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落
荒園蟲唱
打開家的后門走出去,是一個小小的園圃,方圓十來個平方。因為平時疏于打理,園圃顯得頗有些沉寂荒蕪。任其自然生長的幾叢箬葉,倒是青青綠綠的,到了五月端午,可以采擷許多葉子包粽子,鍋里大火一煮,滿屋子彌散著箬葉和糯米混合的清香。園里還有一些雜草隨意在長,白天風(fēng)吹日曬,夜間披戴露珠,葉片的生與滅,也都全然是無心無意的。園圃里曾經(jīng)長過一棵枇杷樹,不知是哪個家人隨手扔了粒果核,幾場雨水之后,果核發(fā)芽破土而出,地里竟自長出了一株枇杷苗。樹苗一天天往上長,旁生出不少枝杈,但囿于先天不足,兩三年以后,樹干仍然是瘦瘦弱弱的,也長得不高,不過葉子卻不算小,擠滿纖細(xì)的枝條,隨著日月更迭,枯黃的舊葉落了下來,被土地悉數(shù)收藏,要不了多少時日,嫩嫩的新葉又長上樹梢。這棵羸弱的枇杷樹,終因結(jié)出的果實小而極酸,后來還是被砍掉了。枇杷樹砍了之后,我也曾后悔過,在心里埋怨自己——怎么能輕易以果的酸甜,決定一棵樹的生與死呢?這是個實用主義盛行,功利性太強(qiáng)的時代,我們往往過分簡單地只憑自己認(rèn)為的好與不好、有用與無用,就毅然決然地裁定事物的去留歸宿,這樣的簡單標(biāo)準(zhǔn)和粗暴做法,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了人們極其自以為是的一種荒謬行為吧。
大多數(shù)日子,夜晚的荒園,特別的寂寥。白天漫天亂舞的花腳蚊子,也躲進(jìn)了松弛稀疏的草叢里,不再嗡嗡的聒噪著襲人。微微的風(fēng)時有時無,寂靜中飄蕩著若有若無的三兩蟲聲,也不曉得是哪樣蟲子發(fā)出來的,怯怯的,不很真切,但恰到好處地增添了夜的寧靜。到了天高氣爽的秋天,有那么一段時光,夜深人靜了,園圃里便有了蟋蟀的鳴叫。蟋蟀趴在月光下鳴唱,一開始總是有點小心翼翼,唱著唱著就完全放開了嗓子,“唧唧——唧唧唧——”,不知疲倦地吟唱著,夜色似乎就在興奮的蟲聲里,不知不覺一點一點褪去,漸漸的天邊露出了魚肚白。蟋蟀的歡唱,也不知是什么時候停息的,最終太陽的燦爛光芒,從天際盡情鋪灑下來,嶄新的一天,又如期開始了。
蟋蟀其實是種非常有靈性的蟲子,無論是在粗獷的北方,還是在精致的南方,都被人們叫著“蛐蛐”。南域北地,都有捉蛐蛐、養(yǎng)蛐蛐、玩蛐蛐、斗蛐蛐的習(xí)俗。號稱京城第一玩家的王世襄,玩蟋蟀前后長達(dá)70年,生前曾纂輯《蟋蟀譜集成》,共收錄我國蟋蟀譜十七種。對蟋蟀習(xí)性了如指掌的王世襄,曾將蟋蟀簡明歸類:一是只叫不咬的肉蟋,身體肥碩,性情安馴,南北各地隨處可見,也叫作蛉蟀;二是能咬善斗的蟋蟀,有南蟀和北蟀之分。那些野地里尤其是在亂葬山崗上長大的南蟀,顏色淺黃,個小腿長,模樣并不張揚,但性情躁烈,嗜斗,一碰到對手就往死里咬。北蟀則個小而黑,渾身閃著深栗色的油光,沉穩(wěn)剛強(qiáng),目光炯炯,板牙怒張,昂首戟立,一與對手開斗相搏,反復(fù)撲咬,至死方休。
