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東林
1
怎么說呢?到那個癱瘓的老頭兒家里去上班其實是迫不得已的事。我在藝培空間教小孩子玩泥巴的那個活兒已經(jīng)不需要我了,我一時難以找到一份它需要我、我也能接受它的工作,而我又需要錢——更準確地說是我妻子、兒子和兩邊的父母需要錢,這就是我去那兒上班的最主要原因。他就住在我隔壁的那個小區(qū),很近,主要是相對自由,我可以跟他說一聲或者趁他睡覺的時候把兒子從學(xué)校接回來、送到家,再簡單燒一兩個菜,好讓上完一天課的妻子一回到家就能吃上飯然后再趕去給她輔導(dǎo)的小孩子補課,這也是我選擇去那兒的原因之一。
之前我在前面街上那家藝培空間做陶藝師。我是學(xué)這個的,陶瓷藝術(shù)設(shè)計,也就是培養(yǎng)做陶瓷的藝術(shù)家或者設(shè)計家,我是抱著這個主意進去也是抱著這個主意出來的。不過,這個世界上并不需要那么多“藝術(shù)”、“設(shè)計”,也不需要那么多“家”,于是在做了好幾年白日夢直至破滅掉之后,我就很識時務(wù)地去了一家陶瓷廠,后來又離開了,到了那家藝培空間教小孩子玩泥巴——也許只有他們還在做著我之前那樣的白日夢。我在那里待了一年半,干得還可以,但近來這好像成了一個非?;鸬男挟?,這兒那兒地一下子冒出來很多家這樣的陶藝館——行業(yè)內(nèi)卷,競爭激烈,我們遇到了這樣那樣的問題,很快我也成了那家藝培空間的問題。
前一段,就在我到處找工作的那些天里的一天,一個原來的同事在街上碰見了我。她是學(xué)版畫的,在那個藝培空間教小孩子刻版畫,刻在一塊塊椴木或者樺木板上,刻完了印出來,掛在鐵絲繩上晾著,好讓把孩子送去的那些家長們覺得他們的孩子富有藝術(shù)細胞并心甘情愿地為之掏錢。老實說,這比我教他們玩泥巴更接近藝術(shù)——至少看上去如此,而這或許就是我不得不離開而她還能留在那兒的原因。之前做同事的那些日子里,我們經(jīng)常一起到外面抽煙。我們之間有那么點兒什么,不過還沒到有實質(zhì)關(guān)系的那一步。我有家庭,她也是。
有個工作你干不干?她開門見山地說,五千一個月。做什么?我摸出來煙盒磕了磕,從里面掏出來一根遞給她,又把打著的火送到她嘴邊,就像之前經(jīng)常做的那樣。怎么說呢,她說,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說,差不多算家政吧,就是陪一個老頭兒聊聊天,他癱瘓了,一個朋友介紹我去的,我不是還在我們那兒干著嘛。我不知道這到底算哪門子工作或者算不算工作,不過我知道她這么做純粹是出于好心和我們那點兒交情——她并不是非得把它介紹給我不可,事實上有大把人都在等著呢,這年頭兒吃著吃著飯碗就弄丟了的人太多了。去看看吧!我說。
她和她那個朋友帶我去的。頂樓,三室一廳,寬敞,干凈,明亮,視野也很開闊,落地窗外就是滾滾的長江和江面上來來往往的船只。完全不像一個癱瘓了的人的家,或者一個老頭兒的家,聞不到藥病和衰老的氣息。這或許要歸功于給我們開門的那位中年婦女——把我們迎進來,她又開始燒水、洗杯子、拖地板、擦玻璃……我們坐了會兒,接著就看見老頭兒“駕駛”著輪椅出來了,拐彎,再拐彎,穿過客廳,準確地把座駕停在我們面前——好像他并不是癱瘓了而只是坐在了輪椅上。你們好!他捏著輪椅控制器沖我們揚了揚,算是打招呼。
跟之前所有的面試都不一樣,他根本就沒看我的簡歷,只是問了幾個完全不算問題的問題,多大了,老家哪兒的,結(jié)婚沒有,有孩子沒有,然后就問我愿不愿意來以及什么時候可以來。很輕松!他說,你每天就像這樣跟我聊聊就行,聊什么都行,你跟朋友聊什么就跟我聊什么,我睡覺或者不想聊的時候你也可以做自己的事……我說,我回去考慮一下。我知道,如果接受了這份“工作”,那么我和正在陽臺上晾衣服的那位中年婦女就算是“同事”了。
我是一周后答應(yīng)的,具體說,是在我投簡歷的那幾家單位都明確表達了拒絕之后。那天我給老頭兒打了個電話,他很高興,說今天就可以過來。我去了,從下午四點跟他聊到六點,他問了一些我這個年齡段的人正在經(jīng)歷的事情——婚姻、孩子、房子、父母等,我都毫無保留地回答了,他有時點點頭,有時搖搖頭,偶爾也發(fā)表幾句看法,就是這樣。放心!最后他這樣說,每個月五千,到了月末就會打到你卡上。他又讓我把戶名、開戶行、卡號都寫下來,沒簽合同,他也完全沒提簽合同的事。也無所謂了,這樣的“工作”又有什么合同好簽的呢?
