里,石磨盤在歡快地歌唱,水柳濃密的枝葉間,一群家雀嘰嘰喳喳吵鬧不休……

2

兩天后,還沒完全安頓下來的他們,被一位不速之客打亂了安居嘎巫的計(jì)劃。這個不速之客,是當(dāng)初幫貢措看管房子的鄰居普波家十五歲的大兒子普波多吉。

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普波多吉是晌午時分到來的。遠(yuǎn)遠(yuǎn)看見扎布和貢措,他傻乎乎站在村口半人高的土墻邊,任扎布怎么招手呼喚,都不敢過來。扎布向他走,他朝后退;扎布停下,他也停下。

直到天空飄來的烏云罩住村莊,一陣夾著水汽的風(fēng)平地刮起,貢措才認(rèn)出了鄰居家的小孩。她驚呼:“你是多吉,是普波多吉!快過來,我是貢措姐姐,是你的鄰居貢措!”

普波多吉走近的時候,他們看見他又黑又臟,眼睛里滿是驚恐,活像一只受傷的烏鴉。貢措拉住他的手,他卻警惕地看著扎布,目光游移不定,半天才含混吐出幾個字:“你們有吃的嗎?”

突兀出現(xiàn)的普波多吉,像是嘎巫村留下的謎底,多少讓扎布和貢措感到一絲驚喜。

但這謎底的血腥與殘酷,卻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他們的想象,以至于扎布每天晚上一閉眼,就會聽見不知是男人還是女人的凄厲哭號。這個瑪依河畔的空村,竟上演過一樁慘烈的殺戮。這幾天來,有多少冤魂鬼魅的眼睛,就藏在河岸的青岡林里,偷瞄著他們呀!

普波多吉的敘述不太連貫,但考慮他的年齡,也應(yīng)該算是個善于表達(dá)的人。從他口中,扎布和貢措聽明白了去年春天發(fā)生在嘎巫村的事情。

普波多吉說:“一個叫木雅斯朗的高個兒、卷發(fā)的藏族人,帶著五個穿著打著補(bǔ)丁卻十分干凈的衣服的漢族人,從良絨縣城騎馬來到村里,住進(jìn)了村廟。他們自稱工作隊(duì),其中一位梳著大辮子的漂亮女人,被他們叫作袁隊(duì)長。木雅斯朗是他們的翻譯。

第二天,他們就會見了甲早澤仁頭人。據(jù)說他們來之前,就已經(jīng)給甲早澤仁帶了信。第三天起,他們開始走家串戶,了解種地和放牧的情況。越是窮苦人家,他們待得越久。這些人對孩子們特別親,有時還會從衣兜里掏出糖果給孩子們。所以,村廟前的空地,就成了像我弟弟翁青那般大的小孩最愛聚集的地方。時間久了,村里最先和工作隊(duì)的人混熟的,是一幫小孩。

一天半夜,我聽見父親和母親還未入睡,正在談?wù)摴ぷ麝?duì)的事。

父親說:“這幾個人是紅漢人派來的?!?/p>

母親問:“他們來干什么?”

父親說:“說是要在嘎巫搞什么民主改革。他們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讓甲早澤仁給家里和牧場上的娃子們分地分牛,恢復(fù)他們的自由身。他們還統(tǒng)計(jì)了村里欠他家錢糧的,還夠了本的,都算還完,沒夠本的,只需還本,不能算利。

母親半天沒說話,我可以想象她驚訝的樣子。

父親說:“一個月前,甲早澤仁到良絨縣去參加紅漢人的會,當(dāng)時好像對嘎巫的工作做過承諾。但現(xiàn)在他想變卦了。因?yàn)檫@里畢竟是嘎巫,沒人敢不聽他的。不過,他也不敢和工作隊(duì)硬碰硬,只一味拖延。”

母親問:“那工作隊(duì)會怎么辦?”

父親說:“聽大嘴布朱說,工作隊(duì)已經(jīng)明確告知甲早澤仁,如果不主動順應(yīng)民意配合改革,他們就會強(qiáng)收了他家的土地和牧場。良絨縣那邊已經(jīng)有這樣的先例?!?/p>

母親問:“甲早澤仁不交,他們怎么收得成?”