孩童的玩性大多一樣,小時候我也曾地頭草間摸爬翻滾逮過蛐蛐,尋捉到一只中意的,就寶貝似的飼養(yǎng)在竹筒里,不時喂點菜葉,用一根長長的草莖挑逗著玩,總是舍不得拿去與別人養(yǎng)的蛐蛐對陣爭斗。長大成人后,整日奔波忙碌,加上城市擴(kuò)張,野地不斷被蠶食,各種蟲子的生存空間越來越逼仄,人已沒了捕捉和飼養(yǎng)蛐蛐的閑情逸致。等到過了知天命的年齡,常常一個人在荒園里發(fā)呆,重又聽到蛐蛐的鳴吟,突然就心生莫名的欣喜。我喜歡蛐蛐兒的低唱輕吟,鳴一陣息一陣,聲音清脆悅耳,一點也不吵。秋夜月色朦朧,寧靜中飄浮著一聲聲“唧唧……油,唧唧……油”,宛轉(zhuǎn)而悠揚,就像是蛐蛐兒在含情脈脈地求愛。能聽到這種吟唱,深秋給人的也就不全是蕭瑟的感覺,濃重的涼意之中,其實洋溢著一份淡淡的溫情。也應(yīng)了世襄老人說的那句話:天地間,人和蛐蛐,都是眾生,喜怒哀樂,妒恨悲傷,七情六欲,無一不有。
過了立冬,晝短夜長,溫差越來越大,天氣已經(jīng)不可阻擋地變冷了。蛐蛐在慢慢失去充沛的活力,活蹦亂跳的精神逐漸喪失,很快只剩下了半條命,多數(shù)時間躲在地穴里,只是靜靜蟄伏。午間也會艱難地爬出來曬曬太陽,體色變深了,趴著一動不動,觸碰它的尾須,它才勉強(qiáng)動一下。即使如此,夜里的蛐蛐鳴叫,縱然已是斷斷續(xù)續(xù),聲音分貝也小了好多,但叫得依然歡天喜地。一只只蛐蛐,廝守在最后的時光里,相互用心唱和著,此起彼伏,一點都不是聲嘶力竭的哀鳴,生命雖然快到盡頭,但奮力振翅發(fā)出的絕唱,仍然發(fā)自內(nèi)心,仍然清越動聽。時間還是很快就到了大雪節(jié)氣,隨即而來的寒潮,從大地上席卷而過,蛐蛐兒再也抵抗不住這樣的天寒地凍,只能心懷戀戀不舍,徹底結(jié)束短暫的生命——失去體溫的僵硬蟲尸,收擾長足,斂緊一雙羽翅,靜無聲息地伏在冰涼的石隙磚縫里,有的還保持著想要一躍而起的姿勢,直到變成一具輕薄的空殼,最后回歸于茫茫塵土。
我忍不住萌生出微微的惆悵,畢竟是些也曾深沉地?zé)釔圻^秋天,夜晚迸發(fā)過激情與歡樂的小生命,整整一個秋季的時光,安然穴居在寂寥的荒園里,到黑夜就放聲歌唱,陪著屋里屋外徘徊的我,度過許多個失眠難熬的漫漫長夜。
蘆笙嗚咽
庚寅年。暮春時節(jié)。清明早已過去好些日子了,只差那么二三天,谷雨就要到來。我陪著攝影家陳黎,在滇南營地自鳴鷲一帶的山野里漫游,加上當(dāng)?shù)責(zé)嵝牡南驅(qū)В拖駧字蛔杂啥恢>氲睦ハx,漫無目的地穿行于一個又一個寧靜的村寨。大地上行走的肉身,馱著想要飛翔的靈魂,被越來越溫暖的山風(fēng)吹拂,變得飽滿而又輕盈。初夏的腳步聲,其實已經(jīng)近了,大地從春夢中完全蘇醒過來,漫山遍野花紅草綠。放眼遠(yuǎn)眺,色彩斑斕的灌木林,密不透風(fēng)地從山巔蔓延下來,半山腰上的杜鵑開得正艷,紅火熱烈的花瓣鋪滿山坡,仿佛一片連著一片的火焰在熊熊燃燒。布谷鳥躲在山腳稀疏的雜木林里,小心翼翼卻又掩飾不住快樂地吟唱,清脆的啼鳴時長時短,純凈、悠遠(yuǎn)地回蕩。
