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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之夏(中篇小說)

2023-12-22 21:13:55默音
北京文學 2023年12期
關鍵詞:店里姐姐媽媽

凌晨五點多,姐姐和阿廣一起回的家。阿廣進浴室沖澡的時候,姐姐靠墻屈腿坐著,邊喝啤酒邊寫日記。在店里不是一直在喝嗎?怎么到家還想喝酒?國子把納悶藏在心里,裝睡。

公寓進門是浴室,廚房嵌在過道一側,唯一的房間不到十個平方米。放電視機的矮柜和國子的書桌椅占了三分之一,剩下的空間既要當起居室又要當臥室。到了夜里,收起折疊式矮桌,鋪上地鋪。一周六天,姐姐在凌晨回家,有時澡也不洗,倒在靠壁櫥的地鋪上。國子的褥子挨著落地窗。她很少被姐姐吵醒。侵襲夢境的,有時是雨打玻璃的聲響,以及,每周兩次收生鮮垃圾的日子,烏鴉們在外面鬧騰不休的嘎嘎聲。

國子閉著眼數(shù)羊,想盡快睡著。發(fā)現(xiàn)無效,就改為默背放哉的俳句。潑水/寂靜的家/夏柳。太陽出來前/淋濕的鳥/飛了。

睡意一旦消散就不肯凝聚。腳步聲。阿廣和姐姐說話,姐姐輕笑,浴室重新響起水聲,然后是兩個人做愛的動靜。

國子不記得自己是怎么睡著的。天亮了,她爬起來,輕手輕腳進浴室洗漱。想開壁櫥拿衣服,但阿廣睡得太靠里,擋住了折疊門。只能從臟衣簍拿了件T恤,套上昨天穿過的短裙,背上斜挎包出門。先去便利店買飯團和牛奶,在公園吃了,然后步行到澀谷。坐地鐵只要十幾分鐘,走路得一個半小時。她想把票錢留著買冰激凌吃。再說去太早了店都沒開,走過去正好。

暑假的表參道上黑壓壓的都是人,仿佛全日本的年輕人都聚集到這里。逛街看人,走熱了,進到商場。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在澀谷總會有很多想買的東西,小至發(fā)卡或動畫人物徽章,大到裙子鞋子。她什么也沒買,吃了熱狗和冰激凌作為午飯,乘地鐵回家。

沒能進家門。用鑰匙開門,里面掛著鏈子。想要過二人世界的信號。她在門外靜立片刻,去了圖書館。

圖書館里有許多熟面孔。那個總在讀《源氏物語》的女人,把原文書和現(xiàn)代文譯本一上一下地攤在桌上,旁邊是細方格筆記本。字寫得小而密,國子經(jīng)過時瞥了一眼,看不清內(nèi)容。還有個叔叔是流浪漢,腳邊的黑色手提袋里裝著全部家什。他坐在挨著墻的電腦跟前,打字動作遲緩,每幾個字之間有大段的思考空白。電腦需要預約,約了能用兩個小時。國子很少用。她抱著一本尾崎放哉的傳記,想找張空桌子,轉了一圈沒找到,便到書架圍成的空地上,揀了個有空位的花生形軟座。占據(jù)“花生”另一頭的是個上班族模樣的男人,戴眼鏡,灰色的西裝西褲,褐色皮鞋看著很貴。國子猜他是溜班坐在這里。他上班的地方,空調(diào)一定很強。至于他在辦公室做些什么,想象不好。她又瞥了男人一眼。他膝蓋上攤著一本書,在打盹。

和灰西裝男人一樣,國子待在圖書館,是因為沒有更好的地方可去。她隱隱有種被困住的感覺。

坐大巴從岡山到東京是在前年冬天,旅程的記憶大半被腰背酸痛的睡眠占據(jù)。到東京的早上,初升的太陽照著巴士??康膹V場,暖意稀薄。那么多的人。遠處高樓的玻璃幕墻映著深藍色的天空,像海。實際的天空是一種被稀釋的藍。眼睛倉皇地收入陌生的城市,還沒來得及生出抵達東京的實感,一個女人快步到跟前叫道,奈醬,國子?

姐姐的名字是夏,被喊作“奈醬”。不光家里人,姐姐的同學們也這么叫。從小到大,國子身邊沒有人喊她“國醬”。國子。矢口同學。矢口??赡芩砩嫌惺裁磭烂C的東西,讓人繞過了昵稱。

姐姐上前抓住女人的胳膊,喊了一聲“媽”。國子跟過去。女人扯開嘴角微笑,門牙沾了一點口紅,像電影里的吸血鬼。國子,不認識媽媽了?也是哦,媽媽上次見你的時候,你才這么高。說著,女人心不在焉地比畫了一個高度。

以前都是奶奶照顧她們,奶奶得了阿爾茲海默癥被送進養(yǎng)老院,她們才大老遠地跑來東京找媽媽。在那之前,媽媽對她們來說,無非是每隔幾年見一面的半陌生的女人。

國子后來想,我應該有心理準備的。從一開始,那個人就只是強撐著扮演我們的媽媽。她生了我們。不過,沒有誰規(guī)定,生了孩子就得當媽。

媽媽接收她們不到一年,跟著新交的男朋友跑了,把一大筆債務和一個叫黑崎的男人留給兩個女兒。黑崎的名片上寫的是某某金融公司,其實就是個收債的。和電視上的黑社會不同,他看起來更像個疲憊的銷售人員,說話慢條斯理。他用聽來并無威脅意味的嗓音說,奈醬,你別上學了,你和妹妹都上學,誰還債呢?我給你找個活兒。

情況本來可以更糟。至少黑崎沒把姐姐塞進真刀實槍的桑拿房,讓她去了月光酒吧。當然,底薪和提成大部分流進黑崎的公司,姐姐每個月只能拿到基礎生活費,外加客人給的小費。房租水電、吃飯、國子的學費,全指著這些錢。如果自己處在姐姐的立場,國子想,一定會滿心怨懟。姐姐從不抱怨,還反過來鼓勵她說,我反正念不進去書,就算拿到高中文憑,最后說不定還是做這行。你不一樣。國子,你得干出點名堂來,讓他們看看!