父親說:“別看他們只有幾個人,卻是人手一支槍,后面還有大隊(duì)伍,要是不聽招呼,就會來硬的?!?/p>

母親說:“這地和牧場收了又帶不走?!?/p>

父親說:“今天袁隊(duì)長帶著木雅斯朗找我,談了很多。她說咱們村十五戶人家,甲早澤仁的田地和牧場就占一半多。他家里還養(yǎng)著娃子,是剝削者,如果不主動認(rèn)錯、改錯,配合改革,就要打倒。她問我敢不敢?guī)ь^揭發(fā)他家過去所做的惡事?!?/p>

母親問:“你怎么說?”

父親說:“我才沒那么傻呢,幾句話就糊弄了過去?!?/p>

母親問:“他們想怎么打倒甲早澤仁?”

父親說:“聽木雅斯朗說,要沒收他家的財(cái)產(chǎn),分給我們窮戶和娃子們。以后讓他家也像我們一樣,憑勞動吃飯?!?/p>

母親問:“他家的財(cái)產(chǎn)誰敢要?”

父親說:“說的也是,甲早澤仁勢力那么大,跟扎西斗斗都攀得上親戚呢,誰敢去分他的東西。”

母親問:“那袁隊(duì)長還跟你說了什么?”

父親說:“還專門問起多年前甲早澤仁和阿古培則之間的恩怨。我們聊了大半天呢!”

母親說:“袁隊(duì)長可把你們這些沒見過世面的嘎巫男人迷得神魂顛倒的!”

父親說:“你這破嘴,怎么把話說到這頭去了?”

那幾天,甲早澤仁多次被工作隊(duì)叫到村廟里談話,出來時都耷拉著腦袋,全沒了往日的威風(fēng)。而漂亮的袁隊(duì)長不管出現(xiàn)在哪里,都會從那里傳來令村里人心浮動的消息。

又是一個晚上,我偷聽父母的交談。

父親說:“今天上午,甲早澤仁在地里找到我,說殺害良絨尼瑪?shù)脑鞫范奉^人從江那邊回來了,已經(jīng)組織幾百人槍的隊(duì)伍,和良絨縣的紅漢人干上了,只需幾日便可取勝。扎西斗斗帶話過來,要我們趕走村里的工作隊(duì)?!?/p>

母親說:“不會吧?袁隊(duì)長一個女的都那么能干,這紅漢人哪是說趕就能趕走的?”

父親說:“我也這么想??墒羌自鐫扇收f他已經(jīng)和村里的其他男人說好了,趁明日工作隊(duì)召開群眾大會,大伙兒一起動手,繳了他們的槍械,趕走他們。”

母親問:“你答應(yīng)了?”

父親說:“我怎么敢不答應(yīng)?甲早澤仁說誰要不參與,日后論罪可是要掉腦袋的!”

母親問:“你問過其他人沒有?”

父親說:“問了好幾個,都說不敢不聽甲早澤仁的?!?/p>

母親問:“甲早澤仁還說了什么?”

父親說:“他說藏人的地方,紅漢人待不長,他們那一套說法,全是慫恿和蒙騙窮人的把戲?!?/p>

母親說:“想想也是,這些漢人和窮苦藏人非親非故,不可能毫無所圖地幫我們。”

父親說:“甲早澤仁答應(yīng)事成以后,每家都從他家的牧場里分兩頭犏牛?!?/p>

母親說:“他可以這樣說,可沒人敢要??!”

長時間的沉默之后,母親說話了:“你可長點(diǎn)心眼,別啥事都往前趕,學(xué)著別人點(diǎn)?!?/p>

父親說:“我知道。”

母親說:“工作隊(duì)的人不討厭,你們讓他們離開嘎巫就行了,可別動粗?!?/p>

父親說:“我們?nèi)硕?,不用動手,嚇也會嚇走他們?!?/p>

母親說:“我也就多這么一句嘴。我知道嘎巫村的男人都被袁隊(duì)長的大辮子勾住了魂,可別連趕她走也不舍得。”

父親惱了:“不說了,快睡!”

第二天,日上三竿時,嘎巫村十五戶六七十名男女老幼集中在村廟門口,等待工作隊(duì)給他們開會。甲早澤仁和我父親等十幾個青壯男人坐在最前面。孩子們都被大人趕開,我一個人去了離村廟幾十步遠(yuǎn)的磨坊溪邊。我隱約預(yù)感今天村里要出大事,一顆心在胸腔里怦怦亂跳。

我爬上溪邊的大水柳,往前可以把村廟和半個村莊盡收眼底,往后可以看見瑪依河和木橋。

我看見袁隊(duì)長率先從村廟出來走到人群面前,人群一下安靜了。木雅斯朗最后出來,他似乎看出不對勁,厲聲喝問:“甲早澤仁,你要干什么?怎么不見孩子們?”

