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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前面

2023-12-22 19:46:03溫亞軍
北京文學 2023年12期
關鍵詞:妮娜玉蘭姐姐

從百湘居出來,關小陽的喉嚨火燒火燎,他不停地“咝咝”吸氣,以減輕灼疼感。胃反應得慢,目前還風平浪靜。可他心里卻翻江倒海,情緒極難平靜。望著遠處高聳的電視塔,他高聲大氣對關小月說:“這個女人哪兒像媽媽了?眼睛、鼻子、嘴巴?還有她對人的態(tài)度,沒一處能與媽媽沾上邊?!?/p>

“你較這勁干嗎?”關小月明白弟弟的火氣從哪兒來,她也一肚子氣沒處撒呢,“她像不像媽,爸說了算。關小陽你給我記好了,這事由不得你,當然也由不得我?!?/p>

中午的陽光比百湘居飯菜的勁道還要足,從電視塔玻璃幕墻折射過來,投進昆玉河里,像撒了一河的刀子,刺得關小陽眼睛火辣辣地疼,他閉著眼睛緩解了一下,再睜開眼卻被這火紅的陽光給閃得有些暈乎。他狠狠地吸了吸鼻子,接過姐姐遞來的紙巾,打量了好一會兒,像要從紙巾中尋出什么端倪似的,末了,卻揉著紙巾去擦抹額頭沁出的汗水,邊擦邊嘀咕:“我看就是老糊涂了,什么眼神啊,瞅那女的破態(tài)度,居然說長得像我媽。咱媽能那樣?”紙巾被額頭上的汗洇濕成一團,壓根兒再無力光顧吸溜有聲的鼻子。關小陽沒意識到,他鼻子的吸溜聲磨搓得旁人的耳朵受不了。

關小月聽得心煩意亂,火了:“有完沒完了?”看著關小陽詫異的神色,才覺出自己有些小題大做,便抓住弟弟的胳膊,由F調(diào)迅疾降至D調(diào),“不是非要強迫你吃辣,這是湘菜館,無辣不湘。咱是一個媽生的,我也吃不了辣呀,可為了咱爸,這個險得冒。這不,通過吃飯時間接觸了,知道她與咱媽各方面都不在一個頻道,咱心里有底了不是?記住,回去了多喝水,半天辣勁兒就過去了?!?/p>

姐姐的話聽上去沒毛病,可沒戳準問題的關鍵。關小陽知道,姐姐這是避重就輕,沒法像以前那樣一針見血,當然自有她的難處。最近,她兒子正在鬧離婚,兒媳婦把沒滿月的孫子甩給她回了娘家,這陣子姐姐的心里比吃湘菜還要火辣,那是喝啥都不管用,降不了火的。為了自己的父親,她壓抑內(nèi)心的焦躁,撇下孫子,能陪他來吃湘菜觀察宋妮娜,夠意思了吧。關小陽為自己剛才的言語冒失心懷歉疚,到了姐姐家門口停住車,他迅速下車繞到副駕駛這邊,幫姐姐打開車門,攙扶她下來。關小月有點意外,拿眼神上上下下看了關小陽一遍,抿了抿唇,推開他的手:“一邊去,又不是七老八十,誰要你扶了?!痹捠沁@么說,心里卻舒坦,臉上神情微微松了些,下意識地攏了攏頭發(fā),讓染過的上半截黑發(fā)蓋住頭頂竄出來的白發(fā)根。其實根本遮蓋不住,白發(fā)理直氣壯地與染過的發(fā)色在頭頂平分山河。只是關小月看不到,也感受不到發(fā)色對比鮮明的不堪。姐姐的白發(fā)比太陽光刺眼,關小陽心里難受,拒絕姐姐的邀請上樓,丟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話:“百湘居的臭鱖魚,味道的確不錯,除過辣之外。”迅速返回車里,啟動車子跑開。

在此之前,關小陽根本沒在意父親話里的意思,母親去世七年,父親獨自生活了七年,對子女從未提出過任何要求,他的生活,更像是一株自生自長的植物,無須過多的關注,只要沾點陽光雨露,便一味向上,雖然并不蓬勃。但姐弟倆不能不關照父親,這是一種親情血緣的本能。姐弟倆也曾勸過父親找個老伴,既能照顧他的日常生活,又排遣了獨自一人面對清冷時光的孤獨。怎么說,有個人在跟前說說話,聊一聊日常,尋些人間煙火濃稠的事兒,比一個人看著日出便尋摸著日落的樣子強吧。剛開始,父親避開這個話題,王顧左右而言他,卻也絕無明確反對,態(tài)度模糊,一點都不明朗。正是這種模糊讓姐弟倆有所誤解,以為對這事父親是有想法的,只是礙于臉面,不好對子女說罷了。于是,他們決定主動出擊,善解人意總好過空洞的關懷。關小月畢竟是女性,在這方面的辦事效率極高,通過鄰居很快給父親物色了一個對象,定好了見面的時間地點,才給父親說了。原以為父親至少不會推辭這番心意,豈知父親沒等聽完,便勃然大怒,順手抓起拐杖照著關小月?lián)]了過來。一旁察言觀色的關小陽反應得快,一把將姐姐推開,父親舉起來的拐杖落了空,在地板上磕出巨大響聲。關小陽嚇呆了,以父親這力道,他要不推關小月一把,她那天不頭破血流,就是拐杖落到肩膀胳膊不折,肯定也得疼上好多天。看父親那架勢,真不是玩虛的。

