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一只灰蝴蝶。第一場雪飄來又飄走。

院子漆紅的大門已被我拆下來，把它們靠在院墻的兩側(cè)。門梁上那盞長明燈已點亮了三天。我想象著門、長明燈和周圍一切我所熟知或不熟知的事物，它們連日來都在隨意且無限地延伸著?？諝饫飶浡┖湍嗤粱旌系臍庀?，紛紛揚揚的大雪把房前與屋后的溝渠、樹林、群山都覆蓋得巋然不動。而我預(yù)先就把這些事物想象成某種生長在花園里的微縮生命。在園里，在枯枝和敗葉的混沌里，在灰暗稠密的陰影與白色強光的交替中，我偶然完成了一場與她心靈的碰撞和交換。我和她完全處于兩種相悖道德的交會之處，來認知周遭的一切事物。比方說，我分明看到雪花不是在飄，而是在飛翔；她不是在笑，而是在焦慮中陶醉逝者的嘲弄；我亦分明看到事物無知的影子，只有它才使我重新尋回膽量和適合與人共存的方式。

我形單影只地獨居在這間房里，卻形同于無。我透過窗戶什么也看不見，除了雪，任何事物都看不見，院子里的一切都于雪光之中，岑寂于無。雪花如絮般飄到第三天傍晚，短暫停歇之后，于次日凌晨五點鐘，又下了一場鴻毛似的大雪，之后，天才開始慢慢放晴。我推了推屋門，外面厚厚的積雪已把門堵得嚴嚴實實。

我踩著一把椅子，身體探出掛滿雪花的窗欞，像一片葉子迅速墜落到雪地上。我沒有遲疑這非偶然的過程，站起身立馬蹚著厚厚的積雪朝正屋走去。我打開正屋的窗戶，忽然，一陣犀利的冷風卷起一顆顆靚麗的雪粒吹到屋子里，落到炕頭上、被褥上、八仙桌上、樟木箱上、阿旺身上。

冰冷的炕頭上，阿旺睜開眼，雙耳機警地立起來，觀察周圍發(fā)生的情況。三天前，也就是在我離開這間屋的那一天，阿旺就趴在炕頭上，從那一天開始雪下大了，直到現(xiàn)在阿旺一直守護著它的主人。當窗戶被我打開的那一刻，阿旺的舌頭不再舔舐自己前腿上的狼趾，后來它雙眼通紅，怒目圓睜的剎那，我仿佛從它紅寶石般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或者說，看到了它期待想看到的什么。

一座座墳塋就在離院子不遠的地方。院子西面有一座小花園，花園外側(cè)是一條從外界伸進大山的羊腸小路，這段路總能讓我感到，會有某些變異的物種，深夜里，從深山老林里悄無聲息地走出來，來到現(xiàn)實世界里。

秋冬時節(jié)的夜晚，墳塋上空總有趨藍或趨綠的點點浮光閃現(xiàn)出來。有時這些光被風吹散，散落在山路上、樹林間、溝渠中、公園里。壯觀時，它們成群結(jié)隊地聚集在一起，不熟悉的人看到這些影影綽綽的亮光，準會以為是螢火蟲們出來活動呢。

她上身穿一件單薄的艷色外套，下面是一條磨白的牛仔褲和一雙高幫皮靴。她從一輛迷你的汽車里剛鉆出來，一只腳就陷到了雪里。她提起修長的腿，足尖輪番在輪轂上磕了磕，剛磕掉雪的皮靴，落下時，再次沒到雪里。她看上去有點惱，她不再磕靴尖上的雪了，大步朝我走來。

“你擋住了門前的路?！蔽覔屜日f道。

“我怎么擋住路啦？”她不耐煩地回敬我。

“你的車擋在了門前?！蔽沂种钢能囌f。

“關(guān)你什么事？”她說。

而后她走到院門口，站在長明燈下，光線從她頭頂直射下來，瞬間與自然光糅成一種特殊的顏色，而這種顏色把她的臉一下子襯到了暗處。

她摘掉頭上扎有蝴蝶結(jié)的毛絨帽，然后彎下腰，黝黑細密的長發(fā)打她的頭頂滑落下來，發(fā)絲貼近雪，她伸出五指輕快地梳理它們。接著，她把長發(fā)甩到腦后，重新戴上扎有蝴蝶結(jié)的毛絨帽，某一瞬間，我不經(jīng)意地看到，她嘴角上端，自然而然流露出兩個深圓的酒窩。除此之外，她臉上的其他特征都被那副與她臉型極不相配的墨鏡罩住了。

