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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巡邏

2023-12-06 01:37:10王曦
長江文藝 2023年11期
關(guān)鍵詞:野驢營長雪山

王曦

二班長要退伍了。退伍就要下山,離開高原。他得去跟他的山告?zhèn)€別。

這是一個雪后的早晨,二班在操場集合完畢,只等連長一聲令下,便可以出發(fā),前往實控線附近的山口例行巡邏。二班長知道,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

擱以前,連長早就站定在操場中央,腳下生出長長的指針似的影子,黑著臉,把他的兵挨個看一遍。連長黑著臉,不是說他對二班有什么不滿。他對二班滿意得很。連長黑著臉,是因為他的臉本來就是黑的,加上每當這么站著時,紅日差不多剛好從背后的雪山上升起來,這么一照,他的臉就更黑了。連長的臉黑得并不孤獨,在這個海拔近五千米的連隊,全連人的臉都是黑的。高原上,強勁的山風吹著,強烈日光曬著,強勁的山風像刮刀,把臉刮去一層皮,那些看不見的紫外線像染色劑,把刮去皮的臉先染紅,再染紫,最后染成粗糙的黑色。再高級的防曬霜也不管用。今天沒看見連長的黑臉,二班長就覺得有點孤獨,心里就有點虛。

二班長去連部找,沒找見。庫房、宿舍也沒有。整個班都看著二班長,二班長心里就更虛了。當然,他心里虛,只有他自己知道,從臉是看不出來的。他是石頭嘛。從石頭的臉上你能看出什么來?你能看到石頭的心里去?石頭嘛,只會讓你看到他硬邦邦的,還有點冷。高原上的石頭,都有那么一點點冷。

幸好這時換崗下來的哨兵提醒二班長,說連長在院門外呢。二班長跑出去一看,果然,連長正立在門外,像桿旗戳在雪地里。瘦高的身影硬邦邦的,跟站在沙盤前時一模一樣。二班長猶豫了一下,挪步湊過去喊一聲報告。連長收回望向遠處的目光,回頭看二班長一眼。二班長說:“都準備好了。”連長擼起厚重的迷彩大衣袖子,看看表說:“還有七分鐘,再等等,你把裝備再檢查一遍,別落了什么東西?!倍嚅L嘴上答是,心里卻說你都檢查三遍了,能落什么東西?他不知道連長在等什么。連長不說,他便不問。

恰此時,紅太陽出現(xiàn)在雪山尖上,彤光潑下來,一派輝煌的紅在山谷中鋪展開。山前的陰影丟盔棄甲,抱頭鼠竄,跑得慢的便躲在角落或者溝壑里瑟瑟發(fā)抖。雪地上銀光閃閃,像是灑著無數(shù)碎鉆石。迎著太陽,連長的臉就不那么黑了,就變成了棗紅色,像喇嘛寺里叱咤的金剛塑像。

有發(fā)動機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連長緊繃的身體松弛下來。一輛吉普車出現(xiàn)在來連隊的路上,像是憑空從雪地里跳出來的,很快開到連隊大門前。車剛停下,副駕駛一側(cè)的車門便打開了,跳下來一個人。是楚副營長。副營長邊系白披風邊說:“加布溝給雪灌滿了,一路都沒敢跑快,差點沒趕上?!边B長說:“安全第一,我們也剛準備好,還有幾分鐘?!备睜I長說:“走吧,路上雪深,早點出發(fā),要不天黑前趕不回來。今天我打頭。”說著就往操場走。

二班長心下一沉,看看連長,一臉疑惑,張了張嘴,想問,又沒問。連長也疑惑地看看二班長,像是對他的疑惑表示疑惑。連長說:“今天我在后邊,你去前面跟著楚副。”二班長為難地看著連長。連長意味深長地說:“去吧,把楚副照看好?!倍嚅L只好回答明白,心想他還用得著我照看。連長看著二班長問:“你真明白?”二班長也看著連長,答:“不明白?!边B長欲言又止,重重拍拍二班長的肩膀,低聲說:“走吧,回頭你就明白了?!?/p>

隊伍出發(fā)了。作戰(zhàn)靴踩在厚厚的雪上,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把滿滿一山谷的寂靜踩了個碎。副營長扭頭看一眼身后的二班長,說:“守平,今天是你們班?”二班長愣了一下,趕緊答是。副營長說了聲好,回過頭,又輕輕地說了一聲,很好。二班長希望副營長再說點什么,可副營長不再吭聲,邁步向前走了。二班長只好跟上去,踏著副營長踏出的腳印,低頭默默揣測。