不過確實就像他說的那樣,我的工作很輕松,真的就是陪他聊聊天,就連端茶遞水、扶他上床、推他進衛(wèi)生間這樣的事都不用做——那是我“同事”的事。這樣的工作我當然可以勝任——任何一個能開口說話的人也都可以勝任,你只需要在他對面坐下來,跟他隨便說些什么就行了,說得好壞都沒關(guān)系,胡編亂造的也沒關(guān)系,他不可能聽出來,更不可能去查證。
只是,一份這樣的“工作”不可能給我?guī)硎裁礉M足和成就,更不可能有什么前途。有時候,尤其在那些陽光明媚的日子里,在我們突然停下來的那些間隙,望著江面上那些來來往往的船只,我感到非常悲哀的是,在他們——我的那些同齡人——正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為事業(yè)和夢想奮斗的同時,我卻只能陪著這個癱瘓的老頭兒嘮嗑解悶,陪著他活在他即將落幕的人生時序里。而他所能回饋的僅僅是每個月五千塊錢和對我們老年生活的一場預(yù)演。但我又有什么辦法呢?我只能接受這份或者說這樣的工作,以及它們的服務(wù)對象,之前是那些小孩子,現(xiàn)在是這個老頭兒,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他們還需要我,中間那些人則與我完全無關(guān)。
2
第一個月的工資準時到手后,我心里踏實了不少。因為不用交“五險一金”,也沒有雜七雜八的扣稅,比我之前在藝培空間拿到的還多出來幾百塊。我只留下了多出來的那幾百塊,其他的都轉(zhuǎn)給了妻子——像幾乎所有的妻子一樣,她掌握著家里的財政大權(quán),當然她也有這樣的能力,她父母那邊要給多少,我父母這邊要給多少,以及我們自己要留多少,她無論作為一個妻子還是一個小學(xué)數(shù)學(xué)老師都比我更擅長怎么分配。那天晚上要睡覺時,她問我找的是什么新工作。客服!我說。事實上我也沒說錯,那的確是客服,至少可以算作其中的一種。
不過,跟真正的客服不一樣,我并不需要一天上班八小時。老頭兒八點多起床,過完早就九點了,午飯、晚飯再加上下午他還要睡會兒,即便算上晚飯之后的那一段,一天我頂多在他家待六七個小時;而且就像前面說的,每天我還要接兒子,把他送回家,簡單燒一兩個菜,再趕回老頭兒那邊——等我和妻子都離開了,兒子就只好一個人待在家里了,在我們倆都在外面忙活的那段時間里,IPAD上的動畫片和那堆植物大戰(zhàn)僵尸的玩具會替我們陪伴他。
老頭兒很大度,沒跟我摳過時間上的這些細賬,我當然也不會好心到提醒他的地步,更不可能找時間跑過去給他“加鐘”。對我來說,我能做的也就是陪他多聊聊,盡可能真誠地多聊聊,讓他多了解一些被年齡和輪椅所限定的那個世界之外的世界,通過我而在我們的人生時序里再活一回。是的,他花錢請我過來,不就是——最多也就是——想達到這樣的目的么?我也夠意思了,換句話說,我比那些說了一大堆卻沒能解決任何問題的客服還是強多了。
不過后來我發(fā)現(xiàn),其實我也不需要說那么多,因為他的表達欲比我強多了。你只需要開個頭,他就可以嘚吧嘚吧地說半天——中間你只需要應(yīng)和他幾句,哦?是么?然后呢?這樣啊?他的興致就又上來了。我理解這一點,他們這代人都是這樣的,我父母和岳父岳母也是,他們也經(jīng)常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這或許能讓他們找到一種存在感,一種還在掌控著這個世界的幻覺,也可以讓他們把時間打發(fā)過去——他們因為活在我們的時間之外而擁有大把時間;而至于我的“老板”,這個癱瘓的老頭兒,他的時間就更多了,事實上他只剩下時間。
他要說那就說吧,說多少都行,說什么都行,這對我也不失為一種解脫,我只需要支起來耳朵、偶爾動一動嘴巴就行了。是的,這正好可以讓我當著他的面光明正大地偷懶,也就是“摸魚”——把我介紹過來的那個同事就是這么說的,她總把我們到外面抽煙說成“摸魚”。