父親退休前從副局長調(diào)成正局待遇,脾氣也跟著漲了一級,那是他一輩子的高光時刻,容不得任何人褻瀆他的這份殊榮。那時關小月的兒子剛結(jié)婚沒多久,家里一切貌似風調(diào)雨順,正春風得意,就算被父親揮了一拐杖,她沒挨著倒也無所謂,也不懼父親的惱怒,仍往父親跟前湊,而且正色道:“續(xù)弦找老伴又不是啥見不得人的事,您害哪門子羞?這咋能成不正經(jīng)了?”父親越發(fā)生氣,掄著拐杖咆哮:“你們是我親生的嗎?我好歹也是正局級退休,非得把我推入那些蠅營狗茍的人堆里去,與那些心懷不軌的女人吵吵鬧鬧,分財產(chǎn)分房子,弄得我晚節(jié)不保!這算啥事兒?是我臉上寫著要尋老伴,還是我生活太平靜讓你們難受?非讓我折騰你們,才算是盡孝心嗎?”

父親氣得嘴唇顫抖,握著拐杖的手搖晃個不停。

電視網(wǎng)絡上老年人再婚后的種種荒唐事,每天不重樣地播放,父親頭腦清醒著哩,他對人世百態(tài)、人情世故洞若觀火,他才不屑進入那種俗套、紛亂的糾葛里,染指那些煩惱,讓別人看他笑話的,他寧愿孤獨終老。何況,他還有個正局級待遇的光環(huán)罩著,每月萬把塊錢的退休進項,醫(yī)療除種牙自費外,其他醫(yī)藥費全報銷。父親總有先見之明,走在時間前面,退休之前已將松動的三顆牙逐一種上,早已享受了他這個級別免費醫(yī)療的陽光雨露。退休后,父親幾乎沒有后顧之憂,他才不想滑入普通人再婚的泥潭,沾兩腿泥事小,惹一身騷,那就得不償失嘍。他以為自己的兒女怎么著也能明白他的心思,人至桑榆,能有尋常、平靜的日子不就很好嘛!難道非要有人在跟前嘰嘰喳喳,才算生活得有情有調(diào)、有滋有味?

關小月姐弟倆當然不是非要父親有個老伴才算安心,見父親無意改變目前的生活狀態(tài),也就不刻意為之了。

時間在父親那里,似乎有一種特殊的方法不知不覺地將自己延長,根本用不著其他人打斷或者收起。哪怕是子女??伤文菽瘸霈F(xiàn)了。

關小陽第一次聽到宋妮娜這個名字,還在半年前,關小月悄悄告訴他的,距離關小月給父親物色對象那次還不到六個月。因為父親發(fā)怒差點用拐杖打到關小月,所以她把那個日子記得很清楚,不時翻出來計算一下,倒沒別的意思,就是覺得到她這個年齡,竟然還能讓父親揮起拐杖,想來也不知是該失笑還是難過。不管怎么說,她這也是為父親操過心的,總不能為此記父親的仇吧。

姐弟倆密談宋妮娜時,關小月在心里計算著時間,不由自主地脫口說道,五個月零九天。話一出口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原來她把時間計算得這么精確,與突然冒出來的宋妮娜有什么關系呢?她有些不好意思,脫口而出的時間很能說明她對上次的事兒一直耿耿于懷,這就顯得她肚量是小的。擔心關小陽搶白,關小月想著怎么補救,或者假裝剛才是靈光乍現(xiàn),心虛地瞅了一眼弟弟。誰知關小陽一點都不驚訝,順著她的話說:“姐,難道你上次的自作主張,激活爸爸的腦神經(jīng)啦?他竟然用了五個多月的緩沖期?!标P小月對弟弟話里的意思能理解,可她接受不了他語氣上的不恭,那可是父親啊,容不得調(diào)侃。關小陽不以為然,事實如此,還怕說呀。他差點脫口而出,父親是明修棧道,卻在暗度陳倉。明明之前他們姐弟倆巴心巴肺地想讓父親有個度桑榆晚的老伴,他卻拒絕得氣勢如虹,結(jié)果呢?這才過去多久。關小月苦笑道:“管它多久,又能怎么樣,還是商量怎么辦吧?!?/p>

這事很難商量出結(jié)果,父親的意思是表明出來了,說那么多回了——或者說暗示他們那么多回了,可他就是不明確說出真正的想法,難道是要把這個決定權(quán)給他們姐弟?可他們真的有這個決定權(quán)嗎?五個月零九天前的那個教訓,還明晃晃地掛在父親的拐杖上——那道裂痕并沒有影響父親什么,可父親有時無意識提起來的時候,姐弟倆總是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偶爾,關小陽還會背過臉偷著做鬼臉。吸取上次的教訓,在父親沒有明確表態(tài)之前,姐弟倆誰也不敢直接問。但僅僅依賴于他們背后的揣測,又難免重蹈上一次的覆轍。關小月說:“我可不想被爸爸用拐杖再打一次了。”關小陽說:“我也不打算體驗?!?/p>

