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傅友福
左顧右盼了一會兒,他才小心地醞釀出第一步。這情景,就像他多年以后在構(gòu)思小說情節(jié)一樣,一點兒也不敢疏忽。還好,周圍沒人。前天晚上收到口信后的激動,如今還縈繞在心頭?;蛟S是太過于專注腦海里的信息,才走幾步,雙腳就絞合在一起,把自己絆倒了。
自從出事以后,左腳和右腳就像一對永遠也合不來的冤家,一旦需要配合的時候,它們就各自為政,誰也不愿意支撐起并不沉重的身體。
他像蚯蚓一樣在地上蠕動著,妻子串門去了,孩子們也上學去了。沒有外力的作用,想讓自己站起來,需要一番掙扎。好在類似的摔倒并不是第一次發(fā)生。繼續(xù)往前蠕動,終于借助一個小小的斜坡,爬了起來。慢慢地站穩(wěn)身子,拍拍身上的塵土,接著往前走。從這里到達目的地,大概有八百米。有點兒遠,卻又非去不可。明天的路費還沒有著落,問了母親,搖搖頭說沒有。六十五元雖然不多,家里卻沒有比五元更多的票子。
抬頭環(huán)顧一下四周,沒人。他不知道為什么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出門,都有這個下意識的動作。這時候,他的嘴角咧出一點兒微笑。
家里有很多木棍扁擔,隨便哪樣都能讓他多出一只腳來。他不愿意,村里人沒有二十多歲就多長了另一只腳。他也不能這樣。走得很慢,解放鞋上早就沾滿了泥土。
從小路拐到大路上來,前面是一道有點兒起伏的小坎,有四十厘米高。坎的兩邊是光滑的小坡。他站在坎前,先是抬起左腳,左腳不愿意,收了回來。再抬起右腳,右腳做出了同樣的回饋。誰也不愿意冒這個險。
這是必經(jīng)之路,怎么辦。
不遠處的水溝邊,康嬸正在洗衣服。
康嬸看了很久,還沒有看到他向前移動身體。她站了起來,往小路走來。
大福,你要去下面嗎。
是的,有點兒事。
他不敢抬頭,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來,我牽著你過去。
那,謝謝了。
康嬸的手是涼的,他卻感到無比的溫暖。
慢點兒,你要是早點兒回家,我還在這。
康嬸交代說。
他點了點頭,繼續(xù)往前走。
給我一包“友誼”。
他站在小店柜臺前,小聲說道。
小店老板一直在忙著,沒有注意到他的到來。他又把剛才的話,重復了一遍。小店老板這才緩緩轉(zhuǎn)過頭來。他嘴里叼著香煙,眼睛迷糊著。你家還欠著幾十元呢。
說著,又忙著整理貨架。
我,我要去深圳,很快就能還你。
那,你別忘了。
小店老板把友誼牌香煙丟在柜臺上,他趕緊伸出雞爪似的雙手,把香煙緊緊攥在手里。
離開了小店,他走得有點兒急。馬上就要中午了,時間都耽誤在路上了。一個踉蹌,差點兒又摔倒在地上。他趕緊立正,調(diào)整一下姿勢,這才繼續(xù)向前。
終于來到柱子家門口,柱子的樓房剛剛蓋好,散發(fā)出一股清新的氣息。站在門前,他想起了當年的僧人。是推還是敲,他都沒有這膽量。
不一會兒,屋里傳來了嘩嘩的流水聲。這聲音提醒了他,快下決定吧,還等什么呢。
心中一股勇氣迅速傳遞到手指上來,篤篤篤篤。新安裝的大門打開了,二柱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
鐵拐李,原來是你。今天什么風把你給吹來了。不對,沒下雨,你這船是怎么撐過來的。
鄉(xiāng)村里對于瘸子,或者是行動不便的,都有個十分形象的比喻,就是叫那人撐船的。船在水中,一上一下起伏著,很像行走中的瘸子。二柱或許跟他臉熟,從鐵拐李到撐船的,哪個外號也沒落下。自從前年成了瘸子后,二柱就開始叫他鐵拐李。他也習慣這個稱謂了。
我,找你有點兒事。他說得很忐忑。
進來吧,我也剛從地里回來。
二柱家的地板鋪著紅色的六角地磚,比他家的破茶幾還要平坦。腳上有泥,他猶豫著,雙腳也聽從他指揮,不敢向前挪動。
