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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克拉肯”(Kraken)到“巨型烏賊” *
——“邪惡章魚”形象研究

2023-12-11 12:11:40程方毅
關(guān)鍵詞:雨果章魚克拉

程方毅

一、問題的提出:由一幅“說教地圖”說起

1877 年6 月,正是俄土戰(zhàn)爭期間,英國文官弗雷德·羅斯(Frederick William Rose,1849—1915)繪制了一幅地圖(圖1),名為《1877 年莊諧版戰(zhàn)爭地圖》(Serio-Comic War Map For The Year 1877)①關(guān)于弗雷德·羅斯的個人身份信息直到2014 年才被完全確認(rèn)。[英]艾希禮·貝登威廉斯著,張思婷譯:《怪奇地圖》,臺北:馬可孛羅出版社,2017 年,第180 頁;Roderick Barron, “Mistaken attribution: Identifying the works of Fred W.Rose”, Journal of the International Map Collectors’Society, Autumn 2016, no. 146, pp. 15-28。。地圖上的絕大部分地理范圍都被一只象征著俄國的碩大章魚和象征著歐陸諸國的各種人物形象所覆蓋。章魚的觸手分別扼在象征著芬蘭、波蘭、波斯的人物的脖子上,同時也纏住了土耳其的手臂與腳踝,還有最東側(cè)的觸手將撒馬爾罕、希瓦、布哈拉等中亞城市圖像圍住。而與之對應(yīng)的是,德國首相俾斯麥反手擋開觸手,奧匈帝國中的男性拔出匕首準(zhǔn)備反擊,但是被后方的女性扯住,土耳其則已經(jīng)拿出槍對準(zhǔn)了章魚。章魚還有一只觸手盤踞在克里米亞半島上,但卻受傷被切開。這對應(yīng)的是之前俄國在克里米亞戰(zhàn)爭中的失敗。與地圖中的這些象征著各個國家的人物像相比,象征著俄國的章魚碩大無比。這一鮮明的對比一方面是在試圖說明俄羅斯龐大的疆域和與之相對應(yīng)的龐大國家力量;另一方面則傳遞著更多情緒方面的信息:章魚的貪婪、野蠻和霸凌,讓壓迫感撲面而來,以及諸國的恐懼、抗拒與厭惡。之所以羅斯將俄國繪制成巨型章魚,這應(yīng)與當(dāng)時英國國內(nèi)“恐俄癥”(Russophobia)的社會氛圍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①19 世紀(jì),“恐俄癥”(Russophobia)這一說法在俄國政界產(chǎn)生。它首先被俄國詩人與外交家費奧多爾·秋切夫(Fyodor Tyutchev,1803—1873)在19世紀(jì)中期使用。他使用這個詞一方面描述當(dāng)時俄國國內(nèi)的親西方派,也指代當(dāng)時歐洲的反俄派。而這個詞匯在20 世紀(jì)30 年代重新進入當(dāng)時蘇聯(lián)的政治詞匯當(dāng)中,之后被學(xué)界討論與研究,且一直沿用至今。關(guān)于“恐俄癥”研究,參見John Howes Gleason, The Genesis of Russophobia in Great Britain: A Study of the Interaction of Policy and Opini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0; Jolanta Darczewska, Piotr ?ochowski, Russophobia in The Kremlin’s Strategy: A Weapon of Mass Destruction. Warsaw: O?rodek Studiów Wschodnich im. Marka Karpia, 2015。。19世紀(jì)英國“恐俄癥”的社會氛圍是伴隨著俄國的領(lǐng)土擴張與英俄兩國在歐亞大陸的對抗而產(chǎn)生,且在1853 年克里米亞戰(zhàn)爭爆發(fā)時達到了高潮,且一直伴隨著英俄對抗的起伏而起伏。在這種社會氛圍中,英國的報刊媒體經(jīng)常貶低性地將俄國描繪為一種野蠻、落后、貪婪的形象。在政治漫畫中,俄國則常被繪為蠻人、巨大的熊等形象,盤踞在歐洲大陸北端對整個歐洲構(gòu)成嚴(yán)重威脅②Mary H. Wilgus, Sir Claude Macdonald, the Open Door and British Informal Empire in China, 1895-1900. London:Routledge, 2018, pp.37-75.。

圖1 Copyright: PJ Mode Collection

這種使用諷刺、選擇性呈現(xiàn)、動物與人物形象等諸多說服性工具來傳達宗教、政治、軍事、商業(yè)或其他方面的信息的地圖在今天常被稱為“說教地圖”(Persuasive Cartography)。羅斯這幅說教地圖一經(jīng)出版,反響十分熱烈。除了羅斯本人創(chuàng)作的兩個更新的版本外,在那個國際知識產(chǎn)權(quán)保護還無法有效實施的年代,這幅地圖當(dāng)時在世界各國傳抄出版,從而又產(chǎn)生出了多個不同國家不同語言的版本③Roderick Barron, “Politics personified: Fred W. Rose and Liberal & Tory serio-comic maps, 1877-1880”, online:Barron Maps, Mar. 11, 2016, http://barronmaps. com/politics-personified-fred-w-rose-and-serio-comic-maps-1877-1880-part-1/.。包括荷蘭、美國、法國、德國、葡萄牙、丹麥、瑞士、西班牙、意大利、波斯、日本在內(nèi)的諸多國家都曾以自己國家的語言出版發(fā)行這一幅戰(zhàn)爭地圖,似乎這些國家的讀者都對這樣一個碩大章魚所帶來的壓迫、恐懼、厭惡感同身受。對這樣一種情緒的感知是由19世紀(jì)俄國在整個歐亞大陸的擴張而帶來的,并且這種感受隨著俄國的持續(xù)性的擴張而不斷增強。在《1877年莊諧版戰(zhàn)爭地圖》的諸多版本中,在日本出版的這幅對原圖的改動最大,與中國的關(guān)系也最為密切。