那只能等了。

父親的右腿關節(jié)半月板磨損由來已久,他還沒退休時右腿關節(jié)疼痛,核磁共振作出的結(jié)論,打過不少醫(yī)生推薦的進口“阿爾治”玻璃酸鈉,卻沒得到任何改善,后來偶爾聽其他病友說,吃葡立膠囊效果不錯。父親相信醫(yī)生,咨詢了幾個醫(yī)院的骨科專家,有的說可以吃,有的說不能吃,還有專家讓他做手術換一個人工半月板。父親選擇了試吃葡立膠囊。三個月后,效果出來了,他的右腿關節(jié)不再那么疼痛,他堅持吃了半年,平時注意腿部保養(yǎng),不爬山跑步,更不做劇烈運動,直到退休后幾年,右腿關節(jié)病一直再沒犯過。母親患病去世后,父親一個人在家獨處著寂寞,他不愿與院子里的那幫老頭打牌下棋,更不愛湊熱鬧扎堆說是非,便一個人去周邊的公園小跑或者走動,他覺得這樣的運動才是生命質(zhì)量的體現(xiàn),不是有那句聽過無數(shù)回的話:“生命在于運動”嗎?不管怎么說,運動總是沒錯的。當然,父親的愿望很好,想法也沒錯,可惜他忘了還有個“物極必反”,無論他是走還是跑,都該有個度才對,父親正是放寬了這個度,過多的運動量讓他的右腿關節(jié)重新不適起來,時不時地疼那么一下,持續(xù)時間倒也不長,像開啟的報警裝置。因為有以前的成功經(jīng)驗,父親沒把右腿關節(jié)的警報當回事,疼得厲害時再吃藥就是了,反正不用自費。只能說父親太過輕敵,他不是從前的體質(zhì),強做蠻干唬不了病痛,倒把自己越練越傷。歲月饒過誰?葡立膠囊不是萬能藥,父親斷斷續(xù)續(xù)地吃,右腿斷斷續(xù)續(xù)地疼,直到不再那么疼痛了,右腿卻無力邁動,像是藥物的反噬,最后走幾步路得靠拐杖支撐。

關小陽從網(wǎng)上給父親找了第一個保姆,來自安徽,有名的保姆省份,為此還拍過電影。這個保姆在京務工近二十年,現(xiàn)年四十七歲,主要是人長得憨厚老實。這是關小陽老婆顧玉蘭給把的關,說這種長相缺乏色誘的先天條件,能很好地預防以色相騙取老爺子財產(chǎn)的可能。顧玉蘭說得義正詞嚴,關小陽聽完沒忍住“撲哧”笑了,以父親極高的警惕性,他對色誘騙財?shù)姆婪犊杀纫话愕睦夏耆藚柡?,若不然,姐姐關小月又怎么會平白無故地挨那么虛空的一拐杖?顧玉蘭嚴肅起來,看著關小陽說:“那可不一樣,你別忘了‘日久生情這個詞,沒有什么情感是時間改變不了的,你以為的不可能,在某些情況下會不由自主地成為可能。”

父親再不是一株自生自長的植株,不能如常地行走制約了他的自如生活,他沒理由拒絕兒子給他找的保姆。只是,這個保姆不像介紹的那樣做了近二十年保姆的老手,似在工地上搬磚頭的,她的舉止很不自然,胳膊硬邦邦的,謙虛溫和、曲意迎合一看就是裝給包工頭看的。這不是重點,用顧玉蘭的話說,不管她逢迎給誰看,只要能把父親照顧到位就行。這話說得沒錯,但到不到位得父親說了算。父親確實不挑人。關鍵是這個保姆的飯菜做得實在不敢恭維,和她的人一樣粗手大腳,全靠各種醬料提色提味,口味極重。父親說,以前跟母親吃得清淡,后來他一個人又吃慣了簡餐,難以下咽這些色素煨熟的大魚大肉。

得,換一個吧。

第二個保姆是關小陽和老婆顧玉蘭一起去家政公司現(xiàn)場挑選的。本來關小陽想叫上關小月一起去的,可姐姐的兒子那陣子正在鬧婚外戀,她正焦頭爛額想保住兒子的婚姻,一打電話關小陽還沒開口,關小月就唉聲嘆氣開始,連哭帶罵地結(jié)尾,根本不給弟弟說話說事的機會。關小陽也感嘆姐姐的命運,知道這會兒就算能把關小月拉扯上一起商量,她也是無心其他,索性不給她說了。關小陽只能與顧玉蘭一起去把關?;痉结槻荒茏?,這是顧玉蘭定的鐵律,關小陽只能把目光對準那些年齡大點,長相普通——面善的女人。當然,也得問清來自何方,安徽的不敢找了,連帶著只要是南方的都免談——這次得把好廚藝關,北方人的口味大同小異,肯定能對上父親的胃口。

這樣的保姆在家政公司不難找,很快辭退了第一個保姆,第二個粉墨登場。第二個保姆的確是“粉墨”,她不光臉長得黑,手也黑,連眼圈也是黑的,可她除過皮膚黑,長得倒挺端正,兩只眼睛炯炯有神,一看就是個靈光人,關鍵她是河北張家口的,純正的北方人。只是她太年輕,才三十出頭。關小陽有些猶豫,覺得太年輕的保姆肯定不在顧玉蘭的鐵律范圍之內(nèi),在他看來,最多能算個擦邊球——她年輕卻黑得徹底。顧玉蘭卻一眼相中,堅持要選這個,理由是——健康?;氐郊液?,顧玉蘭才告訴關小陽,年輕點腿腳靈便,不然整天這兒疼那兒疼,誰照顧誰呢,咱花錢可得值當不是?知道你擔憂的是啥,可別忘了咱老爺子是啥人?正局級退休干部,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他絕不會讓類似于非洲人的保姆,占了他老巢的。關小陽挺佩服老婆的,啥話她說出來都能自圓其說。