“這里沒有旅館，這里是墳地，你走錯路了，”我說，“去縣城得繞過前面的這座大山?！?/p>

她沒言語，這時屋里傳來阿旺甕聲甕氣的叫聲，那叫聲似要召喚誰。

她摘掉墨鏡，露出一雙細眉小眼。她從長明燈下走開，回到車前關(guān)上車門，然后又像一只懵懂的小鹿，尋著自己的足跡，重新回到院門口。

“你是誰？”她冷不丁地問。

她見我沒有理她，把手伸進艷色上衣的口袋，她的腿還陷在雪里，她單薄的上身看上去如此輕盈，宛如毛絨帽上那只欲飛的彩蝶，欲飛越這些墳、溝渠、樹林，飛到大山的深處……她從口袋里摸出一部手機。

“這里沒有信號！”我說。我還想說，這里只有雪，雪下面都是死人……

她很驚詫！同時嚇了我一跳?！伴T呢？！”她尖聲叫道，接著像頭急紅眼的母獸目不轉(zhuǎn)睛地看我。

我停下手里的活，“門？讓我給拆了，”我說，“喏，就立在那兒?！?/p>

她環(huán)視四周，目光落在院墻兩側(cè)?！澳愀陕锇汛箝T給拆了？”她眉頭緊蹙地說。

我狐疑地望著她，站起身說：“這兒是你家嗎？關(guān)你什么事？”

阿旺立在炕頭，前腿扒住窗欞，頭探到窗外，它的叫聲連續(xù)且洪亮，讓人振聾發(fā)聵，像是有緊要的事情發(fā)生。

“你是誰？”她問我，隨后拳起手指湊到嘴邊哈氣為自己暖手。

我拾起鐵锨，一锨锨鏟院里面的雪，我把雪鏟到院兩側(cè)，慢慢亮出一條雪道。

“我手冷……腿和腳好像也給凍住了……不聽使喚了。”

她站在原地，孤零零地站在冰天雪地里，她在說話，聲音很輕，斷斷續(xù)續(xù)，如果傳來其他聲響，她的聲音肯定會被淹沒。而我確實聽到從她嘴里發(fā)出微弱的聲音，好像是向著我的怯弱的求助聲。

“誰讓你把車開到人家墳地上的？”

她轉(zhuǎn)過身，望了望埋在雪下一個個凸起的墳塋。

“我沒有，再說那又怎樣？”她好像突然恢復(fù)元氣，在我的指責下不屑地反駁。

“你說那又怎樣？不好唄，對你對死者都不好?！?/p>

“這兒我比你熟！”她趾高氣昂地說。

“喏，是嗎？這我倒不知道，也許吧，”我說，“不過這里沒活人，只有死人，你跟死人很熟嗎？”

“跟死人熟怎么了？你以為我害怕嗎？告訴你，死人活人我都不怕！”接著，她喊，“阿旺——阿旺我回來啦?！?/p>

阿旺聽到她的聲音不再叫了。我看見阿旺伸出舌頭又開始舔自己前腿上的狼趾，腑中還不時發(fā)出“嗚嗚嗚，嗚嗚嗚”低沉的叫聲。

一陣風穿過院子，跟著又是一陣風吹過。我鏟出一條寬窄適中的雪道，鏟到一旁的雪，被我弄上了一層黑黢黢的臟土，我覺得對不起這些白雪，我玷污了她們的圣潔。

“幫我一下吧，把我從雪里弄出來?！彼f。她換了一種和氣的口吻對我說。

“你的腿和腳會被凍傷的，凍傷了的皮肉會變得黢黑，甚至還可能會被截肢。”我嚇唬她說。

“你嚇唬我！”她說，“你別以為我沒見過，我見得比你多呢！”

“你還是快點離開，把車開走！車停在這兒特礙事！”

“那好，我把車開進院?！?/p>

“那不行。你以為我拆掉大門，為的是叫你把車開進院？”