田地起起伏伏,散落著農(nóng)人忙碌的孤單身影,東一個西一個地在閃動。纖細(xì)的莊稼秧苗,探頭探腦地從膨松的泥土里冒出來,綠綠嫩嫩的,搖晃在駘蕩的和風(fēng)里。村寨邊成片的桃林,繽紛的花期早就過去了,茂密的綠葉間,已經(jīng)長滿拇指大小的幼桃,全身毛絨絨的,在明媚的陽光里酣睡。東一棵西一棵的櫻桃樹,精神格外抖擻,枝頭上星星點點的果實,盡情地曬著陽光,少數(shù)長得快的果實,顏色微微的泛紅了,像打了層薄蠟一般油亮。細(xì)高的香椿樹上,椿芽已摘過一回,舒展著的已是肥肥的葉子,油綠綠的,彌散出濃郁的香味。
不愛說話的向?qū)Ю贤?,說了一句“這是舍所壩上寨”,就又沉默無語地走在前面,一聲不吭的領(lǐng)著我們走進(jìn)寨子。其實我跟老王算是老熟人,他曾擔(dān)任過副鄉(xiāng)長,前些年因年齡偏大了,就聽從了組織的安排,不再任實職,退居二線并沒有賦閑,而是在民政助理員的崗位上,默默地繼續(xù)為父老鄉(xiāng)親做事。老王是正二八經(jīng)的苗裔漢子,在這片廣闊的苗鄉(xiāng)土地上,自然如魚得水。仲春正午的太陽,已經(jīng)有了熱辣辣的味道,寨子里卻空寂得有種涼涼的凋敝感。這是一個像眾多煙火漸稀的村莊一樣人氣不足的寨子,青壯年大多背井離鄉(xiāng)外出打工,只有一些老人和孩童留守,老人只要還有一點勞力,就得到田間地頭忙活去,那些已做不動活計的則守在家中,力不從心地照看著學(xué)齡前幼童。這些缺少父母管教的娃兒,偏偏生性頑皮好動,稍不注意就溜出半掩的家門,像些懵懵懂懂的幼獸,在空空蕩蕩的寨子中四處出沒。老王不愿冷落我和陳黎,轉(zhuǎn)了大半個寂寥的寨子,終于找到一戶人家,央請一位年邁慈祥的老婆婆,佝僂著身子,東一句西一句地給我們講述苗族刺繡工藝,然后好一陣翻箱倒柜,找出色彩斑斕的苗家盛裝,拿到陽光燦爛的院子里,掛在斑駁的土墻上,讓陳黎拍照。陳黎興奮地說,這不是擺拍,也不是簡單的民族服飾展示。她由衷地贊嘆,真美,簡直就是五彩云霞,飄落到了墻上。
老王見我們意猶未盡,又繼續(xù)在前引路,像鉆行迷宮一樣,領(lǐng)著我們在七彎八拐的村巷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后來好不容易喊開一戶有說話聲音的人家的院門。來開門的是一個笑瞇瞇的苗族老漢,老王用苗語跟他說了幾句話,他就極其客氣地把我們讓進(jìn)堂屋,先是叫上老王,從光線灰暗的里屋,抬出一面老舊的木鼓,半人來高,直徑大約一米多,竹篾箍住的牛皮鼓面,發(fā)黑,起皺,松弛,蓬頭垢面的樣子,不知在黑暗的角落里沉睡了多少時間。老王用手輕拍牛皮鼓面,騰起嗆人的灰塵,嘭嘭嘭地輕輕悶響幾聲,好像不敢驚醒躲藏在木鼓里的神靈。后來,老漢又從堂屋的木壁上,取下一把苗族傳統(tǒng)蘆笙,暗黃色的竹制六管蘆笙,經(jīng)過手的摩挲和漫長時光的打磨,散發(fā)出柔軟悅目的啞光。門牙掉了兩三顆的老漢,雙手捧著蘆笙,并不吹奏,而是張合著漏氣的嘴巴,斷斷續(xù)續(xù)地唱了首苗歌,老王一句一句的給我們翻譯:蘆笙在天上,木鼓也在天上。哪個上天去要鼓?哪個上天要蘆笙?先人上天要來蘆笙,先人上天接來木鼓,我們敲響木鼓,我們跳起蘆笙舞……
