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寒

風(fēng)吹過油桐樹，沙啦沙啦地響，在一只珠頸斑鳩的叫聲里，幾片枯黃的油桐葉子被風(fēng)揚(yáng)起，落到我身邊。

我坐在一塊長著大羽蘚的麻石上，涼意不輕不重，從石頭上析出，沿著它們的蔓和葉，向我身上爬。

夕陽正在忙著撤退，余暉還停留在周邊的茅草上，玫瑰色的光溫柔如水，只是并不能改變什么，枯萎的照樣枯萎，凋零的照樣凋零。

我坐的地方，在我不到二十歲的時候，是一個火堆，這個火堆，像一枚徽章，一年四季在地上貼著。鋸末，樹皮，木屑，飄落的葉子，還有雞鴨和狗的毛，用竹掃把掃攏，堆在一起。火苗藏在里面，用溫度宣示它的存在。青煙冒出來，向天空的方向逃去，從離開火堆的那刻起，不管有風(fēng)無風(fēng)，都開始不受自己掌控流浪，直到不知所終。

祖父坐在火堆旁抽煙，他靠在椅子上，握著長長的煙桿，吐出的煙霧不斷堆積，試圖把他隱藏起來。煙霧里的祖父，頭發(fā)還沒全白，隱約能看到些許青絲，在白發(fā)的擠壓下，孤獨(dú)而寂寞，像是滿懷暗淡的心事。

不知是這輩子要說的話都說完了，還是煙草奴役了他的意識，即使我站在身旁，他一句話也沒有。有時，他會挪開叼著的黃銅煙嘴，轉(zhuǎn)過頭望望四周。夕陽把青色的瓦檐涂成淡黃色，幾根永遠(yuǎn)長不高的草，奄奄一息地排開，望著一無所有的天空。對門的梯田里，稻子已經(jīng)收割，柔軟起伏的田埂一條貼著一條，仿佛是大地的年輪。草垛沉默，晚風(fēng)送來稻草干燥的氣息。幾只吃飽了的雞仰起頭，咯咯地叫著，像在歌唱一年中最好的時刻。

時間嘩啦一聲翻過一頁，大地又一次呈現(xiàn)的，是秋天原來的面目，沒有刪節(jié)，也沒有補(bǔ)充。我無法猜測，他在張望什么。

那時，祖父已年近八十，如懸崖上的植物，霜重色濃。牙齒脫落，嘴唇干癟，皺紋像蜂群逐花一樣攆上了他，縱橫交錯，分割了他那張原本英俊的臉，他的日子也跟著他的容顏一同改變。種多少地，收多少谷，養(yǎng)幾頭豬，榨多少油，對那些他原本熱衷反復(fù)籌劃的事情，已經(jīng)失去了興趣。

他吃飯，抽煙，喝酒，偶爾生病。這些事情，囊括了他的生活。

他抽的煙自己種，一畦，兩畦，頂多三畦。煙爛賤，只要放足了底肥，風(fēng)吹夜長，平時，不需要怎么打理。就是扯下草，捉下蟲，長得張牙舞爪后，打下芽筍，摘去花蕾。等到葉子稍微現(xiàn)了黃色，割回來，用棕葉扎了，大的三片一扎，小的四片，串在竹篙上，呈一字形掛在屋檐下。一段風(fēng)吹日曬，煙葉上堆砌的青色被淘洗一空，每一片都黃得十足，像誰把夏天的陽光剪成了煙葉的形狀。他收下來，一片片整整齊齊地砌成疊，裝進(jìn)薄膜袋里，用麻繩扎緊袋口。隔幾天，取幾片出來，攤在地上返潮。返潮后的煙葉柔韌，剪去葉柄上的硬骨，卷成卷，用一截木頭壓緊后，拿刀切成細(xì)細(xì)的絲，裝滿他那個鐵皮煙盒。

這件事，他自始至終不讓我插手，有幾次我要去幫他，都遭到了生硬的拒絕。其中的原因，我無從得知。問他，就拿幾句閑話來搪塞我。我暗地里猜測，他試圖用這種方式來表明自己雖然年事老邁，并非百無一用。這是他向生活開具的一份證明。

他酒癮不重，逢上豐年，請蒸酒師傅上門，挑著大木甑和大鐵鍋，一百多斤谷一甑，能熬五六十斤酒，裝滿兩個酒缸。家里沒蒸酒，就去供銷社打，天氣晴朗，路上干燥，他就自己去，背上背簍，里面放了酒壺。上了年紀(jì)，腿腳慢，走走停停，七八里山路，半天打個來回。

