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 冰
一
我的父親生于1924年11月15日。兄弟姐妹一共9人。父親出生的這一年,正好末代皇帝溥儀被逐出紫禁城,天下大亂,軍閥、政黨、幫派等各種勢力如過江之鯽,軍閥混戰(zhàn),民不聊生,百姓流離失所。父親似乎根本就不應該在這個時候來到世上。來到這個世界,就意味著不幸。因為由此又要增添一張吃飯的嘴巴,給本來就貧寒的家庭,增加新的壓力。這也是諺語中說的“寧可多一斗,也不多一口”。這是舊中國的真實寫照,也是父親當時的家庭狀況。
父親八歲那年,他的父親、我的爺爺患了瘧疾,俗稱打擺子。從此,一家人的生計,就落在了三寸金蓮的奶奶和兩個兄長身上。
奶奶姓邢,名祝英,是當?shù)匾晃恍悴诺呐畠?,不識字,但會背誦《女兒經(jīng)》《增廣賢文》等古文,為人賢惠、勤勞。
我小時候,每當夏天,屋里悶熱,父親會把竹子做的涼床搬到屋外納涼。夏天的夜晚,銀盤似的月亮掛在天空。皓月千里,月光如水,萬物宛如披上了一襲薄紗。遠遠望去,螢火點點,明明滅滅,如夢似幻。在滿天繁星的點綴下,忙碌了一天的人們大多進入了沉沉的夢鄉(xiāng)。而對于我而言,最幸福的時刻來臨了,因為臨睡前的這段時光,父親會給我講故事。父親讀的書多,人生經(jīng)歷豐富,肚子里的故事也不少。父親揮舞著一把大大的芭蕉扇,一邊給我打扇,一邊用帶有濃重故鄉(xiāng)口音的普通話講著……
“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大年三十,天寒地凍,跟著你奶奶外出要飯,你奶奶背上還背著你四叔。那個時候窮人多,要飯的也多,人家只用筷子從吃飯的碗里夾一點飯,這家一點,那家一點,討一天飯才能勉強吃飽肚子?!备赣H說,“現(xiàn)在討飯的都比我們那個時候幸福多了,都是一碗一碗地給,有的人不是討飯,而是討錢。”
從父親的口氣里可以聽得出來,幸福是比較出來的。
這讓我想起小時候為什么每次討飯的來到我家門口,父親總是盛滿滿一大碗飯菜給他們,可能是感同身受吧。
父親摸摸我的頭繼續(xù)說:“稍大一點,我就給地主放牛?!?/p>
父親卷起褲管,露出膝蓋上的傷疤對我說:“你看,這是我小時候給地主放牛,半夜三更看不見路,不小心從牛背上掉下來摔的傷疤?!?/p>
傷疤好大一片,看了心里很難受。
我們那里有冬天每晚用熱水泡腳的習慣,目睹著父親的腳,我就會有一種不可名狀的心酸。父親的腳底像老樹皮那樣粗糙、堅硬,因他曾經(jīng)長期打赤腳、走山路,加上戰(zhàn)爭年代和建國初期經(jīng)常一天走一百多里路,幾個腳趾已經(jīng)嚴重變形了。
1949年早春,25歲的父親響應政府號召,被編入公安部隊,參加地方剿匪工作,成為一名公安干部。
看過電視連續(xù)劇《烏龍山剿匪記》的人都知道,解放初期,土匪猖獗,各地都有潛伏的國民黨特務,企圖破壞剛剛建立的人民政權,父親當時的任務就是抓特務、剿匪,鎮(zhèn)壓反革命,用青春、熱血和生命保衛(wèi)新生的共和國。
“那時候,國民黨殘余和土匪在我們皖南山區(qū)搞破壞活動,我被編入縣里的公安部隊,參與剿匪,抓特務,鎮(zhèn)壓反革命。”
一聽父親還抓過特務,我一下子來的興趣,問:“你打過槍嗎?”