來吧,又不是城里人,講究什么。二柱說著,攙扶著他,慢慢走進了客廳。他不敢坐,趕緊掏出香煙來,拆了封抽出一根,遞給了二柱。
喲,今天發(fā)財了,抽這么好。
他沒有說話,眼睛看著自己的腳下。二柱忙著泡茶,嘴里叨嘮著今年水稻的生長情況。他像一個忠實的聽眾,始終沒有插話。
喝茶抽煙,就在他給二柱第三根香煙時,二柱忍不住問了他,鐵拐李,說吧,找我有什么事。
我,我要去深圳。
好啊,這是好事。
二柱在等待他的解釋,他卻把在路上編織了很久的臺詞,忘得一干二凈。二柱等不及了,鐵拐李,是要借錢吧。
二柱把天機捅破了,他再也沒有隱瞞的可能了。
是的,我明天要去深圳,沒有路費。能不能,借我八十元。
這話能說得那么順暢,他都有點兒佩服自己了。話一說完,他趕緊低下了頭,像一個犯罪嫌疑人,站在法官面前。
我就知道你找我有事,平時你可沒來過。二柱說著,又給他續(xù)了一杯茶。早上沒有喝稀飯,肚子正咕咕叫著,他還是端起茶,一仰脖子灌進喉嚨里。
客廳里安靜下來了,二柱還是坐著不動。他再也坐不住了,搖晃著站起來,又抽出一根香煙,放在二柱面前。
就在他準備出去的時候,二柱出了客廳,往臥室走去。望著二柱的背影,他知道這次又是前幾次故事的重演。好在他早就預演過這樣的結(jié)果,也不至于有太大的失望。
他慢慢往外挪動身子,準備走了。二柱的回避,也在情理之中,免得不必要的難堪。
這時候,二柱突然出現(xiàn)在客廳門口。
再坐一會兒。
不了,我得回去了。
給,拿去吧。
二柱手中多了十張五十元票額的鈔票。他小心接過了錢,雙手像被燙傷似的,陣陣發(fā)抖。
不,不用那么多。到深圳也就六十五元,借給我八十元就行了。
鐵拐李,這五百元都拿去。你拿二百去深圳,萬一不行,回家也有路費。剩下的留在家里。你不能一走了之,家里沒錢,怎么過日子。
我,我真的不要那么多。萬一,萬一深圳不要我了,我,我用什么還你。
去年就是人家不要他,他才回來種草藥。誰知又虧了三百多元。
我看好你,這事應該不會再發(fā)生。即使是回來了,你就當沒有這回事。有些借出去的錢,我也收不回來。
我,我。
他還想說什么,二柱輕輕地把他推出來。鐵拐李,回去準備準備吧,我就不留你了。
他順從著二柱的意思,緩緩往門外走。突然,他又停下了腳步。我,我給你寫張借條吧。這么多錢呢。
寫什么借條,這就沒意思了。走吧,以后工作順利了,記得給我來信。
二柱關(guān)上了大門。站在門前,他顫抖著把錢裝進口袋里,又慢悠悠地掏出煙來。擦了幾根火柴,才把香煙點著。
回望的大門,煙霧升騰起來,把他給淹沒了。
大巴早上出發(fā),第二天天快亮的時候到達了深圳。那個叫坪地的小鎮(zhèn),是深圳和惠州的交界處。當他提著行李來到老鄉(xiāng)面前時,正好是早上七點多,馬上就要上班了。
這是一家雨傘廠,老板是家鄉(xiāng)隔壁鎮(zhèn)的,聽說原先在家鄉(xiāng)教書,后來香港親戚到深圳辦廠,他就辦了停薪留職,到這里管理工廠。
等到老鄉(xiāng)洗漱完畢,上班鈴也響了。老鄉(xiāng)對他說,我跟他說好了,他馬上就答應了。只是沒有告訴他,你的腳有問題。沒事,他還是相信我的。走吧,去辦公室。
跟著老鄉(xiāng)來到辦公室,這是一間狹小的像二柱家客廳般大小的房間。老板正在泡茶,看到老鄉(xiāng)領(lǐng)著他進去,老板的眼睛直了起來。他一直在注視著他的雙腳,像在審視一個另類的人。老鄉(xiāng)趕緊跟老板說話,李老師,人來了,你看看。
先填招工表吧。
這個叫李老師的老板,隨便說了這么一句,就從文件夾中抽出一張表格,放在他面前。老鄉(xiāng)示意他,趕緊填寫。
坐在茶幾邊,不到兩分鐘,他就完成了填寫。在他填寫的過程中,李老師的眼睛,一直在注視他。沒想到他這么快就寫好了。
