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意峰
《芳華·記憶》影像館坐落在原五金倉庫,現(xiàn)在早已改成了廠史陳列室,自然不是我們當初那個縣國營二棉,而是茂林紡織有限公司。公司董事長李茂林當年即為二棉廠的職工。二棉廠資產(chǎn)重組后李茂林挑頭辦了私人公司,那時可是遠近皆知的一段傳奇。因此淵源,策劃影像館的韋總前往斡旋難度自然就不大。天香樓的一頓酒推杯換盞地喝下來,李董的舌頭就麻了,說話含混不清,恢復了當年小青年李茂林的率直。去搞吧,搞得越大越好,他甩著手對韋總說,要讓全世界的人知道,二棉廠藏龍臥虎,到處是咱們的人。韋總端著酒杯笑瞇瞇看他,覺得眼前的人可愛極了。
我跟韋總有點交集,倒不是生意上的往來。前幾年他的攝影公司發(fā)展得比較迅猛,政府的招商宴席,大江南北的展銷會,各地標注的旅游景點,都晃動著他們公司特款的黃馬甲。不過那一次拍照采訪的是我,他作為策展人規(guī)規(guī)矩矩雙手交疊站在我面前。所以他電話打過來,我腦海中浮現(xiàn)的就是一雙近乎認真的眼睛,執(zhí)拗地瞅著你,像要瞅到心底去。
影像館分兩層,青磚鋪地,展覽面積近600 平方米,由生產(chǎn)、生活、匠心、芳華、風采五大板塊組成。我真的一點都不驚訝,館內(nèi)陳列了大量歷史照片、文字史料、實物展品、影像視頻,光是形形色色的老照片就有1000 多張,黑白,彩色,柯達,鳳凰,等等。
記得當年二棉廠可是縣里最大的國有企業(yè),有的大中專畢業(yè)生寧可不去銀行,也想擠破頭分配過來,說情拉關系的趨之若鶩。當然,花無百日紅。現(xiàn)在,廠子早就慘淡收場,工齡買斷后,工人們大多自謀生路,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人堅持下來。自然,他們的身份不再是國營職工,而是轉型為私企員工。
李茂林當然是最開心的。他指著圖片給韋總一一做解說。什么1983 屆浙江電大二棉教育點學員合影,什么全廠吉他口琴大獎賽,什么廠政工人員赴無錫國棉一廠培訓學習。韋總的臉上掛著那種隨意又淡然的笑。一行人說說笑笑到了樓梯轉角一個櫥窗邊。李董忽然驚奇地指了指說,哎呀,大家看,韋總也在啊。那是拍攝于1991 年5 月的一張黑白老照片。背景是一個湖,湖面上柳枝依依,漂泊著一艘船。船是那種特制的簡易游船,船底以成排竹木鋪成,用鋼筋做支架,上面撐起了一塊布篷。船上左右依次坐了兩排人。中間頂頭小木桌上放一只四喇叭錄音機,是那個年代時髦的標配之一吧。眾人的腳步停滯了,都湊近了打量,好像那里面有自己熟悉的故人。有人注意到,畫面中,打頭的一個小伙還斜靠在支架上,愜意地捋著自己的頭發(fā),看上去還真是神似韋總。這是我么?連韋總也笑了,樂呵呵地盯了一會。不是你又是誰呢?我也發(fā)了疑問。那遠去的小伙胸口的確是掛了一臺當時流行的海鷗相機。眾人都笑起來,好像這人本來就該是韋總。
當晚我在廠區(qū)的公司招待所二樓過了一宿。我想感受一下氛圍,看是不是還存有從前的氣息。許多年前,我先是在車間做工人,又調(diào)入政工科寫材料、編廠刊,后來尋到一個機會考入縣報社。這些年給廠里陸續(xù)寫了不少相關通訊,感觸頗深。招待所的小房間還像以前一樣幽靜,室內(nèi)床位桌椅的擺設基本也沒怎么變,臨窗望去還是一片杉木林,而在杉木林的周邊像麻將牌一樣羅列著幾幢廠房。除了喜歡幽靜,我更在意視野的開闊,仿佛站在這兒,就掌控了全局。
可我的心境再沒以前那么活躍。以前為寫材料,特意申請了招待所二樓的這個小房間,往往寫著寫著就起身望遠,伸腰蹬腿,感覺精力特別充沛。你能望見廠道上工人們?nèi)宄扇鹤呗窌r的昂揚姿勢,但此刻路上行人稀少,簡直門可羅雀。已近黃昏,天空陰慘慘,陽光早已躲到別的地方去了。
忽然,一只夜鳥從廠房的波浪形屋頂飛騰起來,哇哇地叫著箭一般射入那片杉木林里。
這鳥還是從前的那只鳥嗎?我有點恍惚。那一刻,我產(chǎn)生了難以確定的虛無感。我想起白天的影像館,圖像里那么多人事,都是真實存在過的嗎?又有多少人再無緣進入我們的記憶影像中?
我陡然想起一位故友,說同事也許更準確些。他就是那只不知名的夜鳥嗎?或者,其存在與否,僅僅是我腦海里倏忽之間的一個念想?
