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惠慧 張建安
王躍文新作《家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湖南文藝出版社2022 年12 月出版)被譽為“生生不息的民族史詩”,這部長篇巨著浸潤著作者對故鄉(xiāng)大湘西地區(qū)的深厚眷戀以及對上世紀前五十年中國社會滄桑變革的入微觀察和沉靜思考。小說以中國南方村落“沙灣”為基點,以該地陳氏家族五代人從大革命時期到解放戰(zhàn)爭勝利以來的生活經(jīng)歷為主線,借由一村一隅、一人一事的現(xiàn)實悲歡和命運離合,生動描摹出近代中國風起云涌、波瀾壯闊的民族抗爭史。
一部《家山》,數(shù)百位父老鄉(xiāng)親,數(shù)十幅典型肖像,印拓出半個世紀的歷史車轍,我們不妨從這些“小人物”著眼,細細探看王躍文藏于心、擔于肩、訴于筆的“大情懷”。
《家山》原定名《家譜》,原型是王躍文湖南懷化溆浦老家王氏族譜中記載的故事。小說別出心裁地在扉頁之后專門附置一張“主要人物表”,從中讀者可以更加直觀地了解其中人物及其相互關(guān)系,特別是可以快速判斷出故事的核心人物應(yīng)該是來自表中多次出現(xiàn)的“陳氏家族”;而除陳家以外,圖中出現(xiàn)的朱家、劉家等,則以姻親關(guān)系和陳家產(chǎn)生聯(lián)系。在尚不知曉所有人物恩怨情仇的前提下,讀者可以搶先了解這種“家族敘事”的大致輪廓,對故事背景和人物關(guān)系形成更立體的認識,而這種類似于家譜的具象表達,也恰恰印證了王躍文根植于鄉(xiāng)土血脈的靈感來源——《家譜》源自“小家”,但《家山》包容“大家”。
1.陳家與朱家——沙灣內(nèi)部的“較量”與“融合”
鄉(xiāng)土中國是講究“血緣”的,尤其是當血緣關(guān)系形成“宗族”勢力之后,對鄉(xiāng)間社會的人際格局、資源配置方式都會產(chǎn)生直接影響——對沙灣而言,陳朱兩姓的“血緣親疏”無疑直接導(dǎo)致了村內(nèi)宗族勢力的“此消彼長”。
進入敘事進程后,作者將沙灣歷史沿革娓娓道來,其中的人物關(guān)系和親緣譜系愈發(fā)明晰:沙灣最早是朱家地盤,有個在沙灣做工的陳姓后生娶了朱家女兒后,陳家才慢慢在沙灣開枝散葉,后來陳家人丁興旺,朱家代代單傳,沙灣終于變成陳家天下,朱家則僅剩朱達望一家尷尬地留守在朱家弄子。陳朱兩姓的歷史淵源也為兩個家族此后長期的“不睦”埋下種子。
故事開篇,朱達望酒后假冒陳家人惹是生非,嬉辱戲弄舒家幼童,為沙灣和舒家坪引來一場無謂的“血戰(zhàn)”。朱達望在沙灣是“單門獨戶”,對陳家也素有怨懟,然而在面對鄰村舒家坪的“外人”時,他又自稱“陳家公公”——也許是陳家在沙灣一帶名聲響、勢力大,他下意識地“狐假虎威”;也許是他在村里吃了虧受了氣,只想惹點是非讓陳家不得安生;又或許是兩種心態(tài)兼而有之。這場陳朱兩姓間的齟齬,意外加深了陳舒兩族間的“世仇”,朱達望這個導(dǎo)火索不會料到,這場起于口舌、收于命案的烏龍官司,居然會使自己一家今后幾十年在沙灣落人口實、受氣遭欺。
