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松
那年夏天,他精心改造的那幢大房子,終于完工了。
當天夜里,下了場暴雨。次日清晨,他站在那幢大房外面,背對著初現(xiàn)的朝陽,仔細端詳著。
改造后,這里有一半空間被隔成了二層,另一半做成了展廳,掛著他不同時期的繪畫作品。他是畫水墨的,按他的說法叫當代水墨,就是不去畫什么傳統(tǒng)的山水、花木,而是畫有觀念性的東西,比如石頭。不是取自自然界的山石,而是各種廢墟里找來的殘缺石塊。那些畫上,畫的就是那些石塊。每幅畫上只有一塊石頭,其余的都是留白。
十多年前,他是畫油畫的,喜歡畫那種宏大場景的麥田。當時有位前輩提醒他,你這樣畫吧,是不錯的,但是沒觀念。他琢磨了大半年,痛下決心,放棄了油畫方式,改畫水墨了。大家驚詫,他卻坦然,說他自小就練過字,還學過國畫,現(xiàn)在改畫水墨,是天意。
他的大書房在二層,各種家具都是中式的,有個大天窗,盡管有灰垢雨漬和幾片枯葉,但還是能看出天空的顏色。墻上掛著朋友們送的畫,按他的說法,都是觀念性很強的作品,現(xiàn)在市價都很高了。
這幢大房子在那個園區(qū)的西北角,門前有幾株高大的槐樹。臺階上臥了只貓,黑的,我們來的時候,它還在睡覺。通往后院的門邊,臥著一只薩摩耶,白的,從來不叫。有人說,這貓跟狗,一黑一白,一前一后,有意思。他微笑道,這就是陰陽啊,對應的。哦,有人就感嘆,講究。他邊把大家往樓上引,邊笑道,改造這幢大房子,事先也是請風水師看過的……我最近在研究《周易》,很有啟發(fā),傳統(tǒng)的東西,博大精深,不是說著玩的。
那天后來喝茶的時候,他的主要話題,就是《周易》。后來他又談到那些取自廢墟的石塊,說它們都有各自的來處,他去過很多拆遷的地方,從廢墟里一塊一塊挑出來的,每塊石頭都有自己的故事,再被他畫到畫里,那就變成了另外的故事了……其實,每塊石頭,都是能說話的……無論是山里的,還是廢墟里的,晚上睡不著時,我就去看看它們,聽聽它們在說什么。說罷,沉默了片刻,他又忽然抬起頭來,微笑道,萬物皆有靈啊。
后面的院子里,有些山茶樹、枇杷樹、櫻桃樹,茂盛而又有些幽靜。里面有道磚砌的如意形狀的小渠,清澈的水中有小魚,還有小烏龜。他說烏龜辟邪。有人就恍然道,你還別說,這里要是一個人來,是會有種陰森的感覺的。他笑了笑,過了會兒說道,我書房里陽氣很盛,跟這里是對稱的,這里主陰。我們都默默點頭。他想了想,又道,只是這里現(xiàn)在還少了點東西,后面還要補上的。補什么呢?他微笑不語。
我們回到書房里時,剛好有道陽光從天窗透射進來,在地板上映出白亮的長方形。有時候,他說,我深夜坐在這里,不開燈,看著月光照在地板上,一片銀白,特別愜意……這種時候,確實能聽到某種神秘的聲音,我相信那是屬于另一個世界的,跟我這里只有一線之隔。這樣說著的時候,他側頭看著自己裸露的左腿,有只蚊子,正一動不動地叮在他的皮膚上。
秋天里,那天清早,兩輛車載了我們去N城,參加他回顧展的開幕式。等到了那個美術館附近的小廣場上時才8點多。把車停好后,他就帶上助手,去了附近的舊物市場。我們就坐在廣場邊上的長椅上抽煙。天空陰沉,空氣冷清,幾只灰麻雀在石板地上跳來跳去。不知過了多久,他們回來了,后面還跟了輛拖車,車輪在石板路面上發(fā)出古怪的回響。
他讓人把兩輛車的后備箱打開,那輛拖車上放著兩塊石碑。這是清朝中期的兩位舉人的墓碑,他用手撫摸了一下碑面,你們看這字,刻得真好,寫字的人也是好手。我們圍攏過去看那兩塊碑,字是小楷,很是清秀。石碑有些重,兩人抬都吃力,放到車后備廂里時,車都晃了晃。
展覽現(xiàn)場人很多。嘉賓致辭剛開始,我們就到外面抽煙了。廣場對面有家新華書店,我就叫了個朋友一起去轉轉。出來時我手里多了本《金剛經(jīng)》,找了張報紙把它包裹好,然后打開我們那輛車的后備箱,把它擱在那塊石碑上。開幕式結束后,已是下午4點多。外面飄起了蒙蒙細雨。兩輛車一前一后地出發(fā)了。上了高速公路沒多久,我們就都睡著了。
有個朋友預訂了一家館子,早早地就在那里等我們回來。我們的車停在那家館子外面時,司機老李忽然舒了口氣道“: 你們還真是睡得著啊,你們都不知道,在高速上開到一半左右時,要不是我反應快,我們就都鉆進一輛大貨車底下了?!?/p>
我們面面相覷,沒想到還有這么個詭異險情。在包廂里坐下,我們就等后面那輛車。其實我們都沒有太大的興致說話,就發(fā)微信問開那輛車的老張到哪里了。過了幾分鐘他才回復“回去再說”。就這樣,等了將近一個半小時,他們才出現(xiàn),只是他和助手先回去了。老張坐下后,就點了支煙,很長時間都沒說話。我們也沒再問。