當然我也不需要“摸魚”,事實上我還是有一些能自由支配的時間,在他睡覺或者不想聊天的時候,我也可以做自己的事情——他最開始就表達了這一點。不過我能做什么自己的事情呢?我又有什么自己的事情呢?我總不能把拉坯機、練泥機、轉(zhuǎn)輪、碾錕、泥板機、電窯等等那堆東西拉過來在這兒捏泥胎吧?也不能去幫那位“同事”拖地板、擦玻璃、洗衣服、做飯吧?是的,我只能坐在那兒玩手機,到外面的消防樓梯間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老頭兒不讓我在家里抽,或者透過落地窗望著空闊浩蕩的長江和江面上那些來來往往的船只發(fā)呆。
相比于聊天時突然停下來的那些間隙,這些可以支配而又無從支配的時間更讓我感到悲哀。因為這是一些什么都做不了的時間,是一些被白白浪費的時間,是一些看上去屬于我事實上卻完全不屬于我的時間。置身于這樣的時間中,我經(jīng)常想起大學(xué)里的陶瓷課,想起自己之前捏的那些“作品”,它們一次次浮現(xiàn)到我眼前——而它們一次次浮現(xiàn)到我眼前的最大作用,也就是提醒我它們跟我沒什么關(guān)系了。不過接下來,等意識到這些玩兒手機、抽煙、發(fā)呆的時間也算上班時間、也有工資拿的時候,我也就好受了一些。別跟錢過不去!我對自己說。
而有時候,為了把浮現(xiàn)到眼前的那些東西驅(qū)散掉,我也會跟那位“同事”閑聊幾句。她是那種典型的農(nóng)村婦女,老實、本分,總也閑不住。她老家是下面縣里的,老公在浙江打工,女兒在廣東上學(xué),她留在老家,不過現(xiàn)在入冬了,地里也沒有什么活兒,于是就出來做做家政,她說自己一個月可以拿到手四千五,包吃包住……她說起來這些的時候,有個畫面在我腦海里一閃而過,我想象著她和老頭兒是不是有那么一腿,在我不在這里的時候,他會不會讓她爬到他床上去——那也可以是家政服務(wù)項目中的一種——每個月再給她多開一份工資。
但是,接下來,在與電視墻上那幅黑白照片里的老太太——她應(yīng)該就是老頭兒過世的妻子了——雙目對視的時候,我不禁又會為自己剛才那個齷齪而邪惡的念頭感到一陣陣羞愧。
這邊,沙發(fā)靠著的這面墻上,掛著的是另一些照片。黑白的,彩色的,單人的,合影的,全家福的,都卡在玻璃相框中。老頭兒穿著白襯衫、梳著偏分頭的學(xué)生照,老太太坐在長條椅上的單人照,他們1981年7月在宏發(fā)照相館的合影,他們一家人在2012年的全家福,那個戴眼鏡的和站在他兩側(cè)的該是他們在美國做工程師的兒子一家,那個燙波浪頭的和她抱在懷里的該是他們在新西蘭當醫(yī)生的女兒一家……我根據(jù)從老頭那兒得知的對應(yīng)起來每個人,以及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他跟我說過,他這輩子最大的成就之一就是把兒女都送到了國外,都變成了外國人——而他自己,卻孤孤單單地留在了國內(nèi)。我不知道該替他驕傲還是悲哀。
3
老頭兒的條件很不錯,這從他的吃穿用度能看出來,從他請我和我的“同事”這一點更能看出來?;蛟S也正因為這樣,他才能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并對那個世界充滿了這樣那樣的自信——這也就像他花錢請我,說是陪他聊天,其實主要是聽他聊天,聽他聊他想聊的那些。作為“老板”,他當然擁有這樣的權(quán)利,我的意思是說他好像不需要我,而只是需要有個人跟他說話——聽他說話——就行了,至于那個人是什么樣的人并不重要,他也不在乎。
直到接下來的一天上午,在聊到年輕人就業(yè)這個話題的時候,他才終于意識到了我,才終于意識到我正陪著他坐在那兒聊天,而不是像我的同齡人那樣在什么單位或公司里上班。
老弟!你之前是做什么的?他把對我的稱呼從一直以來的“你”換成了“老弟”。我心想,老哥,我簡歷里可是都寫著呢,第一次見面就給你了,只是你沒看,甚至連打開瞄一眼的興趣都沒有。教小孩子玩泥巴的!我說,我沒說那個冠冕堂皇的稱呼——陶藝師,沒必要,而且那也跟我沒關(guān)系了。哦?那也可以當個工作?他一臉不信地問。當然了,我點點頭說,這有什么不可以的,有人需要就可以,你看,我坐在這兒陪你聊天,不是也可以當個工作嘛?!
