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玉

高力士是有名的唐代大宦官，經(jīng)歷了武則天、中宗、睿宗、玄宗、肅宗等朝的許多重大的政治事件，也見證了許多宮廷秘事。其家族在我國歷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其遷徙、演變的軌跡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說是中國中古時期社會劇烈變化的一個縮影。高力士一生經(jīng)歷了家破人亡、改他人姓、飛黃騰達，再到罷官流放的過程，可謂大起大落、曲折跌宕。

一 曲折離奇的家族歷史

高力士原名馮元一，其家族源遠流長，可以追溯到西周時期。據(jù)《晉書·馮跋載記》記載：“其先畢萬之后也。萬之子孫有食采馮鄉(xiāng)者，因以氏焉?！边@是其姓氏的最早來源。畢萬是周文王之子畢公高的后裔。上引《晉書》還載，西晉永嘉之亂時，馮和避亂遷居于上黨。這個馮和是馮氏家族見于記載的最早祖先，是他將這個家族從長樂信都（今河北冀縣）遷到上黨（今山西長子縣西南）。馮和之子馮安在西燕慕容永部下任將軍，后燕慕容垂滅亡西燕，導致了這個家族再次遷徙，所謂“永為垂所滅，安東徙昌黎，家于長谷”（《魏書·海夷馮跋傳》）。這次遷徙非常重要，為馮氏家族后來南遷創(chuàng)造了條件。

馮安之子馮跋在后燕時任中衛(wèi)將軍，由于其主慕容熙荒淫殘暴，遂與其弟馮素弗合謀殺熙，擁立高云為主。不久，高云為其部下所殺，馮跋誅殺謀逆者，自立為天王，史稱北燕。這就是《高力士墓志銘》記載的“馮之先，北燕人也”的來歷。馮跋病危，其弟馮弘勒兵入宮，馮跋驚恐而死，馮弘自為天王。這一時期北魏勢力強盛，不斷對北燕發(fā)動進攻，馮弘無力抵御，遂于太興六年（436）放棄龍城（今遼寧朝陽），逃往高句麗，北燕滅亡，共歷二世二十八年。北燕滅亡后，馮氏家族分裂為三支。以馮弘為首的一支逃到高句麗，不久被高句麗所殺。一支以馮崇、馮朗為首遷徙到北魏境內，歷任高官。北燕在未亡之前，為討好北魏，馮弘曾送其女入魏，為太武帝左昭儀。馮朗女為北魏文成帝皇后，即著名的文明太后，其兄馮熙因其妹故，得以尚博陵長公主，權傾朝野。魏孝文帝先后納馮熙三女，二為皇后，一為左昭儀，故馮氏家族在北魏地位尊貴，為著名的大家族。

馮氏家族的另一支由其族人馮業(yè)率領泛海南下，在嶺南番禺登陸。當時嶺南歸南朝宋管轄，馮業(yè)被任命為新會太守，封懷化侯。高力士父《馮君衡神道碑》載：“分燕徙越，又據(jù)高良。”“高良”為“高涼”之訛，南朝梁時置高州。《高力士神道碑》云：“自宋懷化□業(yè)以至于盎，五嶺之表，推□名族?！鄙竦辣臍埲碧幙煞謩e補“侯”“為”字。馮盎是高力士的曾祖父，兩《唐書》皆有傳。馮盎的祖父馮寶聘嶺南大族冼氏之女為妻，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冼夫人。馮寶死后，嶺表大亂，冼夫人在穩(wěn)定當?shù)厣鐣刃蚍矫尕暙I甚大。陳朝建立，夫人命其九歲的兒子馮仆率諸首領于永定二年（558）朝見陳武帝，被任為陽春郡太守。后因參與鎮(zhèn)壓廣州刺史歐陽紇叛亂有功，加封馮仆信都侯，轉石龍?zhí)?。馮仆有三子，即馮魂、馮暄、馮盎，其中以馮盎最有才干。陳朝滅亡后，嶺南再次大亂，經(jīng)冼夫人與其孫馮盎力戰(zhàn)，逐一掃平叛亂，建立功勛。隋文帝因此授馮盎高州刺史，封冼氏為譙國夫人，并允許開譙國夫人幕府，掌管六州兵馬。隋朝末年，天下大亂，割據(jù)者蜂起。馮盎專力在嶺南擴展地盤，勢力最盛時占地二十馀州。當時有人勸馮盎自稱南越王，被其拒絕。唐朝滅亡割據(jù)江陵的蕭銑政權之后，武德五年（622），唐任命李靖為嶺南道安撫大使，入嶺南招撫，馮盎遂歸附了唐朝，據(jù)《高力士神道碑》載：“皇唐初，盎使持節(jié)高州都督、廣韶等十八州總管，封耿國公?！敝T子皆為州刺史。馮盎送其子馮智戴入京為質。貞觀五年（631），馮盎來朝，唐太宗宴賜甚厚?！杜f唐書·馮盎傳》說馮氏有“奴婢萬馀人，所居地方二千里”?！陡吡κ磕怪尽芬噍d：“頤指萬家，手據(jù)千里?！瘪T氏家族遂成為嶺南最大的地方勢力。唐高宗時，中書令許敬宗曾將女兒嫁給馮盎之子，兩家建立了聯(lián)姻關系，說明馮氏家族的勢力已經(jīng)影響到了長安。唐太宗之孫朗陵王李瑋，即吳王李恪之次子，亦娶馮盎曾孫女為妻。