他們指的是誰呢?已經(jīng)去世的奶奶和爸爸,一走了之的媽媽,還是只見過幾次的姑姑一家?對國子來說,親人如今只剩姐姐一人。十五歲的國子對未來更多的是恐懼。說不定某一天醒來,家變成空殼,連姐姐也消失不見。那時黑崎便會把對姐姐說過的話朝自己再講一遍。

胡思亂想毫無益處。國子收攏心神,翻開放哉的傳記。尾崎放哉是自由律俳句最著名的俳人,生于明治十八年,畢業(yè)于東京帝大法學部。他曾任保險公司的高層,享受過明治到大正時期的奢華。三十八歲,他因酗酒等問題被革職,后來在寺院打雜,輾轉多地,死時四十一歲。這些國子早就知道,維基百科能讓人用不到一分鐘了解某個名人的生平。她想知道的是,放哉寫下某個句子時特定的心情。例如那句最有名的咳嗽/也只是一人??戳耸畮醉?,發(fā)現(xiàn)傳記未能提供答案。她合上書,從包里拿出本子,開始寫字。她不像姐姐那樣熱衷于記日記,寫的是俳句。在家里和學校,她小心地隱藏著這份愛好。在大多數(shù)人眼里,俳句是老頭老太的玩意兒。

圖書館也待膩了,國子從樓里出去,往家走。馬路那頭的天空綴著一道道扁平的猶如蠟筆畫成的紅云,提醒她,一整個白天在無所事事中耗盡了,除了軟皮簿上的幾個句子,沒留下什么。經(jīng)過超市,她遲疑片刻。里面燈火通明,男男女女推著車拎著籃子,顯得豐足。她身上的錢夠買一只可樂殼。裹著面包屑的土豆泥餅,肉末的存在感微弱,雖然用料貧瘠,油炸食品趁熱吃起來還挺美。最終她沒進超市,在離家不遠的巷子左轉,推門走進中餐館“川美”。

剛過五點,店里只有兩名食客。沒看到打工的店員,大個頭廚師在廚房里,女店主坐在收銀臺后。國子到吧臺靠墻的位置坐下,過來點單的女店主熟稔地喊她的名字,又說:“今天怎么沒和姐姐一起?”

這會兒姐姐要么在洗澡,要么已經(jīng)出門去做頭發(fā)和指甲。月光酒吧的工作時間是晚上六點到凌晨兩點。如果客人提出“上班同行”,也就是一起吃晚飯再去店里,下午三四點就得出門。同行是業(yè)務之一,店里是要收錢的。月光酒吧算是俱樂部,比媽媽以前工作的小酒館高級。媽媽還在的時候,她們住的是兩居室,媽媽一間,姐妹倆一間。廚房也比現(xiàn)在像樣。三個人的晚飯通常是從超市買的熟菜和方便醬湯,自家煮個米飯。媽媽不舍得去美甲店,國子擔負起了幫她涂指甲油的任務。指甲上的顏色稍有破損,就得用洗甲水清除重涂。洗甲水聞多了讓人頭暈。

國子回答:“我姐的男朋友來了?!?/p>

上次也是因為阿廣來,又正好是圖書館的休館日,她在這間店消磨了大半天。晚飯時,姐姐過來接她。女店主抱怨說,我這里又不是保育園。據(jù)說來日本超過二十年的女店主口音很重,一聽就是中國人。她不懂,保育園暑假不開,而且國子是初中生,本來就不屬于接收對象。

女店主眉骨的位置上橫著兩道黑藍的印子,是文上去的眉毛。國子看到那兩道假眉毛抖了抖,知道自己又被嫌棄了,趕緊說:“請給我一個迷你定食?!?/p>

迷你定食只需要二百五。米飯、蛋花湯、四川泡菜。飯和泡菜可以免費添。加主菜的定食六百。主菜一年到頭就那么幾種:麻婆豆腐、回鍋肉、油淋雞、宮保雞丁。如果有錢,國子會選擇麻婆豆腐。夏天吃起來很刺激,汗水從毛孔往外躥,鼻腔和舌頭因充血而發(fā)燙。她一邊吸氣一邊吃的模樣,曾讓姐姐忍不住發(fā)牢騷道,你這是受虐體質(zhì)嗎?

飯和湯很快被消滅干凈。為了久坐,國子決定不添飯,給人留個好印象。吧臺挨著廚房,魁偉的廚師在炒另一個客人點的回鍋肉,中式炒鍋在他手里像羽毛球拍般輕盈。國子喝一口磨砂塑料杯里變溫的水,咬著鉛筆,低頭看之前在圖書館寫的俳句。路邊/姐姐嘔吐的痕跡/飛過螢火蟲。

餐具被收走了,她沒在意。過了一會兒,一只手伸過來,放下紅色的易拉罐??煽诳蓸?。她吃驚地轉頭,看見一個陌生的年輕女人。扎著頭發(fā)的緣故,額頭顯得很高。

“請你的?!迸苏f。她也有少許口音,是中國人嗎?作為成年女人,白色短袖T恤底下的胸部夠小的。腰間系著黑圍裙,看來是新來的店員??赡軇偛潘屯赓u去了。

“……謝謝?!?/p>

“你姐呢?”女人自來熟地問。國子垂眼說:“上班去了?!?/p>

“奈醬!”女店主喊道。國子嚇了一跳。女人立即轉身忙去了。名字居然和姐姐一樣。她本人知道嗎?

吧臺角落的位置讓國子得以偷偷打量店里的其他人??腿艘阅械木佣?。穿工裝和橡膠長靴的男人。短袖襯衫打領帶的男人,西裝外套夾在肘彎。赤裸的胳膊和領帶形成奇妙的對比。條形碼發(fā)型的伯伯。頭發(fā)全白的爺爺。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邊吃飯邊回手機郵件。幾乎每個人都點了六百的定食,就這樣還不夠似的,添飯和加泡菜。女店員上菜,收拾,洗碗。她穿梭在店里的姿態(tài)讓國子想起阿誠愛玩的飛機游戲。飛機避開攻擊,投下炸彈,得分。以前川美有過好幾個小時工,沒有誰像這個女人一樣麻利。她的牛仔褲裹著像男人一樣瘦的臀部,底下是白色匡威鞋。國子猜不出她的年齡。就像姐姐看起來不像十九歲,另一個奈醬或許二十出頭,也可能更老一些。

吃飯的人陸續(xù)走了,沒了火苗和油煙氣的廚房顯得暗淡,電視上綜藝節(jié)目的主持人在以亢奮的語氣說話。奈醬又過來了,這次干脆拉了椅子在國子旁邊坐下。

“前幾天你姐姐過來吃午飯,我們聊過天。我叫陶夏,陶器的陶,夏天的夏。和你姐姐的名字一樣呢,也算是某種緣分。”

國子把本子合上,“我叫矢口國子?!?/p>

對方彎眼一笑,“我知道。”

