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在陸羽故園茶經(jīng)樓博物館做陸羽與《茶經(jīng)》文化研究的原因,我沒少和歐陽勛老師打交道。第一次大約是在2014年夏天,應(yīng)時任湖北省陸羽茶文化研究會副會長黃木生先生的薦舉,我從石艾發(fā)會長那里兼領(lǐng)了一份差事:在位于閱馬場的研究會編輯部做《陸羽》雜志的執(zhí)行主編,而主編正是歐陽勛老先生。
一次,辦公室來了茶界的好多面孔。他們見了歐陽勛老師,眾星捧月地把他圍定在中心。當聽到有人嘴里說出“茶學(xué)泰斗”的字音來時,我就不禁傾目看這個圍圈里氣定神閑、身體健碩、侃侃而談的老人。他周圍的人漸漸散去的時候,我走近石艾發(fā)會長。石艾發(fā)會長馬上指著我對歐陽老師說:“他是黃院長推薦來的研究生,很不錯的,負責幫我們編雜志?!睔W陽老師接口說:“好的好的。”我意識到歐陽勛老師是石會長的座上客,是石會長主持省陸羽茶文化研究會最倚重的人。聽石會長說,是歐陽老師帶領(lǐng)著他們一路篳路藍縷,走上興辦茶文化產(chǎn)業(yè)這條路。石會長是一個感恩的人,他鏗鏘有力地講:“沒有歐陽老師,就沒有我們研究會!”
我正要向歐陽老師自我介紹時,他拉住我的手,用那種嘮家常的口吻對我說:“你叫張雅琴,我記住了你這個很有特色的名字?!蔽矣行┠ゲ婚_面兒,平時不太愿意讓別人知道我的名字,但素昧平生竟能叫出我的名字,讓我有點兒感佩莫名。
從這兒之后,我和歐陽老師的交流就多起來了,一直到我在茶經(jīng)樓博物館做館長的那段時光。一來,凡來天門謁拜茶圣的茶人,沒有不到陸羽故園茶經(jīng)樓來的,來了又必須拜望歐陽老師的。而每次有需要歐陽老師出席的重要茶人,我都作陪。二來,他是茶經(jīng)樓的顧問,我經(jīng)常向他討教。歐陽老師對我來說,是一個永不停歇的“茶話匣子”“故事簍子”。他自己就是天門茶文化的發(fā)起人和見證者!
大概是在2018年的上半年,我對歐陽老師說:“天門茶文化也應(yīng)該做一個梳理,回顧一下這四十年來的歷程。給您做個口述歷史吧?!彼邮芰耍3砦肄k公室里坐一會兒,每次來都講一點兒。有一次間隙,我忽然提議說:“您對陸羽和《茶經(jīng)》的研究已經(jīng)這么多年了,還缺一個‘陸羽全集呢!張宏庸在20世紀80年代編過一套,現(xiàn)在知道的人都不多了。咱們也得弄一弄呀!”他說:“你這個提議很好,可是沒有錢呀!”在我沉默的時候,他又語重心長地說:“雅琴,我們還是清貧的呀。做文人,不容易!你有這樣的稟賦,又能夠坐下來安靜地做點兒事,也不容易呀!我得提醒你,要注意把身體搞好,你這身體太單薄了?!蔽矣X出這話有點兒沉重。我明白其中的辛酸底事,安靜地朝他笑一笑。那時候,我覺得他很像一位飽經(jīng)滄桑又有些智慧世故的父親。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參觀了他的書屋。那是他留給女兒的一套舊單元房。屋內(nèi)好像很久沒有人來住了,但生活的氣息還凝而不散。我一跟,只見滿室滿堂的書用各種紙盒裝著,也有打捆受塵發(fā)黃的,也有倚斜散堆的。我想,歐陽老師應(yīng)酬別人的很多字就是在這里寫出來的。我眼睛放出光來,又旋即黯然神傷起來。我問:“歐陽老師,這都是您的書?這么多!”他說:“平生也沒什么別的愛好,住家里還能親近愛好?!笔堑?,我后來在東湖邊他的老屋里看到過他所說的那些書。老屋有堂有井,還有年歲又長的石檻,那里有時間磨刻出的靜謐而幽暗的聲音。鐘聲嘀嗒,中堂的福像和對聯(lián)宛然都在,只是光線無比黯淡,只從屋頂?shù)囊粔K亮瓦縫隙處瀉下一道光,和光同塵,飄舞的塵屑在光中擅場著自己的舞臺。老人靜謐地出入于明暗兩個世界,翛然無礙。有朋遠來,他輕輕地帶上門,在眾人的簇擁中走入喧嚷的鬧市;客走主便,侃談回來,掩上門,把一切喧囂都關(guān)在了身后。
每次我離開或經(jīng)過那座舊屋,都不禁投去幽靜深遠的目光,仿佛那是古時仁人的隱居之所。歐陽勛老師也確實有些茶圣之古風。而今斯人已逝,他連同他的故居,或許終將被過往的喧囂所輕忽、遺漏,但也許會在某段清享一杯茶的流光中,被后來者從心中輕輕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