馮盎死于貞觀二十年，其有四子，即馮智戣、智戴、智彧、智垡，其中智垡生馮君衡，任潘州刺史。馮君衡生三子，即高元琎、元珪、力士，高力士為第三子。高力士原名元一，其名與其二兄之名相連，只是姓氏改為高氏而已，至于原因，后面詳述。馮氏家族既然為嶺南大族，在唐初地位頗高，為什么后來破落，其子孫竟然被閹，淪為宦官，其原因史籍未見記載，需要進行一番考證。據(jù)馮君衡次子《高元珪墓志銘》載：“垂拱中，武太后臨朝，公時尚幼，屬奸臣擅權，誅滅豪族，避此禍，易姓高氏?！笨磥眈T氏家族的破落與武則天有關系?！顿Y治通鑒》卷二〇三：“太后自徐敬業(yè)之反，疑天下人多圖己，……欲大誅殺以威之?！瘪T氏家族勢大地廣，甲兵眾多，武則天既“疑天下人多圖己”，馮氏家族自然也在其懷疑防范之列。郭湜《高力士外傳》載：“始與母別，年十歲?！备吡κ克烙趯殤辏?62），《新唐書》本傳說其終年七十九歲，當生于公元684年，至長壽二年（693），正好十歲。從史籍記載看，長壽二年，武則天在嶺南最大的舉動便是誅殺當?shù)亓魅恕?jù)《資治通鑒》卷二〇五長壽二年二月條載：“或告嶺南流人謀反，太后遣司刑評事萬國俊攝監(jiān)察御史就按之。國俊至廣州，悉召流人，矯制賜自盡。流人號呼不服，國俊驅就水曲，盡斬之，一朝殺三百馀人。然后詐為反狀，還奏?！比f國俊誅殺的嶺南流人到底是些什么人？據(jù)《通鑒》卷二〇四天授元年（690）八月條，武氏在大肆誅戮唐宗室之后，將“其幼弱存者亦流嶺南”。正由于所謂“嶺南流人”是指唐宗室殘馀，所以當有人告發(fā)其謀反時，必然引起武則天的高度重視。馮氏家族恰好也在這年破落，恐怕與此事不能沒有牽連。從武則天的角度分析，流放到嶺南的唐宗室謀反僅靠自身的力量畢竟有限，非得依靠當?shù)貏萘Φ闹С植豢?。既如此，追究當?shù)貙嵙ε晒賳T恐怕也是所派專使的又一使命。從上面引文看，萬國俊在嶺南的行動多是“矯制”而為，《高元珪墓志銘》說“屬奸臣擅權，誅滅豪族”，似有所專指?！陡吡κ可竦辣芬舱f：“因以矯誣罪成，於乎，裂冠毀冕，藉沒其家?！苯Y合上引的“然后詐為反狀”一句分析，矯誣的到底是什么罪也就很清楚了。張說所撰的《為將軍高力士祭父文》說：“小子不天，夙齡閔兇，身嬰寇剽，家值虜裂?！闭f明高力士在這一年與家庭分散了。數(shù)年后，即圣歷元年（698），高力士為嶺南討擊使李千里所獲，獻入宮中為宦官，這時他已經(jīng)十五歲了。