甲早澤仁揮手大喊一聲:“動手!”

十幾個村里男人一擁而上,在老人和女人們的尖叫聲中,七手八腳把工作隊(duì)的人都撲倒在地。

木雅斯朗用漢語朝村廟門里面喊了一句什么,那位叫小張的,最年小的工作隊(duì)的人還沒來得及出來,聽到外面的動靜,從村廟后面的小窗鉆出,像一只受驚的獐子一般,跑進(jìn)村后茂密的青岡林不見了蹤影。那個小窗小得平時只有野貓可以出入,我想不出那天那個小張是怎么做到的。或許是菩薩顯靈救他一命吧!

混亂中,我看見甲早澤仁和他的親隨大嘴布朱等幾人抽出亮晃晃的腰刀,不管不顧地朝地上的工作隊(duì)的人亂捅。老人和女人們的驚呼叫罵聲一浪高過一浪傳到我耳邊。他們紛紛逃離村廟,呼喚著兒孫,奔逃回各自家中。

我看見父親逮住甲早澤仁持刀的手勸他:“你不是說趕走他們就可以了嗎?怎么殺人了?”

甲早澤仁一腳踢倒父親,大喝道:“全給我干掉!今天誰要不動手,我連他一起弄死!”

我父親和另幾個沒有動刀的人互相看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抽出腰刀提在手上,并沒有捅人。甲早澤仁一個個搶過他們的刀,向已經(jīng)無力抵抗的工作隊(duì)的人補(bǔ)了幾刀。他叫道:“今天我們都得下河,誰也不許站在岸上看熱鬧。甭管誰的刀,都必須沾上紅漢人的血!”

不知過了多久,按住工作隊(duì)員的男人們站了起來,而工作隊(duì)隊(duì)員們都躺在地上,好像除了木雅斯朗和袁隊(duì)長,都已經(jīng)命赴黃泉。袁隊(duì)長只挨了甲早澤仁一刀,一手捂住肚子,一手扶著土墻,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指著甲早澤仁,朝他臉上啐了一口唾沫。

木雅斯朗雙手支地,背靠村廟墻根半坐著喘粗氣,對著甲早澤仁聲嘶力竭地喊:“如果你還當(dāng)自己是肩上點(diǎn)著神燈的康巴男人,就別再讓你的刀沾女人的血。放走袁隊(duì)長吧,有多少仇多少恨,都沖我來!”

父親和村里其他人好像也在向甲早澤仁求情。

甲早澤仁抹去臉上的唾沫,和大嘴布朱商量了幾句,最后說:“好吧,反正已經(jīng)逃走一個,多她一個也不多?!?/p>

他向袁隊(duì)長打了個手勢:“你走吧!如果你走得出去,回去告訴你的上司,嘎巫不是你們可以隨便進(jìn)出的地方?!?/p>

袁隊(duì)長哭號著向他死去的伙伴們深深鞠了一躬,又摟住木雅斯朗的頭親吻了一下他的額頭。這時的木雅斯朗已經(jīng)沒動靜了,我猜應(yīng)該是死了。

袁隊(duì)長轉(zhuǎn)身朝木橋方向偏偏倒倒跑去。后來我和小伙伴們?nèi)ゲ榭催^,袁隊(duì)長的血淌了一路,和著細(xì)泥凝成一塊一塊的。甲早澤仁和父親一行人跟在距她幾丈開外的地方,步步緊隨。

袁隊(duì)長趔趔趄趄踏上木橋,剛到橋中央的時候,停了下來,回身朝村廟方向,也就是她的同伴們斷命的地方看了許久,又仰頭望天,粗黑的辮子垂到了橋上。突然,在嘎巫男人們的一陣驚呼聲中,她縱身一躍,跳進(jìn)了瑪依河。

我感覺袁隊(duì)長從橋上掉到水里用了很長時間,像秋天從樹的最高處掉落的葉子。她沉入水中沒多久,先是那根黑辮子浮上來,接著,整個人也漂在了水面,一晃一蕩地順河而下。