他笑笑說,那你以前學(xué)什么的?我說了。那你到我這兒來豈不屈才啦?他說。我說,有什么好屈才的?這年頭,碩士都去賣豬肉了,博士都去當社區(qū)辦事員了,我比上不足,但比下也算是有余了。是的,我還能怎么說呢?我只能這么說,而且我也不想說別的,什么藝術(shù),什么設(shè)計,什么家,什么事業(yè),什么夢想,他聽不懂那些,他們那代人也從來沒有過那些。
我說老弟,你挺能想得開啊,這在你們年輕人中可不多見!他一邊說一邊豎起一根大拇指朝我這邊揚了揚。我心想,想不開我又能怎么辦呢?難道去跳樓?去投江?還是去臥軌?
你呢,你退休前做什么的?我反過來問他,我想把我不想跟他聊的那些盡快翻篇兒。我?你看我像做什么的?他把球又踢給了我。老師?大學(xué)老師?不是!雖然我也去大學(xué)講過課,但不是老師!做生意的?看著也不像啊。他笑笑,駕駛著輪椅“走”到落地窗前,指著外面的長江。哦哦,你是搞水利的吧?他搖搖頭。那是修橋的?他又搖搖頭。江里跑的那些!他忍不住提示道。我說,造船的?他點了點頭說,退休后又返聘了,前兩年才真正退下來。
那兒,那幾棟小高層過去一點兒,那排紅磚房是個造船廠,就是我原來的單位,他從這邊劃拉到那邊說,我在那兒干了小五十年,我是學(xué)船舶設(shè)計的,大學(xué)一畢業(yè)就過去了,從工人干到技術(shù)員、副組長、組長,又從組長干到副總設(shè)計師,參與建造過上百艘船,江里、湖里、海里跑的都有,還拿過科技進步二等獎,當過勞模,出版過專著……他掰著指頭一一細數(shù)著那些讓他引以為傲的過去。我知道,對一個剛退下來的又癱瘓了的老人來說,他還沒辦法適應(yīng)現(xiàn)在的一切,他需要靠回憶和跟我傾訴那些過去來活著,來填充一切都落幕了的現(xiàn)在。
不過那又能怎么樣呢?他話鋒一轉(zhuǎn)說,現(xiàn)在還不是癱在這兒了,人啊,最絕望的地方就在這里,你厲害,你再厲害有什么用呢,你總會老吧,總會病吧,總會死吧,對不對?你看我,現(xiàn)在什么都搞不成了,一天到晚只能干坐在這兒,干坐在這兒等死,等死的滋味兒你知道吧?哦,你不知道,你不可能知道!他扭過頭去,望著江面和江面上那些來來往往的船只。
也不能這樣想,我安慰他,起碼你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自己的人生價值,用馬斯洛的話說,你已經(jīng)完成了“自我實現(xiàn)”,在金字塔尖上了。至于生老病死,那是自然規(guī)律,沒人能例外,再牛逼的人也不能,就連康熙,《康熙大帝》你看過吧,陳道明演的那部,康熙不是也想“向天再借五百年”嘛,但人生自古誰無死……我不禁為自己能說出這么一套說辭而得意起來。
對!你說得對!我也不是不明白,不過明白是一回事,能做到又是一回事,他嘆了口氣說。是的,像很多剛退下來的人一樣,他還不能適應(yīng)現(xiàn)在的日子,尤其是癱在輪椅上的日子,他搞了一輩子造船,現(xiàn)在搞不了,而且這輩子都搞不了,這讓他難以接受,讓他需要請個人聊聊,我能理解他。不過,誰又能理解我呢?我這輩子才剛開了個頭兒,但現(xiàn)在卻什么都做不了,甚至連一份正經(jīng)工作都沒有,只能做個“陪聊”,只能為了五千塊錢做個“陪聊”。他是困于時間,困于那雙腿,而我呢?我想不出來是什么,我是困于完全不知道的什么東西。
現(xiàn)在,他不吭聲了,把輪椅停在落地窗前,一動不動地望著那個造船廠的方向。我也不吭聲了,我坐在他背后兩米遠的位置,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下午三點鐘的陽光明亮、溫暖,透過一整面落地窗斜灑進來,把他和他的輪椅勾勒出一團剪影,又從他地中海式的頭頂掠下來,灑在我身上,把我籠罩起來。眼前的這一幕讓我意識到,我和他從沒離得那么近過,我們同時都沉默下來的那一小會兒,也許就是我到他那兒上班以來我們離得最近的一小會兒。
4