進入暑假,平時國子會做好午飯,等姐姐起床一起吃。最近的一次例外,是上周四去見北原的那天。她給報紙上的俳句征文比賽投稿,拿了個優(yōu)秀獎。她沒有手機,也不想寫姐姐的號碼,留的是同班同學末廣誠的電話。報社那邊有個叫北原的編輯打電話給誠,說要和“玄哉”見面。誠特意騎自行車過來轉告。她沒有回絕的理由,便答應了。姐姐不知道她寫俳句,從頭解釋太麻煩,她撒謊說去同學家。

她進到位于神田的咖啡館,北原已經(jīng)等在那里。參賽填寫的個人信息包括年齡,所以對方知道她今年十五歲。誠可能在電話里沒講清楚,總之,當她說“你好我是玄哉”,對方一臉震驚。不同于她對報社編輯的預想,北原體態(tài)肥白,不近視,與其說是文化人,更像個公司職員,業(yè)績不太好的那種。他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堆話,夸贊她的才氣,鼓勵她繼續(xù)多寫,說可以介紹她去參加某某老師的俳會。她直到這時才插話,要交錢嗎?北原再次睜大眼睛看她。

不難推測,她坐在咖啡館喝大吉嶺紅茶的時候——她第一次喝,覺得念起來好聽才點的,價格等于兩份川美的套餐,還好是北原付賬——姐姐在這里吃飯,和另一個奈醬打得火熱。說不定連自家媽媽拋下兩個女兒跟男人跑了都和對方講了。就算姐姐不講,也保不準女店主會八卦。她們姐妹的事在附近算不得秘密。國子不知道大人們怎么看待姐姐陪酒還債這件事。是同情,還是覺得有其母必有其女?

叫陶夏或奈醬的中國女人讓國子莫名有些煩心。搞不懂她為什么要請可樂,還特意過來和自己搭訕。

不知道阿廣走了嗎?國子不想回到家發(fā)現(xiàn)那人趴在榻榻米上玩手機游戲和吃零食,索性繼續(xù)賴在川美的木頭方凳上。凳子、桌子和吧臺刷了厚重的黑漆,她曾以為這間店的家具浸染了辣椒的氣味,有一次趴在吧臺上睡著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想多了,黑漆的表面唯有清潔劑味兒。

一直沒有新的客人進來。九點剛過,女店主打開收銀臺的抽屜,把不同面額的紙幣和硬幣拿出來點數(shù),核對賬目,把一部分錢裝進手提袋。她在出門前用中文對奈醬說了幾句話。國子想,不會又在抱怨說,她的店不是保育園吧。反正聽不懂,國子索性裝作不關心,戴上隨身聽的耳塞。奈醬坐在空位上看電視。

之后來了一個客人。奈醬從廚房后門出去,過了幾分鐘,廚師跟著回來了,表情好像不大高興。做完回鍋肉,廚師又走了。奈醬獨自在廚房里擦來擦去。那個客人走后,她收了餐具開始清洗,洗完了繼續(xù)擦。國子以前不知道清潔廚房的工程這么大,她觀望著,毫不覺得乏味。奈醬把水槽里面也擦過了,掛好抹布,隔著吧臺說:“得關門了。我送你回家吧?!眹硬豢月曇膊粍?。奈醬又說:“不想回家?是因為家里沒人嗎?”

“沒人倒好。我姐的男朋友可能在?!?/p>

“哦,那……我送你去你姐那里?銀行隔壁那棟樓,對吧?”

國子想笑。她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帶一個初中生去那種地方?國子沒去過姐姐工作的店。她曾無數(shù)次仰望那棟樓的褐色馬賽克外墻上的燈箱。從五樓往下有三間俱樂部兩間餐廳,地下室是爵士酒吧。

最終她莫名地點了頭。奈醬把垃圾從后門拎出去,關了餐廳門,放下卷簾門。兩人一起出了巷子,來到街上。出租車們慢悠悠地開過,像龐大的黑色甲蟲。幾個喝醉的男人在不遠處大聲告別??諝庵谐錆M了烤肉味兒。國子發(fā)現(xiàn)自己又餓了。米飯、湯、泡菜和可樂經(jīng)過腸胃,消失在某個黑洞。

走在旁邊的奈醬說:“我以前有過機會當老師。如果當了,大概就是教你這么大的學生。你在念初中,對吧?”

國子“嗯”了一聲。

“你最喜歡什么科目?”

“國文。討厭英語?!?/p>

“學好英語有用的。哎,我的英語也不好。”

“你日語很不錯。”

“我是朝鮮族。中學就開始學日語了。再說日語和朝鮮語有點像?!边^了片刻,奈醬又說:“我念初中二年級的時候,我媽跟人跑了。說是到了日本?!?/p>

“……你是來找她嗎?”

“怎么會!我來打工賺錢,想回去開個店。跑了的人,找她做什么?!?/p>

跑了也沒什么,至少沒留下一屁股債。國子抿著嘴想。她莫名地對奈醬有了些親切感,倒不是因為對方也曾被親人拋棄??赡芤驗樗龔膩頉]有過同性的朋友,像這樣并肩走在夜晚的馬路上,說著話,感覺奇妙。她甚至希望通往月光酒吧的路能更長一點,遺憾的是很快走到了。奈醬率先停下步子,輕聲說:“幾樓?”國子答:“四樓?!鼻懊鎺撞介_外,銀行的自動存取款廳空曠而明亮。她忽然開始后悔跟來。姐姐會生氣吧?該老老實實回家才對。

她和姐姐在媽媽工作的“愛麗絲”消磨過許多時光。逼仄的店鋪,卡座和吧臺之間的空隙需要側身才能經(jīng)過。到店里喝酒的都是些看著沒什么錢的叔叔,唱K的選曲是十幾二十年前的流行曲。媽媽桑還有一間店,兩邊跑,店里年紀第二大的媽媽自然成了管事的。她們姐妹在吧臺后頭幫忙炸薯條和洗杯子,有時客人喝多了要姐姐陪唱K,媽媽扯著嗓子說,我女兒可沒有在這里上班!店里煙霧繚繞,習慣之后倒也不難受。她和姐姐不止一次從冰箱里偷奶酪吃。

現(xiàn)在回想,那時是開心的。

國子被奈醬帶進電梯,上了四樓。奈醬讓她等在門口,自己先進去。過了一會兒,姐姐和奈醬一起出來了。姐姐穿了條緊身黑裙子,長耳墜,棕色波浪發(fā)看起來是新做的。

“你怎么來了?阿廣呢?”姐姐擰著眉毛說,表情和媽媽很像。國子沒來得及解釋自己一整天在外面,奈醬開口了:“你不要對她這么嚴厲。她沒地方去,在我們店里待了五個小時。”電梯門開了,幾個男人走出來,像是驚訝地看了三個人一眼。姐姐含笑和男人們打招呼,帶人進門。她們兩個被晾在外面。要走就該趁現(xiàn)在。國子感到自己的頭頂開了個口子,像是有人從那里往下灌石膏,從頭頂?shù)侥_趾尖變得僵硬,成了雕像。