這幅圖的日本版由當(dāng)時慶應(yīng)義塾大學(xué)學(xué)生小原喜三郎改繪,被命名為《滑稽歐亞外交地圖》(圖2),出版于1904年。之所以說日本版對原圖改變最大,主要是因為日本版對原版中缺失的東亞和南亞部分進行了補充。小原喜三郎為地圖增加了歐亞大陸的東側(cè),畫上了象征著印度、緬甸、朝鮮、安南等國的人物像。被標(biāo)注為“支那”的中國也在其中,而西藏和新疆地區(qū)則被繪圖者別有用心地單獨標(biāo)明。章魚最東端的觸手已經(jīng)穿過了東北,一直伸到了旅順口。此時的日本版圖上的軍人正腳踏大炮,手持手槍,高舉國旗,似乎正在攻擊中國領(lǐng)土上的章魚觸手。圖中有日文和英文的說明文字,都提到了貪婪的俄國以及正在進行的日俄戰(zhàn)爭。值得一提的是,小原喜三郎在英文說明中稱這只巨型章魚為“黑章魚”(Black octopus),并稱這名字來源于最初的英國作者①小原喜三郎在日英文說明中都沒有提及原圖作者羅斯的名字。。但實際上,羅斯并未曾使用過這詞,而是僅稱之為“章魚”(octopus)。而“黑章魚”其實是源于對日語說明中“黑蛸”的逐字翻譯②小原喜三郎之所以用“黑蛸”,而不使用日語中更常用來指代章魚的“蛸”,可能是為了讓地圖中的章魚形象與當(dāng)時日本浮世繪中的作為情色題材的章魚形象(如葛飾北齋的《海女與蛸》)區(qū)分開來。關(guān)于日本情色題材中的章魚形象,參見鈴木堅弘:《海女にからみつく蛸の系譜と寓意:北斎畫「蛸と海女」からみる春畫表現(xiàn)の「世界」と「趣向」》,《日本研究》第38 卷,2008 年,第13—51 頁;Jon Hackett, Seán Harrington edit, Beasts of the Deep: Sea Creatures and Popular Culture.John Libbey Publishing Ltd, 2018, pp. 57-71.。

圖2 Copyright: PJ Mode Collection

大約在《1877年莊諧版戰(zhàn)爭地圖》面世的同時期,一股在地圖或者漫畫上描繪邪惡章魚的熱潮正在興起。除去前文提到的該圖的其他版本,從19世紀(jì)70年代開始,章魚便不斷被以類似的方式呈現(xiàn)在各類“說教地圖”和政治漫畫上,且一直延續(xù)到今天。圖中的章魚象征國家、民族、政府以及有權(quán)力的個體或組織,其中包括了英國、前蘇聯(lián)、德國、美國、石油組織等,最近的例子包含了美國前總統(tǒng)特朗普(圖3)③Allison Meier, “The Octopus, a Motif of Evil in Historical Propaganda Maps”, online forum: Hyperallergic, May 8,2017. https://hyperallergic. com/375900/the-map-octopus-a-propaganda-motif-of-spreading-evil/; Frank Jacobs, “Cartography’s Favourite Map Monster: the Land Octopus”, online: Bigthink, July 5, 2011. https://bigthink. com/strange-maps/521-cartographys-favourite-map-monster-the-land-octopus.。巨型章魚的形象也基本一致,其特征包括碩大的頭部、往外伸出的多個觸手、觸手都纏繞著某些事物。而這一形象所傳達的信息包括:貪婪、野蠻、死亡、碩大、威脅與恐怖等。

圖3 “Tree Mystic”February 2017, by Gaia.

在諸多有巨型章魚的說教地圖與政治漫畫中,最值得一提的是一幅名為“蒙古章魚——對澳大利亞的掌控”(The Mongolian Octopus-His Grip on Australia)的政治漫畫(圖4)。該幅漫畫發(fā)表于1886年,刊登在悉尼的一家雜志上,當(dāng)時正值澳洲排華運動的高峰,圖中章魚頭部是一個長著細(xì)眼睛、寬額頭和齙牙的華人頭像,從身體延伸出去的觸手纏繞著各種白人群體和機構(gòu),上面分別寫著“廉價勞動力”(cheap labor)、“白鴿票”(Pakah Pu)、“不道德”(immorality)、“天花”(small-pox)—“傷寒”(typhoid)、“鴉片”(opium)、“賄賂”(bribery)、“番攤”(Fan-tan)、“關(guān)稅劫掠”(customs robbery)④“The Mongolian Octopus-His Grip on Australia”,Bulletin Magazine,August 21, 1886. 白鴿票和番攤都是當(dāng)時的博彩方式?!懊晒拧被颉懊晒湃恕痹诋?dāng)時都被用作歧視華人的稱謂。。圖中章魚頭部的面容與觸手上的詞匯共同構(gòu)成了在當(dāng)時澳洲排華運動白人對于華人的刻板印象⑤[美]孔飛力著,李明歡譯:《他者中的華人:中國近現(xiàn)代移民史》,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8 年,第232—249頁;費晟:《1881年悉尼天花疫情下的排華運動》,《世界歷史》2020年第5期。。而這一漫畫的出現(xiàn),無疑又進一步強化了這一刻板印象,為排華運動火上澆油。這一漫畫雖然是1886年在澳大利亞出版,但是使用“邪惡章魚”比喻中國人這一用法卻出現(xiàn)得更早。1878 年6 月9 日,《舊金山時報》(San Francisco Chronicle)頭條刊登了名為“中國章魚”(Chinese Octopus)的文章,描述在唐人街的中國人和中國公司如何像邪惡的章魚一樣將自己的觸手以不正當(dāng)?shù)姆绞缴斓搅诉@個城市和國家的各個領(lǐng)域,搶走了工作,奪走了財富⑥“Chinese Octopus”, San Francisco Chronicle, June 9, 1878.。7月21日時,《舊金山時報》再次刊登了一篇題為“中國人的入侵:唐人街的發(fā)源崛起史”(Chinese Invasion:History of the Rise and Growth of Chinatown)的文章,討論“蒙古章魚是如何向這座城市探出觸手并箍緊的”(How the Mongolian Octopus Developed and Fastened Its Tentacles Upon the City)①“Chinese Invasion: History of the Rise and Growth of Chinatown”, San Francisco Chronicle, July 21, 1978.。在此之后,類似的話語在美國的排華媒體宣傳中不斷出現(xiàn),而這些排華宣傳也最終導(dǎo)致了1882 年5 月美國《排華法案》的出臺②Paul Stangl, “Geographic and Discursive Wandering of San Francisco’s ‘Evil’ Octopuses”, Interdiscplinary Literary Studies, Vol. 18, No. 3(2016), pp.343-371.。而1886 年出版的“蒙古章魚”的漫畫延續(xù)了美國的排華宣傳策略,并以圖像更為直觀地加以呈現(xiàn),所帶來的影響更為廣泛且深遠(yuǎn)。

圖4 “The Mongolian Octopus-His Grip on Australia”The Bulletin Magazine, August 21, 1886.

