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清明我撕開那層永不磨滅的隱痛,回到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的小山村已被年產(chǎn)千萬噸的煤礦吞噬,一條粗圓的輸煤管蜿蜒橫臥在對面梁上,猶如一條巨莽日夜不停地吮吸著故鄉(xiāng)的乳汁。鄉(xiāng)親們已穿金戴銀移居高樓林立的神木新村,被遺棄的故鄉(xiāng)睜的黑洞洞的枯眼無辜地張望著日月。
我趟過齊腰深的枯草,從村頭到村尾,挨家逐戶追尋我童年的記憶。
當陽婆穿過籬笆照到老姑家的雞窩時,一聲驕傲嘹亮的咕咕嗒,讓從未見過光明的老姑能準確無誤地欣慰,今天的第一枚蛋是她白脯脯的戴帽帽母雞產(chǎn)的;為了寬寬叔家糧房里的干蔓菁片片,我得付出給上下院跑N次腿代價。
鄰居奶奶家的整潔,一如她蘸著口抿得油光發(fā)亮的黑發(fā),絲絲有條,供桌上的擺的飾品是一排用麻繩將農(nóng)牧場的格瓦斯瓶鋸成的整齊的廣口杯,插著爭奇斗艷的塑料假花,光亮潔凈的黃土院墻根,南瓜蔓悠閑自在,想怎么長就怎么長,綠油油的瓜蔓間臥著的南瓜上留下許多曾試探它成熟度的指甲痕。
早春的第一場雨后,土地松軟,山梁欣欣然,小草冒出尖尖的芽頭,桃花粉紅了漫山遍野,大爺爺邁著矯健的步伐,為避開全村這群饞嘴小貓,從小墩峁到豆地灣,從杏樹石畔到丈方圪臺,考察遍溝溝壑壑,尋找一塊絕對隱秘的風水寶地種西瓜,但當他的瓜蔓初綻第一片花葉分辨出是西瓜苗時,小伙伴們會私守著公開的秘密,感恩地目送大爺爺去營務他的瓜地,瓜地里最大那顆西瓜還泛著白灰色時,已被小伙伴們悄悄地被埋到地下催熟。大爺爺永遠沒機會嘗到他第一顆紅沙瓤的西瓜。
我初入學的第一天放學歸來,連學校復合班那個唯一的老師姓什么都不知道,巧遇已在外地上初中的雄偉哥哥,他在我心目中是“學問”的象征,得知我上學后,他考我:二加三等于幾?我脫口而出:5!他拍了一下我寬廣得能跑馬的大腦門說,就是聰明!沒等他的“明”字出口,我撒腿就跑,我怕他再考,因為這個5是我蒙的。
因我十來歲就離開故鄉(xiāng),只隱隱糊糊記得家家戶戶門背后裝一個個方方的廣播,一條鐵絲連到地上,澆上水,每天晚飯時分能聽到“仙木仙廣播站現(xiàn)在開始廣播”,后來上學后才分析應為“神木縣廣播站現(xiàn)在開始廣播”,盧成叔家的廣播信號最好,我在他家第一次聽少兒調(diào)頻“嘀嘀嗒嘀嘀嘀嗒,小喇叭開始廣播啦……”
買地老叔趕著他從農(nóng)業(yè)合作社解散后分來那匹最小的騾子,坐在猶如軟席的車轅上,追求著他的名言“俺家亮亮穿得爛走得慢,扁食圪蛋家常飯”。
總田爺爺是村里的名人,會打算盤,頭發(fā)里藏滿了故事,農(nóng)閑時節(jié),他家圍滿前來學算盤的小伙伴,休息時分,他的故事永遠從《狐貍精》開始:“門拴拴門柱柱,鍋刷圪嘟嘟,你給媽媽開門來……”以《半升麻子倒江山》收尾。
二英姑家的大水杏現(xiàn)在提起都讓我垂涎三尺,無論她用哪把筢子作過記號都擋不住小伙伴們追杏的腳步。
大伯年輕時去內(nèi)蒙古當過羊倌,他是村里唯一會蒙語的人,大家稱他“老蒙古”,他一如蒙古人一樣厚道,慈祥,從未見過他生氣的樣子。
寬云佬是村里首批外流掙錢的年輕人,傍年臘月,家家戶戶白茫茫氤氳的水汽帶著蒸饃饃、做豆腐、蒸糕、炸丸子的年食香氣飄到窗外時,外流的寬云佬穿著四兜兜的類似軍裝黃外套,雄雄赳赳氣昂昂地邁進村子,左上貼著心臟外衣兜里的二十張“黑沙氈”鼓得呼之欲出,全村人驚羨的目光,讓他鼻子一皺暴牙一露的笑容更加燦爛可親。
翠娃姑的吃苦耐勞全村無敵,當東方的天邊只有一抹淡淡的亮光,公雞在雞窩里撲騰著翅膀,驀地扯長了喉嚨,發(fā)出第一聲響亮的報曉聲,她已懷揣一塊“黃元帥”,手提一罐米湯出現(xiàn)在田間地頭,感嘆基因的強大,她的吃苦勤勞全部遺傳給表妹芬男,全村小孩沒人愿意和她一起剜草尋菜,因為僅是她的陪伴。
國勝叔是村里有口皆碑的正氣人,形如現(xiàn)在的道德模范,誰的行為有偏差,老一輩人會說,瞧瞧人家國勝!
姨夫與父親是村里僅有的兩位公家人,也是村上最黃亮的兩戶人家,我總感覺我們兩家在比賽過日子,我家的手表、車子、縫紉機、半導體收音機、黑白電視機、人造革彈簧沙發(fā)、花好月圓的大穿衣鏡立柜,甕里的大米白面,還有我身上的滌綸、滌卡、彈力尼,不久都會在他家一一露頭。
雞買爺爺家一直與我家院鄰,每每想起他,總有一股暖流從心頭掠過。雞買爺爺高個子、寬身板、大臉膛、直鼻梁,鼻翼兩邊的法令紋和嘴角的皺褶連在一起,衰老的跡象已從他脖子上的青筋蜿蜒到他的頜部,耳朵四周擠滿黛黑的皺褶。他的身上永遠散發(fā)著長輩的慈祥與和順,他沒有文化,但他有真摯的感情,洞達事理的豁達,他在我心目中形象永遠高大、莊嚴!
村尾最后一戶人家是黨支書家,支書是我們十里八鄉(xiāng)吹情說理的能人永昌爺爺,他經(jīng)常松松垮垮地披著一件羊皮大衣,從不將胳膊穿入袖管,不時地聳聳肩送送,他大衣一顛一顛、忽搧忽搧地出現(xiàn)在全村重要的場合:會場的主席臺,紅白事當炕的正崗崗,他不怒而威的權威不僅來自他精練的語言,精明的頭腦,更多來自他的眼神,呼吸,他是我孩童記憶中的首位領導形象。
從村頭到村尾,我深一腳淺一腳的記憶里,故鄉(xiāng)應該是爺爺奶奶脊背上的溫熱,是晚飯后羊路圪堵上的聚會,是黑土圪臺親人們勞動歸來的夕照,是過年雙扇門兩側的大紅對聯(lián)和紅泥爐前的溫酒,亦是腦畔梁唇齒間剛剛碰到一抹濃甜,倏地只剩一枚光核了的酸棗……
但眼前故鄉(xiāng)空空的,只剩拉煤車,風,荒草,我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