喝過酒后，他的話多了些，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樣，手舞足蹈，眉開眼笑，講他在深山老林里狩獵的歷險，做廚師時經(jīng)手過的盛大的鄉(xiāng)宴，包括他在省城和江西袁州闖蕩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這是他自許的人生最精彩的幾筆，他滔滔不絕、不厭其煩地還原那些經(jīng)歷，希望博得我們的贊許和欽佩。

現(xiàn)在，他不再講那些事情，似乎那些經(jīng)歷，從未出現(xiàn)在他的生活里，或者已一筆勾銷，歸于遺忘。

他說，我死了以后，就把我埋在這里。

“這里”是指這座屋子的附近，他懂些風(fēng)水，早幾年行走利索的時候，拿著鐮刀和鋤頭，獨(dú)自去找過幾個地方。西山開滿杜鵑的山腰，坡緩，向陽，山角還有一條傾瀉的流水。井邊那片竹蔭籠蓋的坡地，正對著梯田，左右兩邊的山，像兩扇豎著的屏風(fēng)。后面那個松濤如云的山巔，往上一站，頭頂亂云飛渡，陽光滿嶺滿崗，前方橫亙的遠(yuǎn)山，像椰風(fēng)中的海浪，一浪趕一浪拍打著天空的邊陲。

他說，那幾塊地，都好。到底選哪里，仍在內(nèi)心權(quán)衡。他相信風(fēng)水，認(rèn)為這件關(guān)乎家族命運(yùn)的事情，馬虎不得。

那時候，祖父幾乎已經(jīng)認(rèn)定，他會死在這里，埋葬在這里。

飯桌上一片沉默。

母親用怪異的目光掃了我們一眼，低下頭扒飯，我們也低下頭扒飯。父親舉起的筷子懸在半空，臉上露出慍色。

父親和祖父不太像一對父子，倒像一對冤家，平時相對無言。一旦接上話，不到兩三句，就吵起來。爭吵的時間不會持續(xù)太久，不過都想從中勝出，到對方閉嘴為止。每次，我們只能賠著小心，無奈地看著，不敢插嘴，一旦介入，就有可能火上澆油。

這次，破例沒有爭吵，祖父放下飯碗，把椅子挪到墻根，陷入沉默。

一桌人繼續(xù)吃飯，沒有誰覺得不對勁，都習(xí)慣了，沉默已經(jīng)是祖父生活的主題。

想起落雨的日子，他坐在他那間睡房里，身邊的小木桌上，放著煙盒、煙桿和一個草綠色的搪瓷缸，里面盛著滿滿濃濃的茶水。雨點(diǎn)砸向大地，滴滴答答。老式的木窗正對著池塘，有魚從里面躍起，懸在屋檐上的雪梨枝丫，一聲不吭地把枯黃的葉子送往瓦楞。有時候，熟透的梨子落下來，咕咚一聲扎進(jìn)塘里，拱起一朵水花，瞬間消失成水。

偶爾，我去陪他坐坐，他照樣一句話也不說。我無法理解那樣的祖父。

我和祖父之間，隔著五六十年的時光。在他面前，我如同一面清澈的鏡子，一眼就能看穿，而他的心思，猶如堅硬的黑夜，無法進(jìn)入。即使我費(fèi)盡周折走進(jìn)去，依然一團(tuán)漆黑，四顧茫然。

人生四季分明，一個身處春天的人，最難理解的是冬天。

外面，黑夜已經(jīng)來臨，煤油燈在飯桌上閃爍，屋子里影影綽綽。祖父坐在墻根的陰影里，一言不發(fā)，像是從一段文字里逃出來的標(biāo)點(diǎn)符號。

一個人在哪里出生，在哪里死去，是命運(yùn)的定數(shù)，像在天空流浪的煙，不由自己掌控。

多年以后，我們搬離這里。房子賣給了一個外鄉(xiāng)的木材販子，他帶著的那群異鄉(xiāng)人，說著我們半懂不懂的話，像闖入的夜盜一樣，架起梯子，登上屋頂，粗魯?shù)叵崎_瓦片，撬走椽子和檁條，卸下門窗，將那些但凡還有一點(diǎn)價值的木材洗劫一空。失去遮蔽的土墻孤立無援，驚惶失措。接下來那些搖搖晃晃的日子，不管是否甘心，都只能接受風(fēng)雨的裁決。