雖然今天人們普遍熟悉地圖和漫畫中這種章魚的形象,但是鮮有人問及章魚為何會與貪婪、野蠻、死亡、碩大、威脅與恐怖等等負(fù)面特征聯(lián)系在一起。如果僅從生物學(xué)視角來看,作為動物的章魚無論從尺寸上還是從習(xí)性上都無法讓人能夠完全理解在地圖和漫畫中出現(xiàn)的這種可怕甚至恐怖的形象。在亞里士多德看來,“章魚有時候未免糊涂,人們?nèi)舭咽址湃胨畠?nèi),他也會抓住”,所以章魚容易被人類捕撈③[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吳壽彭譯:《動物志》,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3年,第621頁。。今天的研究表明,章魚具有相當(dāng)復(fù)雜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具有較高的智力水平,會根據(jù)周圍環(huán)境來習(xí)得自己的行為④M. J. Wells, Octopus: Physiology and Behaviour of an Advanced Invertebrate, London: Chapman and Hall, 1978,pp.8-10, pp.8-10.。但是主動威脅和攻擊人類并非章魚的行為特征,相反它們會十分謹(jǐn)慎甚至膽小,因而反而會被人類大量捕撈,成為重要的食材⑤M. J. Wells, Octopus: Physiology and Behaviour of an Advanced Invertebrate, London: Chapman and Hall, 1978,pp.8-10, pp.8-10.。那為何章魚會在這些說教地圖和漫畫中呈現(xiàn)出這些負(fù)面特征?尤其是這種章魚形象為何會首次出現(xiàn)在羅斯的《1877年莊諧版戰(zhàn)爭地圖》中?而當(dāng)它在排華運動中被用來指代中國人,它到底又有什么內(nèi)涵?這些問題都是本文試圖去考察與解答的。

羅德里克·巴榮(Roderick Barron)對羅斯《1877年莊諧版戰(zhàn)爭地圖》中章魚形象的來源做出了分析。他發(fā)現(xiàn)了一份出版于1876年11月的名為《本杰明D——他的小小晚餐》(Benjamin D-His Little Dinner)的期刊。該刊有一段當(dāng)時的外交大臣對俄國的描述,他將俄國稱為“政治章魚”(political octopus),這只章魚將“她的觸手向歐洲與亞洲的每個方向伸展,還慢慢地不僅將塞爾維亞、黑山、波斯尼亞和保加利亞,還將希瓦、波斯和阿富汗拖向末日”⑥Roderick Barron, “Politics personified: Fred W. Rose and Liberal & Tory serio-comic maps, 1877-1880”, online: Barron Maps, Mar. 11, 2016, http://barronmaps. com/politics-personified-fred-w-rose-and-serio-comic-maps-1877-1880-part-1/.。在這段文字描述旁,還配有一幅插圖(圖5)。圖中有一只頭部居中且被繪為沙皇的章魚,章魚伏在東歐上,觸手向四周伸展開來⑦Roderick Barron, “Politics personified: Fred W. Rose and Liberal & Tory serio-comic maps, 1877-1880”, online: Barron Maps, Mar. 11, 2016, http://barronmaps. com/politics-personified-fred-w-rose-and-serio-comic-maps-1877-1880-part-1/.。羅斯或許從這本期刊獲取了創(chuàng)作靈感,但是無論是這段文字描述,還是這幅帶有章魚的地圖插圖,都僅僅是較為平實的陳述與描繪,并未能夠傳達出羅斯地圖中巨型章魚形象所體現(xiàn)出的貪婪、龐大、恐怖、野蠻和邪惡之感。正如艾希禮·貝登威廉斯在《怪奇地圖》中所說,《1877年莊諧版戰(zhàn)爭地圖》中的章魚形象“直指人性最原始的恐懼,喚起來自深處的恐怖神秘怪物”⑧[英]艾希禮·貝登威廉斯著,張思婷譯:《怪奇地圖》,第180 頁。筆者對中文翻譯有所調(diào)整,英文原文為“the octopus also spoke to humanity’s primeval fears, evoking a terrifying and mysterious creature from the depths”。。那羅斯所繪的這種恐怖、龐大、貪婪的章魚形象是從何而來呢?這還要從與羅斯所生活的時期尋找答案。

圖5 政治章魚,Benjamin D-His Little Dinner, November 1866, p38。

二、“邪惡”的章魚

1866年3月,在《悲慘世界》的出版大獲成功之后,維克多·雨果(Vitor Hugo)發(fā)表了一部名為《海上勞工》(Les Travailleurs de la mer)的小說,這自然隨之引起了一股閱讀熱潮。小說描繪了青年吉利亞特為了愛情,孤身一人前往海上,與大海搏斗的故事。小說原版法文版出版后,同年英文版便在紐約出版,之后也不斷再版。而在小說中最引人注目且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個片段便是主人公吉利亞特在海岸上與章魚(pieuvre)的搏斗。當(dāng)吉利亞特在海邊巖礁中尋找食物時,在一處洞穴中突然被一頭章魚攻擊。雨果一共用了整整六章來講述主人公與章魚的搏斗。在其中名為“怪物”的一章中,雨果說“和章魚相比,古老的七頭蛇(hydras)就相形見絀了”。因為章魚是一種“惡”的意志的體現(xiàn),它的存在似乎便是“令人恐懼”①[法]雨果著,陳筱卿譯:《海上勞工》,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2年,第326,331頁。。因此作為“一團有意志的膠體”的章魚,它“是一個仇恨的陷阱”、它“貪婪丑陋”,還會使用它觸手上的吸盤吸取鮮血:“老虎只能吃了你,而章魚呢,可怕至極,它拉你,吸你,讓你在它的體內(nèi)被緊緊粘住,纏住,喪失反抗能力,在它那只魔鬼一樣可怕的空囊里,你感到自己的血正在被慢慢吸干?;钌乇怀缘舸_實可怕,但活生生地被吸干,那恐怖可就難以形容了?!雹冢鄯ǎ萦旯?,陳筱卿譯:《海上勞工》,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2年,第326,331頁。

除了文字的描繪,雨果在《海上勞工》出版時,還為該書繪制了一幅章魚的插圖(圖6)。插圖的背景是深色的海水和灰蒙的天空,章魚色調(diào)暗黑,頭部居于圖的中心,兩眼圓睜,觸手向四周展開,占滿了整個圖像空間,充滿壓抑恐怖之感。