陳朱兩家的恩怨,既有陳揚高對朱達望的睚眥必報、步步緊逼,也有陳揚卿對朱家后代的悉心教導(dǎo)、大力扶持——特別是隨著朱家“文武雙全”四個兒子的成長,尤其是朱克文在村里、鄉(xiāng)里、縣里不斷嶄露頭角,陳朱兩家眼看要“風水輪流轉(zhuǎn),朱家興了陳家敗”。然而作者匠心獨運,偏偏又一次讓“陳姓后生”和“朱家女兒”喜結(jié)良緣,而且恰好是“老冤家”陳揚高的兒子和朱達望的女兒這樁啼笑皆非的聯(lián)姻,使得陳朱兩家雖未“盡棄前嫌”,但終能“相安無事”——沙灣陳朱兩姓糾葛多年的恩怨,在歷經(jīng)數(shù)代之后,再一次通過“血脈相融”的形式,達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詩意和解。
2.沙灣與舒家坪——資源爭奪中的“大義”與“小情”
盤踞在鄉(xiāng)土中國的“血緣宗族”不僅是一種此消彼長的力量變遷,更是對土地、水源等有限的生產(chǎn)資源進行“利益分配”的主要形式。特別是,在“血緣關(guān)系”與“宗族利益”產(chǎn)生矛盾沖突時,“宗族”是凌駕于“血緣”之上的——同一宗族之內(nèi),必須緊密團結(jié)、一致對外;不同宗族之間,則以械斗等形式爭奪資源、確立相對優(yōu)勢地位。
作為相鄰的兩個村,沙灣與舒家坪“積怨已久”——從明朝以來,兩村為爭青龍壩的水,紛爭不斷,動輒刀刃相向。小說開篇看似荒唐的“爭閑氣引命案”,實則是長期積怨的一次爆發(fā)。兩村斗毆導(dǎo)致四跛子被迫砍殺親外甥,血脈之情、鄉(xiāng)親之誼隨之破碎殆盡。在兩村、兩姓的爭斗中,青龍壩的水是“根子”,資源的稀缺性也讓沙灣和舒家坪的爭斗更像是一場難解的“死局”,而沙灣的四跛子和嫁入舒家坪的姐姐一家則成了其中可悲的犧牲者。
陳舒兩姓械斗,看似兩個家族之間捍衛(wèi)“是非對錯”的“大義”,實則是宗族勢力之間,凌駕于血緣親情之上的,源于資源爭奪的“對抗”。這種“大義”讓兩個村子血氣方剛的青壯年勞力義無反顧真刀真槍上陣搏殺,四跛子那來自舒家坪的外甥,剛給舅舅拜過年,就“使命召喚”般加入舒家坪“尋仇”大軍——盡管他和陳舒兩姓都是“血親”,但因分屬不同“宗族”,導(dǎo)致他口口聲聲“今朝沒有舅舅外甥,只有陳家舒家”,幾次三番對四跛子下死手,當舅舅的反復(fù)躲勸未果,只能痛下殺手,骨肉至親的“小情”敗給了兩姓宿怨的“大義”,或者說,“宗族之爭”戰(zhàn)勝了“血緣親情”。
四跛子防衛(wèi)殺人,官司雖然打贏了,但沙灣和舒家坪的積怨卻更深了。“舒家輸了官司,族上在祠堂焚起香哭祖宗,發(fā)下毒誓,世世代代不得同沙灣陳家對親:舒陳對親,絕子沒孫!”四跛子和姐姐一家飽受痛苦折磨,他們是宗族“大義”的受害者,卻也是血緣“小情”的堅守者——打斷骨頭連著筋,四跛子殺了親外甥,兩口子索性將自己新生的兒子賠給姐姐一家。這種看似荒唐的“賠償”,卻是最樸素的親情救贖——兩家人重新變?yōu)橐患胰?,“骨肉就是骨肉,哪里打得散”?/p>
3.沙灣與竹園——強弱懸殊中的“施舍”與“幫扶”
都是鄰村,如果說舒家坪是沙灣的“死對頭”,那么竹園就是沙灣的“窮親戚”——“沙灣鐵炮一響,竹園叫花子開搶;沙灣死人打喪,竹園叫花子討湯”。這種整體實力上的“天懸地殊”,反而使得沙灣和竹園可以憑借“姻親”相安無事,而少有“宗族”之間的不休紛爭。