這位同事之所以成為我的記憶,是因為其名字酷似我喜歡的一位荷蘭球星。他叫范培西。但為了敘述輕簡,我愿意把他喚作范佩西。年輕時大概讀了幾本書,我樂于給人取綽號?!皹淦ぁ敝傅氖菨M臉疙瘩的人,“可樂瓶”專門搜集空塑料瓶賣錢,“板搭搭”受上司斥責后把辦公桌換成小矮凳。范佩西那時還不叫范佩西,而是“屋頂上的人”。也有說他“神經(jīng)病”的。這兩者現(xiàn)在想想覺得不可思議??僧斈甑拇_形成了共識。不然,一個人沒事跑屋頂干嘛?
那時候我還在車間當維修電工。有一次,夜晚走坡道一不小心崴了腳,正值領導指派任務到廠房屋頂布置消防聯(lián)動線。我有點犯難了。這領導剛來,說一不二,又是個兜籃子的貨,采取的是遠交近攻的策略。同事老鄭暗中數(shù)落說,就你重臉啊,人家可不留情。老鄭瞟了一眼我的腳,說你不找找“神經(jīng)病”?“神經(jīng)病”就是后來的范佩西。我的腦海中立刻晃動著麻稈一樣瘦長飄搖的身影。范佩西也是工程部的人,但他平時老發(fā)愣,也不大分得清,都覺得他腦子慢半拍,只能打下手,抽個線,爬個高什么的。我就把他找來了。這家伙正爬在高梯上修路燈,下來時憨憨地搓著手說,有人晚上上公廁看不清路。我說這人不會是女的吧?他臉一紅說,你怎么知道的?我說人家有老公,她老公會替她端尿盆的,與你何干?他更忸怩了,吭哧半天,分辯說這家屬宿舍的路燈不也是工程部的維修范圍?我就被他噎了一下,但腦子比他快半拍,馬上翻了個白眼說,拉倒吧,這家屬區(qū)的路燈咱厘得清嗎?
真是這樣。二棉廠家屬區(qū)是個維修的“重災區(qū)”,樓房舊,人口多,地形雜。工程部也花費力氣整治過相關管道、線路。可不是這兒堵塞就是那兒斷線,更可氣的是有人為了摸黑做事還故意把路燈砸了。于是領導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兒也就成了三不管地帶,頂多例行公事地那么走上一圈,抽樣換幾個燈泡了事。我們都知道范佩西就住在家屬宿舍,可老鄭不也一樣?還是這家伙犯倔。
不過這也反證了范佩西良好的心態(tài)。誰叫他都應聲。從大人到小孩。他幫人拉車扛行李,給子弟學校的學生追過湖上的足球,還真替女人端了尿盆,這是后話。范佩西說,成,就這么著。說這話時,我盯著他的眼睛。我不喜歡勉強別人,包括他。范佩西的眼睛有點白中偏藍,透著亮色,一點也看不見感傷的樣子。
是個很好的天氣。站在廠房的屋頂上,大概天更藍,云更白。我在底下放線,范佩西則在屋頂上往來穿梭,按照布局將線固定在指定的位置。他個子高又瘦,行動起來顯得輕便靈活,很像一棵挪移的竹子。竹子怎么會挪移呢?但他的雙腳的確隨時黏在屋壟上、平臺上,格外穩(wěn)妥,簡直像擁有某種天賦?;蛟S連他自己也感受到了。他來回跳動,看起來興奮、新鮮,布線的每個動作行云流水。在我印象中,未曾見他如此自主、熟稔。我不得不仰臉提醒他小心腳下打滑。但他嗯嗯地應著聲,絲毫沒有放慢節(jié)奏,反而閃轉騰挪,竟使人覺得酣暢如一場雜技演出。
老鄭趕來了。老鄭肯定是不放心,可他年齡畢竟比我大一輪,也不可能上房。老鄭遙遙望著范佩西。后者沐浴在陽光下,白亮的光暈使之如皮影戲里的人物,虛飄空靈。老鄭都有點吃驚了,說,這家伙想干嘛?我的心中此刻充滿了驕傲,頭也不回地說,應該是在表演。
到底還是累了。我把一瓶礦泉水扔上去。范佩西一邊擦汗一邊喝水,臉成了古銅色。老鄭說下來歇歇吧。范佩西說沒事。他站在瓦壟上,風大,把他的襯衣下擺吹了起來,像起舞的布條。我們不說話,手心捏一把汗。他倒不在乎,凝神眺望著遠方,頗有些睥睨群雄的姿態(tài)。我們猜測他大約在望那些道路、河流、屋舍、樹林什么的。他的臉上有一種茫然的神色。
老鄭古怪地笑了笑,壓低聲跟我說,“神經(jīng)病”上線了。果然,范佩西用手掌靠攏嘴巴,朝我們喊,上來看啊,這兒啥都看得見。聽了這話,我在底下尋思,他想說的大概是這邊風景獨好,只是沒說明白,到底腦子不靈光。這時老鄭悶聲悶氣地沖他嚷,你走不走?我們可回去了。范佩西快活地吹了下口哨,把我們嚇了一跳。范佩西喊,你們先回。得,我在心里嘀咕,這下真現(xiàn)原形了。