二 高力士的人生軌跡

關于高力士兄弟改姓高氏的問題，《高元珪墓志銘》載：“避此禍易姓高氏。”這一說法恐不可信。高力士是李千里獻入宮中的，據(jù)《舊唐書》本傳載：“后因小過，撻而逐之。內官高延福收為假子，延福出自武三思家，力士遂往來三思第。歲馀，則天復召入禁中，隸司宮臺，廩食之。”可知高力士的再次入宮，當是高延福與武三思共同活動的結果。由于其認高延福為養(yǎng)父，故改姓高，其神道碑所說的“則天皇后賜姓高”的記載，是不可靠的。在古代隨養(yǎng)父姓是常見之舉，何須要皇后賜姓。至于高力士之兄亦改姓高氏之事，《馮君衡墓志銘》云：“夫人，南?？ぬ蛉他準?，……夫人有三子一女，同歸上京。長子元琎，左衛(wèi)中候；次子元珪，左領軍衛(wèi)郎將；少子力士，右監(jiān)門衛(wèi)大將軍。以將軍小，養(yǎng)于高氏，故舉家從其姓焉?！边@里所說的“南?？ぬ蛉恕钡囊靥?，是高力士發(fā)跡后，玄宗給其母的封號，志文中所說的“將軍”，即指高力士。高力士親母麥氏與高力士再次相見的時間據(jù)推算應是在開元五年（717）?！短乒矢邇仁瘫芳锤吡κ筐B(yǎng)父高延福碑云：“二紀積離，萬里遙至；音容莫識，涕對茫然?！睆拈L壽二年至開元五年，共二十四年（二紀）。這是指其母子分離再到重逢的時間。張說《為將軍高力士祭父文》云：“將二十年，玉弁加首，金章在佩，先靈納祐，明神降鑒。阿母速至于京華，……又緣幼育高氏，變族移家，敬愛盡于二堂，溫凊同于一紀?！笔钦f高力士在宮中“將二十年”才見到生母，從圣歷元年算起，至開元五年為二十年。又曰“溫凊同于一紀”，該文撰于開元十七年，向前推算至開元五年，也恰好是一紀十二年時間?？芍準吓c其馀子女來到長安要比高力士晚得多，此時高力士已官居右監(jiān)門衛(wèi)大將軍，并早已改姓高氏，“故舉家從其姓焉”。《高元珪墓志銘》載“避此禍易姓高氏”，此時已是開元時期，政治局勢不同于武則天時期，并無危險威脅其家，又何必避禍易姓呢？

需要說明的是，高元琎、高元珪及其妹與其母并非“同歸上京”。據(jù)《舊唐書》本傳載，“嶺南節(jié)度使于潘州求其本母麥氏送長安”，時在開元五年?！陡吡κ可竦辣份d，“兄等雁行，自閩徼而就養(yǎng)王城”，而不是來自潘州。《為將軍高力士祭父文》亦云：“妹兄自拔于泥滓，咸以官漸榮祿，姻通士林。”可知他們都是自行來到長安，說明馮氏家族破落時，不僅高力士與母分離，其他子女亦與家庭離散。高力士的父親馮君衡在開元中因其子高力士之故得以平反，贈官，并在開元十七年其妻麥氏死后，得以依禮合葬。《馮君衡神道碑銘》中有“招魂合葬”一語，可知馮君衡尸骨已無從找尋，名為合葬，實則只有麥氏一人。馮君衡追贈廣州大都督。

高力士之母麥氏也不是等閑之輩，她是隋朝大將麥鐵杖的女兒，唐玄宗后來又封其越國夫人。高力士長兄高元琎，只知其曾任左衛(wèi)中候，其馀事跡無考。其二兄高元珪，據(jù)其墓志載，歷任浐川果毅、鴻門折沖、右司御率、左領軍衛(wèi)郎將、左威衛(wèi)將軍等職。高力士的夫人呂氏有殊色，《舊唐書》本傳載：“開元初，瀛州呂玄晤作吏京師，女有姿色，力士娶之為婦，擢玄晤為少卿、刺史，子弟皆為王傅。”呂氏后封齊國夫人。唐朝的宦官多收養(yǎng)假子，高力士亦不例外，根據(jù)筆者的研究，高力士養(yǎng)子中有名字見于記載的共三人，即高承悅，任將作少監(jiān)；高承信，內給事；高承錫，任職不詳。不過高力士的養(yǎng)子似乎并不僅限于這三人，據(jù)《酉陽雜俎》前集卷一二《語資》載：“有少年紫裘，騎從數(shù)十，……即將軍高力士之子也?！庇帧端胃呱畟鳌肪矶摺短莆迮_山海云傳》載：“門人守節(jié)即高力士之子也，從師墨儉，有進無退。”這些人名字已不可考。