我估計(jì)袁隊(duì)長可能已經(jīng)死了。

甲早澤仁揮手叫大嘴布朱帶人到河邊,跟著河里的袁隊(duì)長往下游走。到章卡查曲那一段,一個大浪把袁隊(duì)長沖到岸邊,大嘴布朱撿了根樹枝戳著她的身體把她朝河中間推。這時,袁隊(duì)長突然張口罵了一句什么,嚇得大嘴布朱把樹枝都扔進(jìn)了水里。

可憐??!袁隊(duì)長居然還有氣。河水也像不忍心,幾次把她送回岸邊,卻都被大嘴布朱幾人推回去。到磨坊溪與瑪依河的交匯口時,袁隊(duì)長被漩渦帶進(jìn)水下,再也沒有浮起來。

后來,木雅斯朗和幾個工作隊(duì)的人的尸體也被村里男人們拋進(jìn)瑪依河。他們又和他們漂亮的女隊(duì)長在一起了。

當(dāng)晚,我忍住瞌睡,偷聽父母說話。

父親說:“我們都被甲早澤仁騙了。他讓我們背上了殺生罪孽。我們都是兇手了!”

母親說:“連女人都不放過,你們一定會遭報(bào)應(yīng)的!”

父親說:“大嘴布朱用樹枝把袁隊(duì)長往河中間推的時候,袁隊(duì)長瞪他的眼睛紅得像流著血。我今天魂都被嚇掉了一半?!?/p>

母親說:“這些可憐的異鄉(xiāng)人,都有父母家小,做的還都是好事,就被你們這樣殺掉,天理何在?你們會遭報(bào)應(yīng)的!”

父親說:“如果良絨縣的扎西斗斗還沒趕走紅漢人,那個逃掉的小張一定會帶隊(duì)伍回來復(fù)仇。”

母親問:“那可怎么辦?”

父親說:“我也不知道。反正小張到良絨縣往返至少也得三四天時間,明天看看甲早澤仁他們有何舉動,再決定吧?!?/p>

母親問:“甲早澤仁沒提他答應(yīng)給咱們的犏牛嗎?”

父親說:“事情都成這樣了,誰還記著這個?”

母親說:“他就是給,咱也不能要。那可是沾著血的!”

父親說:“嗯?!?/p>

那一晚我被噩夢折騰得夠嗆。第二天一早,我趕在父親出門前到村里轉(zhuǎn)了轉(zhuǎn)。

甲早澤仁和大嘴布朱正從扎色家出來,準(zhǔn)備到扎色的鄰居阿松章章家去,正站在門外等主人把院里的狗拴牢。甲早澤仁看見我,招手叫我過去,說:“孩子,回去告訴你父親,一會兒我去找他,讓他在家待著別亂走?!?/p>

我跑回家把話帶給了父親。父親悶聲應(yīng)了一下,也沒說別的。我又出門在村里瞎轉(zhuǎn)悠。

往日這個時辰,小孩子們該趕著家養(yǎng)的奶牛出門放牧,女人們會背著木桶到磨坊溪取水,喝過早茶的老人們也會到村廟轉(zhuǎn)經(jīng)??山裉?,人們都貓?jiān)诩依铮謇镬o得可怕。村廟前的血跡不知被誰覆了一層新土。但我覺得空氣里依然飄蕩著血腥味,像牧場上殺牦牛時的那種氣味。昨日慘烈的景象又一幕幕出現(xiàn)在眼前。

想起夜里父母的對話,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涌上心頭。我感到嘎巫村的災(zāi)難還沒有結(jié)束,我那些愚笨的父輩們已經(jīng)開始一個可怕的夢魘。

我回到家里時,甲早澤仁和大嘴布朱已經(jīng)到了我家。他們和父親站在院子里,父親手拿一支已經(jīng)削好的斧把比來比去,無意邀請他們進(jìn)屋。甲早澤仁遞了一把從工作隊(duì)繳來的長槍給父親,說道:“咱們一塊兒上山,跟紅漢人干到底?!?/p>

父親問:“你不是說扎西斗斗會趕走他們嗎?”

甲早澤仁說:“那也不是三兩天的事。實(shí)話告訴你,正是扎西斗斗頭人讓我們先解決工作隊(duì),然后上山,與良絨草原的其他頭人呼應(yīng),把紅漢人趕回他們自己的老家?!?/p>

父親說:“我和家里的商量一下?!?/p>

甲早澤仁說:“這應(yīng)該是男人決斷的事,和女人有啥好商量的?咱們村就這么二三十號青壯男人,別人我都說好了,你看著辦吧!今天下午給我一個準(zhǔn)信?!?/p>

父親點(diǎn)點(diǎn)頭。

甲早澤仁又說:“這槍你先留著,如果你決定不跟我們上山,就給我送回去。咱們雖是喝一條溝的水的鄉(xiāng)親,但丑話還是說在前頭,你要在危急關(guān)頭不跟大伙兒一條心,將來紅漢人走了,嘎巫村可就沒你一家人的立身之地了!”