奈醬拍了拍她的肩:“別怕?!?/p>

我不是害怕。我是生氣。氣我自己太年輕、太弱小,什么也做不了,除了寫無用的俳句。

奈醬又說:“你和你姐不太像?!?/p>

國子說:“我像爸爸?!?/p>

姐姐有著細長臉龐,柔軟的發(fā)絲,柳條一樣的身子,怎么都曬不黑。國子則是方臉,頭發(fā)又黑又硬,小麥色皮膚。國子小時候甚至懷疑自己是撿來的。有一次,愛麗絲的媽媽桑盯著國子看,對媽媽說,哎,小的這個長得真是和你死掉的那位一模一樣——國子懂了,自己像爸爸。知道這一點,并不讓她感到欣慰。

從姑姑偶爾漏出的幾句話,不難判斷,爸爸在活著的時候是家族的恥辱。爺爺留下的錢被他敗光了,只剩下奶奶住的老屋。他做過各種工作,都不長久。他和媽媽之間也不穩(wěn)固,分分合合好幾次。

隨著年紀增長,國子收集到更多關于爸爸的事。他是個失敗的詩人。在同人雜志上發(fā)表過幾首詩,僅此而已。他死在九州一個名字古怪的島上,當時身邊是另一個女人。別說遺物,連骨灰都沒回到老家。據(jù)說按他的遺囑給撒到海里了。

一個穿藍色亮片裙子的女人從里面出來,攬住國子說:“伊蓮的妹妹是吧?來,我?guī)愕嚼锩嫘菹⑹遥袀€沙發(fā),你可以在那里休息。”伊蓮是姐姐的源氏名。店里除了媽媽桑、酒保和姐姐,還有兩個員工:瞳和廣美。后者也是因為欠了錢在此工作。瞳據(jù)說家境富裕。姐姐常說,搞不懂她為什么做這份工作。

女人說話間酒氣繚繞,國子一側的肩膀感覺到乳房柔軟的擠壓,奇怪的是,她想起了媽媽。她猜對方是瞳。那雙被藍綠色眼影襯得幽深的眸子深處沒有急吼吼的光,和姐姐不同。

想到要和奈醬分開,國子有些不舍。她看向奈醬,藍裙子女人笑笑說:“你也來吧?!睕]搞懂邀約意味著什么,兩人跟著進了厚重的木門,被帶進右手邊的小門。國子只來得及瞟一眼深處的店堂。店內(nèi)遠遠談不上富麗堂皇。米色墻壁,棕色地毯,乳白色沙發(fā),如果不是吧臺的一排排酒瓶反射著燈光,看起來像間咖啡館。小胡子酒保正在以做化學實驗的嚴謹架勢往容器里倒什么。從她的位置看不到姐姐和剛進門的男人們,只有細碎的聲浪傳來,仿佛隔壁人家的電視聲。

所謂的休息室其實是間倉庫,角落里有個靠墊起毛的酒紅色長沙發(fā),靠墻擺著梳妝臺,鏡子周圍綴著燈泡。眼下燈泡沒亮,鏡子像一只動物,大張著口,露著一圈白牙齒。到處是疊放的紙箱。國子在沙發(fā)落座,閱讀紙箱上的印刷字。業(yè)務用柿種。卷紙。啤酒。蘇打水。腦海中浮現(xiàn)半闋俳句:柿子種/回潮軟綿綿。沒等她琢磨出最后五個音節(jié),藍裙子女人和奈醬聊了起來。你是伊蓮的朋友嗎?哦,伊蓮就是夏。

國子稍后才意識到,藍裙子女人不是瞳,是這間店的媽媽桑。此人熱心地問奈醬,有沒有意向來這里工作?只聽媽媽桑絮絮地說,聽說你會中文和韓文,好厲害。國子一直以為媽媽桑都是年過半百的老女人,沒想到這么年輕,且長得美。她甩掉鞋子,縮起雙腳,抱著膝坐在沙發(fā)上,看那兩個女人站在紙箱旁邊聊天。有種置身學校的錯覺。在學校里也總是如此,女生們的小團體這里幾個那里幾個,說著笑著,構建起透明的金字塔。每個小團體總是有領頭的、拍馬屁的、隨大流的。即便是金字塔底層的人,看向國子的目光也充滿毫不忌憚的嘲笑。國子的姐姐是妓女。她們在廁所在樓道在操場上竊竊私語。她覺得她們幼稚又刻毒。陪酒女和妓女不是一回事。姐姐只和男朋友睡覺,雖然是那樣一個靠不住的文藝青年。小劇團的薪水僅夠阿廣吃飯,他隔三岔五地從姐姐身上搜刮油水。真不知道姐姐喜歡他什么。認識阿廣是在到東京后不久。姐姐找了份臨時工,周末在街上幫劇團發(fā)傳單。那時阿廣大約二十歲不到,身材瘦小的他演的是少年。兩年過去了,阿廣還在臺上演未成年的男人。有時他對姐姐撒嬌,也像在扮演弟弟,讓國子沒來由地感到惡心。

可能是媽媽桑和奈醬的低語具有催眠作用,或是沙發(fā)雖舊但舒服的緣故,國子睡著了。她睡得很沉。中間醒來過一回,發(fā)現(xiàn)腳邊的地上有瓶礦泉水,模糊地感到渴,沒力氣拿起來喝,又睡了過去。

再度醒來是被人拍醒的。是姐姐。

“我累死了。你倒是開心?!苯憬憷涞卣f。

國子習慣了她的態(tài)度,揉揉眼睛說:“你下班了嗎?我想回家?!?/p>

“現(xiàn)在又想回家了?在外面瘋一天?!?/p>

想到回家又要三個人擠一間屋,國子重新開始郁悶。姐姐帶她出去和媽媽桑打招呼,說今天麻煩您了。媽媽桑笑瞇瞇地說,下次再來玩吧。國子默默鞠了個躬。

電子表顯示,她們來到街上是兩點三十五分。路邊一溜等客的出租車。有那么多的人在外面花錢到現(xiàn)在嗎?國子不理解大人們的想法。錢多得用不完?為什么不能好好在自己家待著?你們的家想必是安定的堡壘,不會有上廁所從不關門的不速之客。

路過稻荷神社,姐姐爬上臺階,到神龕前扔錢祝禱。夜里拍掌的聲音格外響。國子隔開幾步,站在鳥居底下候著。鳥居兩側各有一只石狐,上揚的眼角在燈籠的黃光中顯得妖異。

阿廣最新的角色是狐。川美的收銀臺擺著新劇的宣傳單頁,應該是姐姐放過去的。傳單上的阿廣戴著紅白兩色的狐面具,身穿建筑工人的深藍色工作服??唇榻B,又是一部讓人云里霧里的實驗性話劇。

回到家,房間是空的。阿廣像狐一樣來去匆匆。國子暗自松了口氣。姐姐把放內(nèi)衣的抽屜拉出來搜了一遍,尖聲叫道:“他把錢拿走了!交房租的錢!我出門的時候給了他兩萬,他怎么還不知足!”

