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北城

看晚霞的人

已耗盡了一生。日落時

他目光停在了山頂

暮云翻卷余暉，褪去黑袍的烏鴉

繞火三匝

像在灰燼中完成了一種儀式

潮水還在撞擊著內(nèi)心的礁石

沙礫磨亮了新月

寒光一閃，就削去了一顆好頭顱

沒有什么能抵消人世的薄涼

夜幕劃破危險的陰影

天空的裂隙釘滿銹跡的繁星

看過晚霞的人，再無所戀

他桌上的鬧鐘已很久不響

多出的一天就要過去

用來虛度的時光少于一夢

“也許我們已見完最后一面”

其實愛比老去更脆弱

晚禱也不能催促一顆空出的心

看晚霞的人懷抱一捆干柴

暮年愛上了熄滅的火焰

一個人從黃昏回來

一匹馬往黃昏深處走

通體烏黑，幾乎延遲了黑夜

空出來的，多于天邊的云霞

入晚的風(fēng)吹得人慵懶

暗紅飄忽的爐火復(fù)燃

這是我一直喜歡的生活

與黑夜無爭，保持善意

等待更深的黑降臨

我看見那匹馬，在一片紅樹林前停下

余暉照拂著它金色的鬃毛

花草的種子嵌入四蹄

它回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馬廄

向黃昏深處打了個響鼻

屋檐下掛著的馬燈被黑暗撥亮了幾許

一個人從黃昏回來

身披金色斗篷

噠噠的蹄聲里，你還來不及老去

馬兒自顧牽著你走進了暮靄

我注視你，你就一直在

你注視一朵花，花就開放

花注視一只蝴蝶，蝴蝶就飛出夢境

當(dāng)我的目光從蜜蜂腹部移開

留下的花香還來不及散去

多么奇妙的嗅覺之旅

你小心吐納，盡量放空自己

你想抓住她們，或追隨

在殘缺的世界，過于完美

是一種焦慮和毀滅

來自微茫世界的觀自在

看花是花的骨頭，看水是水的聲響

當(dāng)你轉(zhuǎn)過山，轉(zhuǎn)過敗壞的盛世

你終于覺悟了生命如微塵拂過

像秋天萬物依次退場

多么有序而浩大的悲涼

我注視你，你就一直在

若你也注視我，我就不會離開

秋天，樹葉必死于自由

最后幾片樹葉不要觸碰

讓它和果實多待一會

在樹上它們是安全的

一旦離開，將不再返回

樹葉內(nèi)在的聯(lián)系，有比脈絡(luò)更可靠的意志

秋風(fēng)歌唱過自由和死亡

這些斑斕的枯葉蝶

像時間的碎片楔入大地

于消亡中存在，不可捉摸

所有在時間里發(fā)生的

都將在時間里消逝

每一片樹葉，都有為果實赴死的決心

它們曾蔥綠地捍衛(wèi)過花朵

如今枯萎的身體隨風(fēng)而逝

一片片抽去我的肺葉

自己點燃內(nèi)心的火焰

唯有燃燒是復(fù)活和救贖的路徑

一顆自由的靈魂

它們的肉體必死于自由

而絕不在禁錮中腐朽

憤怒的柿子

柿子在冬天的樹上無處躲藏

傾斜的枝條，幾只鳥兒像偽裝的枯葉

陰沉的天空披著巨大的黑袍

有意壓低了我們的視線

我們注意到了大地上發(fā)生的一切

有什么用。此時它的憤怒

已大于我的憤怒

愛也更飽滿，熾烈

它可以獻身，供奉啄食

卻絕不獻媚，委于流言

整個秋天它一直在樹上修行

抱圓自省。我們只能看見它柔軟的外表

因為迫于它的高度，還看不見它堅硬的內(nèi)核

但它遠比我更能隱忍疼痛

即使摔得身敗名裂

也保持著陽光鍛打過的紋理

我曾長久地站在樹下

等待柿子跳下來砸在我的頭上

讓我有一種頓悟的痛徹

柿子的憤怒里，喂養(yǎng)著一顆子彈