不可否認,竹園地不肥,又多天水田,灌溉條件不好,導(dǎo)致收成不好、生活困難,加之“地方氣”不及沙灣,好逸惡勞、坐享其成的人比比皆是。長期的勤惰有別,使得竹園人心安理得享受沙灣的“施舍”,這也讓娘家在竹園的佑德公妻子福太婆心酸又心痛。
事實證明,僅靠“施舍”是幫不了竹園的,而且這種“無償輸血”還容易助長歪風邪氣。福太婆娘家侄子死后,留下的孤兒寡母守不住偌大家業(yè),飽受欺侮,只能跑到沙灣求救,幸得陳揚卿和陳有喜等人相助——揚卿勵精圖治,興修水利幫助竹園旱地變良田;有喜入贅劉家,打理家業(yè)團結(jié)鄰里造福鄉(xiāng)親。從被動“施舍”到主動“幫扶”,沙灣助力“窮親戚”竹園擺脫落后、邁步向前。而在暴雨洪澇席卷沙灣,全村農(nóng)田損失慘重的情況下,有喜等人代表竹園挺身而出,慷慨借糧“反哺”沙灣,當初善意的贈予終于得到了充滿感恩的報償。
1.世代相傳的家風家訓(xùn)
“沙灣陳家自祖公老兒起,分作五房。……敬遠公手上第三回修家譜,派字往上數(shù)五代,往下排到三十二代。叫作:福貴昌隆,家聲遠揚;修齊有本,錫慶延長;懷組崇善,世代輝煌;威振華漢,烜耀東方。”
對于年輕讀者,特別是那些缺乏鄉(xiāng)土生活經(jīng)歷的讀者而言,《家山》中的陳氏“派字”無疑是一種家族傳承的展示,特別是昭示在“派字”中世代相傳的家風家訓(xùn),既有先祖?zhèn)兇┰綍r空的熱望與期盼,又有中華民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永恒追求,這是沙灣陳家人的堅守,又何嘗不是世代中國人的傳承。
2.時移世易的深情回眸
長期生長在沙灣的陳家人,為子孫取名大多自覺沿用“派字”,而更多背井離鄉(xiāng)、去往更大世界的陳家人,許是深感時移世易,很多人不再按“老規(guī)款”取名,但子孫后代的姓名始終承載了父輩、祖輩經(jīng)歷滄桑變遷后的回望與感懷——既有對故土家鄉(xiāng)的眷戀,也有對幸福生活的祈望。
以鄉(xiāng)賢代表佑德公一家為例,其遠離沙灣、在外發(fā)展的孫輩和重孫輩的名字雖未沿用“派字”但仍含有勤儉持家、認祖歸宗之意,例如“本樸“本儉”“念梓”“思宗”“念宗”等。而相比之下,長期在沙灣本地生長,始終與田土打交道的陳家人在給后代取名時,除繼續(xù)沿用“派字”之外,更傾向于使用“吉”“康”“龍”“仙”等彰顯質(zhì)樸期盼的字眼。
《家山》中主要活躍著陳家五代人:目前“班輩”最高的是“遠”字輩陳遠逸(逸公老兒)、陳遠達(達公老兒)、陳遠放(放公老兒)等人,其次是“揚字輩陳揚卿、陳揚高、陳揚甫、陳揚屹等人,再次是“修”字輩陳修福(佑德公)、陳修根(村長)、陳修權(quán)(四跛子)、陳修碧、陳修岳等人,從次是“齊”字輩陳齊美(劭夫)、陳齊峰、陳齊樹(知根老爺)、陳齊岳(梆老倌)等人,最后是“有”字輩陳有喜、陳有仙(五疤子)等人,此外還有以陳貞一、劉桃香(鄉(xiāng)約老爺)等為代表的沙灣女性,可謂群星閃耀、熠熠生輝。
1.鄉(xiāng)紳大戶,德高望重
佑德公一家是沙灣的“高門大戶”,有田有山有房有產(chǎn),住在村里兩座窨子屋中的一座,家里還有一口“娘井”和一口“兒井”,井水冬暖夏涼常年不斷,佑德公和福太婆育有一子三女,還將孤兒有喜作為孫子撫育,家中人興業(yè)旺,堪稱縣鄉(xiāng)楷模。