離別的那刻，相對于父母掩飾不住的笑容，祖父的臉上盤繞著克制的風(fēng)雨。他站在冬天薄薄的陽光里，面對著千瘡百孔的土墻，頭埋到胸前，像一株垂死的植物。

池塘已經(jīng)干涸，淤泥裂如龜背，等到來春，就會被雜草毫不留情地占領(lǐng)。垛墻邊的油桐林，清涼的綠色遭到了季節(jié)的篡改，剩下光禿禿的枝丫，像許多蒼老的手高高舉起，懸空的那根雪梨枝丫上，幾片紅得憂郁的葉子，在風(fēng)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

鳥在叫?；貞?yīng)它們的，還有幾只尚未找到洞穴的蟲子，以及山腳下那條河流的清唱。

他想了些什么，我很想知道。十有八九他是不會告訴我的，一旦說出來，我又害怕某些尖銳刺痛我的柔軟。

一幢房子在大地上消失，便會有一些靈魂開始漂泊。

祖父轉(zhuǎn)過身后，再沒有回頭。拄著一根前幾天削好的拐杖，邁著細(xì)碎的步子，穿過屋坪，下門口的青石臺階，向著山下新房子的方向走去。任何的安慰，對他都是一種傷害。

從那時起，祖父開始了另一種生活，平常坐的椅子小，沒法躺著，我請人給他做了張?zhí)梢危炎约浩v的身軀安放在躺椅上，曬太陽，吹風(fēng)，聽雨，一場過去，又來一場。日子接踵而來，他以這樣看似坦然的方式，完成對它們的迎來送往。山里的冬天，風(fēng)大，到處結(jié)冰，我在躺椅下鋪了床被子，祖父躺下后把蓋著的被子捂緊，雙腳擱在火籠上。

除了必要的溝通，他幾乎沒有別的話要說，也再不提及死了以后，要埋葬在哪里。

時間不再受他的寵愛，像一個不斷疏遠(yuǎn)的故人。有時候，我去喊他吃飯，他睜開半閉的眼睛望著我，渾濁的目光里涌來重重疑惑，就吃中飯了嗎？才吃完早飯呀。見到我肯定的表情，他頗不情愿地坐起來，側(cè)過頭看看太陽走到了哪里，然后感嘆一聲，時間過得真快。

他有一塊懷表，十幾年來，一直隨身帶著，擦得一塵不染，每天定時給它上發(fā)條。以往，他隔一陣子會掏出來看看，然后走到大門口，望一眼天空，借助天色和太陽的位置確認(rèn)懷表是否出了毛病。現(xiàn)在，他似乎忘了還有一塊懷表的存在，任憑它滴滴答答地響著，一再重申時間的緊缺和寶貴。

他也不再種煙，開始像我一樣，抽從小商鋪里買的煙。他學(xué)著用打火機(jī)，把煙叼在嘴里，笨拙地點(diǎn)燃，一個勁猛吸，煙頭子上的火光幾乎不分明暗，一直持續(xù)著明亮的紅色。一根抽完，他照樣點(diǎn)燃第二根，第三根。

他把最后一個煙屁股丟在地上，用一副氣惱又十分無奈的表情看著我，這紙煙，跟沒抽一樣。

他嫌這卷煙味道淡，沒草煙的勁頭。我說，要不我去跟你種點(diǎn)煙。他沉默了一會，搖頭，嘆了口長氣。

挑上好天氣，我給他洗澡，用大木盆裝水，幫他脫了衣服，扶著他坐進(jìn)木盆里。他的身體裸露在我眼前，讓我想起小時候他給我洗澡的情景，他蹲在木盆邊，用浸濕的毛巾往我頭上淋水，我拍打著木盆里的水，水花濺到他臉上，起初他笑著用手遮擋，后來改用嚴(yán)厲的口吻警告我，莫鬧，再鬧就揍你。我并不理會，我知道，那只是嚇唬而已，從小到大，他沒動過我一根指頭。從那時起，直到長大，我都未想到，這樣的情形有一天會重演，只是主次已經(jīng)顛倒過來，坐在木盆里的是他，蹲在木盆外的是我。