圖6 雨果繪制的章魚

圖7 普通章魚(Le Poulpe Commun)

《海上勞工》對章魚的描繪,讓章魚這一“貪婪恐怖”的“邪惡”形象深入人心,甚至興起了一股“頭足動物熱”(cephalomania)③Genie Babb,“ Inventing the Bug-Eyed Monster: Devil-Fish and Giant Squid in H. G. Wells’ Early Fiction”,The Wellsian: The Journal of the H. G. Wells Society, Vol 32(2009), p.20, p.20, p.21, p.21.。1850 年代,在人造海水的技術(shù)成熟后,公共水族館在歐洲的動物園中開始出現(xiàn)。但最初其規(guī)模都比較小,1861 年開放的位于巴黎布洛涅森林(Bois de Bologne)公園的水族館是第一家比較大型的公共水族館④Genie Babb,“ Inventing the Bug-Eyed Monster: Devil-Fish and Giant Squid in H. G. Wells’ Early Fiction”,The Wellsian: The Journal of the H. G. Wells Society, Vol 32(2009), p.20, p.20, p.21, p.21.。1871 年,英國的水晶宮(Crystal Palace)水族館正式開放,它是當(dāng)時英國第一家擁有活體章魚的水族館⑤Genie Babb,“ Inventing the Bug-Eyed Monster: Devil-Fish and Giant Squid in H. G. Wells’ Early Fiction”,The Wellsian: The Journal of the H. G. Wells Society, Vol 32(2009), p.20, p.20, p.21, p.21.。一年后,當(dāng)英國最大的水族館——布萊頓(Brighton)水族館落成時,這是第二家有活章魚的水族館⑥Genie Babb,“ Inventing the Bug-Eyed Monster: Devil-Fish and Giant Squid in H. G. Wells’ Early Fiction”,The Wellsian: The Journal of the H. G. Wells Society, Vol 32(2009), p.20, p.20, p.21, p.21.。在《海上勞工》的帶動下,大量讀者涌入這些水族館中觀看章魚。關(guān)于這一盛況,J. E. 泰勒在其1876 年出版的書中回憶道:“維克多·雨果在其《海上勞工》中所講的奇怪故事,讓大眾為觀看這只極端丑陋且具有異常吸引力的生物做了思想準(zhǔn)備。從而,水晶宮水族館里的第一只活章魚需要持續(xù)數(shù)周忍受觀看者的目光。它的肖像進入到畫報中。同時,就像農(nóng)業(yè)展上的優(yōu)選牛一樣,它所有的得分點都會被報紙通訊記者忠實記錄下來。之后,布萊頓水族館也擁有了這樣一只動物?!雹貸. E. Taylor, The Aquarium: Its Inhabitants, Structure, and Management, 1876. Edinburgh: Grant, 1901, p.228.

博物學(xué)家李亨利(Henry Lee)在1873 年時進入布萊頓水族館工作,并在1875 年出版了一本關(guān)于章魚的專著《章魚;或“魔鬼魚”的真與假》(The Octopus; or, The ‘Devil-Fish’ of Fiction and of Fact)②Henry Lee, The Octopus; or, The ‘Devil-Fish’ of Fiction and of Fact. London: Chapman and Hall, 1875,p.xv, p.10, pp.19-30.。書中,李亨利提到他在到布萊頓水族館工作后,收到大量關(guān)于章魚的讀者來信,其中有一封請求他“對維克多·雨果的魔鬼魚描述進行科學(xué)檢查,以盡可能地向公眾說明,小說中哪些是與自然相符的,哪些是背離事實的”③Henry Lee, The Octopus; or, The ‘Devil-Fish’ of Fiction and of Fact. London: Chapman and Hall, 1875,p.xv, p.10, pp.19-30.。根據(jù)李亨利的考察,雨果一方面對于章魚的“習(xí)性、攻擊模式和外形都有相當(dāng)?shù)牧私狻保╰olerably well acquainted with its habits, mode of attack, and external form),另一方面卻在某些方面“釋放了他的狂熱的想象力”(releases his ardent imagination)④Henry Lee, The Octopus; or, The ‘Devil-Fish’ of Fiction and of Fact. London: Chapman and Hall, 1875,p.xv, p.10, pp.19-30.。

從《海上勞工》文本中,也確實能夠看到雨果對于章魚的描述參考了諸多博物學(xué)家的著作。關(guān)于章魚的稱呼,他便作了專門討論:“水手們稱它為真蛸(poulpe),科學(xué)上把它歸于頭足綱(céphalopode),神話中稱之為海妖(Kraken,克拉肯)。英國海員叫它鬼魚(Devil-fish),也叫它吸血鬼(Blood-Sucker)。在海峽群島,大家稱它為章魚(pieuvre)?!雹荩鄯ǎ萦旯?,陳筱卿譯:《海上勞工》,第329,329頁。筆者根據(jù)法文原文對翻譯做了一定的調(diào)整。雖然雨果使用了在海峽群島當(dāng)?shù)厥褂玫脑~“pieuvre”來指代章魚,但是他給出了章魚的另外幾個別稱:被普遍使用的“章魚”、科學(xué)命名的“頭足綱動物”、神話中的“海妖克拉肯”、俗稱的鬼魚和吸血鬼。僅從稱呼來看,雨果所提到的內(nèi)容覆蓋了科學(xué)、傳說、民間的知識,而這些知識又是從何而來呢?在隨后關(guān)于章魚的討論中,雨果多次引用了當(dāng)時法國博物學(xué)家們的說法:

在索尼尼編的那部布封的著中,有一張銅版插圖,畫的是一只頭足綱動物緊緊纏著一艘三桅戰(zhàn)艦。德尼·孟福爾認(rèn)為高緯度地區(qū)的章魚確實力大無比,能弄沉一艘船。波里·圣樊尚否定這一說法,但承認(rèn)在我們這一帶,章魚會襲擊人。如果你去塞爾克島,就會有人告訴你在布萊克烏附近有一個巖礁洞里,幾年前有一條章魚抓住了一個捕龍蝦的漁夫,把他死死纏住,活活溺死。佩隆和拉馬克認(rèn)為章魚沒有鰭,不會游水,可他們錯了。

筆者在塞爾克島親眼目睹,在那個名叫“店鋪”的洞窟里,一只章魚游快速游著,在追逐一個洗海澡者。后來那只章魚被殺死了,經(jīng)測量,它的直徑足有四英尺,而且數(shù)了數(shù)吸盤,有四百個。那怪物臨死前一邊抽搐,一邊把吸盤全伸了出來。