大嘴布朱接過話頭:

“咱們昨天殺了工作隊(duì)的人,無論你上不上山,都已經(jīng)是紅漢人的死敵了?!?/p>

父親還是點(diǎn)頭。

甲早澤仁和大嘴布朱離開的時候,把院門的杉木門板摔得山響。

“唉!從一開始,甲早澤仁就把村里男人都算計(jì)了?!备赣H把手里的斧把扔到院墻角落里,那話像是說給他自己聽的。他并不急于和母親商量這事,也無視身邊的我,呆呆站在院子里,長吁短嘆。

我理解父親此刻的心情。他在為一件沒有選擇的事猶豫。與其說他在思考,倒不如說他在把一個必需的決定拉長過程。

過了很久,他伸手摸摸我的頭,說:“孩子,你去告訴甲早澤仁,我會和他們一起上山?!?/p>

我問:“你不和阿媽商量一下?”

他搖搖頭:“不用了。這事咱倆知道就行了,別告訴你阿媽?!?/p>

3

普波多吉的敘述沒有太多細(xì)節(jié)。他仿佛有意要繞開一些細(xì)枝末節(jié)。也可能是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讓他不得不省略那些無關(guān)大局的鋪墊。畢竟,他不是在講別人的故事。他不需要故事的完整,也不需要邏輯的精準(zhǔn),他需要的只是把一段親歷,用語言進(jìn)行盡可能清楚地描述,把郁積已久的內(nèi)心的孤獨(dú)與絕望,隨著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釋放一些出來。

他甚至一點(diǎn)也不關(guān)心聽者的反應(yīng),自顧自地講他想講的事,自顧自地說他想說的話。似乎他在嘎巫村出現(xiàn)的全部意義,就是向扎布和貢措再現(xiàn)一段逝去的光陰。

甲早澤仁召集村里男人密謀上山的第二天清晨,普波多吉又爬上磨坊溪邊的那棵老水柳。這次,他帶上了五歲的弟弟翁青。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工作隊(duì)出逃的那個小張,并沒有像他們預(yù)料的那樣遠(yuǎn)赴良絨縣搬救兵,而是去鄰近的熱科牧區(qū),用那里的工作隊(duì)的電匣子,喚來了離嘎巫最近的紅漢人的隊(duì)伍解放軍。

扎布在拉薩那幾年,見過解放軍,他們把軍營扎在拉薩城外,除了訓(xùn)練,就是開荒種地,農(nóng)忙時還到附近的農(nóng)莊里,幫窮苦人干活。那可是一支紀(jì)律嚴(yán)明、訓(xùn)練有素的隊(duì)伍,對付嘎巫一個小山村,應(yīng)該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

普布多吉說,嘎巫村的一幫男人還在甲早澤仁的威逼下各自盤算未定時,一隊(duì)人馬已經(jīng)圍住了嘎巫村。他們都以為來的一定是為工作隊(duì)報(bào)仇的解放軍。

普波多吉從老水柳上看見了一切。他記得自己以前只有一次為了掏鴉窩爬上過這棵樹,鴉窩沒掏著,卻差點(diǎn)掉下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在嘎巫發(fā)生驚天動地的大事的時候,他得以兩次毫不費(fèi)力地爬上樹去,置身事外,俯瞰一切——第二次甚至是背著弟弟翁青爬上去的。他覺得似乎是老水柳的樹精在冥冥中指引自己從高處看清嘎巫村的動蕩和變故。

那幫人圍住嘎巫村開始喊話前,他和弟弟翁青已經(jīng)攀爬上樹,藏身于濃密的枝葉中,靜候一段關(guān)于嘎巫,關(guān)于鄉(xiāng)親,關(guān)于父母,也關(guān)于自己的莫測人生。

普波多吉的描述如下:

槍聲響得很突然,大致方向是木橋頭的樺樹林。接著,有人從那邊大聲喊話:“甲早澤仁,聽好了,我們已經(jīng)包圍了村莊,就算是只鳥,也飛不出去了?!?/p>

甲早澤仁帶著大嘴布朱等幾個持槍的人出現(xiàn)在甲早家碉樓頂?shù)奶炫_上,驚惶四顧。我看見父親也在其中。有人對甲早澤仁說:“是藏人,不是解放軍?!?/p>

甲早澤仁罵道:“你懂個屁,解放軍的隊(duì)伍里都有藏人翻譯!”