雖然每個月都能到手五千塊,不過我也很清楚,老頭兒這里只能當個過渡,說不定他哪天就把我辭了——我們又沒簽合同,又或者像他說的那樣,說不定他哪天就去見閻王了;而且即便這些不會發(fā)生,我也不可能一直在這里干下去,還是得找個跟專業(yè)相關(guān)的工作,起碼找個正兒八經(jīng)的工作——有單位、有“五險一金”、有真正“同事”的那種……我托了朋友幫忙留意著,同時也給一些可能有希望的單位發(fā)了簡歷,我期待著有什么地方盡快把我接收過去。
過完冬至,我終于等來了一通要我過去面試的電話。第二天,我跟老頭兒請假說要去給兒子開家長會。那是一家做陶瓷工藝品的公司,招聘營銷專員,他們對我很滿意。不過一聽說要經(jīng)常出差,我就打鼓了,我說要跟妻子商量一下。我知道她不可能答應(yīng)這一點,她一個人根本應(yīng)付不了一大攤子。回來的路上,我給她打電話說了一下情況,沒想到她竟然同意了,她說可以試試,畢竟現(xiàn)在找工作不容易。掛完電話,我馬上如奉圣旨般給那家公司打電話,但是僅僅過了不到半小時,對方就說已經(jīng)招到人了,就是排在我后面面試的那位……媽的!
那天下午,跟老頭兒聊天時我老是心不在焉的,一直在想著失之交臂的那個崗位。他說了些什么我一句都沒聽進去,一直嗯嗯啊啊哦哦地敷衍著。后來他或許看出了這一點,問我家長會開得怎么樣,是不是兒子在學(xué)校遇到什么事情了,有沒有什么要幫忙的……我搖搖頭,他還真以為我是去開家長會了。再后來,他很知趣地沒再聊下去了,駕駛著輪椅“走”到客廳另一頭,我聽見他打開了電視,又把音量調(diào)低了,一個頻道一個頻道地切換著,國際新聞,國內(nèi)新聞,綜藝節(jié)目,相親節(jié)目……我很感謝那臺電視機和屏幕里面的那些人,他們把老頭兒接收了過去。我又想起來上午面試的那家公司,想著他們是不是還有別的什么崗位。
老弟!老弟!你過來看看這個!過了一會兒他指著屏幕沖我喊道,于是我不得不暫時從那家公司的什么崗位里拔出腳來向他走過去。一群孩子,一個女的,他們圍攏在她四周,正在聽她講解手里那只由泥胎捏成的杯子,她旁邊擺放著拉坯機、練泥機、轉(zhuǎn)輪、碾錕、泥板機……這就是我在屏幕上看到的,這非常熟悉但是又已經(jīng)陌生起來的一幕讓我愣在了那兒。
老弟,你原來是不是做這個的?他問。我點點頭。做這個有意思!你看,一只杯子,三捏兩捏就捏出來了,上釉,再送到窯里燒,拿出來就變成這個樣子了!他指著自己的那只茶杯說。我“嗯”了一聲,我當然知道這個,我用不著他跟我解釋這個。老弟!干這個不挺好么,你怎么不干啦?他又問開了。不是我不干了,我沒好氣地說,是人家不讓我干了!我心想,要能干下去我還至于跑到你這兒來么。他“哦”了一聲,又把目光轉(zhuǎn)向屏幕,現(xiàn)在那個女的演示起用泥胎捏花瓶……我轉(zhuǎn)身走開了,我需要一根煙,只有一根煙才能讓我平靜下來。
我再進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關(guān)掉電視,坐在了我們聊天的位置。老弟!他一臉興奮地望著我,又指了指對面那把椅子。我不知道他要說什么,我坐過去等他把后面的話說出來。你可以教我那個,他看了看電視機的方向。我不知道剛才的那檔節(jié)目讓他想到了什么,我一動不動地望著他。真的!我想學(xué)那個!他一臉認真地說。我不動聲色地笑了笑,我想他肯定看不出來我藏在笑容背后的那些東西——他,一個癱瘓在輪椅上的老頭兒,竟然還要學(xué)什么陶藝。
你看!他嘚吧嘚吧地說開了,我這兩條腿雖然動不了了,不過兩只手還可以——他在面前那片空氣中來來回回地抓了幾把,別的我都學(xué)不了,而且你也教不了,對吧,你是學(xué)陶瓷設(shè)計的對吧……我沒接他的話,我也不知道該怎么接他的話。是的,沒錯,我是可以教,不過不是教他,也并不是在這兒教,而是在另一種地方以我想要的那種方式教我應(yīng)該教的那些人,有場地,有氛圍,有同事,有合同,有奔頭兒,有成就感……就像我之前在那個藝培空間的時候那樣。我想他是不會明白這兩者之間的區(qū)別的,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跟他解釋這一點。