“當然打過了,一開始上級給我配的是駁殼槍,后來配了一把左輪手槍?!?/p>
我?guī)缀趿w慕地流下口水,感覺父親很了不起。
編入公安部隊以后,父親最早被安排到剿匪小分隊。
“剿匪小分隊是干啥的?”我問過父親。
“剿匪小分隊是公安隊伍的尖兵。那個時候,這是最危險的工作。臺灣國民黨不甘心在大陸的失敗,經(jīng)常用飛機空投特務到我們這一帶的深山里,武裝當?shù)赝练撕蜐摲聛淼膰顸h殘余從事破壞活動。我們公安在明處,土匪在暗處打冷槍?!备赣H說,有一次深夜,在鄉(xiāng)下辦案,一個人走在河堤上,突然,一顆子彈“嗖”地從耳邊飛過,父親馬上就勢滾下河堤,拔出手槍。四周一片漆黑,看不見敵人身藏何處,一直熬到天亮也沒有任何動靜,“可能土匪認為已經(jīng)將‘樂公安’打死,回去領賞去了?!备赣H調侃道。
父親說,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期,公安工作不僅危險大,而且每個月沒有工資,只發(fā)實物,比如:米、面、肥皂等生活用品。盡管沒有工資,又危險,還是有好多熱血青年想進來,可進公安隊伍并不容易,需要經(jīng)過嚴格選拔。要年輕,出身好,還要有文化、身體好、機靈、性子穩(wěn)、有耐性,特別是能吃苦、不怕死,否則絕對當不了公安,尤其是參與剿匪工作。父親是民國時期的初中畢業(yè)生,身高一米七,頭腦靈活,身手敏捷,辦事利索,特別是能寫一手正楷毛筆字,能入選公安部隊的剿匪小分隊,說明父親在那個年代是很優(yōu)秀的。
父親說,剿匪抓特務要大膽心細,經(jīng)常穿著便裝,有時還要裝扮成各種角色,裝叫花子要像叫花子,裝公子哥要像公子哥。每人必備的裝備有:一把匕首、一把小手槍,還有一個羅盤。工作地點有時在人跡罕至、無路可尋的深山里;有時在燈紅酒綠的歌舞廳、酒吧。至于工作時間就不好說了,隨時處于待命狀態(tài)、戰(zhàn)斗狀態(tài)。風吹雨淋、爬冰臥雪、風餐露宿是家常便飯,所以,胃病、關節(jié)炎等后遺癥接踵而來。當年父親用過的一個牛皮做的駁殼槍槍套,后來不用了,給我做了玩具,背在身上,在小伙伴里是最拉風的。可惜,后來因為搬家,那個槍套早已不知去向。
有一次上級命令他到一個深山老林里,近距離接觸土匪,畫出土匪窩的地形圖。那是個夏天,森林里蚊蟲多得一抓一大把,咬得人臉上脖子上都是疙瘩。山上野豬多、狼多。我問父親,你身上不是帶槍了嗎?父親說,有槍,但哪能隨便開槍,而且只配發(fā)了三顆子彈,不到最危險時刻是不能開槍的。那次,父親裝扮成一個打柴人,接近到土匪窩,一邊砍柴留下記號,一邊用羅盤定好方位,畫出了地形圖,為部隊剿匪鋪平了道路。
父親在剿匪小分隊工作期間學會了跳交際舞、照相、騎自行車、騎摩托車,還會徒手爬上三樓并能從樓上跳下,毫發(fā)無損,另外,父親還會一些簡單的擒拿格斗術。
父親除了剿匪、抓特務,還在公安局做過預審、看守工作。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正值土地改革、“三反五反”時期,案件特別多,特別繁忙。審問犯罪嫌疑人最考驗人的膽量、智力、耐力和心理,跟犯罪嫌疑人斗智斗勇,有時候案情緊急,不能給對方有喘息的機會,需要挑燈夜戰(zhàn),連續(xù)提審,沒有好的身體也是干不了。
“審問犯罪嫌疑人,不管他以前做過多大的官,一開始就要用氣勢壓倒對方,嗓門一定要大,要連續(xù)作戰(zhàn),從體力上、意志力上、心理上擊垮對方,讓他完全放松警惕,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由于父親機警、富有膽識,在預審股工作幾年后,作為公安特派員被派到灣沚鎮(zhèn)(當時屬宣城管轄),在一個叫許村的地方,認識了終身伴侶——我的母親。