不同于許多鄉(xiāng)土文學(xué)中塑造的“地主惡霸”佑德公是沙灣的精神領(lǐng)袖,雖然按照“遠揚修齊有”的輩分排序,他是陳家“中不溜”的修字輩,但幾十年做人做事的好口碑,讓他成為實打?qū)崱暗赂咄亍钡泥l(xiāng)紳鄉(xiāng)賢,整個沙灣乃至全鄉(xiāng)、全縣重要規(guī)制的制定、執(zhí)行,重大事件的應(yīng)對、處理,無一不請他出山坐鎮(zhèn)。
特別是在“轉(zhuǎn)移紅屬”事件中,他果敢決策,勇于擔責,不怕牽連。在白色恐怖肆虐的環(huán)境中,信任地下黨齊峰的消息和判斷,為營救村里十一戶、五十多口紅軍家屬免遭國民黨瘋狂屠戮,他連夜籌劃部署、調(diào)兵遣將、周密安排,將紅屬迅速轉(zhuǎn)移到自家涼水界山莊避難。相比其他村莊被血洗,“全縣到處都在殺紅屬,已殺了四個月……一共殺了紅屬兩百七十五人”,如果不是地下黨和佑德公等仁義之士及時出手,全縣受害的父老鄉(xiāng)親只怕有一兩萬人。
2.世事洞明,人情練達
佑德公以“德”著稱鄉(xiāng)里,但他絕非“愚善”,反而最是“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為人辦事既古道熱腸、樂善好施,在需要精明算計的地方也非?!傲嗟们濉?,并不一味地“睜只眼閉只眼”。
在開篇的械斗血案之后,沙灣因過年舞龍燈要借道舒家坪,保長揚高沖動冒進、有勇無謀,力主舞龍燈的隊伍人人帶刀上陣,名為防身實則挑釁。佑德公眼看苦勸無果,只能自己私下拜訪舒家坪的桂老兒,由他們兩位老者暗中發(fā)力,防止兩村青年再起沖突。一場風波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化解,佑德公“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不僅不居功自夸,反而“不想讓人曉得他去舒家坪拜訪過桂老兒”,就怕“揚高會覺得沒面子”。
佑德公家中開有抱棚養(yǎng)鴨賣鴨,常年雇人賣鴨仔,也有不少人上門進貨,完全可以大門不出輕松做買賣。但佑德公和有喜兩人始終堅持隔三岔五親自挑擔,走街串巷趕集賣貨,看似浪費人力效率低下,實則是為了密切掌握鴨仔行市,“你自己曉得行市,人家怎么交賬你心上就有數(shù)了。”這樣一來,哪些人可信可靠,佑德公了然于心,看似“不拘小節(jié)”,實則“明察秋毫”,難怪連女兒貞一都要感嘆“我爹還是個老狐貍啊”。
3.尊古守正,破舊立新
“尊古”但不“泥古”,“懷舊”卻也“立新”,這是佑德公最具魅力之處。他身體力行“耕讀傳家”,幾十年始終堅持親自“犁田、耙地、箍糞桶、打草鞋”,同時教子女讀書明理,支持他們外出見世面、掙前程。雖然他曾經(jīng)也認為“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對劭夫投軍吃糧耿耿于懷、憂心忡忡;擔心社會動蕩,不放心貞一離家求學(xué)。但在沙灣年紀較長的一群人里,佑德公算是難得的“新進”了,他始終能夠清醒地認識到“時代真的變了”,并且在社會動蕩巨變的浪潮中能夠自覺地與時俱進、破舊立新。