此外，高力士還有一位養(yǎng)女，而且還干出了一件轟動一時的大事。唐德宗之母沈氏在安史之亂中丟失，百般找尋不獲?！缎绿茣ゎＸ懟屎笊蚴蟼鳌份d：“故中官高力士女頗能言禁中事，與女官李真一嘗從后游。李見高，疑問之，含糊不堅，而年狀差似后?！菚r宮中無識后者。于是迎還上陽宮，馳以聞。帝喜，群臣皆賀。力士子知非是，具言其情，詔貸之?！边@里沒有說明是高力士的哪個兒子坦白了此事。另據(jù)《資治通鑒》卷二二六載：“高氏弟承悅在長安，恐不言，久獲罪，遽自言本末。上命力士養(yǎng)孫樊景超往覆視，……以牛車載還其家。”這個高承悅即高力士長子，樊景超當為其子，史籍中沒有用高姓，而用其本姓，據(jù)此判斷，很可能高承悅亦本姓樊。在西安還出土了高力士后裔的墓志銘，這就是《高克從墓志銘》與《高可方墓志銘》，記載了高力士以下六代子孫的情況。從這些人的任官情況看，這個家族可能還會延續(xù)下去，只是由于資料缺乏，具體情況已無從考述了。

關于高力士的任職情況，其神道碑云：“歷宣教博士、內府令、朝散大夫、內給事、內常侍、內侍。再授云麾將軍、右監(jiān)門衛(wèi)將軍及大將軍。內侍置監(jiān)，公首為監(jiān)。遷冠軍、鎮(zhèn)軍、輔國、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封齊園公，食邑三千戶，又加實封三百戶。累充內屬箭及三宮內飛龍廄大使，又充開漕使。歷官授任五十馀年。”所載高力士所任官爵可以分為五類：即內侍省系統(tǒng)、諸衛(wèi)系統(tǒng)、文武散官系統(tǒng)、使職官系統(tǒng)、爵。這些官職大大超過了史籍記載的高力士所任官職，可補史書記載之不足。其中“內屬箭”一職，據(jù)其墓志載，應為“內弓箭”之誤。關于三宮內飛龍廄大使，三宮指長安的太極宮、大明宮、興慶宮，內飛龍廄大使即內飛龍使，掌管內廄馬匹，在內諸司使中地位極高。通常認為自程元振、魚朝恩為飛龍使時，地位開始提高。殊不知高力士也曾充任過此職，其官名中冠有“大使”二字，即使程、魚二人充任此職時也未見，表明該使職地位在高力士充任時已經(jīng)相當高了。飛龍使統(tǒng)率有飛龍兵，屬于禁軍中的騎兵部隊，故宦官統(tǒng)領禁軍實自高力士始。唐太宗定制，內侍省不置三品官，以內侍為長官，階四品。天寶十四載（755），內侍省置內侍監(jiān)二員，正三品。玄宗此舉打破了這一定制，提高了內侍省的地位。

高力士權勢甚大，開元、天寶時期的許多將相都爭相攀附之。《舊唐書》本傳載：“宇文融、李林甫、李適之、蓋嘉運、韋堅、楊慎矜、王鉷、楊國忠、安祿山、安思順、高仙芝因之而取將相高位，其馀職不可勝紀。肅宗在春宮，呼為二兄，諸王公主皆呼‘阿翁，駙馬輩呼為‘爺?！毙趶牟恢焙羝涿?，而是呼為“將軍”。在北司中高力士的權勢亦是如此，凡有差遣，莫不出于其意。高力士資產(chǎn)豐厚，《新唐書》本傳載：“于來廷坊建佛祠，興寧坊立道士祠，珍樓寶屋，國貲所不逮。鐘成，力士宴公卿，一扣鐘，納禮錢十萬，有佞悅者至二十扣，其少亦不減十。都北堰灃列五硙，日僦三百斛直?！碧菩趯Ω吡κ扛菍櫺庞屑樱杜f唐書》本傳曰：“每四方進奏文表，必先呈力士，然后進御，小事便決之。玄宗常曰：‘力士當上，我寢則穩(wěn)?！庇刑埔淮鹿賹嗾弑?，但還沒有一個宦官的權勢能與高力士相匹，也沒有一人能始終得到皇帝的寵信。