高中文化,好,身份證號碼也能背下來。李老師繃緊的臉,有點兒舒緩。這樣吧,你到倉庫去,給我當倉管,高中文化看門可惜了。
他愣愣地望著李老師,又看了老鄉(xiāng)一眼。得到肯定后,這才接過李老師還給他的身份證。
今天就上班吧,工資四百,你帶他去。
李老師說著,又回到辦公桌前,喝他的茶去了。
從辦公室到門衛(wèi)室,也就二十多米遠,他跟在老鄉(xiāng)后面,極力走得像樣一點兒。他知道,李老師的眼睛,一直黏在他身上。他不敢回頭,更擔心李老師突然叫住他。
好在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他順利地到達了門衛(wèi)室。一個姓施的老頭正在值班,老鄉(xiāng)跟老施說明了情況,老施就讓出了下鋪,說自己還能爬上去。
他感激地掏出香煙來,恭敬地遞給了老施。
那行,你上白班我上夜班。老施解下鑰匙交給他,老鄉(xiāng)又交代了幾句,也到車間上班去了。他是車間主管,手下管著三十多個員工,來時他就知道了。
坐在門衛(wèi)室,他勻了下喘息,忘記了從昨天晚上到現(xiàn)在,還沒有吃過什么東西。為了方便開門,他干脆把椅子搬到大門邊,以便車子來了,能迅速打開。去年的教訓很深刻,那就是行動太慢,最后廠長讓他回家了。
好在大半天過去了,只有老板娘開車出去買菜,再也沒有車子進出。吃過中午飯,下午有了點兒陽光。幾天來都沒有睡過囫圇覺,眼皮直打架。好在他堅持下來了。那天晚上,他睡得很香,幾乎沒有翻過身。
二十幾天的時間過去了,馬上就是年底了,他才寫了一封信,托人寄回家。信里還夾著另一封信,那是給二柱的。
除夕下午五點多,李老師來到門衛(wèi)室。大福,給你個任務,幫我寫個新年獻詞。辦公室那幾個都不行,晚上要開個聯(lián)歡會,行不。
行。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李老師走后,他才感覺腦袋大了起來。雖說是高中生,畢竟過了近十年時間,那些字眼早就離他而去,如何寫得出來。
他拿起廢紙,一遍又一遍地寫,一張又一張地撕。猛一抬頭,發(fā)現(xiàn)貼在門衛(wèi)室里的廠規(guī)。他突然明白了,廠規(guī)是硬的,新年獻詞必須是軟的。于是,靈感來了,近千字的新年獻詞,終于完成了。
他剛放下筆,李老師就來了。接過他恭敬呈上的稿紙,李老師很快就看完了,滿意地點點頭。很好,晚上員工要唱唱歌,節(jié)目你來安排。
原來,李老師讓人把音響搬到餐廳,準備搞個聯(lián)歡晚會。
他又應承下來了。就這樣,晚飯也顧不上吃了,一直忙碌到七點多,總算把員工要參加的唱歌節(jié)目,安排好了。
李老師致辭,接著就是員工聯(lián)歡。雨傘廠迎來了少有的大聯(lián)歡。他一直握著話筒,按順序報出參加聯(lián)歡的員工姓名、歌曲。并根據(jù)歌曲的大致內(nèi)容,說了幾句相應的臺詞。這是他的新發(fā)明,讓員工感到新鮮又有趣。
好不容易才結(jié)束了聯(lián)歡,此時已經(jīng)是十一點半了。拖著僵硬的雙腳,緩緩向門衛(wèi)室走去。他記不得饑餓,只想早點兒躺到床上去,明天還要上班呢。
這時候,李老師來了。
謝謝你,今天晚上很有意思,以后每年都要這樣才有意思,這事就交給你了。
李老師臉上的笑容,還沒有散去。只見他從西裝口袋里掏出一個紅包來,交到他手上。
他沒有說話,李老師離開了很久,他才回味無窮地咀嚼著他的話。打開了紅包,里面竟然有三張一百元的鈔票。
這是近一個月的工資,他愣住了,一陣霧氣在眼前升起,眼睛模糊了起來。
一轉(zhuǎn)眼就是大年初七,雨傘廠早就上班了。
吃完晚飯交了班,老鄉(xiāng)的朋友來雨傘廠作客。不一會兒,老鄉(xiāng)和朋友一起來到門衛(wèi)室。
大福,我們跟他看看去,那邊的廠要一名人事主管。
人事主管,這是什么工作?