大嘴布朱朝喊話的方向回話:“聽聲音你也是個康巴藏人,怎么說話卻像狗叫?告訴你的頭兒,我們有的是人槍,你們趁早滾回你們來的地方,否則,幾日前那些擅闖嘎巫村的人的下場,就是今日你們的下場?!?/p>

那邊回話:“告訴甲早澤仁,不要太高看自己。”

我看見父親就在大嘴布朱身邊,撅著屁股藏身于天臺的女兒墻后,似乎是怕被冷槍打到。甲早澤仁躲在人堆里,不露面,也不搭話。

幾番對話下來,那邊要求甲早澤仁派人出村談判。而大嘴布朱在甲早澤仁的指揮下,堅(jiān)持讓對方派人進(jìn)村。最后,那邊做了讓步,一胖一瘦兩個穿著皮袍子盤著大辮子的漢子鉆出橋頭的樺樹林,順著小路往村里走。我不知道那個喊話的人是否在其中。

對手就要進(jìn)村了,倒像是讓甲早澤仁為難了,好半天才讓大嘴布朱帶著我父親等七八個人下樓,到村廟前等候。大嘴布朱等人走了以后,甲早澤仁又把妻子翁姆和十七歲的兒子扎西叫上天臺,頭挨頭商量了好一陣。

談判雙方還沒會合,意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

大嘴布朱站在村廟前,正手搭額頭朝前張望時,翁姆和扎西一人端著一把長槍,倚著天臺的女兒墻,朝一百步開外的來人連開幾槍。我估計(jì)一定是甲早澤仁授意他們開槍的,目的不外乎是讓像我父親那樣的嘎巫人沒有退路。

胖漢子應(yīng)聲倒地,像是中彈了。瘦子就地一滾,躲到路邊的土堆后面,開槍還擊。

由于距離近,這一陣槍聲震得我和弟弟翁青差點(diǎn)從樹上掉了下去。翁青嚇得哇哇大哭,我一手抱緊樹干,一手捂住他的嘴。好在之后,兩邊都開了槍,別說翁青的哭聲,就算我倆一起放聲大吼,也不會有人留意樹上的我們。

大嘴布朱和我父親那幫人似乎受到驚嚇,紛紛躲進(jìn)村廟前的土墻、木柵欄、老柏樹后面,朝著前方胡亂開槍。

我以前聽父母悄悄說過,甲早澤仁的妻子翁姆是生于水蛇年的不祥女人,要不是她父親——那位富甲一方的頭人,絕不可能嫁入甲早家。他們還議論,自從她嫁進(jìn)甲早家,嘎巫的雨雪天災(zāi)、鄰里糾紛似乎都多了起來,沒有了往日的安寧。

父母私下的議論,讓我對這位頭人家的夫人有了一份特殊的畏懼。而她,也是個冷漠倨傲的人,嫁入甲早家快二十年了,除了家里人,村里和她說過話的,恐怕不會多過十個人。但我知道,她是個漂亮的女人。她的漂亮,和民改工作隊(duì)的袁隊(duì)長不一樣——袁隊(duì)長的漂亮里好像有陽光,而她的漂亮里似乎結(jié)著冰。

兩邊一交火,樺樹林里鉆出來上百個槍手,有的貓著腰,有的匍匐在地,慢慢逼向嘎巫村。

如果嘎巫村是在一個人的手掌心,那么這些人就是從五個指頭的方向圍過來的,瑪依河的位置,就在手腕處。嘎巫村和嘎巫人,瞬間就陷入了無處可逃、無處可躲的境地。

我看見翁姆和扎西被打倒在天臺上。而已經(jīng)下了天臺的甲早澤仁剛從離妻兒幾步遠(yuǎn)的木梯頂端冒出頭,就被飛彈打中頭部,從木梯上栽下去,再也沒有現(xiàn)身。

我也看見父親和大嘴布朱幾個人,像一群乍受驚嚇的山雀,被尖利呼嘯的子彈趕得四處亂竄,有人還朝天上開槍。他們一個接著一個被打倒,有的被從前面擊中,有的是從后面,有的是從側(cè)面。