關小月來父親家第一次看見這個保姆,竟然嚇了一跳,以為是外國人,認真瞅了好幾眼才辨出來。為掩飾自己的失態(tài),賠著笑問她的姓名。確實沒人告訴過保姆的姓名,一直說的都是保姆,最多也就說第二個保姆。她的牙其實不是太白,可讓她的皮膚襯托出了白,笑起來牙顯得真白,從那些白牙的空隙里飄出兩個字:黑妹。連名字也是黑的。關小陽心想,這名字起得倒有自知之明。

黑妹的確腿腳靈便,她把父親帶到百湘居,見到了宋妮娜。

老爺子是能吃點辣的,黑妹更是無辣不歡,她展示的廚藝中,除了辣,別的味也嘗不出來。這讓關小陽有點懷疑,當時黑妹是不是隱瞞了什么,她其實更像是南方人。吃了半個月,老爺子的味蕾抗議了,像他這樣一定級別出身的人,不會太直接,尤其是看到黑妹在廚房被辣椒嗆得咳嗽不止,一邊擦汗一邊揮動鏟子為他做飯的情景,老爺子也不忍心怪她。辭退就更不可能,一個月不到辭退兩個保姆,就為了口腹之欲,那他成什么了?這么難伺候。還正局級,太官僚,太不知人間疾苦了。他不可能這么做,又不忍打擊黑妹在廚房為他揮汗如雨的積極性,那只能婉轉(zhuǎn)一點,慢慢來改造黑妹了。他提出來,偶爾去飯館吃一頓,換個口味,也可以學學人家做菜的方法,是不是?黑妹很爽快,推著老爺子,不辭辛苦走了五六里地,進了她最喜歡的百湘居。

不用說,老爺子覺得來對了地方。猛然抬頭看見宋妮娜,老爺子居然一反常態(tài),有些激動,像遇著哪個大明星似的,眼神跟著移動。黑妹還以為他們認識,結(jié)果一問,誰也不認識誰。老爺子卻抖索著嘴唇說,這個女娃跟老伴年輕的時候長得很像,他一看就打心眼里親切。后來只要一說起百湘居里的宋妮娜,老爺子就感慨不已,將黑妹所做的飯菜質(zhì)量置之腦后,她做成什么樣,他都吃得津津有味,辣味都顯得不那么辣了。只是,時不時地讓黑妹推著他,去百湘居吃一頓,每次都要招呼宋妮娜來點菜。至于點的什么菜,吃的怎么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見到了宋妮娜。從她身上,能看到老伴的影子,他們年輕時候的往事,就伴著宋妮娜不時出現(xiàn)的身影,閃現(xiàn)出來,那些近在眼前又遙遠縹緲的往事,翻騰在老爺子的心里,讓他眼眶濕潤、熱血沸騰。

說得多了,宋妮娜似乎成了這個家庭的一員,只是這一員是個虛幻的現(xiàn)實影像,她是被父親逼進了姐弟倆的日常生活,卻又隨性自由,漠然地置身他們?nèi)粘V狻?/p>

關小陽很郁悶,父親這么積極地借助一個人來敘述母親,到底是為了母親還是被借助的那個人?父親含糊不清的態(tài)度,實在令人難以捉摸。

顧玉蘭也專門去百湘園里看過那個宋妮娜,她不像關小陽姐弟倆那么傻,吃不了辣還要活受罪。她能吃辣,可這些年腸胃不好,不敢吃辣,她專門叫來宋妮娜給她服務,先點了杯花茶,然后仔仔細細地翻閱菜單,還讓宋妮娜推薦一些跟辣無關的菜。宋妮娜開始還挺有耐心,推薦了好幾個與辣不結(jié)緣的菜,卻被顧玉蘭瞬間斃掉,不是南方人,吃不了那么精細的菜,或者過于油膩,吃完會惡心。強行找些理由也是可以的,最終逼得宋妮娜不再開口。當然,顧玉蘭一邊翻著菜單,讓宋妮娜推薦菜肴的時候,也以一個女人的眼光審視、打量著宋妮娜,她可不會顧此失彼,忘記她此番來的真正目的。

顯然,顧玉蘭與宋妮娜的見面很不愉快。碰到個進到飯館只點一杯茶而最終以各種理由不點飯菜的人,哪個服務員能一直微笑到最后?宋妮娜肯定不能,臉越拉越長,到最后,幾乎從顧玉蘭手里奪過菜單,任怎么招呼,再不肯過來服務了。

這讓顧玉蘭的考察算不得成功,被飯館的服務員給了臉色,她氣不打一處來。所以,一回到家她就警告老公,宋妮娜可不是善茬,千萬不能把她弄進老爺子家。

“誰說要把她弄進家了?”關小陽聽著老婆的話就來氣,“宋妮娜才二十多歲,比咱家揪揪大不了幾歲,這是給咱爸找孫女呢,還是續(xù)弦?”