晚上到9點多,我們來到老張的工作室里,想知道路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明明是同時出發(fā)的,為什么他們會晚到這么久?他抽著煙,沉默良久,然后才說道:“這事要是別人跟我說,我是不會信的,可現(xiàn)在發(fā)生在我自己身上了……但說起來又很簡單,你們知道的,這條路線本身就很簡單,還有導航……你們發(fā)微信問我到哪里時,我就在盯著導航呢,當時車速近百公里,導航也正常,可就是怎么也到不了……他們都在睡覺,我也不好叫醒他們,只好就這樣開吧,然后就是怎么也看不到出高速公路那個收費出口……后來我真的有點絕望了,正準備跟他說一下這個情況時,那個收費口忽然就出現(xiàn)了,當時我的感覺就是,我開著這輛車忽然進入了正常的時空了,反正你們信不信我是無所謂的,我是信了,但你們要問我為什么,那我是說不清楚的?!?/p>
那兩塊碑,被放到了他書房的地板上。
有好幾天,他都在臨摹碑上的字,地板上堆滿了寫過字的宣紙。據(jù)他說,那兩塊碑的主人是一個村的,都出身寒門,直到四十幾歲才中了舉人,然后都做過知縣,一個在山西,一個在山東,都是五十歲在任時病故的。談及這兩位在科場掙扎打拼的艱苦,他感同身受。
有天晚上,他請我們去喝酒,就在那間書房里。離我們圍坐的茶臺不遠處,那兩塊石碑躺在地板上。他說過兩天會有人拓碑,到時每人送兩幅拓片。我們也只能點頭稱謝。大家本來并不想多喝酒的,可是他興致很高,拿出幾瓶珍藏多年的好酒,讓我們盡興。結果我們真的就盡興了,不管酒量大小,都有些暈了。他不知何時已離了席,伏身在地板上臨碑。
老張舉著酒杯向我表示佩服,這不科學,不可思議……你說,這碑,是不是也帶著某種信息呢,有人能收到,有人就收不到,為什么呢?直到現(xiàn)在,我都覺得那天的經(jīng)歷就像個白日夢。這時候,他的腦袋忽然出現(xiàn)在我和老張的腦袋之間,低聲說道:“所有的一切,都剛剛好,沒有早,沒有晚,要做的,就是接受,接受所有的一切?!?/p>
他此時也是有些醉了。平時不抽煙的他,此時也點了支煙,吐了個煙圈之后說道:“我知道你們想不明白,為什么那天我們的車會比你們遲到那么久?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但我覺得沒什么。就比如說,前年吧,不知道你們還記不記得,我有三次要去馬爾代夫的計劃,最后都泡湯了?一次是出車禍,對吧,夜里10點多,楊浦大橋上空空蕩蕩,我正問司機為什么不走隧道,卻跑到大橋上?結果前面有輛車突然停住了,我們就追尾了,緊接著后面一輛大貨車又撞上了我們的車。等恢復了兩個多月,我又準備去馬爾代夫,有一天想活動活動筋骨,打打羽毛球,結果一起跳,就把左腳筋拉斷了。再后來,年底時,我感覺恢復得很好了,就又預訂了馬爾代夫的機票,沒成想第二天畫幅大畫時,站在條凳上,不小心摔了下來,摔斷了兩節(jié)頸椎骨,不過好在我命大,沒傷到神經(jīng),現(xiàn)在也恢復得差不多了”。
這些事故,我們當然都知道,只是今天被他這樣放在一起重新說出來,就都有些驚詫了。他沉默良久,說道,我這個人,向來是不認命的……那年清明節(jié),我回老家給父母掃墓,想著可以做件作品,就在那個墓地里的每座墳前都抓了把土,裝到了大木箱里,然后種上草籽,沒多久就長出一片青草。后來我就覺得,那些意外,可能跟這個有關……我是不得不付出那些代價的,沒什么可怕的,接受就是了,這也是種特殊的體驗,不是嗎?
后來,又過了一個多月。有天上午,我到他那里去商量一件事。
來到那幢大房子門口時,發(fā)現(xiàn)停著一輛小貨車,幾個工人正從大房子里面用拖車往外運東西。過去一看,發(fā)現(xiàn)拖車上放著的,正是那兩塊石碑。就問工人這是怎么回事。其中一位認識我,就對我說,這兩塊碑,是要運到野外埋掉的。
聽了這話,我就往門里走去。沒走幾步,正好碰上他的助手出來。我就問,他在吧?助手想了想說,不在,一早就去醫(yī)院了。怎么了,生病了?我有點詫異。助手猶豫了一下,據(jù)說是好像半邊臉失去知覺了,說完,他朝門外張望著。聽到外面?zhèn)鱽淼某翋灥呐鲎猜?,就知道那兩塊石碑已被裝上貨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