尊古守正的佑德公幾乎是當了一輩子“順民”“良民”,他帶頭遵守公序良俗,維護鄉(xiāng)間樸素的公平正義,德行堪稱沙灣楷模。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每年自動自覺“自封投柜”,從不拖欠稅賦的榜樣標桿,在洪災(zāi)毀田無收、衙門強征稅賦時,痛斥苛政,敢于斗爭,“帶頭抗欠”。
佑德公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浸潤熏陶,也是沙灣“仁義”的化身,他不是迂腐守舊的封建衛(wèi)道士,也不是冥頑不靈的宗族大家長,他關(guān)心時事,同時也心系鄉(xiāng)里,他愿意帶頭遵規(guī)守紀,也敢于率先對抗不義,面對種種復(fù)雜的政治局勢,他沒有過多糾結(jié)思慮、權(quán)衡利弊,始終秉持“仁義”二字,這無疑是一個帶有理想色彩的中國鄉(xiāng)土精神領(lǐng)袖。
反觀沙灣其他年紀大、輩分高的陳家人,無論是前清舉人,辭任知府,淡泊名利,仗義疏財?shù)囊莨蟽海€是守舊頑固、尖酸吝嗇、精于計算、知恩不報的達公老兒,又或者是一身武藝、憤懣憋屈,懷古念舊、孤僻硬棒的放公老兒,這些親歷舊時代、習慣舊規(guī)款的人,還能像佑德公一般,不帶成見看待新事物,放下身段擁抱新浪潮,堅毅勇敢承擔新風險,實在難能可貴。
1.留學(xué)日本,“恃才傲物”
陳揚卿是以一種“異類”的姿態(tài)在沙灣舞臺登場的。他家三兄弟都在東洋讀過書,揚卿年紀輕輕從日本留學(xué)歸來,在陳家班輩又高,村里許多人都是他的孫輩甚至重孫輩,但他“除了盡孝便是讀書,別的萬事不攬”。
這樣一個“閑云野鶴”,在一開始卻并不顯得平易近人,甚至有些“恃才傲物”之嫌——他和同住一個窨子屋的叔伯兄弟“沒講過幾句話”,光讀書不成家,每天在村里背著手散步也不理人,一年到頭鞋不離腳從不赤足,冷天穿皮鞋、熱天穿和服木屐,和沙灣全村格格不入。
2.深惡民愚,難啟民智
揚卿最初表現(xiàn)出對村中人事“冷漠疏離”,并非因為對故土鄉(xiāng)親沒有感情,相反,正是因為他對沙灣、對鄉(xiāng)民愛之深,面對無謂的爭斗和蒙昧民風,才會更感“痛之切”。
在沙灣與舒家坪的械斗中,他不僅不愿參與出力,從頭至尾“作壁上觀”,在佑德公懇切相邀、請他發(fā)言時,他還痛斥沙灣人“自古講詩書傳家……哪個屋里沒有幾本老書?如今書都不讀了,逢打架就把書綁在身上當甲胄!……為一句話就打架打出人命,我聽著是個笑話。倘有外敵入侵,你們敢刀刀槍槍上陣殺敵,算你們有本事”。他常年堅持寫日記“只記所見所聞,不記所思所感”,但在械斗血案發(fā)生后,他還是忍不住寫下“鄉(xiāng)民愚昧,可嘆可憫”的感慨。
3.水利興鄉(xiāng),無私辦學(xué)
最早令揚卿重新審視沙灣、重燃奮斗熱情的,是“馬日事變”后新上任的縣長李明達——“我們不能等到天下太平才做事,而要為著天下太平去做事……但知行好事,莫要問前程?!贝撕螅瑩P卿打背包、著草鞋、提長劍,不辭辛勞跑遍全縣,克服萬難在竹園修建紅花溪水庫。他充分利用自己水利高才生的優(yōu)勢特長,“把設(shè)計師、造價師、施工經(jīng)理、質(zhì)量監(jiān)理都做了”。紅花溪水庫“既是飲水工程,也是泄洪工程”,為竹園乃至周邊多個村莊破解了灌溉難的發(fā)展困局。