直到黃昏。

她一直坐在夕陽籠罩下的一根筆直的圓木上。這里是花園，圓木旁邊的石灰凳上，有幾只爪印，和某人畫像般的圖案。爪印很大，像是獸類留下的足跡；畫像也很大，在不大的花園里顯得格外壯觀，像是一個陌生人清冷的迷宮。還有，三五只麻雀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凝視她，為不嚇到它們，她故意瞇起眼睛，像死人一樣屏住呼吸看著它們。

我唐突地蹚過她面前的雪。我感到她在自言自語，她默默在心中自由喧嘩著自己的聲音。她垂下眼瞼與外界隔絕開一道峽谷、一條長河，有許多流水在峽谷和長河中暗潮涌動。與此同時，我無法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按照她自己的意愿正在實施的某些規(guī)則，這些規(guī)則不能干預(yù)我，而群山、樹木、花園和花園里的枯枝爛葉，卻能被她的規(guī)則和意志所轉(zhuǎn)移或影響。還有，她的所屬領(lǐng)地之外，幼獸們的足跡正快速穿越這片潔白的雪地，像是惶惶恐恐地要遠離她，不去干擾她，或怕被她侵犯。

我本想停下腳步站在原地不動，繼續(xù)看她，繼續(xù)用我本性中的狡黠和詭詐來理解她，但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從我腦際一閃而過，旋即我不由自主地向她走去。此時，她好像正不動聲色地隱藏著自己的想法和心事。不管怎樣，我繼續(xù)走向她，她還是沒有看我，快接近時，我好像聽到她嘴里發(fā)出沙啞的話語聲，像是在滲透她壓抑很久的情緒，同時我還察覺到，在她微弱的目光里，隱含著某種憎惡與憂郁，并在昏暗的微光里若隱若現(xiàn)。我開始猶豫要不要跟她說話，我想止住腳步，如果繼續(xù)向前或許會打破眼前的平靜，破壞她那特有的悲劇性氣質(zhì)，而只有她的這種特有的悲劇性氣質(zhì)，才能讓周圍的環(huán)境變得如此奇妙和虛幻……

越美的事物，越危險！我以為，她是冰天雪地里長得最完美的“毒菌”！

我仍然看著她，她臉色有點蒼白，在這個地方，任何生命都注定有一種殘缺的氣質(zhì)?！叭巳诵拇骐U惡?！彼蝗粨P起臉認真地說。

“什么？”我怔怔地問，其實我聽懂了。

“這里很冷，你總不能一直在外面坐著，你到底想上哪去？”我說。

“你錯了?！彼龜蒯斀罔F地說，像是對一個很熟悉的人的質(zhì)問。這時，她眸子里放出某種不確定性的光。接著她又說：“我是被阿旺從墳里刨出來的……”說完，她哭了，眼眶卻沒有濕潤。

這是一場陰謀？她沒能打動我。我甚至懷疑我們不處在同一時間和地點上。她在我眼前好像是憑空幻化出來的一個影像，或者是一朵打天外飄來的孤云。

“真的，我真是阿旺從墳里扒出來的，我沒有撒謊，”她刻意壓低聲調(diào)平緩地說，“當時，我趴在媽媽的身上，周圍泛著綠色和藍色的光，像螢火蟲一樣的光在飛，它們一直在飛，后來我把頭頂上的雪用手指摳出一個小洞……”

她逐字逐句，我能聽清她說出的每一個字。而且她一點也不猶豫，每一句話就像風一樣圍著我低吟。我背靠一棵年長的樹坐下，她的話就像要把我領(lǐng)進她內(nèi)心世界的某個地方……很快，夜色拉下帷幕，我們之間的隔閡越來越顯得微乎其微了。

“死人的骨頭發(fā)出綠色和藍色的磷光，阿旺看見了光，便跑了過來……”

她的出現(xiàn)，如同把花園、墳塋和時空，隔成若干條河流，她就像某一座河流上的孤島。夜霧輕襲時，我仿佛看到夜晚的光芒，夜晚的河，她就是我所追尋的那條河流上的光。