唐肅宗即位后，由于另一宦官李輔國的構陷，高力士于上元元年（760）流放巫州。寶應元年（762）遇赦放還，途中聞玄宗已崩，嘔血而死，陪葬于泰陵。

三 高力士事跡評述

高力士與唐玄宗的關系始于玄宗在潛邸時，即為臨淄郡王時，《舊唐書》本傳明確記載說：“景龍中，玄宗在藩，力士傾心奉之?！睆拇耍吡κ烤o隨玄宗，凡這一時期的重大事件皆全力赴之。景云元年（710）六月，玄宗發(fā)動唐隆政變，誅殺韋后、安樂公主等，高力士參與其事。此事不見于史籍，其神道碑有明確的記載，所謂“及孝和棄群臣，韋氏窺大寶，不利王室，已成禍梯。玄宗赫然提劍而起，公實勇進，□龍上天。扶皇運之中興，佐大夫之利見”。孝和指唐中宗。“自是之后，恩遇特崇”，可知此舉乃是高力士獲得玄宗寵信之始。

此事后玄宗被立為太子，高力士遂被調入東宮內坊任職。開元元年（713）七月，玄宗誅殺太平公主集團，高力士亦參與其中。關于此事，《資治通鑒》卷二一〇有載：“上乃與岐王范、薛王業(yè)、郭元振及龍武將軍王毛仲、殿中少監(jiān)姜皎、太仆少卿李令問、尚乘奉御王守一、內給事高力士、果毅李守德等定計誅之。”從而穩(wěn)定了政局，為開元盛世的開創(chuàng)奠定了基礎。

除了以上諸事外，高力士還多次平定內亂，為鞏固政局做出了貢獻?！顿Y治通鑒》卷二一六天寶十一載四月條載：戶部侍郎、御史大夫、京兆尹王鉷與邢縡合謀，欲以龍武萬騎殺龍武將軍，“以其兵作亂”，被高力士所率“飛龍禁軍”在皇城西南隅截殺。其神道碑中“京有王□之亂……倉卒起變，削而平之”等語，即指此事。其墓志亦云：“王鉷之亂，輦轂震驚，禁軍一舉，玉石同碎。公親執(zhí)桴鼓，令于顏行曰：斬級者無戰(zhàn)功，擒生者受上賞。俶擾之際，人無橫酷者，由公一言也?！睆摹皵丶壵邿o戰(zhàn)功，擒生者受上賞”一句看，高力士并不愿大肆殺戮，而是通過鼓勵生擒的方式，以達到既平息暴亂，又減少屠戮生靈的目的。

安史之亂時，玄宗逃往成都避難。至德二載（757）七月，健兒郭千仞乘夜舉兵叛亂，玄宗駕御玄英樓親自招諭，不從?！杜f唐書·李峘傳》說李峘與陳玄禮統(tǒng)兵平之。然《高力士墓志銘》卻說：“屬胡羯僭逆，天王居于成都。跋涉艱難，扶護警蹕。蜀有南營之叛，公討而平之?！逼淠怪舅d可補史書記載之疏漏。

高力士能夠多次立功，與他本人具有一定的軍事才干有關。關于高力士這方面的能力，傳統(tǒng)文獻疏于記載，然其神道碑曰：“曾扈從車駕幸三山宮，天子講藝呈材，威戎夸狄。有二雕食鹿，上命取之。射聲之徒，相顧不進。公以一箭受命，雙禽已飛，控弦而滿月忽開，飲羽而片云徐下。壯六軍而增氣，呼萬歲以動天?！标P于高力士的這一技能，其墓志銘亦有概括的描述，所謂“令受教于內翰林，學業(yè)日就，文武不墜，必也射乎。五善即閑，百發(fā)皆中，因是有力士之稱”。高力士武能射雕，文能掌管四方進奏文表，故這里所說的“文武不墜”當非虛言。