德尼·孟福爾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甚至還精通巫術(shù),是有高度直覺的觀察家之一。在他看來,章魚幾乎具有人的一些情感;它知道恨。確實,從絕對意義上講,丑陋就是恨的表現(xiàn)。⑥[法]雨果著,陳筱卿譯:《海上勞工》,第329,329頁。筆者根據(jù)法文原文對翻譯做了一定的調(diào)整。

上文中,雨果提到了布封(Georges Louis Leclere de Buffon,1707—1788)、索尼尼(Charles-Nicolas-Sigisbert Sonnini de Manoncourt,1751—1812)、德尼·孟福爾(Pierre Dénys de Montfort,1766—1820)、波里·圣樊尚(Bory Saint-Vincent,1778—1840)、佩?。‵ran?ois Péron,1775—1810)和拉馬克(Jean-Baptiste Lamarck,1744—1829)這些法國博物學(xué)家,但實際上,他所認(rèn)同的觀點都是來自德尼·孟福爾,而當(dāng)他引出比如圣樊尚和皮隆的觀點時,都只是為了反駁他們。德尼·孟福爾是生活在18世紀(jì)下半葉與19世紀(jì)初的法國博物學(xué)家,他所著的《自然史:軟體動物篇》(Histoire naturelle, générale et particulière des mollusques)是對布封和索尼尼巨著《自然史》的一個補充。該書第二卷的最后部分,討論了兩種章魚——“巨型章魚”(Le Poulpe Colossal)與“克拉肯章魚”(Le Poulpe Kraken)⑦Pierre Denys de Montfort, Histoire naturelle, générale et particulière des mollusques: animaux sans vertèbres et a sang blanc / Ouvrage faisant suite aux ?uvres de Leclerc de Buffon, et partie du cours complet d’Histoire naturelle rédigée par C.S.Sonnini, Paris :L’Imprimerie de F. Dufart,An X-XIII[1801-1805], Tomes 2, pp.256-412.。其中有一幅孟福爾手繪的插圖(圖8),圖中一只巨型章魚正纏繞著一艘三桅戰(zhàn)艦①Pierre Denys de Montfort, Histoire naturelle, générale et particulière des mollusques : animaux sans vertèbres et a sang blanc / Ouvrage faisant suite aux ?uvres de Leclerc de Buffon, et partie du cours complet d'Histoire naturelle rédigée par C.S. Sonnini, p.256, pp.358-368.。這也應(yīng)是前引雨果文中所提到的版畫。

圖8 巨型章魚(Le Poulpe Colossal)

孟福爾在其著作中花費大量篇幅論證巨型章魚的存在,以及他們?nèi)绾喂羧祟惡痛?,甚至聲稱當(dāng)時英國的海軍軍隊的一支艦隊都是因為被巨型章魚拖入海底而消失②Pierre Denys de Montfort, Histoire naturelle, générale et particulière des mollusques : animaux sans vertèbres et a sang blanc / Ouvrage faisant suite aux ?uvres de Leclerc de Buffon, et partie du cours complet d'Histoire naturelle rédigée par C.S. Sonnini, p.256, pp.358-368.。雖然雨果認(rèn)識到作為“觀察者”的孟福爾對章魚所做出的判斷過于依賴他的“驚人的直覺”,但他依舊接受了孟福爾的觀點并且為之辯護,進而認(rèn)為博物學(xué)家們對章魚僅僅進行了科學(xué)的觀察和分類。在雨果看來,這是不夠的?!斑@樣做了之后,就把它們擱在一旁了。然而,科學(xué)在何處將它們棄之,哲學(xué)又在該處將它們拾起?!雹郏鄯ǎ萦旯?,陳筱卿譯:《海上勞工》,第332頁。在《海上勞工》的序言中,雨果提到自然是人類需要斗爭的對象,因為它與宗教和社會一起壓迫著人類。“迷信、偏見和自然元素”這三種形式的障礙一起阻止著人類的進步。因此,章魚被雨果處理為一種壓迫人類、阻礙人類進步的自然元素,他將章魚描繪成一種如此貪婪邪惡的形象,表現(xiàn)主人公與自然的斗爭。在孟福爾觀點的基礎(chǔ)上,雨果對章魚進行了一種“哲學(xué)”的解讀,將“會恨”的“具有情欲”的章魚解釋為一種“惡”的意志在自然中的體現(xiàn)。因為在雨果看來,之所以自然會阻礙和壓迫人類,便是因為某些自然元素?fù)碛小扒橛薄⒂小皭骸钡囊庵?,而章魚便是這種自然元素之一。也正因為如此,李亨利認(rèn)為雨果對章魚某些方面的解讀“釋放了他的狂熱的想象力”(releases his ardent imagination)④Henry Lee, The Octopus; or, The ‘Devil-Fish’ of Fiction and of Fact, pp.19-30, pp.100-106.。

孟福爾對于巨型章魚的論證和描述受到了后來包括李亨利在內(nèi)的諸多博物學(xué)家的反駁與嘲諷,因為孟福爾經(jīng)常過于夸大甚至扭曲他所搜集到的各類關(guān)于章魚的證據(jù)⑤Genie Babb, “Inventing the Bug-Eyed Monster: Devil-Fish and Giant Squid in H. G. Wells’ Early Fiction”, p.22.。李亨利在其書中,花了大量篇幅反駁孟福爾所列舉出的諸多證據(jù),尤其是針對他所提到的英國海軍艦隊的“消失”事件,都認(rèn)為是子虛烏有或者是孟福爾的刻意夸大⑥Henry Lee, The Octopus; or, The ‘Devil-Fish’ of Fiction and of Fact, pp.19-30, pp.100-106.。這就讓雨果在《海上勞工》中所描繪的章魚形象不再有事實基礎(chǔ)作為依托。