國子想說,誰讓你不藏好呢?這時,她的胳膊被緊緊抓住了,整個人被搖來晃去。姐姐朝她吼:“你不該出門的!你如果在家——”她用力掙脫束縛,嚷回去:“我在家他還不是照樣拿!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姐姐彎腰伏在地上,以手捂臉。國子以為她在哭,小心地伸手觸碰她的肩。姐姐忽然坐直了,看著她說:“你去看看冰箱里還有啤酒嗎?要是那家伙把酒喝完了,我要殺了他!”

啤酒罐在冷藏室排列成行。阿廣不僅買了新的啤酒,還做了大麥茶冰著。該算是他的體貼還是心計?國子給姐姐拿了罐啤酒,自己倒了杯大麥茶。為了省電沒開空調(diào),褪去了熱意的風,從通往陽臺的落地紗窗一絲絲地滲進來。

“川美的那個奈醬……會到你店里上班嗎?媽媽桑邀請她來著?!?/p>

“管她呢。我現(xiàn)在有更重大的事情要操心?!苯憬愫戎【?,含混地說。指的是下個月的房租。

阿廣離開后的第二天上午,國子從無夢的睡眠中醒來,發(fā)現(xiàn)家里只剩自己。她暗自一驚,從枕頭支起半個身子,借著窗簾透進來的光線眺望空曠的房間。姐姐不會和媽媽一樣消失了吧?

姐姐那邊的被褥凌亂。昨晚喝空的兩只啤酒罐不見了,空氣中仍有微酸的發(fā)酵味兒。

看到枕頭上的留條,國子松了口氣。用的是從日記本撕下來的細方格。姐姐標志性的圓體字。你自己吃午飯。一枚五百日元硬幣壓在紙上??梢匀コ岳?,或者走遠些,有家店的午市套餐也只要五百。國子想,姐姐到底去哪兒了?找微貸公司借錢,還是去找阿廣?兩種選擇說不出哪個更糟。要讓她選,早該不搭理阿廣才對。

洗漱完畢,她去了川美。十一點剛過,店里沒有客人。坐在收銀臺后面的是奈醬??匆娝?,奈醬一笑。那是個同謀的笑,盡管她們并未共同謀劃什么。

“你姐怎么沒一起來?”

“她在睡?!眹尤鲋e道。

“今天吃什么?”

國子攤開掌心給她看。意思是,我不夠一百,你看著辦。

奈醬說:“你留著買零食好了。我來給你做個炒飯?!?/p>

國子這才注意到,平時像被圈養(yǎng)的熊那樣待在廚房里的男人不見蹤影。“你們廚師辭職了?”

“買樂透。說不定順便溜去打小鋼珠。今天沒人管他,我們老板旅游去了。唉,也不招個人,我已經(jīng)一周多沒有休息?!?/p>

附近的餐館基本上每周歇業(yè)一天,大多是星期天。唯有這家中餐館格外勤勉,一周七天從上午十點半開到晚上十點。記憶中,最多的時候有兩個打工的。也許因為奈醬一個人能干兩個人的活兒,才沒有招新人。月光酒吧的媽媽桑想讓奈醬去她那里工作,也是看中她特別能吃苦嗎?有點想問她會不會跳槽,國子最終只說:“這家店現(xiàn)在是你一個人的啦?!?/p>

奈醬撲哧一笑:“要真是這樣就好了,賺到的錢都是我的?!?/p>

國子心頭有什么動了一下,像小動物的爪子在撓。

炒飯很快做好了。不同于以前奶奶做的香腸炒飯,配料是雞蛋和肉末。國子辨認出來,分別是蛋花湯和麻婆豆腐的材料。她幾乎沒怎么咀嚼就把油汪汪的飯粒吞咽下去,是真的餓了。上學雖然有各種煩心事,至少能吃上營養(yǎng)平衡的午飯。姐姐從來沒讓她拖欠過給學校的餐費。以前媽媽還在的時候,念高中的姐姐每天從家里帶三明治作為午餐。說是三明治,其實就是超市臨期打折的切片面包夾上荷包蛋和沙拉醬。國子一直以為三明治就長那樣。和北原見面那天,他講了一大堆話,接著像是忽然想起來似的,問她要不要吃點什么。菜單上有俱樂部三明治。切成三角形的面包去掉了面包皮,白生生的,和北原的膚色相近。面包之間是兩條細線,綠色和白色。她放進嘴里才發(fā)現(xiàn),綠的是黃瓜,白的是奶酪。那味道過于優(yōu)雅淡泊,她連吃了三塊才回過味兒來。挺好吃。

想到北原,不免想起他關于俳會的邀約。這個月底在鐮倉,正好還沒開學。如果不算上北原,她沒見過其他寫俳句的人。都是些怎樣的人呢?并非不好奇。問題是,她沒錢買火車票。北原一個字也沒提路費的事,大概在他那個裝滿了詩情畫意的腦袋里,根本想不到會有人去不起鐮倉。畢竟又不是京都那樣遙遠的地方。

“我可以用店里的電話嗎?”喝完榨菜蛋湯,她問奈醬。獲得同意,她給末廣誠打了個電話,問他今天有沒有時間見面。他說下午要去補習班,放學后沒問題。約在她家附近的小公園。放下電話,她注意到奈醬的視線。

“男朋友?”

又來了。國子想,好像和我很熟的樣子,明明我們剛認識?!爸皇莻€同學……你來日本是為了攢錢嗎?”