連著幾天布線,老鄭就把這個當笑話四處講。我倒是情愿理解為范佩西心中有詩與遠方。可他配么?我們又配么?所以賠著傻笑時我總覺得心里有那么一點悲愴。我搞不懂范佩西的腦回路是如何結構的,但隱隱也浮起一點莫名的興奮。
是范佩西把這點興奮轉化為現(xiàn)實。范佩西竟然邀請我到屋頂看風景。那天傍晚,我正在宿舍翻卡爾維諾的小說。有那么一點難以啟齒的愛好,被我稱之為地下工作。我心里蘊藏著一個寫作計劃,但不好講出來。因為它太神圣了,一點塵灰我都不忍心落在上面。范佩西剛敲門,我就把卡爾維諾合上了,重新飛回了現(xiàn)實世界。傍晚的光線黃黃的,柔柔的,像范佩西古典主義的心情。范佩西說,走,兄弟,陪我逛一圈。這倒把我搞得迷迷瞪瞪,我說,我還沒吃飯呢。范佩西拍了拍他的口袋說,飯有,酒也有。我發(fā)現(xiàn),這句話像曙光一樣點亮了他的眼睛。
我從沒見范佩西這么放肆過。喝酒時他把襯衣脖領的紐扣解開,露出里面麥黃的皮膚。范佩西說,到了這兒就喝酒,一切盡在不言中。他站起身,左手叉腰,大拇指往外翻,一仰脖,右手瓶子里的酒就往下灌。酒精經(jīng)過口腔、食管、胃、十二指腸、空腸黏膜,最終抵達了肝臟。像梁山好漢那么豪放、痛快。我看呆了,沒見過這個樣子的范佩西呀。我不知道以后是不是仍能吆喝他,指使他?我更不知道范佩西把我找來是何用意。
范佩西像是看出我的疑惑,把酒瓶遞給我,用下巴示意我喝。這樣我只能勉為其難地抿一小口。范佩西洋洋得意地說,怎么樣,這地兒不賴吧,居高臨下,極目遠眺,啥都看得見。他像偉人一樣遙指,你看,子弟學校,廠區(qū)大道,辦公樓,機動車間,三紡車間……我也像個傻瓜一樣不由自主站起身探著脖子望。我望見地面上的幾個人縮小了三四倍,邁著短腿,走姿相當奇特。范佩西絮絮叨叨還在旁白:子弟學校的糞管堵住了,是我去掏干凈的;廠區(qū)大道地下電纜敷設時我也在,他媽的分量夠重;辦公樓頂層廣播室里有一男一女,專揀午休時間偷情;機動車間的主任是個煙鬼,悄悄躲在庫房后面種罌粟……我嘿嘿一笑,范佩西說的這些我也有所耳聞,但從來沒提,不是不敢提,而是不當回事,覺得這個世界本就如此,但現(xiàn)在站在屋頂聽他咕噥,不由心跳了跳。
還有個好地方呢。范佩西意猶未盡地對我說。他嚼著雞爪,臉上是酣然的酒紅色。
范佩西帶領我翻過那段風管,跳落到一面直立的水泥壁下?,F(xiàn)在,因為有了屏障,風小多了,視野也小多了,但是這樣的小給了我安全感,或者膽量。我們背對東面,望見的幾乎就是西側的景物了??僧斘业囊暰€遙遙地跌落下去時不免吃了一驚。這不是廠里的女浴室嗎?范佩西的臉色很平靜,也許他早見怪不怪了。想不到你還有這愛好?我忍不住嘎嘎地笑起來。大約是聽出話里的譏諷意味,范佩西的臉皮似乎變成深褐色了,他的眼睛卻在確鑿無疑地閃光。跟你直說吧,我也是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范佩西頓了頓說,我可是把你當朋友才帶過來的。
范佩西說,他觀察這個點很久了,倒不是說要偷看誰誰誰的裸體。范佩西說,信不信由你。他這么說時女浴室的玻璃窗蒸騰著霧氣,可以看見影影綽綽有人在里面走動。我有點心猿意馬,我聽過關于公共浴室里發(fā)生的一些緋聞,腦子里就不免胡思亂想。半年前,老鄭給我介紹過一個對象叫小王。見過一面。那一面,小王很沉靜地坐在宿舍的小床上,起勁挑毛衣,我枯坐了半天就悵然地走掉了。現(xiàn)在我突然想起了小王,在想小王如果在里面會是什么樣子呢?喂,喂。是范佩西招呼我。范佩西說,我也就只跟你說,沒別的想法,我只是覺得浴室里發(fā)生的事情最真實,平時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到這兒都原形畢露。說完他哈哈笑起來,笑得竟然抹起了眼淚。這時一只夜鳥從頭頂飛過。他嚇了一跳,凝望黑暗的遠方。我們站在屋頂上,像不像兩只鳥?他說。見我不說話,他又說,如果能變成鳥,你不覺得這很有趣嗎?笑完了,他認真地望著我,眼神透著無助。