“阿旺興致勃勃地去追那些光，它跑過來，然后發(fā)現(xiàn)了我，它用舌頭添開了小洞，夠到了我的眼睛?！?/p>

后來，我和她坐進車里。車里也很冷，我們蜷縮在車里，我一定是喪失了判斷力，那些屬于我的想法，好像都在這冰窖一般的車里消失了。我們就像懸掛在冰窖壁上的兩個鐘乳，被迫等候野獸嗅到我們的氣味，然后把我們吃掉。我們最后的結(jié)局將在這冥界似的世界里無從談起，甚至缺失了被審判和被漠視的痛苦，因為，我們正處在同一恐懼中戰(zhàn)栗。

“當時我沒有感覺到冷，不像現(xiàn)在這樣，”她說，“厚厚的雪像毛毯一樣蓋在我身上，就像待在雪的子宮里一樣溫暖舒適?！?/p>

我輕撫車窗，她坐在一旁，我們的想法似在你追我趕，她冥想到的事情我在同一時刻同樣也冥想到了，然而我們又彼此平行跨越同一時空。有一段時間，我們都不說話了。她看著我，我看著她。當我再次想起先前那條河流時，她卻突然對我說：

“準是天氣太冷了，車子才發(fā)動不了。”

她接著又說：“你真的不要相信我，我只想按自己的方式去做。”

我們又彼此看著對方。我情不自禁地將手伸到車窗外，我感到外面的世界好大，許多星辰都在墜落，我仿佛踮起腳尖去夠散落在深淵里的頭發(fā)?！澳阏f星星上面有深淵嗎？”她問我，那聲音仿佛是從淵底發(fā)出的回聲——天籟般渾厚的回聲。趁我喘息之際，真的很幸運，我的目光已然捕捉到日月星辰萬花筒般的天象……此時，她呼出溫熱的濕氣，純潔無瑕，我看著它們飄到各處，忽然，這個陌生人讓我不經(jīng)意地察覺到，隱藏在她恬靜外表下面那種惴惴不安的渴求，這種渴求，就像是烙在她身上的某種擦拭不掉的徽案——刻骨銘心的徽案。

此時我無言以對，每一瞬間的奇跡又是怎么形成的呢？我無意揭秘她高大如要塞般的內(nèi)在世界，并且她那“個性”的面罩是我們絕佳和最理想的屏障。無論她內(nèi)心是陽光還是邪惡，我沒再跟她交談下去，我不時注視一下她的眼睛，她把車窗打開又關(guān)上。雖然無法預(yù)料，但我確實看到了某種封閉已久并貫穿她周身的光，那一閃即逝的光，就像她皓潔的牙齒，等到我沉溺探究它如何形成的時候，她就會閉上嘴巴，把我想要知道的一切都隱藏到她心靈的深處，事實上，隱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是她某種迫切需要救贖的渴望。

她推開車門跳下車，如夢方醒般沖天長嘯。

我們重新回到花園，坐在剛才那根筆直的圓木上。我不經(jīng)意碰到她的手，不由令我信服地以為：她內(nèi)心如夢般憂郁和迷茫的深處，卻是與我剛才的思索相悖的，因為我忽然覺到她心房跳得如此從容和淡定，手溫熱無比。

我準備了篝火，火焰騰起那一刻，足夠照亮花園里的一切?；▓@外面光禿一片，白雪泛起微紅的光澤，褐色的枝丫被無盡的夜色吞噬殆盡，而她孤寂的眼神像是映出另一座孤寂的花園。這時，她走到離花園不遠處的一個凸起的墳旁，拾起一根粗細均勻的樹枝去刨那個墳……夜空晴朗無比，火光已燃到半人之高，令人驚詫的一幕突然發(fā)生了。她指著一處墳塋，鎮(zhèn)靜地說：“這是我弟弟的墳，但不是我親弟弟，小時候他被拖拉機碾死在花園外面的山路上。”

她還說：“這一切或許是心靈感應(yīng)吧，我猜老家伙已死了，要不然我也不會莫名其妙地回到這里?！?/p>

當晚，我恍惚記得，整晚，星空展現(xiàn)出從未有過的燦爛。直到后半夜天上忽然又飄起雪花，成雙結(jié)對地飄下來，落到篝火里，落進大山、樹林、花園、墳地，落進我們的軀體里?，F(xiàn)在她只顧看著篝火，身體已經(jīng)瀕于垮掉邊緣，她無法再后退一步，我注意到她迷惘無措的神情，時而振奮，時而又陷入死亡的深思。