揪揪是他們的女兒,大四,正鉚著勁準備考研呢。

這話讓顧玉蘭心里有些安慰,哈哈大笑道:“看來你沒糊涂,就怕你鬧下叫人笑掉大牙的蠢事。”

關小陽不再理會老婆,她心里想的是啥,他心里明鏡似的。其實,他和老婆的想法一致,雖說他和關小月都主張給父親找個老伴,但不如關小月那般心思純粹,他想的是跟父親年齡相當?shù)?,或者年齡差距不那么大的,更看重彼此相伴的生活,不至于有太多的彎彎繞。而過于年輕的女人,若沒點盼頭,人家憑啥找個能當父親或爺爺?shù)睦项^過日子?除了正局級待遇,父親能讓人惦記的就是他的那套房了。關小陽想的就是不能讓外人把父親的那套房卷走,那可是父母奮斗了一輩子才落下的,說什么也得給他們姐弟留個將來供奉父母牌位的地方不是?

可是,父親那里怎么辦?關小陽給姐姐打電話商量,關小月已經(jīng)顧不上哭訴了,有氣無力地說:“你是知道的,我這兒亂成了一團,如果是搬家或者清洗之類的體力活,你給我留著,我抽空去干。這種腦力活,就別指望我了,我理不順呀。再順的事情現(xiàn)在到我這里也會整成一團亂麻。”她嘆了口氣,像是紓解內(nèi)心,又好像專程為嘆給關小陽聽。電話那頭傳來嬰兒的啼哭聲,關小陽知道姐姐把電話放下了,她的聲音比剛才遠了些,但依舊清晰,她抱起孩子時自顧自地埋怨著,還得“哦哦哦”地哄著哭鬧的孩子。關小陽想著姐姐這會兒顧不上再跟他說話了,正要掛斷電話,卻聽到關小月說,“小陽,有句話憋在我心里好久了,既然今天你問到爸爸的事,我想還是說出來。不管咱爸現(xiàn)在到底有啥想法,我懶得問,也不去猜了,就一樣,老爸的房子。房子是爸媽共同的,得有一半屬于咱媽,不能她走了,就把她那一半給了別人,那咱媽在這世上就啥都沒啦。”

大概是一邊搖晃著懷里的孩子,關小月的聲音帶著顫,說完這些話,她忽然嗚嗚地哭了起來,她的哭聲比她孫子的要小,可比她孫子的哭聲更叫關小陽揪心。更沒想到的是,姐姐與他的想法不謀而合。由姐姐說出她的想法,他反而不知怎么去表達他的內(nèi)心。能說什么呢?這會兒再說,倒像是姐弟倆早就開始預謀似的。他明白姐姐的家庭正處于兵荒馬亂,她確實騰不出精力來理會更多。關小陽有點懊惱,自己不能幫到姐姐也就罷了,怎么還不斷拿父親的事來徒增她的煩惱呢?不知道怎么安慰姐姐,他只能沉默。

哭了一陣,關小月胸中的傷感釋放出來一些,逐漸收起抽泣,平靜了一會兒,她又說道:“小陽,姐剛才說的話,你不要多想,姐從沒想過要那套房子,你也看到了我現(xiàn)在的情況,給這狼心狗肺的掙得再多,他照樣給你心上捅刀子。姐都這個年紀了,什么都不圖嘍。只是,想起咱媽辛苦了一輩子,如果爸真的有啥不便跟咱們說的想法,那咱媽可真虧大了,生前她沒享過幾天福,這以后她的身后要連個遮風避雨的地方都沒有,她就算白生咱姐弟倆了?!?/p>

“姐啊,我明白,求你別說了,行嗎?”關小陽既心疼又羞愧,姐姐大概是把他的沉默當成了對她的質(zhì)疑。

在關小月那里討不到辦法,關小陽只能與老婆商量。他們時而憤怒,時而溫和,爭論了幾天,誰也說服不了對方。當然,雙方都沒想出既合情又合理的解決辦法。

權(quán)宜之計就是拖。

以前,每到周末關小陽和姐姐都要上父親家,陪父親說說話、吃吃飯?,F(xiàn)在,關小月脫不開身,十天半月也難得去一次。關小陽沒借口不去看望父親,像以往一樣獨自過去,又怕父親扯來扯去又扯到宋妮娜,還是那些話,“咋看咋像你媽,看著就心里舒坦”“你們有時間也去看看,也跟人聊幾句”“也是怪了,這輩子還能讓我碰上兩次你媽這樣子的”……關小陽不知咋接父親的話,直接說那個宋妮娜不像媽,那豈不是把父親的念想一把扯掉摜到地上,他該是失落呢還是生氣?反正,哪樣負面的情緒他都不希望父親有。不然,探探父親口風,到底想讓他們怎么辦?可萬一父親真把他的想法說出來,自己又該怎么辦,是接還是拒?