“其實不是。追根溯源,是因為我交了個壞男朋友。”

奈醬顯然不是第一次講“壞男朋友”的故事。她敘述的時候相當平靜,也沒有過多的渲染。她說,認識那個人的時候,我剛大學畢業(yè)。

居然是大學生。國子有些訝異。按她的認知,念大學期間在餐館打工很常見,等到大學畢業(yè),人們會在公司上班。

繼續(xù)聽下去,國子明白了,在中國的奈醬確實是公司職員??傊?,奈醬畢業(yè)后沒有像她的大多數(shù)同學那樣當老師,嫌老師工資低。奈醬在公司的工作不太忙,晚上常去網(wǎng)絡聊天室,和陌生人說話。和那個男人就是在聊天室認識的。他和奈醬的距離不算遠,坐大巴一個多小時。相熟后,他們經(jīng)常見面,因為男人比較忙,多數(shù)是奈醬去他的城市。

再后來,就像許多戀人之間會有的情況,他們分開了。是奈醬提出的。男朋友有很強的控制欲,她漸漸感到窒息,也不想按照他的要求,辭職去他那邊。

“他不斷打電話過來,到我上班的公司、我家。爸媽在我小時候離的婚。我爸又結婚了,我和奶奶住。我奶奶年紀大了,他也不知道對老人家客氣點,上來就說,你孫女是個壞女人!”奈醬嘆了口氣。

“不能換個號碼?”國子問。

“我的確把家里的電話號碼改了,公司沒法改啊。他三番五次地騷擾,同事們看我的眼神都不對了。實在沒法待,我就辭了職。我奶奶拿她養(yǎng)老的錢給我找了個中介,讓我來東京讀語言學校。其實就是借著念書的名頭過來打工。周圍不少人這樣做?!?/p>

“哦。”

國子不知道該怎么接話。我姐姐也有個壞男朋友,也許比你從前那個更糟。不過,說出來也不會讓現(xiàn)實動搖半分。她問奈醬:“你能借我點錢嗎?我要買學校規(guī)定的輔導材料?!?/p>

“要多少?”

“兩千?!?/p>

她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沒想到奈醬立即從牛仔褲后袋摸出折疊的紙鈔,展開來,給她兩張。國子是第一次見到不用錢包的人。上次奈醬送她去姐姐店里,空著手沒帶包,鑰匙往兜里一塞。

廚師從后門回了廚房。吃飯的客人陸續(xù)來了。國子往門外走,奈醬大聲說“謝謝”,顯得訓練有素。國子回頭喊道:“多謝款待!”

她到公園的時候,末廣誠已經(jīng)坐在長椅上。他給她帶了一盒混合果汁。紙盒上寫著,有你一天需要的維生素。她把吸管捅進貼了層錫箔的孔洞。果汁喝起來黏稠,略咸,像血。有一次在什么雜志上看過,這一類商品會先經(jīng)過市場調(diào)查,讓消費者試喝,綜合意見,作出調(diào)整。所以要么是自己的味覺出了問題,要么是多數(shù)消費者喜歡血一樣的果汁。

她感覺到旁邊的男孩落在自己側臉的視線。他們在學校里不交談,沒人知道誠是她死心塌地的愛慕者。他很少主動約她。一方面是膽怯,一方面是沒時間。他家里一心盼著他能考上排名靠前的私立高中,安排了補習班和家教。不難預見,高中他們將會分道揚鑣。她只有國文的分數(shù)高,其他科目成績平平。

“你上次和編輯見面,怎么樣?”誠開口說道??礃幼樱@句話在他心頭壓了有一陣了。

“什么怎么樣?”

“就是……向你約稿嗎?”

“你想多了?!?/p>

誠是唯一知道她報名參賽和獲獎的人。若追根溯源,她參賽是因為他。某天放學后,他等在她家附近,遞給她一份刊有征文啟事的報紙。一等獎三十萬日元。她未加思索就從舊作當中找了合適的寄去。遺憾的是大獎沒落到她的頭上,給了一個秋田縣的老太太。優(yōu)秀獎是一支鋼筆,和北原見面的時候拿到了。她不懂牌子,問了誠,并認真地考慮,要不要把鋼筆送去當鋪。不過,那畢竟是她以自己的能力賺到的第一件東西。她尚未下決心放棄。

她吮吸最后的果汁,紙盒縮起來,發(fā)出吱吱聲。這個公園沒有沙坑和滑梯,所以很少有帶孩子過來的年輕母親,三條長椅經(jīng)常被吸煙吃便當打游戲發(fā)呆的上班族占據(jù)。這會兒除了他倆,只有一個男人隔開一截坐在最靠里的長椅上,泛著青筋的手臂交錯在胸前,閉眼打盹。那人裹著花頭巾,身上是灰T恤,卡其色外套纏在腰間,闊腿長褲底下是黑色分趾鞋。褲子和鞋子彰顯職業(yè)。鳶職人。建筑工地的高空作業(yè)人員。愛麗絲有個??褪枪さ氐男☆^頭。形容枯槁的瘦子。有一次她和姐姐在店里,瘦子對媽媽說,你家兩個都是女兒,要是兒子,可以到我的工地干活,我一定會照顧好。女兒嘛……他咧開嘴角說,總有活路。

國子那時還是個小學生,工頭不懷好意的笑印在腦海深處,不曾淡卻。

她起身去扔紙盒,回來的時候瞟一眼鳶職人粗壯的胳膊,又看向誠的短袖探出的細細的臂膀。她莫名地羨慕他們?;饣蛘咚雷x書,他們的活路是看得見摸得著的,不像她。

“我有件事需要你幫忙?!彼痈吲R下地對誠說,“邊走邊談吧?!?/p>

誠乖乖起身,跟著她走出公園。這片老住宅區(qū)的巷子藏著若干店家,隨著黃昏降臨,空氣被染上了高湯和燒烤的氣味。途中遇到幾個人,騎車的走路的,沒人關注初中生模樣的少年少女的談話。

“要做的話就得趁今天。”她解釋說,“萬一川美的女店主明天就回來上班了呢。他們店的廚師愛溜班,過了九點,他不會留在店里。廚房有道后門,我可以從那里先判斷情況。只要廚師不在,店里就只有一個店員。放心,是女的,看起來也沒什么戰(zhàn)斗力。你需要做的只是戴上這個,用刀子嚇唬她,讓她把收銀機里的錢交出來?!?/p>

她把斜背的挎包拉到身前,掀開蓋子給他看里面的東西。她自己也說不清,計劃是在問奈醬借錢之前還是之后成形的。奈醬的兩千加上姐姐給的五百,往返鐮倉應該夠了。可她想要的不是和其他寫俳句的人見面。從川美出來,她去了一站地之外的食雜店。小學時候常去光顧,店里有零食玩具文具日用品,想得到的都有。她沒費什么力氣就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也就是此刻她給誠看的薄薄的塑料制品。

狐面具。

“可是……”誠欲言又止。

“那家店沒有監(jiān)控。再說我們的重點不是搶劫。等你離開,我會裝作正好去他們店里。那個店員肯定很慌,我會問她發(fā)生了什么,然后勸她報警。我姐的男朋友演戲的道具,和這個一模一樣。店里放著傳單呢,上面有那家伙戴面具的照片,她一定看過。”