一米八幾的祖父，縮著腿坐在木盆里，皮膚松弛，寡白，黑斑像稀疏的星辰嵌在上面。我給他打上香皂，幫他洗頭，搓背，擦脖子、手臂和腿，他閉著眼睛，雙手抓著木盆的邊沿，像個孩子一樣順從。

雙手滑過，觸摸到的是隔著皮膚的骨骼，盤亙起伏，像是堆積的時間。時間就像一只葉尾壁虎，總是變著法子把自己深深地隱藏。而在某些場合，又無處遁形，總是被眼尖的人輕易地抓住。那個無意間抓住時間的人，換來的不是收獲的驚喜，恰恰相反，仿若踏進(jìn)了冬天的門檻，懷抱冰雪，欲語無言。

眼前的這個男人，我的祖父，已經(jīng)蒼老不堪。

他還是獵手的時候，背著火銃帶著干糧在叢林里像豹子一樣奔跑，十天獵殺過三頭野豬。

他憑著一把菜刀，走遍了方圓上百里的村落，二百四十桌的鄉(xiāng)村宴席，他當(dāng)過主廚。

他操著土話在長沙和袁州游街走巷的時候，村里人還不知道縣城在哪里，是什么模樣。

他躺在躺椅上，半閉著眼，一動不動，用清醒的睡意，對著新蓋的瓦屋頂和屋頂上面昏昧的天空。

斷續(xù)的鏡頭在我眼前來回切換，我的手突然慢了下來。我想起前幾天的一件事，那時我們搬到新屋已有三年。一天晚飯后，他喝了點(diǎn)酒，我們坐在水泥臺階上歇涼，他突然對我說，哪天你陪我去上面看看。新屋在村口，上面自然是指老屋那里。那時我有了一份不咸不淡的工作，在這個小山村的外面，經(jīng)歷了一些人情世故，比家里其他人，更容易理解他的心情。在這世上，每個人都一樣，肉身四處漂泊，而靈魂，只有一個歸宿。只是，他給我出了一道難題，他已是八十多歲的人了，步履蹣跚，只能依靠拐杖在屋子里勉強(qiáng)走動，像一艘即將散架的船，每一塊木頭里都翻騰著風(fēng)雨。

我找了個借口，現(xiàn)在天熱，等開春了，我陪你去。

他抬起頭望了眼天空，月亮正在穿過陰郁的云彩，幾粒星孤零零地墜在天邊，閃爍之間，送來幽微的光芒。

他把目光收回來，望著我，很難得地笑了，表情像個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我趕緊把頭轉(zhuǎn)過去，夜色又深又濃，像潮水一樣撞擊著我。屋坪邊上，新栽的桃樹淹沒在黑暗里。河流在螢火的點(diǎn)綴下，叮叮咚咚，流過木橋，繞過稻香彌漫的田壟，毫不留戀地奔向夜風(fēng)低唱的遠(yuǎn)方。

祖父還是沒有活著回到老屋。那年冬天，下了一場大雪，祖父在濃密的雪花里合上了眼睛。他表情平靜，像是經(jīng)過了長途跋涉之后，沉沉地睡著了。

我們把他埋在老屋的地基里，他躺著的那片土地，正是當(dāng)年他的睡房，池塘里的冬茅，落滿厚厚的雪，等到返青的時節(jié)，會用高揚(yáng)的葉子舉起魚和水的記憶。雪梨樹的枝丫還懸在空中，像以前一樣，到了春天，會長葉開花，秋天會把一片片黃葉帶到地上。這是我替他做出的決定，生和死，都讓同一片土地來完成。

雪飄飄灑灑，無休無止，這是他生命中最后一場雪，封住了大地。同一場雪，會落在不同的人間，不是每個人在生命的盡頭，都能看到一場雪。我舉起手里的鋤頭，帶雪的泥土接連拋起，打在棺蓋上，撲撲地響，覆蓋了一條生命的輾轉(zhuǎn)、起伏與沉浮。

這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亡，沒有恐懼，也沒有人家描述的那般悲傷，只是心里空落落的，只是感到這生命的蒼涼。我想到我出生在這里，不知會在哪里死去，哪一抷黃土，會是我最后的歸宿。

很久以后，我從城市里歸來，坐在祖父墓前的麻石上，我沒有喊家里人同來，只帶著我兩鬢灰白，胡須蒼茫的影子。我不想抽煙，也沒有什么話要對他說，只想安靜地坐著，看著深秋的殘照，不可阻擋地向山那邊墜落。

責(zé)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