高力士在政治上也有異于常人的洞察力。開元二十五年，太子李瑛被廢，李林甫數(shù)勸玄宗立壽王為太子，玄宗因忠王年長而猶豫不決，常郁郁不樂，甚至連睡眠與飲食都減少了。在這關鍵時刻，高力士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據(jù)《資治通鑒》卷二一四載：“高力士乘間請其故。上曰：‘汝，我家老奴，豈不能揣我意！力士曰：‘得非以郎君未定邪？上曰：‘然。對曰：‘大家何必如此虛勞圣心，但推長而立，誰敢復爭！”于是立忠王為太子，即后來的唐肅宗，從而挫敗了李林甫與武惠妃的陰謀。

高力士不僅力主立肅宗為太子，而且還設法保護其安全。李林甫不甘心失敗，屢興大獄，置推事院于長安，提拔楊國忠為御史，“事有微涉東宮者，皆指擿使之奏劾”，“幸太子仁孝謹靜，張垍、高力士常保護于上前，故林甫終不能間也”。（《資治通鑒》卷二一五）在這種險惡的環(huán)境下，太子憂慮，竟然鬢發(fā)斑白，玄宗幸東宮，看到庭院不灑掃，樂器蒙塵，左右無嬪侍，遂命選京兆良家子五人賜予太子。高力士諫曰：“京兆料擇，人得以借口，不如取掖廷衣冠子，可乎？”最終選了三人，據(jù)《新唐書·后妃傳下》載，其中就有唐代宗生母章敬皇后吳氏。掖庭所管乃官奴婢，其中不乏因犯罪籍沒的官員妻女，即所謂衣冠子，在京兆府選擇，則會使民間騷動，社會不穩(wěn)，可見高力士還是很有政治頭腦的。

李林甫是開天時期著名的奸相，對這一時期政治敗壞起到了不好影響。天寶三載，玄宗對高力士說，朕不出長安將近十年，天下無事，朕欲高居無為，把政事委于李林甫，何如？高力士認為天下大柄，不可以假人。盡管引起了玄宗的不悅，然委政于李林甫之事亦無疾而終。

天寶時期，楊國忠拜相專權，發(fā)動對南詔的戰(zhàn)爭，導致全軍覆沒，百姓困苦，民間騷然。楊國忠隱瞞失敗，玄宗懵然不知。高力士曰：“臣聞云南數(shù)喪師，又邊將擁兵太盛，陛下將何以制之！臣恐一旦禍發(fā)，不可復救?！保ā顿Y治通鑒》卷二一七）其進言顯然是針對楊國忠的。天寶十三載秋，大雨成災，“上因左右無人，謂高公曰：‘自天寶十年之后，朕數(shù)有疑，果致天災，以殃萬姓?！淇偀o言，何以為意？高公伏奏曰：‘開元二十年以前，宰臣授職，不敢失墜；邊將承恩，更相戮力。自陛下威權假于宰相，法令不行，災眚備于歲時，陰陽失度，縱為軫慮，難以獲安，臣不敢言，良有以也。上久而不答。”（郭湜《高力士外傳》）這里一再提到宰相之咎，針對楊國忠之意已經(jīng)很明顯了，可惜玄宗始終不悟。

對宰相姚崇、張說，高力士卻是另一番態(tài)度。據(jù)《次柳氏舊聞》載，姚崇向玄宗請示郎吏升遷事宜時，玄宗向上望著殿宇，根本不理姚崇。姚崇驚恐，急忙退出。高力士見狀，奏曰：“陛下初承鴻業(yè)，宰臣請事，即當面言可否。而崇言之，陛下不視，臣恐宰臣必大懼?！毙诨卮鹫f：“……事之大者，當白奏，朕與共決之，如郎署吏秩，甚卑，崇獨不能決而重煩吾耶！”姚崇回到中書，懼不自安，“會力士宣事，因為言上意，崇且解且喜”。客觀地看，玄宗的這種做法并沒有錯，作為君主，就是要抓大事而放小權。但是從高力士的角度看，皇帝應該尊重宰相，即使有不同意見，也應及時提出，不可采取視而不見的態(tài)度。這是高力士識大體、顧大局、見識不凡的體現(xiàn)。