但他已經(jīng)順著那個路子想下去了,被自己想出來的那點兒什么弄得很興奮。他駕駛著輪椅一圈圈地“走”起來,來回指點著,說什么可以移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可以擺什么……我大概明白了,說白了,他也不是想學(xué)什么陶藝,而之所以要學(xué)這個,完全是因為碰巧看見了這個,而我正好又可以教這個。他無非是想用這個把什么都干不了的那種空虛和失落填補起來,他想找點兒什么東西牽著自己,讓自己感覺到還能做點兒什么,還能抓住點兒什么。
哦哦哦,我知道了!他好像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說,你是不是因為擔(dān)心教了我這個聊天那份工資就不發(fā)給你啦?放心,該怎么發(fā)還是怎么發(fā),一是一,二是二——原來他以為我沒吭聲是因為這個,我笑了笑。教我學(xué)陶藝,他想了想說,你覺得多少工資合適,兩千怎么樣?或者兩千五?要不你報個數(shù)?不不不!這不是錢的事兒!我說,我還是不知道該怎么跟他說。不是錢的事兒是什么事兒呢?他一臉不解地望著說,老弟,你會教,我想學(xué),這不是瞌睡遇見了枕頭正合適么,對不對,你到底怎么想的嘛?我想想!我把目光從他臉上移開說。
5
我之所以愿意教他,不是出于他給我多加的那兩千塊錢,而是因為暫時還沒找到合適的下家——而且現(xiàn)在已經(jīng)臨近年底,很多單位都不招人了。好吧,他既然想學(xué)那我就教吧,騎著驢找馬,何況每月還能多掙點兒,錢比那些虛幻的滿足感和成就感更實用。反正買設(shè)備什么的也不用我出錢,也花不了多少錢,去二手市場淘一淘,再買些陶泥就行了,不需要上釉,也不需要什么復(fù)雜裝飾,更不用進窯燒制。他一個癱瘓了的老頭兒還能學(xué)多少、學(xué)多久呢?
把需要的東西置辦完,只花了不到兩千,我把剩下的錢都退給了老頭兒——我完全有理由把中間這份差價據(jù)為己有的,但我并沒那么做,沒意義。接下來,我就把之前的工作內(nèi)容——陪他聊天,不,聽他聊天——變成了上陶藝課。不過跟教那些小孩子不一樣的是,我并沒有教他釉色、彩繪、刻花、貼花、壓花、噴花、紋泥,也沒教他進窯燒制,只是把泥條、泥板、拉坯、掏空、模具等成型技法跟他說了說,然后就讓他練習(xí)捏造型。教他這些已經(jīng)足夠了,足夠他玩的了——這本來也就是哄他玩的東西,我很清楚同時也希望他能清楚這一點。
他學(xué)得很認真,上手也很快,至少比那些小孩子快多了,也比我想象的快多了。才兩周,他就能捏出來很像那么回事兒的造型了,碗,盤子,碟子,杯子,花瓶,還有那些豬、牛、馬、羊、狗、雞、兔等動物,他都捏得有模有樣的。他指揮著我的“同事”,小心翼翼地把他的那些“作品”都擺在一臺專門騰空出來的架子上,像辦展覽一樣整整齊齊地碼開,說是等晾干了之后再上釉,再讓我拿到窯里燒制出來,然后好寄給在美國的兒子一家和在新西蘭的女兒一家……他都不知道光是郵費就可以買回來多少比他那些“作品”好上多少倍的瓷器。
他對自己的手藝充滿了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自信,經(jīng)常問我,老弟,你看我是不是捏得還挺好的?我還能怎么說呢,是的!不錯!很棒!完美!我只能這么說,他比那些小孩子還小孩子。他顯然沒聽出來我那些帶有水分的表揚,顯然把它們都當真了。他還把他那些“作品”都拍了照,發(fā)在微信朋友圈里,發(fā)給兒子一家和女兒一家,給他們留言說他最近在學(xué)陶藝,還問他的小孫子美國有沒有陶藝課、問他的小外孫女新西蘭有沒有陶藝課,說他們不能總打游戲,等回來了也可以學(xué)學(xué)陶藝……我不知道他們是怎么回復(fù)他的,或者有沒有回復(fù)。
你怎么沒跟兒女一起出去啊?有一次我這么問他,事實上我一直都想這么問他,他的老伴已經(jīng)掛到墻上去了,他完全可以這么做。出去?他摔打著那塊陶泥問,為什么要出去?去給他們當累贅,還是自討沒趣?老弟,別說他們了,就連我自己都嫌棄我這副樣子……老弟,不是我詛咒你,要是以后你也像我這樣癱在這兒了,我保證你也不會想跟子女一起住的,就是他們要你去你也不會想去,你就想自己待著,真的,不騙你,到了這個地步你就會明白了!