父親是后背中的彈,好像還不止一槍。他的頭著地的一剎那,我聽見我的身體中有一聲悶響,像是血管或筋脈斷裂的聲音。接著,我看見母親跑出碉樓,直奔村廟而去。她應(yīng)該是去尋找父親,也可能是尋找我和翁青。剛跑到離我藏身的老柳樹不遠(yuǎn)處的溪邊,她就一個趔趄倒下去,把臉伏進(jìn)水中,一動也不動了。

我把弟弟翁青的頭緊緊摟在懷里,下意識地用衣服遮住他的眼睛。我的腦子里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清晰的念頭,眼睛里也沒有一滴眼淚。此刻,眼淚好像不在我的身體里——它也被嚇跑了。

我看見村里不管男女老幼,只要出現(xiàn)在樓頂、巷陌等開闊處,等待他們的,都是呼嘯的子彈。

村外的田里,扎色仁真抱著傷腿慘叫著打滾。

村廟后的草坪上,阿松章章大嬸正抱著死去的男人扯著嗓子哭。這時,交織的槍聲也有所減弱,阿松章章大嬸哭號半天,也沒有子彈找上她。

惹迥尼瑪趁著槍聲停歇,帶上一家三口,躲躲藏藏來到瑪依河邊,渡河逃命。到了對岸,只剩下惹迥尼瑪和騎在他脖子上的小兒子,妻子被河水沖走了。他蹲在岸邊大聲哭喚妻子,被遠(yuǎn)處射來的一槍嚇得躲進(jìn)了河邊的沙棘林??尢柭曉谏臣掷餄u行漸遠(yuǎn),漸行漸弱。

槍聲停歇后良久,那些人在一位戴著狐皮帽、提著手槍的高大漢子的指揮下,弓腰端槍,躲躲閃閃一步步來到村廟前。狐皮帽躲到矮墻后沙著聲喊話:“嘎巫村的老少爺們兒,我們跟你們無冤無仇,今日此來,只是想向甲早澤仁頭人借人借糧。告訴甲早澤仁,如果他是個識趣的男人,就放下武器出來和我談判,只要答應(yīng)我的條件,我保證嘎巫全村人的安全。”

他的話在我聽來毫無誠意。因?yàn)檫@個時候,有膽量和能力對抗他們的嘎巫人,幾乎都已經(jīng)死于非命,包括他要借人借糧的甲早澤仁頭人。

我緊緊摟住翁青。狐皮帽見村里一片寂靜,無人出來回應(yīng),似乎惱了,對手下人喝道:“看來都是些不識相的人。咱們分幾路沖進(jìn)去,見人就殺,見東西就搶!”

我看見矮墻后露出來幾個人頭,磨磨蹭蹭沒有散開。狐皮帽站起來朝天上放了一槍,嚇得矮墻上的幾個人頭都縮了回去。

在這關(guān)頭,磨坊溪源頭的崖山上,傳來一陣號聲,一面紅得像火的旗子插上了崖峰,許多土黃衣褲的人一邊放槍,一邊呼叫著順著小溪沖下來。狐皮帽和他的手下們見狀,轉(zhuǎn)身亡命奔逃,沒一會兒就鉆進(jìn)林子不見了蹤影,身后留下幾具尸體。

原來,這些土黃衣褲的才是那位小張用電匣子喚來的解放軍,被他們趕走的,是良絨扎西斗斗手下的一支人馬。這些,我都是后來從解放軍的翻譯口中知曉的。

日暮時分,追擊的解放軍紛紛回到村廟前,排成幾路席地而坐。其中一人站到矮墻上,雙手?jǐn)n成喇叭狀朝村里喊話:“嘎巫村的鄉(xiāng)親們,我們是解放軍,解放軍是窮人的隊(duì)伍,窮人不打窮人。我們這次來,只是找甲早澤仁和他的走狗算賬,你們多數(shù)人都是受了他們的脅迫,千萬不要上他們的當(dāng)。剛才要不是我們及時趕到,你們現(xiàn)在能不能活著都不好說。我們首長說了,給你們一個晚上的時間考慮,明天太陽出山前,出村到木橋頭集中,交出槍支彈藥。”