“沙灣挨近縣城,算是稍為開化的地方,卻仍是愚昧?!睋P卿深感民眾教育任重道遠,李明達離任前與他交心,“沙灣還沒有國民小學(xué),你若有心,要動員鄉(xiāng)親辦起來?!睋P卿“久有此意”,于是又義不容辭承擔了辦新學(xué)、建村小的重任,他自認“我們都是極平凡的人,多為鄉(xiāng)下這些孩子們發(fā)發(fā)光吧”。在辦學(xué)育人的過程中,他不僅邂逅了自己相伴一生的賢妻史瑞萍,還為沙灣培養(yǎng)出了朱克文、陳修岳、陳修碧等新一輩能人義士。無論是興水利還是辦村學(xué),揚卿始終堅持不拿政府薪資——“做好了,向政府交差;沒做好,也問心無愧”。
如果說佑德公是“仁義”的,那么揚卿就是“俠義”的——俠之大者,不計得失、不問前程,為國為民、肝腦涂地。他是游俠,游歷中外,遍覽蒼黃心系生民;他是豪俠,結(jié)交諍友,一諾千金九死不悔他是武俠,利劍傍身,不懼險阻開山劈石。
1.離鄉(xiāng)求學(xué),解放思想
佑德公之女陳貞一的“自救”之路,從她觀察自家窨子屋里一只結(jié)網(wǎng)的蟢子(小蜘蛛)開始——“我就是那只蟢子,只能守在自己的網(wǎng)子里,到老到死”。最初的她并沒有太多心憂天下、保家衛(wèi)國的壯志豪情,她只是不愿一生困守在鄉(xiāng)間方寸之地,只是想到長沙讀書,去女校見世面,就連向父母絕食抗爭的手段,都是在外打仗、見過世面的哥哥劭夫教給她的。
離鄉(xiāng)求學(xué)是貞一命運中的重要轉(zhuǎn)折,在長沙周南女校,她接受新思想、審視新世界,反觀沙灣則深感鄉(xiāng)民“知道家譜,不知道國家,不知道世界”。剪著學(xué)生頭、自己挑擔回家的她甚至引起了鄉(xiāng)間舊有觀念的變化——鄉(xiāng)親們從不理解、看笑話,到逐漸接納她、欣賞她,甚至姑娘媳婦都開始效仿她。貞一走出了沙灣,又將一股時代新風帶回了沙灣。
2.關(guān)愛弱小,力倡放足
四跛子陳修權(quán)之妻、人稱“鄉(xiāng)約老爺”的劉桃香,臨危受命上縣衙替沙灣打贏人命官司,但就是這樣一位鄉(xiāng)間“女豪杰”,居然始終以自己的一雙大腳為恥,心心念念要給年幼的女兒月桂纏足貞一聽聞,心疼月桂,她深知纏足對婦女身心的傷害,專門上門勸說,無奈收效甚微。
透過桃香對纏足的執(zhí)念,貞一敏銳察覺到,封建社會的舊風陋習并未徹底消除,于是她果斷向縣長呈文,力倡剪除纏足惡習,并建議借鑒經(jīng)驗對纏足者懲處、對放足者獎賞。雖然草包縣長朱顯奇最終將“全縣放足大會”辦成了一場民怨沸騰的荒唐鬧劇,但貞一在這件事情中的細微體察、深入思考、勇敢進言,仍舊令人肅然起敬。
3.學(xué)醫(yī)救人,從戎報國
從沙灣到長沙,從湖湘到中華,貞一眼見山河破碎、家國危矣,毅然決然學(xué)醫(yī)從戎,完成了從“女學(xué)生”到“女義士”的蛻變,走上了從“救自己”到“救鄉(xiāng)民”再到“救家國”的革命之路。