不過,他所做的卻并非像他所說的那樣——就想自己待著。幾周后,可能覺得學(xué)得差不多了,又或者是覺得一個人上課不劃算,他又給自己找了兩個“同學(xué)”,一個是和他住在同一個小區(qū)的前同事的小孫女,一個是鄰居家的小孫子,每天晚上都喊他們過來一起上陶藝課。
老弟!他一副覺得我肯定不會拒絕的樣子說,你一個是教,兩個也是教,對吧?你沒什么意見吧?你兒子也可以過來一起上課嘛,你不是說他都是一個人在家么?我怎么會沒意見,我當然有意見,但是什么話都被他說完了,我還能說什么呢?是的,我只能按照他說的教下去——何況我兒子也是其中一員。不過,自始至終他都沒提那兩個孩子的學(xué)費,我也沒提,我也沒好意思提,就當是給兒子找個玩的地方、找?guī)讉€玩伴吧,我不得不這樣安慰自己。
每天晚上,在我給三個孩子上陶藝課的時候,老頭兒也會跟著他們一起學(xué),他似乎也成了他們中間的一員。我有時候想,也許這才是他想學(xué)陶藝的真正目的吧,他需要他們,需要他們的年齡和他們的年齡對應(yīng)的內(nèi)容,他們的到來正好可以彌補他遠在美國的孫子和遠在新西蘭的小外孫女不能給他帶來的,承歡膝下、天倫之樂之類的。人上了年紀就離不開這個,我父母是這樣的,我岳父岳母是這樣的,和他們年齡相近的老頭兒肯定也是這樣的。不過我也可以想象出來,用不了多久,準確說,等到他家里那些潔白的墻壁都被涂滿黑乎乎的手印、架子上擺滿亂七八糟的泥胎造型、地板上積起厚厚一層灰塵的的時候,他一準兒就會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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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漏偏逢連夜雨”并非一句詩,接下來,在元旦之前的這半個月里,它以從天而降的方式落在了我的眼前——我父親做手術(shù)住了院,還沒等到他出院,我岳母也住了院。作為兩個獨生子女,我和妻子每天不得不奔忙于家和醫(yī)院之間。忙還不算,主要是我們那點兒收入不夠用了,妻子拆東墻補西墻、拆西墻補東墻的功夫也不頂用了,東墻和西墻眼看就要塌下來了——這還沒算我們每個月兩千五的房貸,還沒算那輛“歐拉好貓”每個月一千五的車貸。
為了不讓四面的墻塌下來,把我們一家三口砸在下面,我和妻子還要上班——這是我們唯一能握得住的稻草了。當然,不過我的心思已經(jīng)不在上班上了,就是敷衍一下,主要讓他們自己玩,讓老頭兒帶著他們玩,我在外面抽煙,或者一聲不吭地坐在那兒,透過落地窗望著外面滾滾而去的長江和江面上來來往往的船只。老實說,我不知道接下來會怎樣,馬上就過年了,過年需要錢,過完年更需要錢,我擔(dān)心妻子說不定哪天會崩潰掉,而我對自己也有同樣的擔(dān)心……真的,在對生活最匪夷所思的想象里,我也從來沒想到過我們會走到這一步。
有時候,盯著江面上那些拉沙子的、拉石子的、拉油料的、拉不知道什么東西的正在逆流而上或者順江而下的船只,我幻想著自己可以跳到它們中間的任何一艘上去,真的,任何一艘,我不指望它把我拉到哪里去,只是希望它把我拉走;而有時候,望著那些船只,我感覺到困極了,甚至眼皮已經(jīng)要合上了,但我知道不能睡,于是在剎那間又一下子驚醒了。外面的長江和江面上來來往往的船只又一次閃現(xiàn)在我眼前,我醒了,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望著外面慢慢清晰起來的一切,聽著背后老頭兒和三個孩子逐漸清晰起來的摔打泥巴的聲音。
這些日子中間的一天晚上,抽完煙進來,我又一次在落地窗前坐下來。不經(jīng)意間,我聽見老頭兒和他們商量說要造一艘船。孩子們!他說,我這輩子造過很多船,不過還從來沒造過帆船。怎么造?我聽見其中一個孩子問。一塊一塊捏啊,他說,我捏船殼子,你們捏零部件,最后組裝起來就行了,孩子們,你們不知道,這就叫做“模塊化造船”,是最先進的造船技術(shù)……接下來,他給他們分了工,誰捏這個,誰捏那個。也許,現(xiàn)在他覺得又回到了自己的副總設(shè)計師歲月——算了,他想做那樣的白日夢就去做吧,反正那也只是一場白日夢。
