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運濤
我撫摸著橫亙在胸腔中的記憶
那些被時光青睞過后又被擱置
一旁的記憶,
此刻,正橫七豎八、杯盤狼藉地橫亙在我的胸腔,
供我隨意翻閱,輕輕撫摸:
堅硬處,白日囈語,琵琶獨奏;
柔軟處,云詭波譎,閃電潛伏;
我觸感的神經,
在一段良渚出土的杭州絲綢上,游走,被豇豆藤蔓伸 展的
臂彎勾纏,透出綠色的涼意;
風起,漫天的塵沙,用干柴的熊熊炙烤我,用嘶啞的 喉嚨
煙熏我,用沙棘刺痛我;
而在溫暖的腹部,鬃毛生長,雄獅正提著一輪明月
巡視領地:那里即將上演一場火并;
光滑平整的鏡面,映射出一面又一面的鏡子,物象層層
疊加,記憶摸不到邊界和厚度,記憶有
夢魘和星空的深度;
當然,其他的神經元也會活躍、警覺起來,豎起耳朵
聆聽溪澗的流動、塌方的轟響和拔節(jié)的微聲;
目之所及,空房子,籬笆圍繞,
籬笆上爬滿了牽?;ê妥咸?,一條金錢白花蛇
混跡其中,微弱的燭光跳躍,提示逃兵和英雄共處 一室,
他們都在療傷;
刺鼻的,可能是曼陀羅花,亦可能是
熱氣騰騰的紹興臭豆腐;
一座大山拔地而起,身披繁盛的植被和遮天蔽日的 幽森,
我長久地跋涉,攀援,探險,飲下過冬天的雪水,
飽餐過夏日的蟬鳴,鞋上的
泥濘被雜草舔了去,又被刮上新的割痕;
一座大山只是冰山一角!
我走了很遠很遠,依然能聽到一對走散的山羊母子 互相啼呼
之聲,在空曠的山谷回蕩,凄慘、無助而又恐慌,
我知道它們走反了方向,只會漸行漸遠;
我知道我們的力量,在一切虛無和偉大面前,是多么
不堪一擊!
在圖書館的一角
隨手一翻,便能打開壺口瀑布的閘口,渾濁的江水
聲勢浩蕩地打指間流過,溯河洄游性魚類濺起的
帶有腥味的水花會登上你的肌膚:一種機緣巧合而 帶來的驚喜,
有些刺骨。抬眼望去,濃密幽森的原始森林,一直
鋪到了世界的盡頭:像古希臘斯巴達忠誠的武士,
手持長矛、青銅盾,巋然屹立。紅松、水曲柳、白樺
以及蒙古櫟組成的針闊混交林,險秀、靜雅而神秘。 溪流,
巨蚺一樣爬行。皚皚雪山,是北極熊隱伏?;[山林、 鳥鳴翠谷。
陽光從繁盛的枝葉間,投下魚鱗般的光,被一行淺淺 的腳印
捧起——那是考古探險隊留下的足跡。一場暴雨剛 剛收斂烏云的雙翼。
易碎雙腔龍舉著巨大骨骼,幾乎是貼著你的臉龐,緩慢
挪動,自白堊紀,上億年的時光,它走在璀璨,被不斷 吞噬、咀嚼
和覆蓋的記憶中,如同冰川,把一塊叫地球的自留地,
反復耕犁。
一九九八
那一年的一個深夜,電閃雷鳴,狂風暴雨
一頭猛獸下山了,沖到蔓荊溝村的一個農戶家里,
叼走了一對七十歲的老人。村民們敲著鑼,打著鼓
呼著喊著,追趕了十幾公里路,
在一片倒伏的玉米地,發(fā)現了渾身雪白的
張大爺;而他的老伴兒,終究是
沒有找到。
那一年,我們尚小,還不懂:水,以及
水里面蘊含的生與死。
那么多鳥鳴不見了
楓香、野大豆、西府海棠、珙桐
生活的地方,也生活著灰鷺、喜鵲、銀喉長尾山雀
那里土壤肥沃、植被豐茂。我曾在一個偶然的
清晨,聽見幾十種鳥類引吭高歌,
像春天百花盛開、萬紫千紅的盛贊,像人頭攢動的火 車站,
那一塊塊高高舉起的接站牌,上面的名字
被多次拭去,又多次謄寫。我曾在潮濕的夜晚,
看見幾聲凄厲的叫聲,從寂靜無聲的樹林,劃過——
將低沉、遼遠的夜空割開一道道蒼白的口子。彌漫開 來的
疼痛,如竹子炸裂,綿延數里。還有一次,
我興致勃勃地趕來,那么多鳥鳴突然就不見了。黃昏, 把影子
掛在高高的柚子樹上。日漸昏暗的
湖面,一只野鴨還在兀自游弋。它那么三緘其口,
是不是只為了讓自己更像一枚虛詞?
