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云

從古至今，一直都有黃金有價玉無價的說法。秦昭王愿意用十五座城池?fù)Q趙國的一塊美玉和氏璧，“價值連城”的詞語由此而來。魏王給向自己獻(xiàn)玉的農(nóng)夫，賞了一千兩黃金，還賜他終生享用俸祿。古人以玉為美，以玉為尊，由來已久。自秦朝開始，歷代皇帝的專用印章、代表國家權(quán)力的玉璽，都是用玉石制成的。乾隆是出了名的嗜玉成癖，他詠玉的詩不下八百首。故宮里收藏的三萬多件玉器，有一半是他的私人物品。

連皇帝都癡迷玉，可見玉石的貴重程度。玉石之所以貴重，不僅僅因?yàn)樗亲鹳F的象征，還因?yàn)樗脑⒁?，它的?nèi)涵。管仲提出玉有九德，他在《管子·水池》一書中說：“夫玉之所貴者，九德出焉?！笨鬃诱J(rèn)為，玉特有的性質(zhì)可以詮釋儒家仁、智、義、禮、樂、忠、信、天、地、德、道十一種品性。東漢的許慎把玉歸納為五德：“潤澤以溫，仁之方也；鰓理自外，可以知中，義之方也；其聲舒揚(yáng)，專以遠(yuǎn)聞，智之方也；不撓而折，勇之方也；銳廉而不忮，潔之方也?！?/p>

正如妖精愛書生，神仙愛凡塵，美人愛花，英雄愛劍，注重道德修養(yǎng)的古人，尤其是君子，格外地愛玉。就像淑女行不露足、笑不露齒的一樣，玉可以說是君子的標(biāo)配。

自春秋戰(zhàn)國時期起，君子佩玉的風(fēng)氣日漸盛行，《禮記》曰：“古之君子必佩玉。”玉可以彰顯身份等級，是君子品性的象征，也有以玉自勉的意思。在古代，君子是相對于小人的一種理想人格，可謂男性道德典范。一個人能不能稱之為君子，一個重要的衡量標(biāo)準(zhǔn)就是看他有沒有氣節(jié)，也就是說，是否見利忘義？

藺相如寧可玉碎不愿瓦全，最后完璧歸趙，算是一個沒有流血犧牲卻又舍身取義的成功案例。藺相如根本沒有考慮過自己的安危，他完全是出于護(hù)寶的目的，決定與和氏璧同歸于盡。正是這個沒有辦法的辦法，以退為進(jìn)地化解了危機(jī)。

但是大部分的君子，就沒藺相如那么幸運(yùn)了。這是因?yàn)檫x擇做什么樣的人，就等于選擇了什么樣的人生。就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小人常得志，君子總失意，是古往今來的一條鐵律。小人往往不得善終，君子永遠(yuǎn)都是被迫害的對象，他們吃盡苦頭，受盡屈辱，也不見得終能守得云開見日出。

可是，星星還是那個星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小人仍舊是小人，君子依然是君子，這點(diǎn)自始至終不會改變，也無法轉(zhuǎn)換，因?yàn)樗鸩蝗?。小人無底線，不擇手段，君子像個圣斗士，在和小人的斗爭中經(jīng)常傷亡慘重。君子的人格決定了，即使搭上身家性命，哪怕滿門抄斬，甚至株連九族，也不低頭，不后悔，也在所不惜，也寧死不屈。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在君子的心中，氣節(jié)高于生命。

公元550年，東魏的孝靜帝被迫讓位給丞相高洋，次年，高洋先是毒死了孝靜帝及其所有的親屬以斬草除根，后又揚(yáng)言要?dú)⒐馑倪h(yuǎn)房宗族。消息一傳開，東魏宗室的親族聚集起來商量對策。有個名叫元景安的縣令說，眼下想要保命的唯一辦法，就是請求高洋準(zhǔn)許他們改元姓高。元景安的堂弟元景皓堅決反對，他說“大丈夫?qū)帪橛袼?，不為瓦全”。元景安為了活命，把堂弟的話報告給了高洋。元景安因此被賜了高姓，還升了官，而元景皓被高洋殘忍地處死了。

元景安和元景皓，這兩個人的處世態(tài)度不同，對自己的角色定位不同，人生的結(jié)果也不同。如果元景皓不是愛玉懂玉之人，他怎么會說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話？怎么會做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事？他分明是把自己比作了一塊玉，又把玉看成了自己。

到了漢代，由于罷黜百家，把儒家奉為正統(tǒng)，加之西域的優(yōu)質(zhì)玉材源源不斷地輸入中原，玉器的工藝制作水準(zhǔn)達(dá)到了巔峰，儒家的“玉德觀”也備受推崇。生在官宦之家，又是漢代官員的蘇武，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而這恰和孔子提出的“玉德”重疊一致。

公元前100年，蘇武出使匈奴被扣留。單于為了勸降蘇武，先以殺頭威脅，后用錢財和官位誘惑，再把蘇武關(guān)進(jìn)一個地窖，給他斷食斷水。時間一天天過去，單于見瀕臨死亡的蘇武絲毫沒有屈服的表示，只好把他放了出來，接著又派早先投降的漢朝官員李陵游說。