祖國的悲愴里，喂養(yǎng)著一場大雪

散落在北京的朋友

一個青光眼，住在燈市口

一個弱聽者，住在鑼鼓巷

一個失語者，住在電話胡同

一個左撇子，住在右安門

一個禿頂者，住在帽兒胡同

一個無產(chǎn)者，住在金寶街

一個暴發(fā)戶，住在辟才胡同

一個吸毒者，住在煙袋斜街

一個持戒者，住在奶子房

一個獨身者，住在騷子營

一個盜墓者，住在公主墳

一個基督徒，住在慈云寺

一個狂躁癥，住在安定門

一個哭喪者，住在菜市口

一個膽小者，住在簋街

一個鐵匠，住在琉璃廠

一個水手，住在北沙灘

一個牙醫(yī)，住在騾馬市

一個半仙，住在芍藥居

一個色盲，住在彩虹橋

一個苦行僧，住在甜水園

一個失敗者，住在德勝門

一個不幸的人，住在幸福大街

一個浮躁的人，住在靜安莊

一個邪惡的人，住在正義街

一個寒冷的人，住在太陽宮

一個糊風(fēng)箏的人，住在航天橋

一個沒有信仰的人，住在上地

一個兵器愛好者，住在和平東里

一個有內(nèi)心的人，住在棗營南里

一個花粉過敏者，住在花家地西里

一個外表堅硬的人，住在核桃園北里

一個目光短淺的人，一直住在望京

遠遠地望著，散落在北京的朋友

從南城到北城，神魂顛倒

蟬的辯證法

整個夏天，蟬一直在鳴叫

它把自己快要掏空了，還在揪著

聲音只要動了心就能掂量

反之一些用舊的詞卻日漸變輕

蟬生來就是要自由說話的

扒它一層皮，冒死還要說

而我選擇了在蟬的抗辯中偷生

到死我都不明白，是風(fēng)穿蟬而過細微裂帛

還是蟬飲風(fēng)吐落了風(fēng)的骨頭

蟬一到夏天就沒完沒了地爭吵

這一點像極了議會制的兩院

而蟬更多的時候是在反對天條

我只反對我自己，偶爾反對女權(quán)

這一場形而上的辯論將持續(xù)整個夏季

如果你生活在低處，

還能在蟬的聒噪中入靜

我要尊你為修行的師傅

蟬有時冒充了眾生的上師

你換一只耳朵聽，它一直在誦經(jīng)

唯有眾蟬的布頌慰藉吾心

夏日流火，熱浪一再壓低屋檐

鳥兒倦飛，池塘漣漪緊鎖

蜻蜓已借不到一絲風(fēng)

卷心菜的陰影略小于一片云

我的不鳴略小于沉默

萬物在這個季節(jié)躁動而消長

勞動者揮汗如雨

貴婦們舊疾纏身

唯有中藥房的木門背光敞開

號脈的女先生眉心清涼

這是人世間蒸騰的一日

蟬死死抓住爆裂的樹干

它把自己掏得太空了

生怕一松手就會被自己的叫聲帶走

靜者聽蟬愈靜

從未見到過一只蟬，因悲傷而禁言

蟬未鳴時，你已聽懂

蟬鳴時，你已緘默

人世嘈雜，慌亂，貪嗔

唯有眾蟬的布頌慰藉吾心

我已備好暮年的孤獨

夜幕將襲，落陽收起蒼霞

倦鳥繞樹三匝，一片葉子

隨風(fēng)落到了地上

它在微光中慢慢打開

次第點亮的燈下，像我每日必讀的經(jīng)文

泛黃的幾頁，還未翻動就已合上

微弱的光里，冷眼觀看

永恒的事物無可藏身

在這不良的人世，

我的悲憫加深了我的罪惡

我的虛無加深了我的孤獨

夕陽就要移出天際

英雄，快踏上末路吧

一切逝去都無聲息

深情與朝露，閃電的余暉

螢火照進的黑夜，偶然的一生

一個人的隱喻，告別和盛宴

愛無法解決所有的問題

愛只是死亡最好的等待

我已備好暮年的孤獨

就像我們的孩子，將成為他自己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