然而,盡管動物學(xué)家們對雨果筆下的章魚的特性描述做出了修正與反駁,這并沒有阻止貪婪、恐怖、邪惡的章魚形象的繼續(xù)存在與流傳。《海上勞工》給章魚形象帶來的是分水嶺式的影響。正如李亨利在1875 年所說:“漁民從古至今都很熟悉這種動物;但在當(dāng)下,盡管博物學(xué)家們會偶爾提及它身體結(jié)構(gòu)或習(xí)性的一些獨特之處,公眾卻從未被它特別吸引,直到前幾年維克多·雨果用他的《海上勞工》重新讓它引起注意。自此以后,它成了水族館中的常設(shè)展,而‘章魚’一詞也變得家喻戶曉。”①Henry Lee, The Octopus; or, The ‘Devil-Fish’ of Fiction and of Fact, p. xv.章魚的這一形象一旦出現(xiàn),便不會再被磨滅,而是不斷地出現(xiàn)在包括小說、漫畫、卡通、電影在內(nèi)的各類藝術(shù)作品當(dāng)中,被永遠(yuǎn)保存在人類的集體記憶里。無論是本文討論的羅斯《1877 年莊諧版戰(zhàn)爭地圖》中章魚的出現(xiàn),還是赫伯特·喬治·威爾斯《星際戰(zhàn)爭》(初版于1898年)中的類章魚動物,乃至今天蜘蛛俠漫畫中出現(xiàn)的作為怪物的“章魚博士”,都有雨果筆下的章魚形象的影子。

三、克拉肯與巨型烏賊(Giant Squid)

前引雨果文中,雨果稱章魚為傳說中的“克拉肯”。這也應(yīng)是從閱讀孟福爾《自然史:軟體動物篇》中得到的觀點。在該書第二卷的最后一章“克拉肯章魚”(Le Poulpe Kraken),孟福爾最后總結(jié)說:“太多的事實聚攏到一起,讓我們不能去認(rèn)可它(即克拉肯)的存在;但如果它存在的話,只可能是一頭章魚,我們地球上最碩大的動物?!雹赑ierre Denys de Montfort, Histoire naturelle, générale et particulière des mollusques: animaux sans vertèbres et a sang blanc/Ouvrage faisant suite aux ?uvres de Leclerc de Buffon, et partie du cours complet d'Histoire naturelle rédigée par C. S.Sonnini, p.412.由此可見,孟福爾認(rèn)為傳說中的克拉肯原型應(yīng)是巨型章魚,只不過被演繹和夸大了。而這也是雨果稱章魚為傳說中的“克拉肯”的原因。

事實上,在古代神話和傳說中,與章魚或烏賊形象接近的怪物或神祗并非只有克拉肯,還有比如古希臘—羅馬神話中的斯庫拉(Scylla)、刻托(Cetus)、海德拉(Hydra),都被認(rèn)為可能是源自包括章魚和烏賊在內(nèi)的頭足綱動物③Rodrigo B. Salvador, Barbara M. Tomotani, “The Kraken: when myth encounters science”, Histo?ria, Cie^ncias,Sau?de-Manguinhos, Rio de Janeiro, v.21, n.3, jul.-set. 2014, p.974.。但來自北歐神話傳說中的克拉肯卻是影響力最大的海怪。關(guān)于克拉肯的最早文字記錄應(yīng)是出自一本作者未知的13 世紀(jì)中期的挪威古籍,名為《君鑒》(Konungs skuggsjá,King’s Mirror)。關(guān)于克拉肯,其如是說:

仍有一種魚類尚未提及,因其體形過于龐大,大多數(shù)人都覺得匪夷所思,鮮有人可描述其具體樣貌,因為很少有人看到過它;它幾乎從未靠近過海岸或出現(xiàn)在漁民能夠見到的地方。我懷疑此魚在海中的數(shù)量不多。在我們的語言中,它通常被稱為“Kraken”——北海巨妖。我無法確切說出魚身長多少厄爾,因為當(dāng)人們看到它的時候,它更像島而不像魚。我也從未聽聞曾有人捕獲北海巨妖或發(fā)現(xiàn)它的尸體。似乎汪洋大海中僅有兩只北海巨妖,他們并無后代,因為我認(rèn)為海中出現(xiàn)的總是這兩只。對于其他魚類而言,若這種魚的數(shù)量同其他鯨的數(shù)量一樣多的話,也毫無益處,因為它們體型龐大且所需食物極多。據(jù)說,當(dāng)這些北海巨妖想要覓食的時候,他們習(xí)慣于猛張大口,攪動海洋,便能得到許多食物,鄰近所有的魚兒,無論大小,皆奮力浮出水面以求得養(yǎng)分或分得一杯羹。與此同時,怪物張著有如峽灣或海峽般的巨口,這些魚類難以自控,蜂擁而入。但是一旦其嘴和胃都悉數(shù)填滿,怪物就緊閉巨口,收獲獵物——盡是先前浮出水面覓食的魚兒。④《君鑒》(Konungs skuggsjá,c. 1250)。轉(zhuǎn)引自[美]切特·凡·迪澤著,王紹祥、張愉譯:《海怪:中世紀(jì)與文藝復(fù)興時期地圖中的海洋異獸》,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社,2018年,第109頁。

自此之后,關(guān)于克拉肯的記載便不斷出現(xiàn)。瑞典地圖學(xué)家奧勞斯·馬格努斯(Olaus Magnus,1490—1557)在其《北方民族史》(Historia de Gentibus Septentrionalibus,1555)中也描述了一頭在挪威與冰島之間海域的海怪,并在他的《海圖》(Carta Marina,1539)上繪制了與該記錄相對應(yīng)的圖像(圖9):“它們外形陰森可怖,方形的頭顱布滿立刺,四周布滿又尖又長的骨刺,猶如被連根拔起的老樹。長10或12肘(約4、5 米),通體比墨汁還黑。眼比銅鈴還大,眼眶周長竟達8 或10 肘(約3 至4 米),眼珠子就有1 肘長,紅如烈焰,漆黑的夜晚中漁民遠(yuǎn)遠(yuǎn)看來,如同在海底燃燒的烈火。毛發(fā)如鵝毛,濃密修長,如低垂的美髯。此怪頭重腳輕,方形的頭顱極大,而身體的其余部分則極小,至多不超過14或15肘長(約6米)。只需一頭這種海怪便可讓許多艘巨輪沉沒,即使船上配備有身強力壯的海員也無補于事。”①轉(zhuǎn)引自[美]約瑟夫·尼格著,江然婷、程方毅譯:《海怪:歐洲古〈海圖〉異獸圖考》,北京:北京美術(shù)攝影出版社,2017年,第140頁。

圖9 奧勞斯·馬格努斯《海圖》中的“克拉肯”