我到底還是悄悄把這事跟老鄭他們說了。鬼話。領導正好來傳達上面的工作指示。他笑瞇瞇地踱過來,似乎對這個話題也頗感興趣。領導說,鬼話連篇,他以為他很單純,還是十八歲的后生哥?再說,十八歲的后生哥看見那個場所心思也活絡哉。所以老鄭平時說得對,領導也是人,有七情六欲。我總覺得有義務為范佩西分辯。我說,也許他只是看看笑話,解解悶。老鄭笑笑說,不見得。我說,為啥?老鄭瞥了領導一眼,后者正用寬厚慈祥的眼神望著他。于是老鄭抖擻精神,語出驚人,說,“神經(jīng)病”出家丑了。老鄭在我們曖昧眼神的鼓勵下,像竹筒倒豆子一樣,全說了。老鄭說,“神經(jīng)病”的老婆搭上了外人,原因不詳,這個外人是管廠子公共浴室的,平常腰間掛一串鑰匙,走路叮零當啷響,分頭油光光,趾高氣揚,派頭十足,他媽的不就是個管大門的,搞得像管妓院的一樣。說完老鄭憤憤不平地拍了一下桌子。領導在旁邊拊掌大笑。老鄭卻又把聲音壓下來,正色說,可管門人有個舅子,是廠部傅書記。領導收斂笑意說,不說了,不說了,點到為止。老鄭朝我咕嚕一笑說,就是武大郎碰見西門慶的現(xiàn)代版嘛。
自此我就閉緊了嘴,這也不用教。兔子急了還咬人呢。我有意無意地與范佩西保持了一點距離。我感到這家伙身上散發(fā)著一種危險的氣息。這是以前沒有過的,然而,令人絕望。我只是二棉廠的一個青工,懷著虛妄的靠近文學的夢。白天,要為工作流汗,到了晚上我就拼命讀那些經(jīng)典名著。適逢廠子邀請省里的日報記者開辦一個通訊培訓班,我也報了名。因為文筆還算流暢,居然與那位授課的沈記者交上了朋友。那段日子,我感覺時間在飛逝,但每一天都過得滿滿當當。
儲能式螺柱焊焊接需要將設置好的能量額度沖入電容內(nèi),隨后焊接時,能量從電容中一次性全部釋放,用于焊接,焊接時間為1-5毫秒。儲能式螺柱焊的焊接能力有限,一般運用于焊接直徑3-10毫米的螺柱。
我不太關心范佩西的動向了。他也很少私下聯(lián)系,因為我“神龍見首不見尾”。我們只是在工作時有短暫的交集。他看起來還是老樣子,或者說恢復了老樣子。有事時唯唯諾諾,沒事時臉色呆板,在外人看來全無生氣。大家嘻嘻哈哈的時候他也安靜地坐在角落想心事。有時候他望向窗外的天空,若有所思,大概又想起了那些屋頂上的往事。
可一些消息仍源源不斷從他人的嘴遷移到我的耳中,像植物樣斑駁地生長。那都是些“惡之花”。說范佩西有一次在屋頂上望見他老婆跟管門人在家屬區(qū)小屋里亂搞,險些氣瘋了。老鄭說,不可能,家屬區(qū)那么遠,怎么望得見?又不是千里眼。傳播消息的那個管物料倉庫的女人嘴一撇說,也不是我一個人說的,有人看見,“神經(jīng)病”在屋頂上晃幾晃,差點翻下來。這一點老鄭倒是同意的。他說“神經(jīng)病”就是神經(jīng)病,好好的你跑屋頂去,等下來人家早完事了。管倉庫的女人說,可不是?這種女人早該離了,聽說子宮都割了。老鄭一攤手說,那就是說,男人做那件事沒什么味道了。老鄭的臉上落滿了遺憾,仿佛他才是那個倒霉的男人。
接下來幾天就顯得百無聊賴了,好像整個班組乃至部門的人都在等著什么??捎终f不清是等著什么??傊腔旎煦玢绲?。也許日子就在這種漫無邊際的莫須有的等待中流逝。我們沒有聽見任何波瀾起伏的新聞。老鄭悶悶地說,一腳踢不出個屁,說的就是這種人。我說,也難怪啊,畢竟別人有后臺,咱都是臺腳下一只螞蟻。老鄭笑著說,也是,都一樣,扶不起的阿斗,跳不起的螞蚱。
話雖如此,我仍是希望把日子過得有聲色。我交了新女友小林,廠部做團委工作的。我們是在全縣通訊培訓班上認識的。小林梳著馬尾辮,走路一陣風,辮子就時常跳躍,另外,手中揣一個筆記本,筆記本上夾一支鋼筆也是她的風格。她是廠里的通訊積極分子,每年都受到表彰。她喜歡蘇俄文學,而我,正好對契訶夫情有獨鐘。我們漸漸地在一起攀談起來。小林知道我在悄悄考自大,目光里就有了欣賞的光彩??伤睦飼缘梅侨绱?,何以打發(fā)漫長的時間。她偶爾會到宿舍來看我,順便翻一翻那些木柜上陳列的文學書。有一次她問我,最近廠里在內(nèi)聘科室人員,你為什么不去試試?我笑笑說就我,不行吧?她說你怎么就不行?我說你行就行。我說,可我只是一個工人。她詭秘一笑說,只需努力,自有貴人相助。又說,是政工科要招一個搞宣傳的人,可以試試看的。是的,我們平時聊的大抵是這樣的內(nèi)容。無非是兩個年輕人信息、思想的交流。但宿舍樓里的其他人不這么看。他們的目光閃著曖昧的光亮。有一次小林進門就滿臉慍怒地說,太無聊了,他們把我們當成什么了?我說怎么回事啊。她說樓下有個老太婆把我攔住,問我啥時候跟你結婚,她討幾顆喜糖吃吃。我想了想說,那你覺得咱倆啥關系。她的臉上浮起了紅暈。