關小陽越想頭越大,左右都不是他想要的結(jié)果,也不是他一個人能承接下來做得了主的,他便叫上顧玉蘭,讓她一起去父親家。有兒媳婦在,父親只能把想法憋在心里。父親沒了想說的話,關小陽不敢隨便說,顧玉蘭也不想沒話找話,一家人各自坐著,屋里倒安靜得像沒有人存在似的。

這時,黑妹從菜市場回來,帶著一身秋天的清甜涼爽,將關家凝滯不動的氣氛瞬間沖破了。一家人終于被驚醒了似的,圍著黑妹采購回來的瓜果、菜蔬,展開了熱烈的話題。顧玉蘭拎起一串黑美人葡萄,問了價錢,嘖嘖夸贊黑妹的眼光,說這么新鮮誘人的葡萄,不趕緊洗了吃,實在對不住黑妹的有心之舉,就往廚房去清洗葡萄。黑妹哪能讓主家——尤其是把她選來的女主人,搶了她的活,她與顧玉蘭在廚房拉扯時,客廳里的關家父子這才松弛了下來。關小陽給父親茶杯里續(xù)上水,端起茶杯遞給父親說:“玉蘭的眼光不錯,這個黑妹算是選對了,人勤快,也懂事理。”

父親抿口茶,沒接兒子的話茬,卻把茶杯重重地擱下,突然說道:“你姐家里鬧成這樣,簡直不像話。你姐夫父子倆,沒一個好東西,老的當個破科長整天喝得醉醺醺,家里的事一點不操心,一點擔當精神都沒有,算什么一家之長;小的更不是東西,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在外面胡搞,老婆剛生了兒子就鬧離婚,應該告他重婚罪,判他小兔崽子坐幾年牢,讓他受點教訓?!?/p>

關小陽賠著小心說:“爸,看您說的,壯壯是您親外孫哪?!?/p>

“我沒這樣的外孫?!备赣H抓過拐杖,在地板上搗得驚天動地,關小陽擔心有一絲裂縫的拐杖被搗折了。父親痛心疾首地說,“丟人啊,你姐怎么養(yǎng)下這么個不肖兒子。連我這張老臉都沒處擱。”

顧玉蘭和黑妹聽到動靜趕緊跑到客廳。黑妹端著洗好的葡萄,顧玉蘭挑了串晶亮的葡萄往老爺子手里塞:“爸,咱有事說事,您不能生氣啊!”

黑妹趕緊攔住她:“顧姨顧姨,爺爺不能這樣吃葡萄,他最近血糖過線了,我給他榨汁脫糖后再喝,您自己吃吧?!?/p>

“喲,黑妹真是的,我們老爺子有福氣嘍?!?/p>

“屁的福氣,氣都氣死了。”父親一點兒不顧及顧玉蘭和黑妹訕訕的樣子,把拐杖往墻根一丟,沖著關小陽發(fā)泄,“你別整天吊兒郎當?shù)牟还苁拢憬氵@么大爛攤子不幫著收拾,讓你姐靠誰去?我走不動了,就是能走,我從位子上退下來這么多年,你姐夫那個狗東西,還有壯壯,他們還能聽我的?”

“爸,他們也不會聽我的呀?!?/p>

“別給我找借口?!备赣H喘著粗氣說,“要是你媽活著,能讓這兩個狗東西欺負你姐?你看看你姐每次來這兒,那個疲憊樣兒,別以為我看不出來,就跟沒吃飯沒睡覺似的。這陣子她來得少,電話打得勤,我也聽得出來,她說話的聲音都不對勁,有氣無力的,那可不就是叫那爺倆給氣得?唉,想到你姐,我難受得睡不著覺,當初你媽不同意你姐嫁給這狗東西,是我硬扛著促成的,看看我都煮下的什么醋呀。”

顧玉蘭接過來說:“爸爸您別難受了,姐姐家的事怎么能怪您呢,一家都有一家的事,不是這事就是那事兒,哪有一直風平浪靜的。您也不要責怪小陽,他也操心著姐姐呢,一直幫著姐姐跑前跑后,可壯壯那孩子像他爹一樣,是啥來著?”

“下三濫。”關小陽沒打一點磕巴,脫口而出。

父親掄起拐杖,差點打到關小陽的頭:“就你損,我們家的人什么時候用上這種詞兒了。”

黑妹趕緊湊過來,抓住拐杖說:“爺爺,您別生這么大氣,傷身子。叔叔也是說漏了嘴。我算是看清楚了,咱家都是知情知理,清一色的文明人。”

顧玉蘭給關小陽使個眼色,拉上黑妹要去準備午飯,黑妹輕輕地搖搖頭,卻對老爺子說:“爺爺,您要還覺得堵得慌,我推您出去,剛好叔叔阿姨來了,咱去百湘居換換口味?”

還是顧玉蘭清醒,她搶過黑妹的手,抓緊了說:“聽爸說,你做的飯菜比飯店的好吃,我還沒嘗過呢。走,我給你打下手?!?/p>

父親的話提醒了關小陽,姐姐家的事處在最難纏時期,他本來的想法是,不瞎摻和,免得自尋煩惱,可經(jīng)父親這么一說,他如果再采取躲避,也是不擔當,關小月是自己的親姐姐,哪有親人遇到困難不幫一把的道理??稍趺磶停繌哪膬褐?,關小陽沒個頭緒。與顧玉蘭商量,她也無從下手,只丟下一句“你姐家的破事真是難纏”,就高高掛起了。只要不牽涉到她自己的利益受損,與她沒關的,才懶得管呢。

天氣逐漸轉(zhuǎn)冷,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流比閃電還快,嗚嗚吼叫的北風使屋內(nèi)的氣溫迅速下降,往年如果出現(xiàn)這種情況會提前供暖,今年卻不見一點動靜,網(wǎng)絡上的各種猜測流言亂飛,卻抵御不了寒冷。關小陽打電話,交代黑妹將空調(diào)打開,別讓父親挨冷受凍。黑妹說,爺爺不讓開,說是冷點不怕啥,關鍵要遵守規(guī)則。