“我恨他！”她最后說。

這進一步證實了我的思索：她一直活在某種痛苦的逆境中，刻骨銘心地恨著他。

她好像對任何事物都不以為然，尤其我們共同度過的時光，這一段非同尋常的時光，竟空無所有。她把時間全給肢解了，無所作為，她寧愿不要它們伴隨身邊，她覺得它們是累贅，是在勞役自己，是永無休止周游中的絆腳石。尤其在她激動時，火堆濺出的星火躍上她的指尖，她把指頭貼在唇邊，我親眼目睹她指尖驟燃的情景，可是她卻無情地把驟燃的火焰吞到了腹中。

“老家伙是看墳人?！彼f。

“我知道。”我說。

“阿旺舌頭夠到了我，它舔醒了我，我瞇起一只眼，另一只眼從小洞里看見外面湛藍湛藍的夜空和數(shù)不清的星星，說明我還活著，”她說，“后來，老家伙過來把我從墳里拽出來……”

一瞬間，火，跳到她的身后，像是一股神奇的力量驅(qū)使她止住話語，她猛然將手伸向火堆。

那夜，她反復(fù)從起點返回終點，又從終點重回起點，過去的旅程一直在她腦海里周而復(fù)始，這反倒使她更加精神，使她在夜空中投落出她在過去與現(xiàn)在兩個世界的影子：一是歸罪于她命中注定難以逃避的舊世界；二是她美麗而又難于接近的新世界。不論想要進入哪一個世界，她都必須適應(yīng)和接受雙重命運的考驗。而這兩個投影般的世界讓我望而卻步，我不斷往后拖延時間，放慢時間的腳步，而時間一經(jīng)過去，無論是誰，再想找回那非同一般的時刻，恐怕比登天都難。

“后來，我成了看墳人的童養(yǎng)媳，但他兒子短命死得早，再后來我就成了他的奴仆……從此，我每天活在恐懼之中，每天我都在死亡與逃避死亡的幻覺中徘徊……白天他帶我去墳地，還有阿旺，一走進這片令我膽戰(zhàn)心驚的墳地，我就怕得要命，怕死人從地下躥出來奪走我性命。還有，他是個非常惡毒的人，幾乎每座墳都被他刨開過，搜羅里面值錢的東西。如果棺槨里沒有值錢的東西，他就氣急敗壞地把人家的墳敞著不管，等野狗來把死人尸體拖走吃掉。另外，他還貪得無厭地經(jīng)常拿走給死人上貢的酒，晚上喝多了，就強暴我，往死里打我！我恨他，詛咒他！詛咒他有朝一日也被野狗們叼走吃掉，最好吃得連一根骨頭都不剩！”

“那你怎么不逃走？”

“到了晚上他就把我關(guān)在樟木箱里，去墳地的時候就用一根繩子把我拴在他腰上。不管白天還是晚上，我怎么哭怎么喊，來墳地的人都以為我在哭喪呢?！?/p>

她還想繼續(xù)往下說，但欲言又止。她低下頭，看著白雪皚皚的地面，忽然我們兩人又陷入靜寂無聲的沉默之中。

我漠然看著她，漸漸感到彌漫在她身上的那種情緒，正悄然抬升周邊的景物。此時夜色愈顯清透了，零零星星的雪花仿佛在夜色微瀾中飄然起舞。她那明媚的面龐正以一種激奮狂熱的神情沖擊著我。事實上，天空已漸清漸明起來，現(xiàn)在雪花只零星飄下來幾朵，而我只等著篝火完全燃燼。

或許，她什么都不是，只是在我百無聊賴時意外闖入我生活的一陣清風、一場游戲、一場夢。不管她以何種方式出現(xiàn)，不管我從中獲取多少使她慰藉和傷感的回憶，我都不想再聽她述說了，她只會耽擱我，擾亂我的思維，況且她也會把我從現(xiàn)實世界中剝離出去，而我只希望她是一個普通的過客，短暫停留在這里，與我消磨一段時光，調(diào)侃幾個真真假假的玩笑，或講幾個聳人聽聞的故事。

我決定不再跟她聊下去。

現(xiàn)在我已做好最壞打算，甚至把生命當賭注押上去。

清晨六點鐘，我忽然睡著了，在此之前我感到周身麻木，一種悲涼從內(nèi)心襲來?，F(xiàn)在花園里已經(jīng)沒有任何可燃之物了。我雙臂交叉在胸前，緊緊抱住自己。我知道，總不說話會讓她感到不安，半夢半醒間，我試圖讓她不要走遠，并且想告訴她我的想法。