也許是為了緩和尷尬的氣氛,她站在窗邊,望了會窗外的云杉。廠子建在一個山坳里,周圍多的是那種亭亭如蓋的松科類植物。忽然她扭頭問我,你是不是有個姓范的同事?我說是啊。她的眉頭皺起來,說你那個同事是不是腦子有問題,沒事喜歡到屋頂窺視,很多人都有意見,都告到保衛(wèi)科了。我略感吃驚,忙說,可能是一種習慣吧,他沒什么惡意的。小林說,有這樣的習慣嗎?大家都不舒服啊,總感覺有人在偷窺自己的隱私。我不以為然說,那么高,那么遠,又望不見。小林不高興地沉下臉說,小溫,你這樣想就不對了,你還想做作家,什么是作家,魯迅先生說得好,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她這么說,我頭大了,忙說,我說不過你。小林瞪大了眼睛,有點天真與無辜。小林說,這不是說得過說不過的問題,是基本的思想覺悟呀。見我不吱聲,小林忽然醒悟似的說,哦,明白了,他是你的同事,你才庇護他。我臉一紅,搖頭說,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小林的疑心更重了,把臉轉到我的面前,注視著我說,不管怎么說,你以后少跟這種人來往。
事實上,不消小林勸阻,我自己都害怕。我又一次感覺到范佩西身上散發(fā)的那種危險的氣息。那種懸于一線的隨時坍塌的可能。但是,如小林所說那么決絕我又很難做到。我的內(nèi)心充滿了沮喪。與范佩西碰面,似乎成了我的至暗時刻。
好在我有自己的事要做。我的通訊稿一篇篇被廠廣播站播送,有幾篇竟然被縣報采納。還在小林多方引薦下,接到政工料的通知去那邊報到。消息不脛而走,工程部的同事們?nèi)轮艺埧?。我也不好推托,就在廠子附近的得月樓請大家吃飯。差不多整個部門的人來了,當然人數(shù)不多,也就湊齊兩桌。有人發(fā)現(xiàn)范佩西沒來。這于大家而言似乎情理之中,在我,卻是意料之外。領導乘著酒興一揮手說,沒事,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地球照樣轉。這時有人在交頭接耳,說這姓范的是誰啊,了解的就說此人精神可能有點問題,沒事喜歡在屋頂上溜達。也有一本正經(jīng)說范佩西家史的。剛開個頭,聽的那個人就明白了,說,不說了不說了,喝酒喝酒。
我舒了口氣,知道自己終于可以遠離那道投射過來的狐疑的目光。我忽然理解了屋頂下的人們的心情。政工辦公室在廠辦大樓的三樓,窗明幾凈,有一張皮革的轉椅服侍我工作。很快我又搬離了原先的集體宿舍,住進了廠招待所的一個獨立小間。這樣,小林過來跟我探討文學方面的事就比較方便。
第二年的春天,辦公室窗外的桃花開得很旺。粉紅色的桃花炫酷得像電影里的布景。我的一個遠方同學給我打了個電話。同學剛做了交通局的科長,有點躊躇滿志。他問我現(xiàn)在在哪兒高就。我說在一個廠子里做事。他的語氣就有點輕慢,接下來說的是別的幾位同學,一個常年生病,一個做生意賠本,還有一個支支吾吾不肯說。言下之意他活得最滋潤。后來他說起前幾天有一個女同學犯了花癡。我說怎么回事。他說,女同學被騙財騙色,失心瘋,看見桃花就犯暈,結果不慎滑進路邊的泥塘中溺死了。這時我對他老講這些事有了反感。正想著如何擺脫,忽然聽見隔壁保衛(wèi)科一陣喧鬧。我就勢掛了電話。
保衛(wèi)科的門洞開。我看見三個保安摁緊了一個人。兩個掐胳膊,一個掐脖子。被掐的人想把腦袋拗起來,幾次不成功。我的進入使保安有點分神。他終于拗起了腦袋,果然是范佩西。剛才看那瘦條個子我就覺得非他莫屬。他正在看我。眼珠像死魚一樣,忽然,那眼神活泛了。他沖著我大叫大嚷,他,他可以給我作證。我的腦袋嗡的一聲響。我望見范佩西的嘴臉被壓迫得變了形,但那褶皺里卻透著一絲譏諷的笑意。