馬格努斯的記錄雖然沒有直接提到克拉肯這一名字,但學(xué)者們一般都認(rèn)為這是描述克拉肯②Rodrigo B. Salvador, Barbara M. Tomotani, “The Kraken: when myth encounters science”, p. 976, p. 972-974, pp.976-977, pp.971-994.?!毒b》與馬格努斯記載的克拉肯的特點并不一致,前者強調(diào)了克拉肯的碩大身軀,后者則描述了恐怖外形以及巨大力量。在關(guān)于克拉肯的諸多早期記載中,克拉肯的特點并不固定,往往會指向包括鯨魚、鯊魚在內(nèi)的不同海洋生物③Rodrigo B. Salvador, Barbara M. Tomotani, “The Kraken: when myth encounters science”, p. 976, p. 972-974, pp.976-977, pp.971-994.。

到18世紀(jì),博物學(xué)家們開始對各種植物與動物按照他們的特征進行分類與命名。他們不僅要處理在遠(yuǎn)洋和新大陸發(fā)現(xiàn)的各類生物,還需要為文本記載的動物尋找自然依據(jù),將他們進行“科學(xué)”的描述與歸類,克拉肯便是其中的處理對象之一。1735 年,瑞典生物分類學(xué)家林奈(Carl von Linné,1707—1778)在其首次出版的《自然系統(tǒng)》(Systema naturae)中便將克拉肯納入其中,將其命名為“Microcosmus marinus”,并歸在貝殼類,因為文本中曾經(jīng)描述了克拉肯的表面如巖石般④Pierre Denys de Montfort, Histoire naturelle, générale et particulière des mollusques: animaux sans vertèbres et a sang blanc/Ouvrage faisant suite aux ?uvres de Leclerc de Buffon, et partie du cours complet d’Histoire naturelle rédigée par C. S.Sonnini, pp. 410-420; Genie Babb, “Inventing the Bug-Eyed Monster: Devil-Fish and Giant Squid in H. G. Wells’ Early Fiction”, p.25.。而之后挪威生物學(xué)家彭托皮丹主教(Bishop Erik Pontoppidan)在其1752 年出版的《挪威博物志》(Natural History of Norway)中也將克拉肯納入其中。他結(jié)合古籍記載和民間傳說將克拉肯描述為世界上最大的動物,并稱其常被誤認(rèn)為島嶼,且有人誤入其中⑤Rodrigo B. Salvador, Barbara M. Tomotani, “The Kraken: when myth encounters science”, p. 976, p. 972-974, pp.976-977, pp.971-994.。然而,隨著動物學(xué)和植物學(xué)的發(fā)展,這類聳人聽聞且往往無法證實的內(nèi)容被越來越多的學(xué)者們質(zhì)疑。在之后的再版中,因為關(guān)于克拉肯的記錄無法證實,林奈便決定將“Microcosmus marinus”這一條目去除。

前文提到博物學(xué)家們同時對克拉肯的質(zhì)疑以及對孟福爾關(guān)于巨型章魚的記錄的反駁,這自然也消解了孟福爾在巨型章魚和克拉肯之間所建立的聯(lián)系。然而,巨型烏賊(Giant Squid)的出現(xiàn)卻又讓動物學(xué)家們與大眾在克拉肯與頭足綱動物之間重新建立起了聯(lián)系。

在雨果創(chuàng)作《海上勞工》之前,歐洲博物學(xué)界便已有關(guān)于“巨型烏賊”(giant squid)的記錄。1857 年,丹麥動物學(xué)家Japetus Steenstrup 發(fā)表論文描述了這種大型頭足綱動物,并將其學(xué)名命名為Architeuthis monachus。這也標(biāo)志著巨型烏賊正式進入了動物學(xué)界的研究視野⑥Rodrigo B. Salvador, Barbara M. Tomotani, “The Kraken: when myth encounters science”, p. 976, p. 972-974, pp.976-977, pp.971-994.。但是孟福爾將其中一些記錄進行了扭曲夸大,曲解為“巨型章魚”。在《海上勞工》正式出版后,在19世紀(jì)70、80年代,大量的關(guān)于已死或?qū)⑺赖木扌蜑踬\在新西蘭、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及愛爾蘭等地被發(fā)現(xiàn)的記錄進入公眾與博物學(xué)家們的視野當(dāng)中,也讓越來越多的人將克拉肯與巨型烏賊關(guān)聯(lián)到一起⑦Genie Babb, “Inventing the Bug-Eyed Monster: Devil-Fish and Giant Squid in H. G. Wells’ Early Fiction”, p.26;Rodrigo B. Salvador, Barbara M. Tomotani, “The Kraken: when myth encounters science”, pp.971-994.。這也是為何當(dāng)儒勒·凡爾納于1870 年出版《海底兩萬里》時,他所描述的在海底攻擊鸚鵡螺號潛艇的頭足綱動物是巨型烏賊(法文原文為“un calamar de dimensions colossales”)而非章魚。而1870 版《海底兩萬里》中關(guān)于這一場景的插圖也明確說明了這一點(圖10)。

圖10 “Hetzel edition of 20000 Lieues Sous les Mers”,p. 400. By Adolphe de Neuville and showE?douard Riou.

自1870 年代以后,關(guān)于巨型烏賊(Giant Squid)尸體被發(fā)現(xiàn)的記錄便不時會出現(xiàn)。2005 年,科學(xué)家們首次在深海觀察到活體巨型烏賊,再次引起轟動①Tsunemi Kubodera and Kyoichi Mori, “First-ever observations of a live giant squid in the wild”, Proceedings of the Royal Society B(2005)272, pp.2583-2586.。而這也讓作為古代神話傳說中的海怪克拉肯至今依舊影響巨大,不時會因為巨型烏賊的出現(xiàn)而在各類新聞和學(xué)術(shù)版面中現(xiàn)身。

四、討論:從克拉肯到巨型章魚

12、13世紀(jì)的歐洲中世紀(jì),民眾普遍恐懼海洋。這一方面是因為在海中溺斃便無法做臨終圣事,導(dǎo)致身體永困于似地獄般黑暗的深海;另一方面更是因為海中存在的令人恐懼的神秘生物。在諸多海怪中,最有名的自然是在《圣經(jīng)》中多次出現(xiàn)的利維坦(Leviathan),這頭深海巨獸常被視為是撒旦的象征②Labriola, Albert C. “The Medieval View of History in Paradise Lost”. in Mulryan, John(ed.). Milton and the Middle Ages. Buck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2, p. 127.。盡管關(guān)于“怪物”(monster)到底是“反自然”之物還是上帝有意所造之物還存在著爭論③[美]切特·凡·迪澤著,王紹祥、張愉譯:《海怪:中世紀(jì)與文藝復(fù)興時期地圖中的海洋異獸》,第6—7頁。,但這些神秘海洋生物都讓人不安且恐懼④⑤ [法]米歇爾·帕斯圖羅著,王烈譯:《中世紀(jì)動物圖鑒》,上海: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2019 年,第209—234,210頁。。正是在這一背景下,13 世紀(jì)中期的《君鑒》記錄下了當(dāng)時北歐神話中包括克拉肯在內(nèi)的諸多海怪。而當(dāng)時關(guān)于克拉肯的記載所指向的動物并不明確。