清晨車里冰冷異常。夢，有時也能讓人感到舒適和可靠?？蛇@一切卻似乎預(yù)示著不祥，或存在某種欺詐與被欺詐的可能。我該跟她談清楚，我會為她著想，但不會為她做她想做的事情。而她那種讓我難以覺察的心思和舉動，委實讓我感到不自在，并讓我有一種說不出的困惑和焦慮。我甚至難以辨認，她與我真實存在的可能。

我說：“我有一個想法……”

她笑了，不讓我繼續(xù)說下去，然后專注地看著我說：“別擔心，我來只是想看一看阿旺而已?！?/p>

她還想解釋。我沖她笑笑，為緩解一下她緊繃的神經(jīng)和消除對我的戒備，我閉上眼睛重新回到睡夢里。

下第一場雪的那天，西伯利亞冷風長驅(qū)直入灌進這間屋子，整個屋子一下子變成了一個冰冷的冰窖。但阿旺依舊不離不棄地日夜守在主人身邊不準任何人靠近。

阿旺是一只狼性十足的蘇聯(lián)紅犬。前不久，我見阿旺跟一群刨墳的野狗撕咬在一起，最后一死三傷。阿旺雖然咬勝了，但它前腿的狼趾卻被野狗們咬得血肉模糊。

阿旺抬著被咬傷的前腿一蹦一跳地回到家。那段時間，阿旺看上去總是昏昏沉沉、萎靡不振，后來又變得暴躁不安，有時還會突然間狂吠不止，再后來，有幾次它竟突然倒地，像被電流擊中那樣抽搐不停?！鞍⑼峙碌昧丝袢　！笨磯炄诉@樣對我說。有一天，主人在給阿旺縫合狼趾上的傷口時，阿旺突然回頭咬了主人一口……

就這樣，看墳人被阿旺咬后不久便開始高燒不退，死前還口吐白沫，渾身劇烈抽搐，直到咽氣。

“他是一個十惡不赦的魔鬼！活該被阿旺咬死！”她說。腳下的雪被我倆踩得嘎吱作響。

“那你還來找他？”我說。

“他該補償我！”她說?！拔液匏?！他罪有應(yīng)得！”她憤懣地又說。

……

我們兩人一前一后，走在白雪覆蓋的墳冢間，在這個封閉的花園的迷宮里——我感到透不過氣、說不出話來。

“阿旺才是我真正的救命恩人。”她小聲重復(fù)前面的話。

“我沒有否認，但它只是一條狗，現(xiàn)在說什么都于事無補了?！蔽艺f。

“記得逃出去的那天，阿旺跟我走了很遠，它舍不得我走?！彼齻械卣f。

這時，有一戶人家正在遷墳。今天是個吉日，一大早墳前人頭攢動，挖出來的土堆在墳的四周。大概過去一個時辰，早已腐敗的棺槨才被挖到，接著有人從棺槨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的骨骸，再小心翼翼地移入另一口新棺槨里……孫男娣女一族人都跪在墳旁，或許野狗也在不遠處正盯著他們，伺機而動。

鞭炮把地上的雪炸開一道道裂痕，六個壯漢四平八穩(wěn)地抬起棺槨，遷墳一族人的神情木木的訥訥的，全部跟在新棺槨的后面緩慢行走，爾后鞭炮聲再次響起……

我知道，她始終不滿我拆掉她家院子的大門。另外，阿旺還一直臥在冰冷的炕頭上，期待著她回來。她走進院子時，笑了，笑得有點勉強，其實，她快要流淚了。阿旺像突然從逆境中驚醒過來，它用前腿支撐起身體，眼睛睜得大而圓亮。果然，她哭了，淚流滿面，讓我沒有能力再去判斷她。她瞇縫著淚眼跟阿旺對視了一會兒，直到阿旺滯重、頹廢的眼瞼轉(zhuǎn)向別處。

她端詳著阿旺，她站在炕前，像愛撫親人那樣撫摸阿旺的頭。阿旺沒有像先前那樣狂吠，它準是認出了她，任憑她對它的憐惜。

夜色再次變得濃重，她突然問道：“那個死鬼留下了什么？”