父親的級別雖然不高,但威望很高。那一年,十九歲的母親,嫁給了三十二歲的父親。按說,兩個人的年齡相差較大,不是很般配,但他們相依為命五十三年,直到父親離開這個世界。
二
小時候,父親常對我說:“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心發(fā)慌。男子漢不要挑食,什么都要能吃個飽?!?/p>
也許是父親小時候跟奶奶要過飯的原因,他對吃從不講究,什么都能狼吞虎咽吃個飽,而且速度很快。我們家的剩飯剩菜父親從來都舍不得倒掉,只要是不變質,他都能大口吃掉。如果家里有誰不小心把飯粒落在桌上地上,父親就會撿起來吃了。
為了多了解農(nóng)民的疾苦,不忘本,每年暑假,父親都會把我送到他的出生地——一個偏僻的鄉(xiāng)下干農(nóng)活,去體會“烈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苗半枯焦。農(nóng)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一段時間里,我們那里遇到災情,糧食收成不好,供應大米要搭配一定的山芋干。吃慣了大米飯的我,自然不愿意吃山芋干。父親說:“我從小就是吃山芋長大的,你是我兒子,我能吃,你為什么不能吃?”父親還說,“能吃到山芋干已經(jīng)不錯的了,這比1934年吃觀音土好多了,那年大旱,什么都沒得吃,餓昏了,只好到山上挖觀音土吃,幾天大便都拉不出來,肚子脹得特別難受……”
我聽了很是慚愧,漸漸地山芋干也能夠吃了。
父親告訴我,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期,國家遭受三年自然災害,一些人吃不飽飯,連淘米的泔水都舍不得倒掉,因為糧食有限,淘米泔水自然也有限,人們把淘米泔水燒開當粥喝,以增加營養(yǎng)。父親還說,他每天早上上班前,往熱水瓶里放一小把米,下班回家,熱水瓶里的米就成了熱乎乎的稀飯,雖然很稀,但比淘米泔水要好一些。
那個時候,腌菜算是我們家的當家菜,無論春夏秋冬,家里的餐桌上幾乎天天都有一碗腌菜。
每年冬天,制作腌菜是我們家的一件大事。父親是制作腌菜的一把好手。那是在下霜前后,家里要購買幾百斤大白菜,曬上大約一個星期的太陽,等大白菜曬出水份,先把里面的菜芯摘下來腌制香菜,然后把大白菜一棵一棵地清洗干凈,瀝干水,再放在大缸里腌制。腌制大白菜很有講究。首先是把洗凈的大白菜鋪放一層在腌制缸里,撒上粗鹽,用洗干凈的雙腳不停地在大白菜上用力踩,一直踩到出了許多水份,再鋪上一層大白菜,再撒鹽,繼續(xù)踩。就這樣一層一層地踩下去,幾百斤的大白菜要踩三、四個小時,最后用幾塊青石板壓住。大約一個星期過后,就可以從腌菜缸里取出黃橙橙、脆嘣嘣的咸菜了。
冬天,我們家燒不起木炭,為了取暖,就把煤球爐拎回屋里,一家人圍坐在煤爐邊吃飯。吃得最多的是爛腌菜燉豆腐,就是在腐爛的腌菜里放上幾塊豆腐慢慢燉,等到豆腐燉得鼓脹鼓脹的了,再揭開鍋,放上一勺白白的豬油和一勺子紅辣椒醬,那滋味真讓人忍不住流口水。雖然聞起來很臭,但吃起來很香,特別下飯。想一想當時的場景,窗外天寒地凍,大雪紛飛,房間里熱氣騰騰,全家人圍坐在煤球爐邊吃著爛腌菜燉豆腐,吃得滿頭大汗,紅光滿面,看起來雖然艱苦,但每個人內心都充滿了幸?!嗌倌赀^去了,這樣的場景一直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腦海里。