二班長是個寡言少語的人,喜歡把什么事都擱心里琢磨,嘴一閉,就成了石頭。連里人,包括連長指導員,只要不是正式場合,都管他叫石頭,有時叫順溜了,當面就叫開了,避也不避。二班長也不在意,石頭就石頭唄,挺好的。二班長喜歡石頭,他的家鄉(xiāng)在一望無際的華北平原,方圓幾十里連個小山包也沒有。小時候,從人家蓋房的沙堆里淘塊小石子,他都寶貝一樣珍藏好久。自打成了石頭,二班長的話就更少了。你不問,他不吭聲,你問了,他也只回必要的:是,好,明白,收到……嘴里都是這樣一個字兩個字向外蹦。這點跟副營長很像。沒辦法,二班長就是他帶出來的兵嘛。十多年前,二班長來到這個駐扎在云端的連隊時,副營長是他的排長。那時的二班長還是個高高瘦瘦的新兵,穿上松松垮垮的軍裝,山風一吹,活像個立在麥地里的稻草人。二班長一直待在這個連隊,歷經(jīng)了三任連長、四任指導員。連長說,這石頭可真夠硬的,什么事都憋在心里,這怎么行,老憋著會出問題的。指導員說你可把心擱肚子里去吧,咱這石頭外硬內(nèi)軟,外冷內(nèi)熱,是塊和田玉,溫的,通透著呢。要說還是指導員看人準。指揮員說得沒錯,二班長只是不喜歡說話,事情琢磨透了,就沒有說出來的必要了,冷與熱就融成溫的了。

隊伍沿著流經(jīng)連隊門前的河,溯流向山里走。十二個人,不急,不慢,不停歇,走成一條緊湊的線。河不大,是季節(jié)性的,還沒入冬就結(jié)了冰,斷流了。一斷就是半年。

今天的隊伍走得有點悶。帶頭的副營長不說話,大家都不好說話。副營長東瞅瞅西看看,很激動,像是初來乍到一樣。

有什么好看的?這條路線他走了少說也上百遍了,以前沒見他這么興奮過。難道是專門來送自己的?肯定不是,二班長覺得自己還沒那么重的分量。他為什么又來跟隊巡邏?沒聽說有什么特別情況。還有他那句“很好”,是什么意思?這一個又一個問題困擾著二班長,他反復琢磨,沒琢磨明白。心里裝的事情多了,二班長腳下就有些重,有些粘,他計劃的告別巡邏,被副營長攪亂了。

河谷蜿蜒狹窄,兩側(cè)是高高的山巒,一條白色的冰帶像哈達一樣纏繞在兩山之間。河谷彎來彎去,太陽也跳來跳去,一會在山前,一會在山后,一會又消失不見。太陽消失不見的時候,河谷便猛然變得更冷了。一座雪山迎面而來,巍峨峻拔,棱角分明,像個怒目金剛。它樣子兇巴巴的,連山頂?shù)难┒己ε履?。那些驚惶的雪們,大塊大塊地滑落,或飛揚飄散,灑下一層光紗,或通的一聲悶響,墜地,濺起一團團白色的沫。

二班長聽到細微的聲音:5201、5201。出發(fā)后不久,這個聲音便時不時從背后傳到他耳朵里。二班長回頭,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那個列兵,二班長很滿意,就像看成熟的麥子。二班長家里是農(nóng)村的,他喜歡莊稼,上高原后,就更喜歡了。

冰河越來越瘦,如帶,如縷,如線,終于消失了。冰河到了盡頭。其實這條河并不短,匯入干流后,往下游有近千公里長,要灌溉南疆一個個綠洲,要流到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的最深處。

拐一個彎,眼前驀然開闊,一汪晶瑩的藍跳躍出來。這是一個小小的高原湖,安靜地睡在雪山懷抱里。湖呈圓型,已經(jīng)冰凍。山風將積雪掃凈,陽光摔在冰面上,像無數(shù)銀針散射開來。冰面藍得剔透,藍得讓人稍加注視,便想流淚。