以貞一為鏡,映照出沙灣女性群像:地下黨、音樂教師沈瑞萍默默奉獻,忠誠精干潛伏助民;鄉(xiāng)約老爺、女中豪杰劉桃香,開新局打贏了官司,守舊俗耽誤了子女;善良樸實、夫唱婦隨的祖婆、福太婆、容秀、云枝等人,則始終相夫教子、奉獻家庭。貞一與她們都是沙灣有情有義的好女兒,而貞一的“情義”更在于——不拘閨閣情,拼死力爭、離鄉(xiāng)求學(xué);有感人倫情,心系弱小、力倡放足;寄身家國情,學(xué)醫(yī)救人、從戎報國。
中國自古講求“文以載道”,王躍文自己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也追求“講一個好故事”“塑造出可以進入文學(xué)畫廊的人物”“提供思想積累”這三層境界,且他自己尤其看重第三層。他認為“民族的心靈應(yīng)該在文學(xué)中得以呈現(xiàn),國家和民族的夢想應(yīng)該在文學(xué)中得到真實的展望”。
一部《家山》五十余萬字,在各色人物各種命運走向、一個沙灣幾度滄桑變遷之中,王躍文留下許多值得當代人自省自警的問題。
動蕩年代,各路勢力輪番登臺,老百姓眼見縣衙幾易其主:從明辨是非、為沙灣伸張正義的縣長劉子厚,到心系縣政、壯志未酬的縣長李明達,再到笑臉逢迎、鬧劇擾民的縣長朱顯奇,更不要說魚肉百姓的樂輸委員、新任鄉(xiāng)長向遠豐,強征民脂民膏、屠殺紅屬邀功的縣長吳放……短短幾十年,中國近代社會的風云變幻,通過歷任縣長的履新、主政、離任,或可窺見一斑。每任縣長主政期間,或因政治立場不同,施政主張各異,但從他們是否能夠如佑德公所言“不害百姓”,就能考察其從政的初心。
“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guān)情?!鄙碁秤行遥糜隼蠲鬟_、楊遠衡兩人。李明達深知國難當頭、積重難返,但仍能為一方百姓謀劃:“縣政之要,三件大事,曰水利,曰交通,曰教育,”“我縣改良農(nóng)業(yè),首在興辦水利。”不僅如此,他還效法劉備三顧茅廬,成功點燃揚卿的報國情愛國志,在他的關(guān)注支持下,揚卿奮勇?lián)?,全縣水利規(guī)劃終于漸成雛形。李明達走后,縣衙多年不遇明主,揚卿卻始終記得李明達“能做事時且做事,能做多少做多少”的矚望,又挑起了興辦村小的重任。直至李明達的君子之交楊遠衡到任,全縣鄉(xiāng)民終于迎來一線曙光——楊遠衡繼續(xù)擔起李明達未完成的重任,全力支持揚卿興修紅花溪水庫,同時還體察民情,盡量不以重稅傷民。
誠然,“鄉(xiāng)村是最大意義上的中國”。李明達等歷任縣長也是近代以來中國基層管理者的縮影,但可惜的是“朱顯奇、吳放常有,而李明達、楊遠衡不常有”。立足當下,在中國式現(xiàn)代化進程中全面推進鄉(xiāng)村振興,更需要我們透過李明達等人,深入思考中國基層、廣大農(nóng)村究竟需要怎樣“以民為本”“實干興鄉(xiāng)”的領(lǐng)導(dǎo)者。
五疤子陳有仙是“沙灣之恥”,他不尊老、不愛幼,不跟著他爹知根老爺陳齊樹學(xué)文斷字,反而四體不勤、賭博偷竊,不僅在沙灣不成體統(tǒng),還專門跑到江東趕場偷竊被痛打示眾??箲?zhàn)抽丁之際,他更是多次有償頂替并中途逃役,后期甚至糾集流氓無賴強行擄人入伍,賺取黑心替丁錢。