他不解。老鄉(xiāng)的朋友耐心地跟他講解后說,你有高中文化,我大嫂要的就是這種人才。
原來,那家廠的人事主管讓老板娘給開除了。
開除,他瞪大眼睛反問道。正常人都開除了,何況是我。他一時失去了信心,還是不要去蹚這渾水。
走吧,要不還得再等一個月。我大嫂明天就要回總部去了。
老鄉(xiāng)也跟著安慰他,走吧,試試也沒壞處。
他不再猶豫了,去了趟廁所,換下了保安服,跟著他們身后,搖晃著向另一個工業(yè)區(qū)走去。
路途不算遙遠,也就八九百米,可他就是快不了。老鄉(xiāng)的朋友不時停下來等他,他只能歉疚地回饋他一個模糊的眼神。好在再遠的路,終有一個暫時的目的地。他們終于走到了那家燈飾廠。
燈飾廠沒有加班,顯得很清靜,在那個朋友的帶領(lǐng)下,他進了辦公室。老鄉(xiāng)的朋友介紹說,我姓方,和老板同姓。你等一會兒,我叫大嫂去。
方先生離開后,給他留下一個寂靜的空間。他環(huán)顧一下辦公室,比雨傘廠大了幾倍,裝修也相對氣派一點兒。辦公室后面,就是車間的流水線。他無聊地拿起會議桌上的報紙,隨便看看上面那些跟自己沒有半點兒關(guān)系的消息。這一次,他更加忐忑,像一個犯罪嫌疑人,正在等待宣判一樣。
咯咯咯,一陣高跟鞋的聲音,在走廊響起。他趕緊調(diào)整一下坐姿,把眼睛注視在報紙上。
你好,你就是大福吧。不等他回答,老板娘就拿來一張招工表,讓他填寫。有了上次的經(jīng)驗,招工表很快就寫好了。他以為這事就這么過關(guān)了,不料,老板娘又拿來一張A4 紙,讓他寫一則招聘啟事。說著,老板娘走出了辦公室。
他能感覺到右手在發(fā)抖,招聘啟事從沒寫過,如何下筆。就在這時,他無意間瞄到報紙下方有一則招聘廣告。這么一看,靈感就來了。還是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這則招聘啟事就完成了。
老板娘好像算準了他完成的時間,又回到辦公室來。
他趕緊恭敬地送上招聘啟事,老板娘一看,連說三個好字,馬上在他對面坐下來。
你好大福,對于工資方面,你有什么要求。
他想了一會兒說,還是老板娘來決定吧。
很好,你很誠實。這樣吧,第一個月給你九百五十元,往后再視情況加薪,行不。
他機械地點點頭,沒說什么。
我明天就要回去了,你明天上午找方先生報到,我會交代他。
老板娘說著,轉(zhuǎn)身就出去了。
不一會兒,老鄉(xiāng)和方先生一起進了辦公室。他趕緊把面試的經(jīng)過告訴他們。
老板娘讓我明天來上班,那邊還沒有辭工,這怎么行。
他有點兒擔憂。
有什么不行,回去就辭,咱們在路上想個法子,讓李老師把工資結(jié)算給你。
老鄉(xiāng)說著,就拉著他走出辦公室。
不能失去這機會,李老師那邊,就算要不到工資,也不能待了。聽我的,這事就這么定了。
一路上,老鄉(xiāng)一直安慰他。
這,有點兒不厚道了。他喃喃說道。
有啥不厚道的,你知道嗎,我一個月才八百五??禳c兒想辦法,回去就跟他說。
其實,在老板娘讓他明天來上班那一刻,辦法就在心中形成了。李老師對他有恩,他還是不忍心拋出這殺手锏。既然老鄉(xiāng)都說了,那就下了決定吧。于是,他告訴了老鄉(xiāng),就這么回復李老師,相信他一定會同意。
李老師雖然舍不得他離開,但也沒有辦法。誰家沒有老人,誰家老人不生病。原來,他告訴李老師,父親突發(fā)腦出血,正在醫(yī)院搶救中,他能不放手嗎。果然,李老師給他結(jié)清了工資,并再三交代,事情辦完了,要馬上回深圳。