“這哪兒跟哪兒,開空調(diào)不就多花些電費,沒那么多臭規(guī)矩。你只管開空調(diào),電費由我出。這天兒冷了,他真要受了寒,生病了,費的力氣更大,就不只是這點電費的事兒了?!?/p>

黑妹妹很為難:“我也是這樣說的,可爺爺說,不是電費的事,是原則問題。我也不知道這跟原則有啥關系。不過咱還是別開空調(diào),惹爺爺不高興。您放心,晚上我偷偷插著電熱器呢,爺爺凍不著?!?/p>

這個黑妹是選對了,關小陽能省下不少心??墒∠聛淼男?,在姐姐家全用上都不夠。他給姐夫打電話約他談談,人家說哪有時間啊,整天給人服務,不是請吃就是吃請,安排滿滿當當;他再給壯壯打電話,這外甥一點面子都不給,根本不接聽,打的次數(shù)多了,壯壯能在一秒鐘內(nèi)摁掉。關小陽被摁得憋氣,卻不能把這對父子的態(tài)度告訴姐姐,憑空給她多添一份堵,只能開導姐姐。勸說了一大堆,道理誰都懂,可隔靴搔癢,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誰的罪,誰受。

這天,父親打電話,要關小陽去趟醫(yī)院,黑妹病了,需要人陪。關小陽苦笑,心想他什么時候成一塊磚了,哪里需要哪里搬。正想找理由推托,父親怒了,高聲叫道:“我要能走動,還會叫你去?趕緊的,黑妹一大早就去醫(yī)院排隊掛號了?!标P小陽本來還想問一下黑妹生了啥病,能自己去醫(yī)院,看來不需要人陪。怕父親生氣又跟他喊叫,不敢再怠慢,請上假開車趕到父親交代的電力醫(yī)院。早晨看病的人真多,地庫門口排起長隊,他給黑妹打電話,問清楚樓層。待他把車慢慢挪進地庫停好,找到黑妹所在的婦產(chǎn)科,她已在手術室門口引頸張望無數(shù)回了。關小陽救星一般出現(xiàn),黑妹扒著手術室門框,興奮地叫起來:“來了來了!”沒顧上與關小陽說句完整話,被等得不耐煩的麻醉師扯進手術室。一個護士把關小陽帶到一邊,讓他在幾頁紙上簽字。

“這是什么?”

“手術風險評估書。”

“手術?”關小陽心里緊張了,難怪父親一定要讓他來陪著,“她得做手術?”

護士懶得回答,指了指簽字的地方。關小陽仔細看上面的字,每條都與死和后遺癥有關,他握著紙的手有些抖,不敢下筆。他想看清楚是什么手術,可最關鍵的內(nèi)容是手寫的,螞蟻爪子似的,根本不認識。他問護士,黑妹做什么手術?

“你能不知道?”護士語氣很硬,“自己做下的事,裝什么糊涂?!?/p>

關小陽一臉茫然。護士沖他翻了翻白眼,不耐煩地扔下兩個字:“墮胎!”

這兩字擊中了關小陽的命門,他頓時喘不過氣來。天吶!這是什么事?。克麖埓笞焐钗藥卓跉?,心里翻江倒海,五味雜陳。拿著護士遞過來的筆,他的手抖動得厲害,他雙手相握,假裝搓手以控制手的顫抖。什么都別說了,在護士的催促下,他只能簽上自己的名字。只要這名字簽下去,世上就不會多出一個弟弟或者妹妹。

突如其來的打擊,關小陽知道自己臉色很難看,心里更是堵得慌。手術后,他把黑妹送到父親樓下,他不想跟著一起上去。他怕見到父親。怕父親易暴怒卻每每顯得很坦然的神情。忽然間他想到,父親有陣子沒提宋妮娜了,那個在父親眼中長得像媽媽的服務員,是父親心血來潮,還是黑妹許久沒推他去百湘居了?他想不透。回到單位,他謊稱加班,回不了家。他怕見顧玉蘭。她要是從他身上嗅出異樣,他該怎么回答?實話實說,她會鬧得天翻地覆。編謊言騙她,能騙到什么時候?

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實在難以入睡,關小陽早已關掉了空調(diào),他體內(nèi)的烈火足以使他燃燒,再冷的天氣他也抵御得了。幾次,他都撥出了姐姐的手機號,即將接通的那一刻,他又摁掉。姐姐夠煩了,不能再給她添煩了。關小陽把一切都裝在心底,在辦公室住了兩天,內(nèi)心的波濤終于不再那么洶涌,才強作笑顏地回家。好在,顧玉蘭的觀察力沒上線,壓根兒沒看出他心里的一團亂麻。

這個周末,關小陽硬著頭皮去了父親家。一切都風平浪靜,似乎什么都沒發(fā)生過。父親一如既往地坐在沙發(fā)上看諜戰(zhàn)劇,對兒子的到來不冷不熱。黑妹的臉蒼白了一些,身子弱的緣故吧,可她熱情不減,給他迅速倒了杯茶,張嘴急于想說些什么,被他用手勢強行制止了。他很想聽父親說點什么,可父親對諜戰(zhàn)劇的專注程度遠甚于他。