就是這樣一個“糊不上墻的爛泥巴”,父老鄉(xiāng)親的打罵、國軍練兵的磨礪都不能使他改過。提起他,鄉(xiāng)親們不勝其擾,他爹媽更是捶胸頓足。偏偏是常年在外帶兵抗日的劭夫返鄉(xiāng)養(yǎng)傷以后,五疤子居然洗心革面、改過自新。聽了劭夫鼓舞鄉(xiāng)民團結(jié)抗日的演講,特別是感受到戰(zhàn)場上浴血奮戰(zhàn)的將士們不懼犧牲的英勇大義、大后方一致抗日的鄉(xiāng)民們不計得失的擁軍大愛——這些故事不是專門為他而講,這些人也不是專門為他而來,但正是這些鮮活生動的“真事”和勇立潮頭的“真人”,讓他完完全全信了、服了,也悟了、改了。
如何糾正引導(dǎo)問題青少年,這是中國社會從古至今面臨的一大教育難題。王躍文借由五疤子的故事,向我們指出了一條可行的道路:既不要墨守傳統(tǒng)的“棍棒教育”陳規(guī),也不能一味放任大搞“自然主義”新法,要真正秉持“立德樹人”初心,從思想上解決“為何讀書”“為誰奮斗”的問題——唯有如此,方可治病救人。
革命女性陳貞一在沙灣“見自己”、在戰(zhàn)中“見眾生”,為自救她離鄉(xiāng)求學(xué),為救國她慷慨從戎。她自沙灣出發(fā),輾轉(zhuǎn)多地抗戰(zhàn),最后隨部隊流落臺灣,歷經(jīng)重重考驗,最終遠隔海峽安家繁衍。她身在寶島,卻始終心系沙灣——那里有她的根、她的來路、她的歸處。
《家山》的結(jié)尾,是貞一的“尋根”之旅——兩岸“三通”之后,她迫不及待地倦鳥歸巢,雖然子孫后代已在寶島定居立業(yè),但她還是選擇只身返回祖國,“終老家山,不復(fù)漂泊”。中國人的家山,便是中華文明的根脈所在。海納百川,萬流歸宗。
王躍文在談到創(chuàng)作初衷時表示:“《家山》不遵循單一線性敘事邏輯,也不注重簡單的外在沖突,深描細述尋常百姓的煙火人生,拋棄對生活和歷史的概念化先驗定義,回到原生態(tài)、日常和真實的生活,呈現(xiàn)一部社會生活史、鄉(xiāng)村民俗史、民眾繁衍史和時代變遷史……正像佑德公家娘井的水會流到長江和東海,沙灣村父老鄉(xiāng)親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酸甜苦辣都連著波譎云詭的時代和災(zāi)難深重中浴火重生的中國?!?/p>
家山鄉(xiāng)土既是中華民族的風雨來路,也是文化自信的根基所在。正如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農(nóng)村工作會議上強調(diào)的:從中華民族偉大復(fù)興戰(zhàn)略全局看,民族要復(fù)興,鄉(xiāng)村必振興。只有深刻理解了“三農(nóng)”問題,才能更好地理解我們這個黨、這個國家、這個民族。
《家山》看似只寫一村五代數(shù)十人,實則關(guān)涉中華百年大變革,沙灣作為近代中國農(nóng)村的縮影飽經(jīng)陣痛,涅槃新生,作者筆下的沙灣人更是曾在神州大地奮力掙扎、野性生長的中國鄉(xiāng)土的真正主人,那些在“小人物”身上熠熠生輝的“大情懷”從過去到現(xiàn)在,從現(xiàn)在到將來,依然能照耀中華歷史長卷,依然能帶給炎黃子孫永恒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