這個喊話的人就是解放軍的翻譯,老家就在良絨。他有個漢名叫“翻身”。

回答他的,是瑪依河谷的回音。

那夜,我抱著翁青,馬雞般在樹上坐了一夜。在樹上過夜,是無法想象的一件事。但是,我做到了。在父母死去的那一夜,我一手摟著和我一起成為孤兒的弟弟翁青,一手抱緊樹干,似睡非睡,不知饑渴,也不知悲痛,恍恍惚惚在樹上度過了一整夜。

入夜到天亮,時間過得極快。我長這么大,這是過得最快的一個晚上。瑪依河的濤聲把白天的槍聲蕩滌一凈,滿天的星星靜靜地注視著嘎巫村,好像在它們眼里,這里什么也沒發(fā)生,或者說這里無論發(fā)生什么,都不值得大驚小怪。

天亮以后,嘎巫村幸存的人都去了木橋頭,就連受傷的,也按解放軍的要求,被攙扶著帶到了橋頭。我數(shù)了一下,加上我和翁青,一共三十七人。我知道以前村里總共有六十多人,除去之前出遠(yuǎn)門沒回來的和昨天僥幸逃走的,這次村里至少死了十幾人。

我和翁青是被那位叫“翻身”的藏人翻譯從樹上叫下來的。落地時,我雙腿發(fā)麻,一個站不住,跌坐在了地上。在橋頭,我悄悄數(shù)了數(shù)解放軍,光是背著長槍的,就有七八十人。

翻譯翻身打了一下我的頭,罵道:“嘎巫這個鳥窩大的地方都想翻天,真是天大的笑話!甲早澤仁一幫不自量力的蠢貨,從一開始,就做了個就算有十個百個嘎巫村也注定失敗的決定?!彼脑捪袷菍ξ业?,也像是對橋頭的所有嘎巫人。

解放軍在橋頭舉行了一個儀式,當(dāng)官的講完話之后,所有人脫帽低頭靜立,很多人都哭了。我猜測他們在祭奠死去的工作隊(duì)的人。

我們一群嘎巫人,被翻譯翻身和幾個解放軍帶到橋?qū)Π叮瑖谝豢么笊紭湎?。不知是誰在我身后嘀咕,聽聲音應(yīng)該是典登洛讓:“他們不會殺了我們吧?”

這話被翻譯翻身聽見了,他訓(xùn)斥道:“要?dú)⒛銈?,昨天不趕走扎西斗斗的人馬不就行了?還用等到今天?只要你們老老實(shí)實(shí)交代問題,我們會寬大處理的?!?/p>

過了一會兒,舉行儀式的解放軍解散,各自原地坐下來休息。在儀式中講話的那位被稱作“連長”的大個子軍官到了我們這邊,他對我們講了一些話,由翻身翻譯給我們。軍官講得不多,翻身的翻譯卻有點(diǎn)長。

他說:“嘎巫村抗拒民主改革,殺害工作隊(duì)隊(duì)員,是極其嚴(yán)重的罪行。但這都是甲早澤仁和他的走狗們要挾煽動的結(jié)果,大多數(shù)窮苦百姓不明真相,被動參與,與甲早澤仁等人的罪惡性質(zhì)不同。要不然,昨天我們也不必解救你們?!?/p>

他說:“改革就是消滅像甲早澤仁、扎西斗斗那樣的頑固不化的反動剝削者,讓千百年來飽受欺壓的農(nóng)牧民有自己的地,自己的牧場,靠自己的勞動吃飯,不再受窮,不再受欺壓?!?/p>

他說:“嘎巫村殺害工作隊(duì)隊(duì)員的兇手們,大都在昨天死了。尤其是甲早澤仁,死有余辜。這是他們應(yīng)得的下場?!?/p>

村里人挨個兒接受詢問,有拿著紙筆的解放軍作了登記。之后,有傷的村民在橋頭接受解放軍醫(yī)生的救治,沒傷的被放回去處理死去家人的后事,并做投親靠友的準(zhǔn)備。

我牽上翁青的手,剛要回家,被翻譯翻身叫住了。他告訴我,明天解放軍部隊(duì)就要去章拉草原,沒收甲早澤仁的牧產(chǎn),需要我?guī)贰?/p>

我說:“我要埋葬父母?!?/p>

他說:“我們會讓村里人埋葬的?!?/p>

我說:“我弟弟只有五歲,我走了沒人照顧他。”

他說:“帶上他?!?/p>

我說:“他走不動?!?/p>

他說:“我們有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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