有時候,父親還讓母親在爛腌菜里放幾片腌豬頭肉,給我們增加營養(yǎng)。父親總是把肉挾給我和妹妹吃,兩個姐姐很自覺,不同我們爭搶。
計劃經(jīng)濟的年代,買什么都要憑票,買豬肉要肉票,買豆腐要豆腐票。我們家吃得相對多一點的是豬頭肉、豬下水,因為一斤肉票可以買兩斤豬頭肉或者豬下水,豬頭肉、豬下水比五花肉要便宜很多。父親常常把豬耳朵、豬臉肉做成臘肉,吃的時候,把肉切得一片一片,放在飯鍋里蒸一蒸,揭開鍋的那一刻,整個鍋里的飯都彌漫著臘肉的香味。
三
1966年,父親保留黨員、干部身份,下放到孫埠公社一個生產(chǎn)大隊掛職擔任大隊書記。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期,國家還沒有實行土地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說白了是吃大鍋飯,農(nóng)民叫公社社員,掙工分,每天集體上工、集體放工,個人不能單干。
有一年臘月,興修水利,挑方土,“大干干到二十九,吃了年飯再動手”,聲勢大得很。
一日三餐,人們在工地上埋鍋做飯。
父親盡管已是五十歲的人了,但也像年輕的社員一樣,手握鐵鍬奮力將泥土鏟進籮筐,然后將泥土挑到大壩上。
父親是老黨員,又是大隊書記,再苦再累都要帶頭,從不叫一聲苦。
有一次,由于過度勞累,眼一黑,從河堤上摔了下去。
那天,我放學回到家里,看見父親躺在床上,臉色蒼白,我愣住了。
母親輕聲對我說:“你爸爸昨天暈倒了,是別人送他回家的。”
父親把我叫到床邊,說:“我現(xiàn)在大便是黑色的,我聽人說大便黑色的,是內臟出血,估計我要死了?!备赣H停了一下說,“你不用怕,人總是要死的,活一百歲,最后也會死。我死之后,你要聽你媽媽話,好好讀書,好好做人,不要給我們樂家丟臉。你……你聽到了嗎?”
我連連點頭。
下午,父親認認真真洗了個澡,穿上那套干干凈凈的衣服,腳穿一雙平時舍不得穿的黑色皮鞋。
父親說:“現(xiàn)在你陪我去理個頭發(fā),刮刮胡子。死也要死得干干凈凈,清清爽爽。”
父親腰板挺直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感覺父親就像一條視死如歸的硬漢。
理完頭發(fā),刮完胡子,父親就住進了醫(yī)院。最后檢查出是胃部大出血,需要馬上轉移到縣醫(yī)院。經(jīng)過搶救,父親從死神手里撿回了一條命。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中期,父親擔任了公社上山下鄉(xiāng)知青領導小組組長。這個職位要是放在今天就是一個肥差。分管知識青年的升學、參軍、招工、招干,想巴結的人實在是太多了??蓹嗔Υ?,陷阱就多,栽跟頭的人自然就不會少。
父親有一間單獨的辦公室,我記得他在辦公室大門后面貼著一張法院的布告,上面都是各地被槍斃的知青干部。他們要么貪污收賄、要么奸污女知青。
“下放知青是高壓線,一碰就觸電?!备赣H說。
那布告上用紅色毛筆勾掉的名字,在我童年的記憶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父親就是用這樣的方式來約束自己、警醒自己。
在那個物資緊缺的年代,父親從不敢收受別人的禮物。為了杜絕送上門的煙酒糖衣炮彈,父親狠心把煙酒全部戒了。
“我不抽煙、不喝酒,沒有空子給別人鉆,看他們拿我有什么辦法?!备赣H說,“人要有毅力,什么困難都可以克服,什么不良嗜好都可以戒掉?!?/p>
一次,我到同學家去玩,同學的哥哥是插隊知青,他媽媽對我很客氣,問:“你是公社樂干部的兒子吧?”