副營長的腳步慢下來,目光釘在這片藍上,久久不離開。這一幕讓二班長想起了小嫂子。很多年前,跟副營長新婚不久的小嫂子一個人上山,翻達坂,過荒原,穿過一路雨和雪,來看當時任代理連長的副營長。她是偷偷上來的。當她瘦小的身影出現(xiàn)在連隊門口時,澄凈的藍天下,吹著國旗的風吹著小嫂子紅色的羽絨服,雪地里像是燃起一團躍動的火。小嫂子笑吟吟地看著副營長,純凈的黑色眼睛流著藍色的淚。她對副營長說,那些她過去一直問的問題,這一路上的藍天、白云、雪山、達坂、溪流、搓板路、一只單飛的黑頸鶴,還有康西瓦的空酒瓶、甜水海的星星、班公湖冰涼的水……都為她做了解答,所以,以后她再也不會問了,再也不會流淚了。副營長心疼地批評了小嫂子,說她不該不打招呼就一個人上山。小嫂子兩眼含淚,微笑著接受了批評。小嫂子的笑聲像風鈴,叮鈴鈴響了整整七天,連隊傻笑了整整七天。直到現(xiàn)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連隊圍墻的石縫里,還有小嫂子清脆的笑聲在回響。小嫂子不顧副營長反對,給大家念他寫給她的詩:一碗眼淚,盛下所有的藍……副營長黑里透紅的臉又生出了一層暖暖的紅,漾著傻傻的笑。

那句詩寫的便是眼前這汪水。二班長只知道這汪水藍得讓人心疼,只知道副營長有時會在水邊發(fā)呆,卻從沒想過它是眼淚。打那以后,這汪水就有了名字:一碗淚。直到那天他才知道,原來那個如山的漢子,也有如水的一面。

53……37、53……37,身后又傳來列兵的聲音,這次是斷斷續(xù)續(xù)、有氣無力的。二班長連忙回頭看,一看二班長就有些生氣。

“護目鏡戴上!怎么回事?說你幾次了!”二班長訓斥列兵。

正在仰望雪山的列兵戴上護目鏡,心里卻是不大樂意。列兵上高原剛滿兩個月,這是第二次跟隊巡邏。當作戰(zhàn)地圖上那些爛熟于心的黑色三角變成了眼前一座座活生生的雪山時,他才真正知道,每座山都是唯一的,每座山都是有生命的,沒有誰能征服一座山。他要好好觀察這些山,要為每座山都寫一首詩。一路上走來,數(shù)不盡的靈感像高山墜石一樣迎面向他砸過來,砸得他胸口發(fā)悶,腦袋發(fā)脹。他張開嘴想要大聲呼喊,口腔卻空空蕩蕩,發(fā)不出一個音節(jié)。高原上永遠不缺靈感,缺的是語言。

二班長喜歡這個比他小了快十歲的兵。這個小孩能吃苦,愛學習,會寫東西,是連里的宣傳骨干,最重要的是,他有很多新奇的想法。比方說前兩天,列兵找二班長說,想向連里建議買架無人機。二班長問咱又不是空軍,配無人機干什么用?列兵說不是打仗的那種無人機,是小型的,網(wǎng)上就有得賣,能高空拍照。二班長這才明白他說的是什么。二班長說恐怕連里不會批。列兵說試試唄。一試,連長當場就批了。連長也有很多新奇的想法,一年來,二班長跟連長的腳步跟的有些吃力。

隊伍拉著手翻過積雪過膝的山脊,開進一片開闊的高原戈壁。他們要穿過戈壁,去對面的雪山。雪山看似近在眼前,其實還很遠,要走三個多小時才能到。

走了一陣,副營長回頭問:“守平,你還記得那頭野驢嗎?”

二班長說:“記得,就埋在那兒?!彼噶酥覆贿h處的一個石頭堆。

這片由喜馬拉雅山和喀喇昆侖山拱起的高原,是名副其實的世界屋脊的屋脊,但叫它生命禁區(qū)的禁區(qū),卻是不準確的。一到夏天,哪怕在腳下這片礫石遍布的黑戈壁上,也是生機盎然的,天上飛的有黑頸鶴,地上跑的有黃羊、狼、藏野驢,地上長的有土刺(一種貼地長的低矮灌木)、針茅草、芨芨草……有次巡邏,他們遇到一頭藏野驢。野驢倒在地上,已經(jīng)奄奄一息。在高原上,偶爾會有人開上越野車,攆著野驢跑。野驢死命狂奔,跑不了多久,便炸了肺。炸了肺,是沒法救的。這只野驢雖然逃脫了追捕,但等待它的,也只剩死神的召喚了。他們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著它死去。很快,野驢碩大眼睛里的藍天便不再流動。他們把它就地埋了,又搬過幾塊大石頭壓在上面,防止狼來刨。此后每次路過,他們都要往上面加幾塊石頭。現(xiàn)在,那里已經(jīng)成一座小石丘了。

副營長嘆口氣說:“估計它早就成了一堆骨頭了。”