他在心中再三默念著,父親,對不起,又讓你死一回了。你就原諒我吧,要不是那天為了給你掃墓,我也不會出車禍,也不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子。
謝過了李老師,他就把那幾件衣服收拾好。第二天一大早,老鄉(xiāng)送他到燈飾廠,才回去上班。
平生第一次坐在辦公室里,后面是兩個副總,再往前是財務、采購和他。每個人桌子上都有一部電話,在他眼中是那么氣派。他好奇地望向每一個人,感覺一切是那么新鮮有趣。
不一會兒,廠長來了。知道他是新上任的人事主管,把手中的一大堆文件交給他。這是工傷保險報表,這是養(yǎng)老保險報表,每個月十五號前,就要上報下個月的參保名單。
廠長如此這般地交代起來,他才知道,這近千元的工資不是白拿的。鑒于上一任人事主管的混亂管理,他必須認真核對每個人的身份證號碼,然后重新登記,再制成表格。
主要的工作還在廠里,方先生雖然掛著總管的頭銜,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文盲。廠里的公告,廠規(guī)的頒布,都要他重新制定。
一個月的時間,他都在整理廠規(guī)廠紀。經(jīng)過觀察后,他發(fā)現(xiàn)原先的很多條款,都不適合工廠的運作。他就大膽向執(zhí)行行政的李副總提出建議,李副總讓他擬定新廠規(guī)后,再向總部報告。結(jié)合之前在雨傘廠、絲印廠的所見所聞,他終于知道問題出現(xiàn)在哪。
當他把新廠規(guī)呈送給李副總后,李副總一看,不得了,都是一些可行性很高,而且是人性化的管理規(guī)章。他馬上向總部匯報,總部也很快就批準下來了。
那時候,員工宿舍因為空間有限,每間宿舍都住著二十人以上。隨著夏天的到來,宿舍里像蒸籠一樣,并隱隱傳來一股汗臭、腳氣混合的氣味。他趕緊向李副總申請,讓電工給每一間宿舍安裝了排風扇。
餐廳因為地勢低凹,有常年積水的現(xiàn)象。他讓員工在墻角開了一條小水溝,并讓清潔工每天務必打掃三次,以保證餐廳的干燥。
三個月后,工廠各方面條件徹底改變了新模樣。老板娘從總部回來后一瞧,對他大加贊賞。他的工資也由原來的九百五十元,增加到一千二百元。
那時候,員工工資一個月也就三百元左右。
七月一日工廠放假,老板娘特地請大家到酒店吃飯。更奇怪的是,那天他被老板娘叫到身邊,和她一起用餐。
正當他以為一帆風順的時候,廠里出了一件大事。
利和欲,是懸在心頭的兩把劍。任何一把一旦出鞘,不見血不會罷休。這不,方先生就讓其中一把給戳了穿心透。據(jù)了解,他從工具開始,到供應商的好處,自己認為有用的東西,都往口袋里裝。畢竟口袋的空間有限,泄露是在所難免。于是,老板娘讓他打包回家。盡管他是老板的堂弟。
這天他剛好出差,回來后就不見了方先生。好像這人從沒在燈飾廠出現(xiàn)過一樣。剛進辦公室,李副總就把他叫到身邊去。
大福,今后總管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我,不好吧。
我看好你,老板娘也同意了。再說了,平時的行政工作都是你在實施,他就是一個影子。
李副總說著,就把行政公章交給他。
方先生的離去,等于砍掉他用來乘涼的大樹,沒了他,今后的工作如何開展,還是未知數(shù)。