等我回過頭來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開始組裝了。老頭兒趴在桌子上,把三個孩子捏出來的那些歪歪扭扭的零部件一件件地粘到那個船殼子上去。那是一艘尺把長的船,有船頭,有船艙,有船幫,有船尾,有桅桿,還有幾個小人。我不動聲色地看著老頭兒,看著他正在鼓搗的這一切,我知道他是在用一種東西填補著另外一種東西,我不知道該為他悲哀還是難過。
組裝好,老頭兒又前前后后地檢查了一遍,最后對他們說,我們的船已經(jīng)造好了,要不要下水試一試?三個孩子都拍著手說“要”。我說,這怎么下水,連燒都沒燒,一下水就泥菩薩過江了。老頭兒笑笑說,老弟,對我們的船就那么沒信心?我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放心!他說,保證不會散架,不但不會散架,而且還能開走!我心想,你想怎么著就怎么著吧!
接下來,老頭兒并沒有像我所想象的那樣——讓我的“同事”去打一盆水,把那艘船放到那盆水里去——而是指揮著我兒子和另外兩個孩子,讓他們小心翼翼地把那艘組裝起來的帆船從桌子上抬下來,放在落地窗前,又指揮著他們來來回回地調(diào)整著位置,往左一點兒,往右一點兒,往前一點兒,往后一點兒。我不知道他這是干什么,又要搞哪一出,不過我很清楚他跟他這個年齡的很多人一樣,老了,老了老了卻又小了,想一出是一出,他所享受的不是別的,正是那種虛幻的成就感,是那種虛幻的成就感而給自己營造出來的存在感……
哦,差點兒忘了,老頭兒又想起什么似的說。他駕駛著輪椅“走”走過去,俯下身子,對著船頭吹了一口氣——就像放紙飛機之前對著機頭哈上一口氣那樣。他又要我兒子和那兩個孩子也都那么做,仿佛經(jīng)過他們這么一吹,那艘船就被賦予了某種魔力,就真能開走似的。
我看著他們,我知道這是一場游戲,一個老孩子和三個小孩子做的一場游戲,只有他們這些“孩子”才有資格做這樣的游戲。老弟!看見沒,我們的船已經(jīng)在走啦!老頭兒沖我說道,好像他真的看見了他說的那一幕……但那怎么可能呢?那艘船自始至終都停在那兒,一寸都沒移動過。任何一個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這一點,那只不過是一堆泥胎捏成的船型玩具而已。哦,是的,我看見它在走了!我說,我想這個回答就是我能表達出來的最大支持了。
老弟,你可別哄我啊!他朝我招了招手,又指了指自己旁邊說,你過來!我不知道他要我干什么,只得走過去,在他旁邊站定了。低一點兒!還要再低一點兒!他又拉了拉我的衣角說。我只得又蹲下來,蹲成和他差不多的高度?,F(xiàn)在,順著他的手指,我看見了外面的長江,看見了被燈火照亮的江面,我盯著那艘由一堆泥胎捏成的帆船——從這個高度和角度看過去,它的確就像開進了江面上,就像是在開動著——滾滾的江水襯得它像是在開動著……
老弟!現(xiàn)在怎么樣,我們的船是不是在走了?他把手按在我背上問。在走了!我點點頭說,我能感覺到它在走了。是不是還不夠快?他說,它還缺口氣呢!他輕輕推了我一下,我站起來,走過去,俯下身子,也像他們之前那樣對著船頭吹了一口氣——我意識到我所做的就是我所能賦予它的一切,而我所能賦予它的就是我所擁有的一切。接下來,我一動不動地盯著那艘船,把所有心思都集中在它上面,我感受著它沖破落地窗,感受著它出了港,感受著它一點點開出去,感受著它駛進開闊的江面上,加入了江面上那些來來往往的船只的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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