老漢哼唱完苗歌,笑哈哈地把蘆笙遞給老王,老王頓時雙眼放光,接過蘆笙把玩片刻,然后走到院子里,雙手抱著蘆笙跳起舞來。他一邊靈活地起舞,一邊給我們講解,這是蒼蠅搓腳,這是舂粑粑步……我們見老王跳著蘆笙舞,嘴含著蘆笙吹管只作吹奏狀,就是不吹出曲調(diào)來,也不知是什么緣故,就再三懇求他吹上一曲。老王連忙擺了擺右手說,吹不得,吹不得,這個季節(jié)不能亂吹蘆笙。老王越跳越有勁,完全陶醉于蘆笙舞蹈,甚至有點炫技的模樣。突然,蘆笙發(fā)出一聲雄渾的鳴響,破玉裂帛般穿透人心。老王大驚,一下子硬生生的收住舞步,手足無措地看著大家。我見他臉上驟然變色,失魂落魄似的,趕緊把他拉到一旁,擔(dān)心地問道,老王,你是怎么了?老王誠惶誠恐,猶豫了片刻,憂心忡忡地說,兄弟,我打擾著神靈了,按我們苗族的古規(guī),清明到谷雨期間,水稻正在育秧,千萬不能吹奏蘆笙,要是蘆笙響起,就會驚擾到谷神米魂,那是要毀壞一年的收成啊。老王傷心地嘆了口氣,唉,都怪我太喜歡這把蘆笙,都怪我沒克制住自己的嘴巴。聽老王這么說,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這時,一大片厚云遮去了陽光,投映下來的陰影籠罩了院子,老王的臉上愈發(fā)黯淡無光。在隨后的時間里,整整一個下午,老王臉色灰暗,心情一直沒能好起來。
一年之后,陳黎精心挑選照片,我寫了零零碎碎的文字,將游歷鳴鷲山水的經(jīng)歷,輯成一冊《蒙自鳴鷲:遠(yuǎn)山古風(fēng)古鎮(zhèn)》,由云南美術(shù)出版社出版。其中收錄了一幅老王跳蘆笙舞的照片,影印在書中第167頁。我聯(lián)系鳴鷲的朋友,想送一本樣書給老王留存作紀(jì)念。不料,得到卻是老王已在幾個月前,罹患肝癌不幸病逝的消息。我驚愕萬分,心里悲痛而感傷。等到了谷雨那天,天上黑云密布,陰沉沉的醞釀著一場雨水。黃昏時分,我獨自一人來到了城郊,在無人的曠野上,面朝東邊暮靄沉沉的群山,點燃一本我和陳黎合著的集子,祭奠老王的在天之靈。低沉的天空,傳來一陣悶雷,但雨還是沒有落下來。我在心里呼喊:路兮迢遠(yuǎn),老王哥啊,魂兮歸來。
書本燃燒飄散出的縷縷青煙,在我面前繚繞,我的眼眶有些濕潤了。極目遠(yuǎn)眺,我仿佛看到,迷蒙的天際盡頭處,老王在重復(fù)著先人傳下來的動作,正在如醉如癡地跳著蘆笙舞。一陣晚風(fēng)吹拂過來,書本燃盡后的灰燼,像黑色的紙錢漫天飄舞。零星的雨點,終于灑落下來了。
責(zé)任編輯 吳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