李副總見他猶豫不決,就告訴他說,別擔心,一切有我。
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來,他聽到自己的內(nèi)心,浪濤一樣翻滾著。過了一會兒,收好了公章,他才緩緩走出辦公室。
清潔工的任務加重了,不時跟保安抱怨。保安同樣跟清潔工吐苦水,他什么也不知道,照樣對他們嚴格要求。
一次,他跟清潔工一起清理餐廳,這才了解到,原來財務科趙小姐的侄兒,就是現(xiàn)在小零件倉庫的倉管。趙小姐曾經(jīng)向老板娘提議,讓她侄兒到行政部來,當人事主管。那時候,老板娘正在考慮之中。不料,方先生把他給叫來了。
在趙小姐眼里,他的到來,等于斷絕了侄兒晉升辦公室的通道。聽到清潔工的講述,他有點兒不高興地說,趙小姐的關(guān)系,還不是陳副總在支撐她。原來,趙小姐和業(yè)務陳副總已戀愛多時。當然,他們這種戀愛,誰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而他卻把這點兒小秘密給捅破了。他根本沒有想到,清潔工也是趙小姐的老鄉(xiāng)。
事后,清潔工是怎么給趙小姐描述他們談話的過程,他無從得知。
那天上午九點多,趙小姐開始發(fā)飆。先是顧左右言他,說什么有人在背后中傷她。接著又說,這種喜歡嚼舌根的人,不得好死。
他默默地整理資料,根本不清楚趙小姐的戰(zhàn)火,已經(jīng)燒到他身邊了。見他沒有答話,趙小姐公開指名道姓,說大福你也太不厚道了,有本事當面說給我聽聽。
我,我沒說什么呀。
他一臉委屈。
敢做不敢當,你還算男人嗎。
他呼地站起來,又砰地坐下去。趙小姐開始數(shù)落起來,站都站不穩(wěn),還敢進辦公室,但凡是人,都有自知之明。做人,還是要點兒臉吧。
終于聽明白了。你有靠山,得罪不起。他只是小聲嘀咕了一聲。這下可捅了馬蜂窩了,趙小姐從位子上站了起來,手指頭幾乎戳在他頭上,嘴里含糊不清地訴說著。他卑微著容忍了大半天,再也忍不住了。于是,他們在辦公室對罵起來。他知道,跟她對罵,是自不量力的愚蠢表現(xiàn),會給自己埋下無窮的禍根。說不定會因此卷鋪蓋走人??伤麤]有別的選擇,士可殺不可辱,并做了最壞的打算,大不了回雨傘廠去。
這時候,趙小姐的男朋友陳副總發(fā)話了,很生氣地制止了她。而他的上司李副總也幫著他說話,說人家忍你半天了,即便是天大的錯誤,也不能這樣對付別人。趙小姐在兩個副總的勸阻下,終于閉上了嘴。而辦公室其他同事,則沉默著觀望,直至他們雙雙撤離戰(zhàn)場為止。
好在這事就這么快偃旗息鼓了,雖然以后趙小姐看他的眼神還是那么毒辣。他很快就把這些無關(guān)痛癢的事兒統(tǒng)統(tǒng)給忘卻了,日子還得過,一家人都等著他呢。
他這么想著。
燈飾廠是勞動力密集的工廠,員工們每天都加班到晚上十一點半。而辦公室人員則不用加班,晚上剩下來的時間,無處打發(fā)。別的廠的朋友一到晚上,就到對面工業(yè)區(qū)里的KTV 里求樂??伤恍?,雖說現(xiàn)在工資漲了點兒,但這點兒錢還不夠幾個晚上的折騰。閑逛到工業(yè)區(qū)的小書店,一眼就看到很多雜志擺在上面。他就掏錢買了幾本,回到宿舍,就認真閱讀起來。
打工人寫,打工者讀,這是當時所有打工雜志的特點。里面描寫的故事,不正是我們所面臨的困境嗎?打工人身心的突圍,不就是通過傾訴,通過書寫,來達到和生活和解,尋求心靈安慰嗎?