二班長不知道如何接話。

副營長接著說,“守平,聽說今年你要走了?!?/p>

二班長愣了一下,舔舔嘴唇,咕噥出一個短促的音節(jié):“嗯?!?/p>

副營長抬頭望向前方,像是在自言自語:“當年的老家伙一個個都走了,咱們不是野驢,早晚都有下山的一天,今年我也要走了?!?/p>

二班長現(xiàn)在真的明白了,原來這次巡邏,副營長也是來告別的。其實,連里一直流傳副營長年底轉(zhuǎn)業(yè)的言論,二班長不信。他覺得副營長能力夠硬,資歷夠老,今年肯定能提上去。這時他也才想起,年初時,副營長帶現(xiàn)任連長來連里上任,趕上大雪,回營里的路封了,留了一天。那天晚上,副營長望著星空下的雪山,默默對他說,守平,咱們可以走了?,F(xiàn)在二班長終于明白,為什么副營長當時說的是咱們,看來他當時就打定了主意,要下山了。

又走了一陣。

副營長說:“守平,你平時也不怎么跟我交流,我拿不準你的想法,不知道你想走想留,我沒能幫上什么忙?!闭f這話時,他沒回頭。

二班長清清嗓子,說:“楚副,你已經(jīng)幫了我很多了?!?/p>

副營長的確幫過二班長。前兩年,有個下山的機會,副營長把二班長找來說,山下離機關(guān)近,干得好說不定能多干幾年,問他怎么想?二班長想了一夜,說還是留山上吧。副營長說你想好了就行。二班長有自己的理由,一來是自己在山上待習慣了,不想換環(huán)境;二來山上補助高,每個月可以多拿不少錢。家里父母老了,身體不好,孩子上學,有很多地方都需要錢,這是很現(xiàn)實的問題。除了這些,他還覺得高原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東西吸引著他,那東西看不見摸不著,但一直都在,像一根無形的繩子,把他牢牢地拴在高原上。眼下,下山的日子一天天近了,那東西的存在感便愈加強烈了。

媳婦不想讓二班長離開部隊,問他,不能再干幾年嗎?二班長沒正面回答,而是問媳婦,你知道Territory是什么意思嗎?媳婦一頭霧水。T-E-R-R-I-T-O-R-Y,二班長拼了一遍。媳婦說是英語啊,那我怎么知道,就是學過,也早忘干凈了,多少年了都。二班長說是領(lǐng)土的意思,你上學時學習就比我好,差點考上大學,要是換別的省份,你的分數(shù)都能上二本了,結(jié)果現(xiàn)在你都不知道這個單詞,我連高二都沒念完,就更不知道了,這是我今年在我們連開的培訓班里學的,教英語還有別的高科技的知識,連長親自教。媳婦問怎么還學英語?二班長默默地說,連長教了很多遍,我總也記不住,學了半天只記得個Go back,今年我們班來了三個小孩,有兩個是大學生,有些東西他們不學也會,有些東西一學就會,我不能再干了,不合適了,只能Go back。媳婦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說好吧,便再無二話。

媳婦沒有隨軍,一直留在山東家里,照顧老人和小孩,種家里的四畝地,農(nóng)閑時還去鄉(xiāng)里的地毯廠打工。二班長休假回家,專門跑去廠里看媳婦。他看到媳婦像伏案苦讀的學者那樣,抻著脖子趴在織架旁,全神貫注,眼疾手快,仿佛在用一針一線的歲月編織雄偉壯闊的青藏高原!媳婦是個好媳婦。

戈壁上的雪被山風吹散,壓實,變成淺淺的一層硬雪。雪面如風吹水面,層層波紋堆疊著流向遠方。露出雪面的黑色礫石,閃耀著金屬般的光澤。二班長用力踩在雪上,細細體味著雪下的戈壁反彈給他同樣的力度。這讓二班長覺得很踏實,有種久違的感覺在他腳下慢慢蘇醒。