從15世紀(jì)開始的大航海時代逐漸改變了歐洲人對于海洋的認(rèn)識。到16世紀(jì)時,西方文化開始將海洋當(dāng)作生命之源,而非死亡之所⑤[法]米歇爾·帕斯圖羅著,王烈譯:《中世紀(jì)動物圖鑒》,上海: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2019 年,第209—234,210頁。。海中的諸多生物也經(jīng)常被理解為上帝神跡的體現(xiàn),是自然的一部分,而不再是邪惡的象征。瑞典主教奧勞斯·馬格努斯便是在這一思想背景下出版了《北方民族史》與北歐海域圖《海圖》,將當(dāng)時對于海洋的新知與舊聞都記錄和繪制了下來,克拉肯也在其間。而當(dāng)18 世紀(jì)的博物學(xué)家們開始整理和分類中世紀(jì)文獻中記載的海洋生物時,他們通過將那些海怪整合進博物學(xué)的分類體系中,一方面是在證明上帝的神跡在自然中的體現(xiàn),如挪威生物學(xué)家彭托皮丹主教在《挪威博物志》中明確提到克拉肯也是上帝所創(chuàng)造的“最大最神奇”的動物⑥Erich Pontoppidan, The Natural History of Norway. London: Printed for A. Linde, Bookfeller to Her Royal Highness the Princess Dowager of Wales, in Catherine-Street in the Strand, 1755, pp.210-211.;另一方面,這種對于將海怪納入到自然分類系統(tǒng)的處理方式則帶來對海怪的“祛魅”。這其中既有如林奈對于克拉肯的態(tài)度一樣,對于克拉肯經(jīng)歷了一個從“信”到“不信”的過程,還有如孟福爾將克拉肯“生硬”地塞入自然系統(tǒng)中,讓其與某綱某目某科的動物相對應(yīng),“巨型章魚”與“克拉肯章魚”便應(yīng)運而生。然而,19 世紀(jì)下半葉巨型烏賊的被發(fā)現(xiàn)讓這種“生硬”的塞入似乎變得合理了起來,盡管“巨型章魚”被替換為“巨型烏賊”。

如果19世紀(jì)是這樣一個對傳說中的怪物祛魅的時代的話,那“邪惡章魚”的形象本不應(yīng)該在19世紀(jì)中期出現(xiàn),因為孟德爾筆下的巨型章魚只是如同老虎、獅子、大象一樣具有傷害人類的能力,那為何雨果的作品中又會將章魚描繪成一個如此邪惡的形象呢?這源于雨果自己對于博物學(xué)和自然的態(tài)度。雨果覺得博物學(xué)僅僅“科學(xué)”地描述了章魚,這是不夠的。他通過文學(xué)創(chuàng)作使博物學(xué)家們的討論更進一步,他需要求助于哲學(xué)以解釋章魚的存在。在他的筆下,章魚成為了絕對的“惡”的自然元素,而這種自然元素對人類造成了壓迫,阻礙了人類社會的進步。他從哲學(xué)的角度將“邪惡”屬性賦予給章魚,并且這種“邪惡”既純粹又完美,讓整個世界的神學(xué)意味消退,成為了一個遵循弱肉強食的法則的殘酷世界。正因為如此,才需要有像雨果筆下的吉利亞特那樣的人物來與這些自然元素相抗?fàn)帰伲鄯ǎ萦旯?,陳筱卿譯:《海上勞工》,第33頁。。因此可以說,是雨果在非神學(xué)的自然世界中,重新定義了章魚,創(chuàng)造了邪惡章魚的知識,而這種邪惡章魚的形象借助雨果的影響力并得以廣泛流傳。

雨果描繪的“邪惡”章魚形象讓邪惡附著于章魚本身,譬如1873 年3 月4 日在《紐約畫報》(New York Daily Graphic)上刊登的一幅的標(biāo)題為“頭足類,或地表魔鬼魚,中心化怪物”(The cephalopod,-or terrestrial devil fish- ,a monster of centralization)的漫畫(圖11)。這種“邪惡”意象也讓章魚變得流行起來,甚至掀起了一股“頭足動物熱”。然而,羅斯繪制的《1877 年莊諧版戰(zhàn)爭地圖》讓這種“邪惡”意象不再僅僅附著于章魚本身,而是被進一步泛化。羅斯在地圖上繪制“邪惡”的章魚以象征俄國,這大大拓展了“邪惡章魚”形象的影響力和使用范圍。從19 世紀(jì)70 年代開始,章魚形象被普遍應(yīng)用于各類“說教地圖”和政治漫畫上,一直延續(xù)到今天?!靶皭赫卖~”被用來象征國家、民族、政府以及有權(quán)力的個體或組織,其中便包括了排華運動中歐美人眼中的“中國人”。值得一提的是,在19世紀(jì)弱肉強食的國際秩序中,作為雨果筆下純粹且完美的邪惡意象的章魚在這些“說教地圖”中的比喻可以說是十分貼切且精準(zhǔn)的。

圖11 “The cephalopod, -or terrestrial devil fish-, a monster of centralization”, New York Daily Graphic, March 4, 1873.

無論是克拉肯還是邪惡章魚,其形象的緣起都是人類對于自然的恐懼,但是在這一過程中,人類對自然的理解與對自然的態(tài)度都在不斷變化,這些變化都反映在本文所梳理出的克拉肯和邪惡章魚的形象上。從克拉肯到“邪惡”巨型章魚的過程所呈現(xiàn)的既是時代的變遷、思想和學(xué)術(shù)的變化,更是不同學(xué)科、不同媒介的傳播方式給人類對章魚的認(rèn)知方式及其變化所帶來的影響。準(zhǔn)確把握這一變化過程以及在變化時間節(jié)點上的不同內(nèi)涵,有助于我們準(zhǔn)確理解每個時代的特性及在各個時代出現(xiàn)的不同形象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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