不知不覺間,一本五十頁報表的反面,讓他寫完了??僧斔屑殞徸x自己所謂的文章,才發(fā)現(xiàn)那粗糙的程度,簡直是小學生的練習作業(yè)。不行,對照雜志上發(fā)表的文章,差距就顯露出來了。
邊看邊悟,邊悟邊寫。沒過多久,又一本報表的反面,讓他給涂滿了。當他認為寫得有點兒像樣的時候,就利用周末的時間,到書店去買方格稿紙,準備投稿了。
然而,真正可以用來寫作的時間,還是太少了。特別是1998 年工廠搬遷后,工廠擴大了幾倍,工人也達到了五百多人。這對于他這個行政主管來說,壓力也大了起來。世界上最難管的,就是人。這時候,他不敢疏忽,只能放下寫作欲望,畢竟生活才是第一要緊事兒。
寫寫停停,就這樣到了1998 年年底,他的第一篇處女作,終于在報紙上發(fā)表了。拿著報社郵寄來的樣報和匯款單,那個激動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雖然只有八十元的稿費,可這是對他初涉寫作后的認可。就這樣,一旦到了周末,他就會繼續(xù)他那艱難的寫作之路。
隨著職務的升遷,工資也在慢慢上漲。況且還有單人宿舍,對于喜歡寫作的他,一個相對安靜的個人空間,是多么值得珍惜的事情。
都說讀書能改變命運,他十分信奉這個與生活相悖的哲理。在廣東,很多老板沒什么文化,可他們經(jīng)商的水準,以及交際的智商,卻是讓人望塵莫及的高度。他始終堅信,知識水平的提高,遠遠不只是發(fā)表幾篇文章那么簡單。它是一個人的綜合實力,是社會對你的認可,文學對你的褒獎,以及同道們對你的稱羨。特別是像他這樣的身體,因為寫作的原因,似乎也掌握了另一條生活之道。
俗話說,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因為晚上沉湎了寫作,白天的精氣神就大打了折扣。偏偏在這時候,老板娘的妹夫來到工廠,任業(yè)務總經(jīng)理。
一開始,老板娘的妹夫也謹小行事,但是,他卻是所有經(jīng)理中最苛刻的一個,他常常以個人的喜好,來評判一個員工的優(yōu)劣。如果是有點兒姿色的女同事,他則可以放下身段,甚至可以在違規(guī)的同時,法網(wǎng)洞開??墒?,老板娘的妹夫卻對他有著天生的抵觸感。
那時候,工廠申辦的員工社保,還是由他負責。而每個月的社保繳費,則必須以現(xiàn)金的方式,到社保站繳費。所以,每個月的十五號,他都要找老板娘的妹夫拿幾千元現(xiàn)金,到社保站去繳費。
那一天,廠里員工打架,作為行政主管的他,必須親自前往處理。辦公室離車間有一百米遠,當他處理好員工的紛爭后,才知道今天又是繳社保費用的日子。而老板娘的妹夫正要出差去廠商那里核定產(chǎn)品,在等不到他的到來時,生氣地打他的手機。當他遠遠看到那個搖晃著的他,不能像正常人那樣,迅速來到他身邊時。老板娘的妹夫憤怒地站在辦公室門前訓斥著說:“也就幾步路,怎么就不能快點兒,凈耽誤事?!?/p>
再一次揭開他無法愈合的傷疤,讓他的自尊又一次暴露在眾人面前。來到老板娘的妹夫跟前,卑微地接過他不情愿甩給他的幾千塊錢,“記得把發(fā)票給我……”
當老板娘的妹夫肥胖的身子塞進車子里的時候,他委屈的淚水,再一次溢出眼眶。那些走馬燈似的來來往往的經(jīng)理們,也只有他,才會這樣當眾羞辱他。他在心里記下這次有別于其他人的蔑視和恥辱。不為別的,只是想再次警醒自己:忍,你身上的標簽與眾不同,沒別的辦法。