我點點頭。
同學媽媽又問:“你爸爸是管知青的干部,怎么不讓你姐姐回城,給她安排工作?”
我趕緊說:“我爸爸不像別人家的爸爸那樣為子女費心,他反對搞特權?!?/p>
“是這樣啊,明白了,看來干部和干部還真不一樣。”
臨走的時候,同學媽媽還送給我一包大白兔奶糖。
我搖搖頭:“謝謝阿姨,我不要。”
“你第一次到我家來,阿姨給你的禮物就收下吧。”
同學媽媽的話讓我受寵若驚,只好說:“謝謝阿姨?!?/p>
回到家后,父親大為惱火。
“你怎么能隨便接受人家的禮物?”
“我沒有!是同學媽媽硬塞到我口袋的!”
“哪個同學?”
“就是……”
我說出了同學的名字。
父親想起了這個同學媽媽的兒子是下放知青。
“你干嘛接受人家的禮物?我今天非揍你不可!”
父親從墻角拿起一根掃帚條。
我無比委屈地說:“人家是真心真意給我的,不是我跟人家要的......”
“你還敢狡辯!”
“你要是生氣,我現(xiàn)在就還給人家?!?/p>
父親想了一下,轉身打開墻角放雞蛋的壇子,取出20個雞蛋放進籃子里,說:“禮尚往來,咱們哪能白收人家的東西,你把這20個雞蛋送給人家,馬上就回來。你記住,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軟!”
我不情愿地拎著籃子轉過身,往門外走。
父親大聲喝住我:“快去快回!”
父親性格堅強,但臉皮很薄,從來不向單位提出要求。上世紀五十年代父親工資52元,一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三十年工資沒漲一分錢,但他從不抱怨,也不向單位開口。
我們家六口人一直住在十幾個平方的屋子里,母親多次哀求父親向單位說說,希望分到稍大一點的房子,畢竟孩子們都大了,實在不方便。父親哪里能張得了口?直到上個世紀八十年初,我們家才搬出那個住了多年的小屋,分到稍大一點的房子。
四
1963年的秋天,一天深夜,父親被母親的咳嗽聲驚醒。
父親問:“要不要上醫(yī)院看看?”
母親止住咳,用手捂住胸口,臉色十分蒼白,說:“可能是最近累了,休息休息就好了?!?/p>
父親見母親的痰中帶血,頓時嚇了一跳,問:“你怎么吐血啦?”
母親平靜地搖搖頭,安慰父親:“沒什么!咳一點血出來,胸口就好多了,不然悶得太難受?!?/p>
“不行,明天一定要帶你到醫(yī)院去檢查?!?/p>
“我自己的身體自己心里有數(shù),用不著去醫(yī)院。”母親堅持道。
“不,明天你一定要跟我去醫(yī)院!”
母親只好點頭同意。
第二天,下著小雨,父親和母親匆匆趕到蕪湖市弋磯山醫(yī)院。
父親幫母親掛了個胸外科專家門診。醫(yī)生詳細地詢問了母親的病情,又拿聽診器為母親認真聽了一遍,最后建議先去拍張胸部X光片。
趁著母親拍X光片的間隙,醫(yī)生輕聲對父親說:“你愛人看來病得不輕??!你最好要有心理準備?!?/p>
半個小時后,結果出來了。
當大夫拿著X光片報告單向父親走來時,突然一道閃電從窗外射進來,接著是一聲沉悶的雷聲,父親下意識地感到這不是個好征兆。但父親是從戰(zhàn)爭年代走過來的,對什么樣的困難甚至災難都面無懼色,坦然面對。
化驗結果出來了,母親得的是胸膜炎、胸積水,胸腔已經(jīng)化膿了!
趁著母親不在的時候,父親雙手緊握住醫(yī)生的手,懇求道:“醫(yī)生,我愛人才26歲,請你無論如何也要治好她,我們一家人不能沒有她啊!”