老實點,信不信我打你一頓。年紀輕的保安威嚇道。那兩個年長的保安老何老夏我是認識的。老何說,小溫,別理他,這家伙變態(tài),偷女人衣褲。老夏稍微耐心點,說,小溫,這人哪,沒事愛跑到屋頂上,東家長西家短,擾亂社會秩序,搞得人心惶惶。我說,三位師傅消消氣,有話慢慢說,到底怎么回事。他們就把范佩西松開了,后者氣呼呼地坐在旁邊一把椅子上,揉著他的臂膀。老何說,這家伙把傅書記家屬的短褲胸罩偷了,還胡咧咧說人家是婊子。老夏說,本來沒有的事,這小子胡說八道。范佩西在椅子上叫起來,小溫你說說看,我自己有老婆的,是不是?又說,山人自有妙計,我哪句話是假的?年輕的保安把眼一瞪,范佩西的身子縮了回去。他們四個各說各有理,我還能說啥。我除了解釋就是解勸,信誓旦旦地保證范佩西大概只是喝了點酒才說了胡話,辦了糊涂事。這樣三個保安每個人都湊近范佩西,驗貨一樣看了半天,拉下臉說,小溫你可別做偽證,他哪有喝什么酒啊。到這個退無可退的地步,我也只好牙一咬說,請不要為難他了,你們還不知道嗎?他就是個神經(jīng)病,你們跟神經(jīng)病攪和什么呀。話一出口我就驚呆了,覺得說錯了,亂套了。我他媽怎么跟老鄭他們一樣了呢?范佩西的眼睛也睜圓了,慢慢地那眼珠又變得死魚一樣委頓下去。是啊我是神經(jīng)病。他凄楚地笑笑,沖我點點頭。老何老夏倒是滿意了,尤其是老夏。都說老夏做什么都行,就是別做保安,因為此人作風太仁慈,簡直是婦人之仁。果然,老夏一副拉架說和的姿態(tài),算了算了,早說他是個神經(jīng)病,你們還不相信,這不,小溫也說了,他自己也承認了。老夏走到范佩西面前,猛地拍了一下對方的肩膀,小子,下不為例啊,好好的人不做,找死啊。說完他還朝我擠了擠眼。
日子稀稀拉拉往前走。這年冬天,在那位沈記者的提議下,我參加了縣報采編人員的招聘考試。這信息還是他電話告知我的。他說你還年輕,要多嘗試一下不同的生活。這話暗合了我的心理。那時候的我很想去外面走走看看,覺得自己不可能一輩子困在靠近山坳的廠子里。小林比我要冷靜得多。她說這兒不是挺好嗎?你是廠部的筆桿子,大家現(xiàn)在都了解你,尊重你,最主要領導看得起你,辦事什么的都很方便,為什么非要出去闖?小林這段時間隔三岔五來小樓,燒點菜什么的。偶爾她也不回去。她越來越考慮現(xiàn)實問題,有時候檢討自己以前天真,也不許我天真。我說,你放心吧,魯迅先生說,路是走出來的。小林就不再說什么,只是嗔怪地望著我,眼中閃動著一絲母性的光芒。是的,我覺得她越來越像我的母親而不是別的啥。來年,辦公室窗外桃花再度殷紅的時候,消息出來,我被縣報錄取了。他們給了我梳理交接的時間。
接著就是一番通告,宴請,致謝……這一套程序下來我感覺乏累,但心里還是高興的。我?guī)缀醭闪藝鵂I二棉的一個傳奇。我走到哪兒,總覺得有人在身后指指點點,說,看,這人哪,時來運轉,當年只是個小工人。我并不理會,我的血管里本來就流淌著工人的血啊。喝醉酒照例會拍桌子罵娘,像老鄭一樣說話不轉彎,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但我也覺得自己有點變異了。坐在辦公室那張皮革椅子上,我提醒自己要文明,像個知識分子那么婉轉地說話,即便別人甩你幾個巴掌也要學會忍受,像古代婁師德那樣笑臉相迎,唾面自干??刹桓业米锶?。已有人在規(guī)范我的行為。比如小林,樂于把我打扮成一個兼濟天下的書生,從服裝到言談。我有點擔心這樣下去,我將不我。
我基本已收拾停當。被褥、衣服與書本什么的已托運過去。我站在招待所那個小房間的中央發(fā)了一會呆。屋里空蕩蕩的,好像當初剛搬進來時的情形。我的心也空蕩蕩的。后來我點了根煙,走到窗邊眺望遠方。遠方那片杉木林默然靜立,如往常一樣。你找不到任何一點起伏的波瀾。你也找不到任何一點時間的痕跡??墒?,找不到不等于不發(fā)生呀。我被這個結論嚇了一跳。