“留下了什么？”我錯愕地反問，“你指的是遺產(chǎn)？”

“反正是他該補償我的東西！”她說。

“他好像就這些家當，”我說，“據(jù)我所知，他就留下這個院子、兩間房子和阿旺，再有桌椅板凳、樟木箱子和被褥，就這些了，夠補償你嗎？”

“這些東西我全不要，我要的是他真正留下來的遺產(chǎn)！你別跟我裝傻，”她厲聲說道，“你到底是誰？為什么待在這兒？”

“反正他就留下這些，”我無奈地說，“我想靜一會兒，不想跟你吵。”

那天晚上她瘋了一樣地跑進跑出，四處聞味，到處亂翻亂找。我無法阻止她，她歇斯底里地折騰了大半宿，到了后半夜，她終于累了，精疲力竭地坐在炕頭，抱著阿旺小聲地嗚咽。

“是啊，只有阿旺才知道你過去的境遇，”我說，“但你還是快點走吧，這里真沒有你想要的東西，他確實沒留下什么值錢的遺產(chǎn)。”

“不，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彼龁柩实馈?/p>

“你在這是自討苦吃。”我寬慰她。

“那個死鬼不補償我，我就哪也不去！”

“那又何苦呢？他已經(jīng)死了，況且他于你也有救命之恩?！?/p>

“他救了我就拿我當畜生一樣糟踐我——我生不如死！”

“可是他已經(jīng)死了，噩夢也已經(jīng)過去了?！?/p>

“他是個魔鬼！折磨了我那么久，我詛咒他——咒他永遠不得好死！”她惡狠狠地說，“你把門給我安裝好，我要住在這里！”

“門是給他做棺材板用的！”

“他不配有棺材，讓野狗叼走他吧！”

后半夜我困得實在受不了了，眼瞼重得像在上面拴了兩個鉛墜兒。我對她對我的請求實在無能為力，我一再對她解釋：我怎么曉得看墳人有什么貴重遺產(chǎn)？顯然，我已跟她形成對立。她相信一切貴重的東西還在，而我認為這里一切皆空，而且我真的無法深入她的內(nèi)心去揣摩她的心思。此時此刻，我別無選擇，只能和她一起挨到天亮。直到遠山浮現(xiàn)出一抹殷實的紅光，她還在想進行最后一次絕望的嘗試，看得出來，她非常急切想要拿到這份遺產(chǎn)，失敗前，她臉上流露出自命不凡的表情，而我無動于衷地守在屋子一隅看著她。其實，我并不否認寶貴的遺產(chǎn)對她未來生活的重要性，至少能夠給她帶來一點物質(zhì)上的補償和精神上的慰藉。

清晨，她獨自走向空曠的花園……很快，她的身影便延伸到花園外面，她開著車在茫茫雪色中漸行漸遠。當晚阿旺死了，移動它時，忽然，一張疊得非常緊湊的小紙條打阿旺狼趾的縫合部位掉了下來。我拾起紙條，打開它，上面模模糊糊地寫道：誰把我葬在花園里，遺產(chǎn)就歸誰。阿旺知道東西藏在哪，它會帶你找到。

我把阿旺和看墳人的尸體殮入用門板做的同一棺材里，再把棺材移入花園。雪又下了一層，兩天前被我和她踩踏過的地方，現(xiàn)在只露出一點微不足道的破綻。我靜坐在圓木旁的石凳上，一邊想著一個沒有盡頭的問題，一邊觀望那幾只殘留的動物爪印和那幅令人心悸的畫像。我相信這個夢是真的，真相就混跡在白雪皚皚的花園下面，那源于痛苦的一切分支終將隱沒在無望之中，消亡在深邃的時間之中，等到那個時候，花園里的一切還會在一種持續(xù)壯麗的色彩中沉浮，當她再次光顧，以一種無畏神情和姿態(tài)，坐在石凳旁的圓木上凝神時，便會感知。

【作者簡介】震海， 生于1970年，詩人，小說家；著有詩集《藍鏡》，長詩《我飛越海洋》《萬世滄海》（上、下部），中短篇小說集《遺落是風》，長篇小說《譎海蒼狼》等多部；現(xiàn)居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