李陵告訴蘇武，他的兩個兄弟畏罪自殺，母親去世了，妻子早已改嫁，子女也都下落不明，試圖斷了蘇武回漢的念想。聽完李陵的話，蘇武依然無動于衷。他說，如果一定要他投降，他就立即自殺。單于知道無論如何，蘇武也不會投降，反倒越發(fā)敬重他，不忍心殺蘇武，但也不想放蘇武回去，就把他流放到寒冷的西伯利亞一帶放羊，還說什么時候公羊生下羊羔，什么時候放蘇武回去。在西伯利亞的十九年，蘇武渴了就吃一把雪，餓了就挖野草逮兔子，冷了就靠著羊群取暖。直到囚禁他的老單于去世了，中原的漢武帝也死了，新單于執(zhí)行與漢朝和好的政策，漢昭帝才把蘇武解救回國。

玉之美，有如君子之德。玉是德的載體，是君子的化身，故“君子無故，玉不去身”，“君子以玉比德”。凡是高貴的東西，都不能忍受玷污，玉如此，人更是如此。

在泰坦尼克號即將沉沒的時候，一位西裝革履的先生拒絕穿救生衣，他說自己是紳士。因?yàn)槭羌澥浚獜膹娜萑?，齊齊整整，死也要死得體面。由此看來，西方的紳士和中國的君子有相似之處。但是，各自的喜好也透露出了性格上的差異。中國人青睞玉石，西方人偏愛鉆石。玉石光華內(nèi)斂，鉆石璀璨耀眼，所以中國的君子之風(fēng)遠(yuǎn)比西方的紳士精神內(nèi)涵豐富。中國的君子崇尚內(nèi)在的修煉，西方的紳士更在乎外在的表象，例如考究的著裝，文雅的舉止，禮貌的語言，主要是社交禮儀規(guī)范。西方的紳士最初都是貴族階層，他們有著顯赫的出身，平民與“貴”字不沾邊。

中國文化認(rèn)為，一個人高貴與否和地位無關(guān)，和財富無關(guān)，和職業(yè)無關(guān)。只要品性高潔，就可敬可貴?？v然是一個妓女，也能高貴如玉。

誤入風(fēng)塵的杜十娘，是個另類的妓女。她在春光院里，整天見的都是你來我往的逢場作戲，卻總幻想著遇到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男人。也許風(fēng)流公子和妓女之間存在真愛，例如吳三桂和陳圓圓，蔡鍔和小鳳仙。然而，人各有命。

李甲帶杜十娘在回老家的路上，一直愁眉不展。他誤了趕考，又花光了銀子，還帶了一個妓女回來，無法向父母交代。聽了孫富的一番巧言讒語，他打算把杜十娘賣給孫富。得知這個消息后，杜十娘在李甲和孫富雙方人銀過手時，帶著她的百寶箱跳入了江中。

杜十娘的百寶箱里，出現(xiàn)次數(shù)最多的是五顏六色的精美玉簪。這么說來，杜十娘也是愛玉之人。小家碧玉，冰清玉潔，纖纖玉手，似是玉人來，書中自有顏如玉，都是形容女人的詞語，故有美人如玉之說。美人要配英雄，玉要贈給識玉的人。不識玉的人，不懂玉的貴。不懂玉的貴，就不會把它視為珍寶。所以，不知道杜十娘的一片真心千金難買，也不知道杜十娘積攢了一箱子財寶的李甲，草率地作出了把她賣給孫富的決定。

杜十娘并非只有自殺一條路可走，百寶箱里的金銀珠寶，足夠她為自己贖身，脫離李甲和孫富這兩個渣男。有人垂涎她的美色，有人欣賞她的出淤泥而不染的品質(zhì)，而且杜十娘還是個小富婆，輕而易舉就能找個男人嫁了，實(shí)現(xiàn)她“從良入籍”的夢想。如果不愿意相夫教子，她這個春光院里的頭牌，到哪都能重操舊業(yè)。

妓女出身的杜十娘很傻很天真，她渴望的不是短暫的歡愛，也不是形式上的婚姻，而是一份天長地久的感情?？雌饋硎抢罴椎谋承艞壛x把杜十娘推向了死亡，實(shí)際上是“寧可玉碎不愿瓦全”的價值觀。對于杜十娘來說，千金散去還復(fù)來，但是她的真心不可辜負(fù)，她的深情不容褻瀆。長期的妓女生涯，讓杜十娘飽受欺凌。好不容易獲得了自由之身，她以為幸福就在觸手可及的前方。當(dāng)杜十娘知道被自己想要共此一生的男人遺棄和轉(zhuǎn)賣時，她萬念俱灰，追求真愛的理想破滅了，所以選擇了以死明志。

“以玉比人”或“以人比玉”的思想，經(jīng)過五千多年的浸潤，已經(jīng)深深地根植在了中國人的心中。每個時代，每個階層，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都以玉為美，尊玉為貴，愛玉如命。于是，一個個和玉有關(guān)的故事便不斷地上演，不斷地為世人傳頌。

選自《北方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