第二天我沒跟小林打招呼,獨自逛到家屬區(qū)。家屬區(qū)是由二十多幢筒子樓構成。樓分四層,格局相仿。穿過熟悉的水泥甬道,我一眼就望見二樓范佩西家那扇涂了綠油漆的門。很久以前我來過幾次,還在里面喝過酒吹過牛。我恍惚望見范佩西佝僂著身子從門里出來,做一個里面請的滑稽動作。可還沒跨上第一級臺階就聽見乒乓一聲響,一兩塊瓷片飛濺而來。接下去我就聽到女人的聲音在那扇門里面喊,你說你有什么用,還寫揭發(fā)材料,都看死你了。沉默了幾秒,范佩西氣急的叫聲響起,你他媽是我的老婆嗎?是別人的老婆還差不多。我愣住了,剛想轉身,范佩西大概聽見了樓下的腳步,一探頭說,是你啊,上來呀。
我上樓去,沒看見他老婆,卻看見公共樓道與綠油漆門內(nèi)的地上扔著碎裂的碗盤,小半只或者半片。范佩西說你進來呀。他把手里的一個尿盆塞進桌子底下。我說你們有事我就不進去了。范佩西臉色尷尬,搓著手說,也好,去外邊走走。
我們沿著小吃一條街走,繞過燈光球場,進了廠門。我們圍著廠房轉。范佩西說,你找我干嘛?我可是危險分子。我瞥了一眼,那張臉的線條生硬,鬢角跳出幾根白發(fā),顯出幾分蒼老。我說我就是來看看你……范佩西說,哦,明白了,你馬上就要高升了,那么,就祝你步步高升。我也生氣了,嘴巴卻在笑,說,我是滾蛋,滾得遠遠的。范佩西口氣緩和下來說,有得滾就不錯了,老子還巴不得呢。說完范佩西忽然停住了腳步,笑著朝我努努下巴,我就知道了?,F(xiàn)在,我們鬼使神差地轉到食堂的后面。
沿著臺階我們上到了屋頂。我們坐在屋頂?shù)哪菈K平臺上,望向天空。天空中有繁星閃爍,天色偏藍,織錦一般精美。我忍不住問,怎么回事啊,你還要揭發(fā)別人?范佩西懶懶地說,是啊,通奸、貪污、作風不正、以權謀私,每一個罪行都值得大書特書。我說,你以為你是紀檢委?范佩西說,包容惡就是惡。我說,以前怎么沒聽你說?范佩西說,我是到了屋頂后才有了頓悟,才有這樣深層次的觀察與思考。我注視他良久說,你就沒覺得自己有點那個?范佩西說,我怎么啦,我只是揭發(fā)真相。我說,你這么上房,所有人都不高興。范佩西忽然站起身大笑,你們這群庸人、惡人,我為什么要讓你們高興?聽了他的話我很震驚。一直以來我認為范佩西本性循規(guī)蹈矩,雖然慢半拍,可差強人意,后來也只是思想偏離了一點軌道。沒想到竟如此偏激。在他眼中,難道我也是惡人嗎?犯了漢娜·阿倫特宣稱的那種平庸之惡?
屋頂上涼風習習,如果不是這番爭論倒不失為休憩之地。范佩西大概也不愿再提及這個話題。他甚至與我保持了一點距離。他在平臺上踱了幾步仰臉說,你看,夜色多么美,星星多么純凈。我說,是啊,人間難得的景色。范佩西臉上露出了陶醉的微笑。他忽然把兩只胳膊端平,左腳點地,右腳凌空而起,作大鵬展翅狀。他撲閃著兩只胳膊,好像是夜鳥的雙翼。你說我變成鳥好不好?他問我,眼神狡黠。我沒好氣地反問他,這可能嗎?他并不搭腔,而是用夢游般的聲音說,有時候我可真想變成鳥,只有鳥才能自由飛翔,飛向外面的世界。我冷冷說,即便如此,總歸也要落到地面。范佩西收攏了他臆想中的翅膀,看著我,說,鳥和人不同,落下來也是落在屋頂上。
問題是,范佩西這只鳥,一落下來就摔死了。
我是在進報社一年后再度聽到他的消息的。我在商場碰見了老鄭。老鄭已退休,手拉著他的外孫在閑逛。我請他們?nèi)ジ浇返旰攘缩r榨橙汁。老鄭現(xiàn)在活得更坦然,肚子凸出了不少,一副指點江山的姿態(tài)。老鄭說“神經(jīng)病”死了的時候,我無法將之與范佩西對上號。我知道我記憶的一部分已開始清零。但當他說起那個屋頂上的人時,昔日場景似又重現(xiàn)。
老鄭說范佩西終于還是與他老婆離了婚。這樣他就更加自由了。范佩西仍保持著在屋頂行走的習慣,后來還演化為去屋頂喝酒。喝了酒的范佩西特別亢奮。能夠像獨行俠一般銜枚疾走。因為裹著一件黑色茄克,風一吹就像船帆一樣鼓蕩起來。老鄭說,望過去像一只傻不愣登的海鳥。光是獨舞倒也沒事,問題是范佩西有時會到廠部檢舉,去報社爆料,或去市政府上訪。很多人看見他夾個皮革包在路邊等車。
他這樣在屋頂,別人就有危機感,于是告到派出所,但法律限制不了,畢竟他沒有傷害到別人。派出所的人也只能口頭警告。怎么說呢,就當是一棵樹吧,一只野貓吧,或者一只鳥。