誠悶悶地說:“我和你姐的男朋友,身材差太遠了吧?那可是大人。”

她一笑:“可巧了,他和你很像。不管是身高,還是胖瘦?!?/p>

國子計劃九點執(zhí)行搶劫。還有三個多小時,她領著誠去圖書館打發(fā)時間。為此,誠對家里撒了謊,說補習班臨時調(diào)課,下周的某節(jié)課挪到今晚。

等時間臨近,到川美的后門往里一看,廚師走了,店內(nèi)空曠,電視機開得比平時響。國子想,奈醬此時一定正開心呢,像家長不在的小孩。她忍不住有些微抱歉,為接下來必須完成的事。對奈醬來說,無論是短暫的獨處,還是擁有這家店的幻覺,都將被持刀戴狐面具的搶劫者打破。

國子努力回想媽媽離開的那天,借此讓決心變得穩(wěn)固。那是個尋常的夏日,對,比現(xiàn)在早一個月,她還沒放暑假。早上醒來,一身黏膩的汗。電風扇不知什么時候停了。要到兵荒馬亂的一天過完,她和姐姐才會發(fā)現(xiàn),風扇壞掉了。簡直就像它偏偏選了媽媽走掉的日子自殺。

最初的慌亂過去后,姐妹倆有過一番討論。姑姑肯定不愿收留她們。岡山早已不是故鄉(xiāng),還不如留在東京。不過,真正替她們作決定的,是在媽媽離開的第二天來敲門的黑崎。估計是愛麗絲的媽媽桑傳遞的消息。

國子沖誠做了個手勢,示意他跟著自己繞到前門,后者傻乎乎地站在離她一米多遠的地方,胸前是倒背的雙肩書包。拉鏈敞著,一伸手就能拿到擱在最上面的面具,側兜是國子從家里拿的柳葉形廚刀,插在塑料刀鞘里。

誠可能后悔了,不過沒表現(xiàn)出來。他按國子說的做了。戴上面具,進店,站在收銀臺前,舉刀恐嚇。國子站在川美和旁邊一間店之間不到半米的通道上,從側窗往里看。通道上沒有燈,夜色掩蓋了她的身形。而且收銀臺對著店的正面,她不在奈醬的視線范圍。

奈醬站起來,動作緩慢,像個夢游的人。奈醬的手被擋住了,只能從肩膀的動作猜測,她開了收銀機,從幾個抽屜拿錢。國子看到她把錢放在賬臺上。戴狐面具的人遲疑片刻,拿了錢就跑。

憋在胸腔里的一口氣被國子呼出來。奈醬緩緩坐了回去,視野內(nèi)只剩下收銀臺的輪廓,和店里的桌椅一樣是黑色的。按照約定,誠會騎車離開,把東西帶回家藏好,他們明天再見面。她在心里數(shù)到一百,繞到店的正面,推門進去。

收銀臺毫無動靜,她站在邊上往里看。女人趴著,馬尾辮垂在脖子的一側,姿態(tài)如同上課打瞌睡的學生。她喊了聲“奈醬”,女人動了一下,抬起頭。對上一雙被淚水浸泡的眼睛,國子吃了一驚。她知道奈醬會害怕,可沒想到會直接嚇哭了。

“怎么了?”

“沒什么?!蹦吾u擦掉淚,沖她擠出一個歪斜的笑?!澳悴粫丘I了吧,蛋炒飯這么不頂飽?”

和預想的不一樣。不該是這樣啊。她執(zhí)拗地問:“你為什么哭?”

“沒什么,想起一些事。你今天又不想回家?”

她搖頭。奈醬說:“你等我一下?!?/p>

接下來的情形恍如昨天的重演。她坐在角落里等奈醬打掃,倆人一起出門,奈醬用鑰匙鎖了門。她一直在等奈醬主動提被打劫的事,然而對方始終沒開口。她的焦急逐漸膨脹,轉為憤怒。奈醬真蠢,到底在想什么?難道沒發(fā)現(xiàn)搶劫犯和話劇海報那人同樣的打扮嗎?她知道,警察沒那么傻,不會就此以為阿廣是搶劫犯??芍灰吾u報警,警察免不了把那家伙喊去問話,順利的話,說不定還能讓他丟了角色。這是對他拿走她們的房租的懲罰。

可是,奈醬表現(xiàn)得就像打算默默扛下店里的損失。國子被一路送回老舊公寓二樓最邊上的家,奈醬看著她開門進去,轉身離開。

關了門,國子沒開燈也沒換拖鞋,背靠著門在玄關蹲下,曳出一聲嘆息。

大人們一個個的都在想些什么?媽媽,姐姐,還有奈醬,都讓她搞不懂。

心里像是梗著一團,這感覺似曾相識。她把腦袋埋在膝蓋上,直到小腿開始傳來針扎似的麻木。對了,此刻的茫然,以前也遇到過。

媽媽走后的第二天,姐姐讓她留下看家,和黑崎一道出門?;貋淼臅r候,姐姐帶了冰激凌。比平時媽媽買的品種高級。姐姐說,你不用管,你繼續(xù)念書。

前幾天,姐姐被人打了。姐姐回家后用毛巾裹了冰塊冷敷,一邊從嘴里吸氣,一邊用紙巾擦鼻涕和眼淚。國子在裝睡,因為不知該怎么面對姐姐。

總是如此。她無比痛切地意識到,自己只是個孩子。幼小無用。

*

8月14日

黑崎這個混蛋。

我的腦子里仿佛煮了一鍋咖喱,沸騰的泡沫全是罵人的話?;斓?。狗屎。要殺了你。但我知道,面對他的時候,我一個字也沒勇氣說出口。

洗澡時照了鏡子,哭過的眼睛還有點腫,除此以外便看不出我昨晚有多慘。淤青都在鎖骨以下?,F(xiàn)在還覺得想吐。黑崎的殘暴避開了臉。用他的話說,怎么可以損害重要的商品呢。即便在挨打的當時,比起疼痛,我感到更多的是屈辱。

手機上有他發(fā)來的郵件。今天送你上班。后面跟了個愛心。

這算是撫慰,還是為了確認他的所有權?我苦笑起來。書桌挨著墻的內(nèi)沿豎排著國子的課本。筆筒里有鉛筆和美工刀。旁邊是以前媽媽打小鋼珠贏來的企鵝布偶。那一塊空間異常整潔,像是從什么外太空降落到這個家的微型宇宙飛船。