——漂浮在這廣袤的大地上。
觀海長廊
在粵東生活的那幾年里,我曾把上百個夜晚,
潦草地涂抹在這內海灣、東西走向、長3.8千米的帶狀 公園。
當英國潛艇消失在19世紀崎碌的海岸線,
13個碼頭、海灣大橋,以及用鑿子和錘子正將自己
從粗陋巖石中鑿出的女子,也隱匿在黃昏
日漸混沌的步伐中——我扶著二十出頭的自己,趔 趔趄趄地來了,
像一支飽蘸濃墨的毛筆,在咿咿哦哦的潮汕話中穿 行,來回
踱步,盡情書寫……我聽著大海深沉的呼吸聲,
胸中升騰起無限的感慨——當海水在晨曦孤獨的 眼眸中
退去,廣闊的灘涂上,除了貝類的殼、鷗鳥的毛羽,還 有一輛
裸露龍頭、車鈴和前輪的共享單車,睹見了我。
有一位老人住在全緣火棘里
年華中,這個叫肖玉蓮的老人背越來越駝了,
簡直佝僂成了數字“7”。她的兩眼凹陷、日益混濁, 鼻子
坍塌,化為拇指大的疤痕,耳朵也被上帝
抹了去。一副孱弱的骨架,被
一層薄薄的黃褐色皮膚勉強包裹,骨刺
隨處可見。她,拄著只有拇指粗的身子當拐杖
即使一陣小小的秋風吹來,也忍不住
劇烈顫動,咳出
一顆顆亮紅色的暮年
不過,只要熬過冬天,開了春,她的狀況便有所好轉
她也會毫不吝嗇地把青春和往事,開在枝頭
讓蝴蝶和蜜蜂講給我們這些孩子聽
清晨,看見霧正升起
孤獨的時候,就把一整條江當酒
一盞接著一盞,灌入腹中,撕掉一塊塊肥美的
夜色,夾上一兩顆蛙鳴、星辰,兀自
咀嚼……直到黎明時分,才肯將這一肚子的心事
攤開來——
水族臉譜
從水中請來甲魚、螃蟹、鮑魚、河蚌
也就請來了紅臉關公、藍臉竇爾敦、青面
徐世英,請來七星圖、白月牙、三眼、
龍眉、蛤蟆、紅葫蘆、陰陽圖、
雷電紋……所謂工分凈丑,慣用夸張,揉、勾、
抹、破,橙黃靛紫,犀利流暢……以此
證明:那些死去的和以為死去的,
依舊在同一個世界活著
依舊可以嬉笑怒罵、五彩斑斕
老宅斜后方的那一塊土地
種下南瓜,我們就吃到了用南瓜花尖尖炸的酥餅
種下椿樹,我們就品嘗到了春天的第一縷清香
種下黃瓜、西紅柿,我們常在藤架間穿梭,滿口清爽、 酸甜
種下蘋果、梨樹,我們學會了仰望
種下竹種,那里長出了一片片此起彼伏的鳥鳴
……后來,爺爺把自己種了進去,長出了一座淺淺的 墳墓,
旁邊叢生的雜草,是爺爺從未種過的。
猛 禽
請允許有這么一個時刻:
清晨五點的陽光剛剛抵達大地,一棵
小葉榕,從陶瓷花盆中醒來,在白環(huán)紋青石旁,
舒展腰身。粗壯的主根,有力地抓住
有限的土壤,數根纖細的枝干
撐開一把把碧綠色的傘,均勻地晾曬
在空氣中。請允許有這么一個情景:
一只銳齒利爪的猛禽,翱翔了無數個夜晚,
才斂住寬闊的雙翼,它小心翼翼地,
平衡著巨大的身體——這來自比自身小百倍棲息 之所
的威壓,使它提高了警惕,它的眼珠子
迅速旋轉,瞳孔逐漸縮小
隨時準備向這個偌大的城市發(fā)起俯撲
燕子,燕子,飛去了哪里?