他終究被開除了。因為有一天他居然狀告了領導,說領導侵吞了部分工程款。領導被喊話后回來,氣得把茶杯擲地上。平常我可沒少為大家謀福利啊,工程部怎么出了這么個白眼狼。領導罵。所以,老鄭說,后來,也有人叫他白眼狼。
那么,范佩西又是怎么死的呢?老鄭說,這誰也說不清,也許是他自己喝醉酒從屋頂上摔下來,也許是有人在他必經(jīng)的屋頂?shù)呐_階、斜坡、瓦楞上動了手腳??傊?,有一天清晨人們在一條凸起的溝坎上發(fā)現(xiàn)他死了,腦漿都磕出來了。一些罵過他的人還為此被派出所傳訊。
可人死又不能復生。老鄭的語調(diào)頗為感慨,以后的事你想必也聽說了,國營二棉終究被幾只蛀蟲弄倒灶了。許多下崗工人大多去縣政府門口靜坐,連領導也去了,但又有啥用?國家有政策啊。老鄭說,爭取不到利益,大家后來就說說笑笑,很多仇人一夜之間都變成了朋友。領導也顯得格外平易近人,還開玩笑說他挺懷念一個故人。有人問這個故人是誰。領導說,“神經(jīng)病”啊。有人說人都死了還懷念個屁。領導幽幽答道,正是因為死了才懷念,可惜啊,此人如果還活著,一定會帶頭跳上屋頂向政府討個說法。大家哄堂大笑。
小林來招待所的小房間看我時是個黃昏。小林一直堅持在廠部工作,十多年了她已從團委崗位下來,做了工會主席。她說她懷舊,離不開這個地方。我倆平時各忙各的。那個小房間還是原先的格局。小林邊收拾衣物邊問我看展的情況。我說,影像館搞得不錯,重大事件都上去了留下了。頓了頓我又說,不過總還有被時間遺忘的。小林笑了,說這當然。我遲疑一會問,范佩西記得嗎?小林側臉想了想,是那個屋頂上的人?我說,是啊。小林說,不早就摔死了?我心一動,問,他死的情況你曉得的?小林說,曉得的。我說,那你當初怎么沒告訴我?小林愕然道,有這個必要嗎?我說不出話來。我有點恍惚。過了一會我問,那個人真的死了嗎?小林的眼神又流露出母性的光芒,嗔怪地說,你看你犯傻了不是。
可不知何故,我總以為傳聞終究是傳聞,“那個人”仍活著,早已騰云駕霧而去,尋找他的新生活,這或許源于某種心理暗示,甚或幻覺。在報社里,我是負責采編一塊的,免不了會聽到一些負面事件,也不乏有人給我提供這方面的線索。有一次我正在呆和尚面館吃早餐,有個陌生電話打來,讓我去縣政府門前看看,說有特大新聞。他的聲音喑啞,但掩飾不了一股興奮勁兒。我沒理他??勺罱K還是決定跑一趟。
縣政府在城西延安東路18 號,很高的一幢主樓,巨大的玻璃幕墻閃閃發(fā)亮。可還沒靠近大門路就給封堵了。汽車喇叭聲四起。延安東路這一段平日車輛就多,現(xiàn)在更如盲腸般凝滯。許多人紛紛打開車門仰望,問怎么啦,怎么啦。原來縣政府主樓高高的天臺上竟然竹竿樣戳著一個人,像貼在那些閃亮玻璃上的一個多余的零件。旁邊有人講解員一般介紹這個人是個下崗工人,母親肺癌晚期,老婆跟人跑了,自家房子拆遷又覺得賠償款少了,就跑到縣政府要挾鬧事??商岬哪切┮螅块T是無法滿足的,因為早就按規(guī)定安置了呀。講解員笑笑說,這人每次來,都隨帶皮包,里面據(jù)說是一些揭發(fā)別人的黑材料。
可還沒等我仔細眺望,那個人大概覺得無聊,開始沿著天臺來回走動。樓底圍觀的人群一陣騷動。有人取出手機錄制。還有人交頭接耳,說救援人員上去了。果然就有幾個穿制服的人繞到安全梯那邊,悄悄往上攀登。也有人臉色茫然,大概仍覺得此事發(fā)生得有點蹊蹺。
我下了車,擠到縣政府門口,打算觀看事態(tài)的發(fā)展。我打開手機,點開拍照功能,對準主樓頂層的方向,拇指與食指輕輕一捻,天臺的景物一下子放大、迫近了。鏡頭里那個人已停住腳步。只見他端平胳膊,左腳點地,右腳凌空,作大鵬展翅狀。那兩只胳膊撲閃著,猶如鳥雀的雙翼。由于他站立的方位接近于背面,我只望見大半個后腦勺,但他的動作卻讓我的心猛地一沉。
有一個瞬間,他轉過臉,沖著鏡頭笑了笑,臉上露出一副陶醉的忘我的神情。我的手抖了抖,手機差點掉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