開元時期另一宰相張說，博學多才，執(zhí)政公平，三次入相，執(zhí)政三十馀年。李林甫、崔隱甫、宇文融等人忌恨他，出于私利而劾奏張說，玄宗不僅派官鞫問，還出動金吾衛(wèi)包圍了張說家。據(jù)《舊唐書·張說傳》載：“玄宗使中官高力士視之，回奏：‘說坐于草上，于瓦器中食，蓬首垢面，自罰憂懼之甚。玄宗憫之。力士奏曰：‘說曾為侍讀，又于國有功。玄宗然其奏，由是停兼中書令?！钡珔s保留了其右丞相之職。

對宰相中的弄權之輩，高力士卻是另一種態(tài)度。宰相宇文融忌安王、朔方節(jié)度使李煒權重，指使侍御史李宙彈劾李煒。李煒秘密探知這一情況后，遂通過高力士、玉真公主向玄宗稟明了情況，導致了宇文融被貶為汝州刺史。通常認為李林甫拜相，是高力士助力的結果，實際情況并非如此。據(jù)《舊唐書·李林甫傳》載：“初，侍中裴光庭妻武三思女，詭譎有材略，與林甫私。中官高力士本出三思家，及光庭卒，武氏銜哀祈于力士，請林甫代其夫位，力士未敢言。玄宗使中書令蕭嵩擇相，嵩久之以右丞韓休對，玄宗然之，乃令草詔。力士遽漏于武氏，乃令林甫白休。休既入相，甚德林甫，與嵩不和，乃薦林甫堪為宰相?！笨芍盍指θ胂嗖⒎侵苯映鲎愿吡κ恐?，故《資治通鑒》卷二一四載：“林甫乃因宦官言于惠妃，愿盡力保護壽王；惠妃德之，陰為內助，由是擢黃門侍郞?！备緵]有涉及高力士。

關于高力士與楊貴妃的關系。首先，楊貴妃的入宮是其引薦的結果，陳鴻《長恨歌傳》曰：“先是，元獻皇后、武惠妃皆有寵，相次即世?！t高力士潛搜外宮，得弘農楊玄琰女于壽邸?！眱伞短茣贰ⅰ锻ㄨb》等書沒有寫何人所薦，卻用了“或曰”這樣含糊的表述。然司馬光在《通鑒考異》中引錄了《長恨歌傳》的這一記載，并說兩《唐書》不記楊氏為壽王妃，是為玄宗諱，從而肯定了《長恨歌傳》的記載。其次，高力士是傾向于處死楊貴妃的。《舊唐書·楊貴妃傳》：“既而四軍不散，玄宗遣力士宣問，對曰‘賊本尚在，蓋指貴妃也。力士復奏，帝不獲已，與妃訣，遂縊死于佛室?！薄顿Y治通鑒》卷二一八載：“上曰：‘貴妃常居深宮，安知國忠反謀？高力士曰：‘貴妃誠無罪，然將士已殺國忠，而貴妃在陛下左右，豈敢自安！愿陛下審思之，將士安則陛下安矣。上乃命力士引貴妃于佛堂，縊殺之?！笨梢娖湓谶@一事件中發(fā)揮了積極的作用，并且是處死楊氏的具體執(zhí)行者。

此外，高力士還對唐朝史書的編撰做出了一定貢獻。他長期生活在宮中，掌典機要，親身經(jīng)歷或參與了許多重大事件，并對宮廷制度非常熟悉，故其本身就是一部活歷史。在開天時期其為皇帝寵臣，自然無法參與此類事。其后期被流放巫州，在這一期間先后與唐代著名史家柳芳、郭湜相逢，他們相互配合，先后完成了《唐歷》《高力士外傳》的撰寫。還有一部李德裕撰寫的《次柳氏舊聞》，也與高力士有著間接的關系?？梢哉f這三部書的修撰，高力士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沒有其提供的豐富資料，修撰就無從談起，應該給予充分的肯定。

通常認為高力士因為脫靴之事而懷恨于李白，遂伙同楊貴妃將李白排擠出了長安。關于此事筆者曾專門寫了一篇名為《高力士為李白脫靴事質疑》的文章，就發(fā)表在《文史知識》（2018年第8期）上，認為此乃子虛烏有之事，有興趣者可以參閱。

（作者單位：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