二班長不再亦步亦趨地跟著副營長,他抬起頭,摘掉護目鏡,邁開大步,在硬雪上留下自己的腳印。防寒面罩遮住了他興奮異常的臉,遮不住他閃亮的眼睛。在這雙閃亮的眼睛里,天空藍得幽深,雪山白得耀眼,戈壁一片蒼茫。太陽在空中飄,像一張白紙,一片片薄冰似的陽光在他身上游走,從他迷彩大衣的縫隙里鉆進去,去親吻他的皮膚。他感到一種滑溜溜的、冰涼的溫暖。一陣冷厲的風掃過來,風里夾著細碎亮眼的雪沫,戈壁上升騰起一層薄紗般的雪霧。忽然間,二班長在風中聽到一種忽遠忽近、若有若無的聲音。這讓他感到驚喜,他扯扯防寒面罩,露出耳朵,把所有的感覺都集中到聽覺上。終于,他捉住了那個聲音,又或者說,是那個聲音捉住了他。二班長已經(jīng)好久沒聽到過這個聲音了。這個聲音將他帶到一望無際的麥地里,犁鏵破開的泥土在陽光下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散發(fā)出發(fā)黃的信紙的味道。他小心翼翼探出一步,麥地暄松,腳底傳來一聲嘆息,像娘在電話那頭不知該說什么時的嘆息。他不忍心把這嘆息踩碎,便脫掉鞋,光腳向前走。腳包裹在溫暖的泥土里,如雪花在石頭上融化般的溫暖。他感到有種來自大地深處的偉大力量在頂著自己的腳心,抬腳一看,原來是麥芽從泥土里拱了出來,嬌嫩的尖葉睜開眼,他覺得整個世界都明亮了。麥苗飛速生長,很快沒過腳腕,綠油油的,像厚實的地毯。冬天來了,下雪了,雪寒冷清澈,卻也溫暖如棉。麥子睡了,睡得很安靜。冬天過去,麥子醒來,醒來就瘋長。五月的驕陽把甘甜的漿汁灌進麥粒,麥穗懷孕般膨脹。麥子熟了,麥子著了火。他走到了麥地深處,站在一片金黃火海里。他聞到熟透了的麥子散發(fā)出的香味,那是能將石頭融成巖漿的香味。初夏的熱風吹過,黃滾滾的麥浪發(fā)出誘人的沙沙聲,像媳婦半睡半醒時的夢囈,也像是遙遠雪山的低語。他知道這聲音來自雪山之巔,來自地底深處,也來自自己身體深處。這個聲音呼喚著二班長,將他體內(nèi)睡眠的火山喚醒。他的身體在發(fā)熱,發(fā)燙,巖漿在血管里奔涌。巖漿噴發(fā),大地轟鳴。二班長猛然擼下防寒面罩,露出一張石頭般的臉。這張黝黑的臉烙著濃郁的高原紅,嘴唇黑紫、開裂,下唇翹起兩片僵硬的死皮。死皮是透明的,一大一小,在陽光下閃著羊脂玉般的光澤。雪沫打在二班長的臉上,有種微微的、又涼又熱的痛感。二班長喜歡這種痛感。二班長覺得自己熔化了,他的腳步越來越輕,像是要飛起來了。天空離他越來越近,雪山離他越來越近,他就這么直直地飛到了雪山與天空連接的地方。在這里,他看到自己獨自一人站在空曠的戈壁上,獨自一人站在熟透了的麥地里。那是從前的自己,也是以后的自己。

太陽升到頭頂時,隊伍來到雪山下,進入一道狹長的山谷。左側(cè)是一列長長的山峰,壁立著彎出蛾眉月般的懷抱,圈起身前一座橢圓形獨峰。兩峰間是寬約百米的弧形山谷。谷底平坦,鋪滿過膝的暖融融的積雪。

隊伍在這里休整。二班長走到連長跟前,叫列兵過來。列兵蹦跳著跑過來,像只雪地里覓食的藏羚羊。二班長說:“程志,不是跟你說過嗎,不要猛沖猛跑?!绷斜p手撐住膝蓋,邊大口喘氣邊答是。二班長說:“程志,報告當前位置?!绷斜行殡y地看著自己的班長。二班長說:“你一路上嘟囔什么呢?”列兵立即明白了,趕緊回答:“當前位于5585峰和5621峰之間?!倍嚅L驕傲地看看連長。連長黑著臉,沒什么表情。二班長讓列兵走開。二班長說:“是個不錯的兵吧?”連長說:“還行?!倍嚅L說:“他現(xiàn)在是我們班的活地圖,才兩個月,資料已經(jīng)滾瓜爛熟了?!边B長說:“不錯?!倍嚅L問:“能留在山上嗎?”連長看二班長一眼說:“石頭你今天話還真多,他自己不想走,誰還能攆他不成?!倍嚅L笑了,放心地走去副營長那邊。

列兵覺得班長今天有點怪。班長不守規(guī)矩,摘掉了護目鏡和防寒面罩。班長還脫了手套,抓一把雪往嘴里塞。班長不再是冷冷的班長。班長笑了,有些羞澀,有些傻氣,憨憨的,像一塊開花的石頭。

再次上路,隊伍仍舊那么走著,不急,不慢,不停歇,走成一條緊湊的線。高原寂靜無聲。雪地上留下一行長長深深的腳印。

責任編輯? 丁東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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