醫(yī)生表示無能為力,說:“這種病沒得救了,即使要救,也要動大手術,要花很大一筆錢,就算花了錢,也不一定能治好?!?/p>
父親說:“醫(yī)生,求求你們,一定要救她。錢,我會想辦法?!?/p>
醫(yī)生搖搖頭,說:“這不是一點錢,要好幾千塊錢啊?!?/p>
爸爸一聽,急得拍著胸脯表示:“請相信我,我一定籌到錢?!?/p>
奶奶在一旁插話說:“人命關天,救人要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p>
父親沖奶奶點點頭,又對醫(yī)生說:“就是砸鍋賣鐵、傾家蕩產(chǎn),我也要救孩子他媽。醫(yī)生,請你放心,我們不會賴賬的。錢,我們這就回去想辦法?!?/p>
醫(yī)生又說:“萬一下不來手術臺……怎么辦?”
父親說:“你們盡力搶救,即使出現(xiàn)意外,我沒有怨言?!?/p>
父親的話給了醫(yī)生搶救母親的信心。醫(yī)生用手拍了拍父親的肩膀,豎起大拇指:“你放心,治病救人是醫(yī)生的本職,我們會盡力的?!?/p>
父親籌集醫(yī)療費的事情本來是瞞著母親的,不知怎么,母親還是知道了。一天,母親悄悄地從醫(yī)院溜出來,來到河邊,準備投河了結生命,以此來減輕家里的經(jīng)濟負擔。
就在母親要投河的時候,父親飛奔而來,一把拉住母親,母親嗚咽著:“讓我死吧,讓我死吧,我的命不值那么多錢……”
那一晚,全家人都在嗚嗚地哭,只有父親沒掉一滴眼淚,他咬咬牙對我們幾個孩子說:“你們聽著,無論遇到多大災難,都不要放棄生命,你們的生命不僅是自己的,也是國家的,自殺是自絕于人民,是犯罪!要珍惜生命,熱愛生命,古人常說,黃河尚有澄清日,豈可人無得運時?闖過去就好了!”
為了籌集醫(yī)療費,父親除了向單位借錢、向同事借錢,還憑著他的忠厚、善良借遍了所有的親戚、朋友,父親在本子上認認真真地記下來:張某某,10元;李某某,20元;王某某,30元……時間不長,父親一下子瘦脫了形,頭上增添了不少白發(fā),好似老了10歲。
終于,醫(yī)療費籌集齊了,母親也被推進了手術室。
父親不安地在手術室外的走廊里來回走動,在守候的十幾個小時里,父親沒吃沒喝,由于心急,滿嘴起了水泡!
“吱呀”一聲,手術室的門開了。醫(yī)生高興地說手術很成功。醫(yī)生的話讓父親很寬慰。
母親活了下來,然而胸部少了兩根肋骨。母親在住院期間,父親一直陪護在母親身邊,給她熬藥,給她喂飯,給她擦洗身子,等著她慢慢好起來。
父親跑前跑后地照顧母親,讓與母親同病房的病友大發(fā)感慨:“多好的丈夫??!嫁人就要嫁這樣的男人!”
母親這次手術花了3000多,那可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那個時候,我們那里供應的大米七分錢一市斤,雞蛋三分錢一枚,一斤上好的純農(nóng)家豬肉,也不過七毛三分錢。在城里蓋三間青磚大瓦房只要兩千塊錢,可想而知,3000多塊錢,對于一個普通家庭是什么概念。
3000多塊錢,仿佛一座大山壓在父親的肩上,為了救母親,父親豁出去了,家里值錢的東西幾乎都賣掉了。父親用了整整20多年的時間才全部還完。要知道,這20多年里,父親從來沒有添置過一件新衣服、一雙新鞋子,他省吃儉用就是為了早一點還清債務。
幾十年過去了,父親還債的故事仍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里。從父親那慈愛的目光里,我讀懂了一種博大的親情,一種升華的愛!父親讓我懂得,一個男子漢內心能有多么強大,他把一個丈夫對愛的理解和責任推到了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