好吧,既然父親不想說,他更無話可說。關小陽只能選擇走了。父親竟然勸他吃過午飯再走,他冷冰冰地說:“飽了——早上吃多了。”后半句是他臨時改變口風加上去的,對于老人不能太過殘忍。事有事在,語氣再沖也解決不了問題,只會加深相互之間的仇視。黑妹追上來送他,列出一大堆中午要吃的菜名,關小陽聽著喉嚨里都有灼疼感,胃里冒起一股酸水,但他拒絕的理由很簡單:“你做得太辣,我吃不了?!焙诿谜f:“爺爺喜歡吃,我以為你也喜歡哩?!?/p>

關小陽回頭看了眼父親,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父親,留下一臉蒙傻的黑妹,走了。

得不到任何解釋的憤慨,沖擊著關小陽的大腦。他一會兒暴跳如雷,一會兒又心如止水。想不通時,他越鉆牛角尖,心里越發(fā)難受。他太想找個人訴說了,但這種事,除過姐姐,他能給誰說?如果裝在他一個人心里,他會憋死的。

撥通姐姐的電話,正如父親所說的,她的聲音有些嘶啞,帶著疲憊,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氣才發(fā)出音似的。關小陽聽著關小月那邊沒有哭聲,難得的清凈,他覺得這個時間點選對了,趕緊切入正題。他沒有把事情說得多么嚴重,就事論事,盡量敘述得心平氣和,不想讓姐姐揪心,認為后果有多么嚴重。他確實做到了。關小月除了略微的詫異外,情緒的變化沒他想象的那么大,至少她的語氣里聽不出憤怒,更沒有痛心疾首。她似乎對此事不感興趣,抑或是她再不能承受新事件的糾纏,很快將話題轉(zhuǎn)移,扯到壯壯離婚的財產(chǎn)分割上。這回,壯壯的損失可大了,因為是他的錯,不光是失去一套房子那么簡單,可能還拿不到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女方現(xiàn)在堅持要孩子,孩子還在哺乳期,到判的時候,法律會偏向弱者。

關小陽能給姐姐說什么?他說損失這么大那就別離婚了,誰聽得進去?壯壯連他的電話都懶得接,就是不想聽他沒用的陳詞濫調(diào)。他只能說言不由衷的話,糊弄姐姐,也糊弄自己。

是誰說的,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

誰能想到,過去半個多月了,關小月不知哪根神經(jīng)出了問題,竟然給父親打電話,質(zhì)問黑妹打胎的事兒。

這時候,關小陽的心緒似逐漸退潮的海水,還有波瀾,卻掀不起大風大浪了。卻接到黑妹告訴他父親突發(fā)疾病的電話,他喉頭發(fā)緊,竟無言以對。黑妹說,她已經(jīng)打過120,只是不知爺爺犯的什么急病,她六神無主。關小陽這才反應過來,勸黑妹不要哭,也不要亂動爺爺,等120來了采取救治措施。

他顧不上請假,跑步到車庫。剛把車開上路,黑妹來電話,讓他不要去家里,120已接上爺爺正往第三醫(yī)院趕,讓他直接過去。第三醫(yī)院在中關村附近,關小陽邊掉頭,邊改寫導航。

路上堵車在所難免,關小陽心急如焚卻強迫自己冷靜,畢竟父親已上了120,采取急救措施了。等他趕到第三醫(yī)院,父親已進急診室救治,黑妹在門外亂轉(zhuǎn),見關小陽來了,眼淚奪眶而出:“醫(yī)生說爺爺是心阻塞,不知會怎樣?”

關小陽左沖右突,想找個醫(yī)護人員問一下父親的狀況,可他們個個冷若冰霜,連聽他一個字都不耐煩。黑妹拉住他說:“別問了,他們也不知道。”她把他拉到邊上,免得被亂闖的人撞著。她扯住他的胳膊,才說:“小月阿姨是怎么了?她問爺爺我打胎的事,爺爺當時氣得大呼小叫。叔叔,爺爺給你說過了呀,我被同鄉(xiāng)騙了,來爺爺家之前就懷上了。爺爺為了我,如果他有個……”黑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關小陽把黑妹摟進懷里,拍著她的背安撫。得知關小月還不知道父親的情況,他給姐姐打電話,簡單說了下情況,沒提一句父親的病因。他讓姐姐快往醫(yī)院趕,卻給黑妹說自己有個緊急事得離開一會兒。在黑妹疑惑的目光中,關小陽跑下樓,開車來到百湘居。

正是午后的空閑時光,百湘居里空無一人,服務員大多躲在包間里休息。關小陽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躲在衛(wèi)生間玩手機的廚師,問他宋妮娜在哪兒。

廚師說,宋妮娜上個月就辭職不干了,至于去了哪兒,誰知道呢?人家去了什么地方可不會擱他這兒打招呼。不過,廚師把宋妮娜的手機號給了關小陽。顧不得多想,關小陽立即撥打宋妮娜的手機,里面?zhèn)鞒觯耗鷵艽虻碾娫捯殃P機,請稍后再撥。

作者簡介

溫亞軍,1967年10月出生于陜西省岐山縣,1984年底入伍,曾在新疆服役16年,現(xiàn)居北京。著有長篇小說《西風烈》《偽生活》等7部,出版小說集20多部。曾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第十一屆莊重文文學獎、首屆柳青文學獎等。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日、俄、法等文字。

責任編輯?侯?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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