幾個月后,老板娘的妹夫也夾著尾巴回了總部。其實,對于老板娘妹夫的離去,他也“讒言”了幾句。但這并不是多嘴起了作用,因為他的行為觸犯了老板娘的底線。即便是親妹夫,她也不能容忍。
事情的起因很簡單,也沒有半點兒懸念:財和色。由于老板娘的妹夫掌管著工廠的業(yè)務,廠商為了巴結(jié)他,好讓工廠選擇他們的產(chǎn)品。所以,各路廠商少不了給一點兒財與色方面的賄賂。之前的業(yè)務經(jīng)理,就是因為這方面的問題而翻船的。那一天,有一家廣州的玻璃廠老板來訪。正好他有事要找老板娘的妹夫,一進他的辦公室,突然發(fā)現(xiàn)他桌子上有張銀行卡。而對于他的進來,老板娘的妹夫和玻璃廠商老板都顯露出驚慌的神色。他們一緊張,讓本來沒往這方面思考的他,有了起疑的根源。事后不久,在老板娘的妹夫因為勾引手下的女業(yè)務員到酒店開房一事曝光后,老板娘在找他調(diào)查一些相關(guān)事件時,他就把玻璃廠老板給他銀行卡的事情,也如實報告了。
他只是以簡單的見聞,如實向她報告而已。老板娘讓他放寬心,因為她早就掌握了她妹夫虛報價格的行為。特別是和女業(yè)務員開房一事,讓老板娘的容忍度達到了極限,有了開除他的重要依據(jù)。
后勤方面的業(yè)務,都是由他負責的。也因為有了這些經(jīng)歷,讓他的寫作素材,增加了很多別人無法擁有的第一線索。從而豐富了文章中的情節(jié)和細節(jié)表現(xiàn)。
好在他是個容易健忘的人,很快就忘卻自己不光彩的過往,繼續(xù)投身于工作學習之中。因為在工作和寫作之時,他就記不起自己特殊的身份。即便是書寫殘疾人的故事時,他也是站在人物之外,讓人物自己走進故事,從而完成他們自身的敘述。一段時間后,他不再滿足于小小說和故事的寫作方式,開始轉(zhuǎn)向中短篇小說寫作的領(lǐng)域。
很快地,他的短篇小說開始發(fā)表了。也就是這一年年底,工廠宣布倒閉。站在蕭條的廠門口,望著陸陸續(xù)續(xù)拖著行李慢慢離去的員工們。這時候,他不小心又摔了一跤。不知道為什么,好好站著,突然就倒了下去。在員工的幫助下,他才慢慢爬了起來。妻子去市場買行李袋,回來后責備他說,咱不好奇了,都這樣了,還有什么看頭。于是他決定,回家,專門與小說較起勁來。
主意一定,他就和老婆一起,收拾了簡單的行李,坐上開往家鄉(xiāng)的大巴。后來,老婆在城里找到一份工作,他們就在城里租了房子,他邊操持家務邊寫作。
二十年的日子流水一樣,沒有留下半點兒蹤跡。有關(guān)南方的記憶,正在慢慢清零。
消息是家鄉(xiāng)的家族群發(fā)出來的,康嬸出了車禍,車子從她身后撞來,人當場就沒了。看到消息后,他馬上丟下手機,愣愣地站在窗前,發(fā)呆地望著遠方。
他永遠也無法忘卻她那雙涼涼的,卻又充滿溫暖的大手。
康嬸的離去讓他下定決心回老家一趟。等了好久才等來了一輛出租車,外面的太陽很大,他聞到了陽光灼熱的氣息,滾燙,又焦灼。
車子緩緩駛?cè)虢值乐?,很快地,他就讓車流給淹沒了,好像他從來沒有來過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