我整理行囊的時候,它還沒銜著春天飛來
我拖著一身疲乏,敲響門扉,它已不見了蹤影
二月的春風彈撥著細雨,含苞的楊柳
在流水叮咚的竹溪河旁揮動著水袖,從那里飛過的
燕子,一只,兩只,飛在大巴山脈的褶皺、
秦腔邈遠的余音中,飛過丘陵、盆地,等等,眾多地貌
在三月的屋檐下,銜來帶有雪水清冽、蚯蚓腥味的
泥土,并混以草莖、麻繩加固,天才的建筑師,還要
鋪上柔軟的干草、動物的羽毛,一方小小的新房
就此升起裊裊炊煙,接納霧氣縈繞的清晨、蟬鳴的 午后,
狂風在此,收斂雙翼,暴雨停止怒吼。世界也由此打 開、平鋪,
向著更廣闊的空間綿延、駘蕩……三只,四只,五只,
六只,燕子,在時光中逐個跳出巢穴,躍躍飛行
在電線上停息,交頭接耳,好奇地打量屋檐下,進進
出出的人類。年過花甲的父親正在撫摸著相伴三十 多年的
榨油機,善良的母親則偷偷抹著眼淚。那是他們
最后一年拉響炒籽鍋。人老了,就像季節(jié)輪換,太陽
不緊不慢地踏入黃昏,就像燕子,一年一年,飛來,又
飛走——徒留屋檐下那一方小小的燕窩,對著時光
和冰冷的鋼筋混凝土,欲說還休,欲說還休
我們會親手栽下一棵石榴樹
我們會親手栽下一棵石榴樹,
不知出于什么緣由。在仔細挑選的空地上,挖坑
揀走多余的石塊,移苗,再一捧捧填上土
我們細心地呵護著一棵石榴樹,像呵護著一朵小小 火苗
春天,我們會為它長出新芽激動如袋鼠
夏天,我們會擔心它干渴,時常為它松土、澆水
秋天,我們會提著一顆空蕩蕩的心,為它葉落而感慨
冬天,我們會與身穿一襲白襖的它合影留念
在年華涓涓流逝中,我們看著它一點點地長高,
當它枝干生長太快撐不起自身時,我們
會給它拄一根松木,直到它真正挺直腰板
當蟲子肆虐,蠶食它的枝葉,我們會搖動噴霧器
為它驅蟲……我們看著它漸漸地長大,
在涓涓流逝的年華中,它吹響了平生第一朵紅色的 喇叭
又掛起平生第一盞小燈籠,我們并不急于品嘗果實 的味道
卻愿意花掉一天的時間佇立在樹下,仰首,
一遍遍數點掛在枝葉間的燈籠
我們清晰地記得第一年結了三個,第二年七個
第三年十六個,第四年只有兩個……不知過了多久,
不知出于什么緣由,我們會親手將它砍伐,
親手將它劈成一節(jié)節(jié)一塊塊,當電鋸在它的面前露 出犬齒,
我們并不敢注視它的眼神,當刀斧劃出一道道弧線
我們的耳朵已被堵住,聽不到任何呼喊……
當空氣中彌漫的氣息消散,地上的碎屑也打掃得干凈
我們才猛然發(fā)現:有一些劃痕在意念萌生時便已注定
有一些疼痛在不斷回首時才益發(fā)疼痛,像一座座
棺槨空空的墳塋,在時光里漸漸筑成——
等待著我們親手埋葬些什么又為我們默默紀念著 什么。
梅州:雁南飛之晨
宿醉。茶田漫步后。忽然,有一種聲音
從高大荷木繁茂的枝葉間,
鳴叫我——像生長中的苦慈竹,被徒手
撕裂:陡峭的傷口、顫抖的篾絲和彌散在
空氣中的清甜;
以及,那竹節(jié)間,剛探出頭的:
嫩芽——
拍打著我。
尼羅鱷
養(yǎng)一頭尼羅鱷,不用考慮獲得
途徑、是否合法,也不用為氣候、食物
飼養(yǎng)環(huán)境……等等,諸多瑣事憂愁。
閉上眼,在一片車輛飛馳的聒噪聲中,
坐下,就會看到:擁有巨蹼、厚鱗鎧甲以及
強有力尾部的尼羅鱷正悠閑地漫步
在非洲東部、赤道以南那片古老的土地上。
當昆蟲、魚蝦、兩棲類動物日漸成為
過去,唯有同樣古老的陽光、湖泊、沼澤
可與它匹敵。選擇在坦桑尼亞格魯美地河流
沿岸駐扎,它用嗅覺和祖?zhèn)鞯募妓嚥蹲?/p>
游離在空氣中的機會,一旦時機成熟,迅速
藏匿水下,除了角馬、羚羊、野牛……這些沉墮
肉身、人間俗物,它還在等待著什么?
——直到遙遠的地平線,傳來綿延起伏的踢踏聲,
轟轟隆隆,響徹寰宇;而貿然闖入者
還渾然不知,那蟄伏在河流中的尼羅鱷,
遠不止一頭
憶巴音布魯克大草原
光線傾斜。夜色支棱起
一座巨大的蒙古包:星空。
篝火旁。我們喝的酒,是天山的雪水釀造的
我們吃的肉,是今年新生的黑頭羊
想起白日里領略了開都河的九曲十八彎
并在來路,碰上了天山牦牛、焉耆馬和成片的
薰衣草。突然,有了
給一位美麗姑娘寫信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