妹妹在廁所里一直不出來。我喊,你便秘了?她不應。這丫頭越來越古怪了。

要沒有妹妹,我可能真的跑了。像媽媽那樣,扔下一切。

8月16日

昨晚,妹妹來了店里。

另一個奈醬送她來的。這樣寫有些奇怪。她是個中國人,名字和我一樣。

結果阿廣只待了一晚就走了。男人都一樣。錢第一,情第二。不,說到底,男人的情和女人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我好累。不想去工作。

8月17日

剛起床,接著寫昨天的日記。

二十號就得交房租,沒辦法,我去找媽媽桑,問她能否預支下個月的工資。以前試過一次,被拒絕了。現(xiàn)在好歹也在月光工作了兩年,也許她的態(tài)度能有所松動。

我又是鞠躬又是低聲下氣,她倒好,悠哉地點了一支煙,扯出五毫米的笑容說,聽黑崎講,你打算跳槽來著。

所以這世上就沒有不透風的墻。我去另一間店面試的事,黑崎很快就知道了。他還告訴了媽媽桑,他們本來就是一伙的。我在店里的工資和獎金,媽媽桑每次直接把大頭給了黑崎,只給我留點基本生活費。原本想著換一家店,自主支配的錢能多些,又不是打算賴賬不還。黑崎根本不聽我的解釋。

媽媽桑又說,我當初可是好心才收留你。你剛來的時候會什么?倒個酒都倒不好,話也不會接。你現(xiàn)在的專業(yè)素養(yǎng),都是我一手培養(yǎng)的。

我說,我真的特別感激您。跳槽的想法是我一時糊涂,以后絕不會有。

費了好大的勁,她終于松動了,答應預支給我五萬。休息室里沒有桌子,我坐在沙發(fā)上,往膝蓋墊了本菜單寫借條,媽媽桑又說,對了,另一個奈醬,你和她挺熟的不是嗎,你問問她要不要來我們店,待遇從優(yōu)。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川美的那個。我和那人也就是聊過幾回,談不上有多熟。不管熟不熟,讓我勸人來這里工作,我可開不了口。念頭在心里滾了幾滾,我說“好”。

意外的是,晚上十點不到,那個奈醬又來了,是來找我的。媽媽桑去其他店串門了,瞳和廣美有客人,我正好閑著,把她帶進休息室。她顯得憔悴,一開口就說,救救我。我嚇了一跳。經(jīng)過一番問答,總算搞清楚了,她今天在店里遇到了搶劫。她把搶劫者的模樣講了一遍,我越聽越心驚。聽起來很像阿廣,無論是身形,還是那個莫名其妙的面具。要說有人正好戴了同樣的面具搶劫,像他那么細瘦的男人可不多。把新劇的傳單放到川美的時候,我還炫耀地跟她講過,這是我男朋友。她不會不記得吧?現(xiàn)在來找我說這些,是什么意思?

她像是根本沒注意到我的表情,自顧說,老板這幾天不在,只要偷偷補上空,不讓發(fā)現(xiàn)就行,不然就糟了。

按理我該問她,為什么不報警?可我問不出口。

腦子里拼命回憶白天去找阿廣的情形。我本來想好了,要讓他把拿走的錢吐出來??墒且豢吹剿?,之前的想法就煙消云散了。我們久違地約了個會。說是約會,其實也就是去游戲房打游戲,然后在家庭餐廳吃了飯。他晚上有排練,我坐地鐵回來上班。現(xiàn)在回想,說不定他是在撒謊。實際上他跑去川美了……不過,搶劫可不像他干得出的事……

我聽見自己問,你需要多少?

她想了一下才說,被拿走四萬多,因為不光是一天的營業(yè)額,還有準備金。

我把還沒焐熱的五張鈔票抽出四張給她,說,我只能幫你這么多了。

她抓住我的手,說,謝謝,你真是我的恩人。我回頭一定還給你。

我想起媽媽桑的囑托,狠狠心問她,對了,你要不要來我們店工作啊,收入肯定比你在川美強。

她彎起眼睛說,謝謝你為我考慮,不過,還是算了。

反正媽媽桑不在,我送她下樓。走到樓道口才發(fā)現(xiàn),下雨了。我問她有沒有傘,她說,不要緊,就幾步路。她就像感覺不到雨點似的慢悠悠地走了,我看了一會兒她的背影。之前在電梯里的時候,她說了一句奇怪的話。

——奈醬啊,我有句忠告,只有硬心腸的人,才能活下去。

下面是今天的日記。

做好人還是有好報的。國子說她的俳句拿了一個獎,獎金三萬。我問她需要給銀行賬號嗎?她說下午去報社領,不用我陪。一高興,中午我?guī)コ粤琐狋~飯,用的是昨天剩下的一萬。有了獎金的三萬,再問微貸借點錢,就能補上房租的缺口。和廣美一樣,我現(xiàn)在也有點債多不愁的架勢了。

*

陶夏開門進屋,咖喱味兒撲面而來,她皺了下鼻子。她到浴室拿了毛巾,擦去頭發(fā)上的雨水,打開冰箱拿水喝。不出所料,冷藏室里赫然躺著大樂扣盒子,透過塑料可以看到褐色的內(nèi)容,蠻橫的香料味直往鼻子里灌。不知是兩名室友當中的誰做的??赡苁乔倜溃杉o很少做飯。琴美和由紀都不是真名,那兩人來自湖南和廣西,分別在正骨院和面包工廠打工。由紀常帶沒切過的整條吐司回來,原味的、紅豆的、全麥的,各個口味吃起來沒什么區(qū)別,一股大工業(yè)流水線味兒。按理陶夏也可以從店里帶吃的回家,她一次也沒帶過。犯不著討好琴美和由紀,反正她在這里不會待很久。

今天是八月十六日星期三,明天趙姐就回來了。和伊藤去伊豆,一泊二食。上周,趙姐講起旅游的計劃,語氣像個快活的小姑娘,眼角的笑紋掛不住粉,像開裂的旱地。陶夏故作難色道,哎,那我不是要一個人看店了?趙姐說,有強哥在,哪里是一個人。

廚師強哥據(jù)說是伊藤的什么親戚。趙姐在的時候,他尚且常常溜班,不難預想,老板不在,午飯晚飯的時段他能待在廚房就不錯了。

陶夏笑瞇瞇地應道,也是哦。

那是閃電降臨的瞬間。陶夏的大腦如同曠野,平日里天高云闊,一無所想。靈感來臨時,大片的烏云簇擁著堆滿天空,閃電縱貫,像河流,像血管,將天與地連為一體。她的笑容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被光明的前景照亮。

趙姐說,奈醬啊,你平時也該多笑,你不笑的時候顯得苦相。

陶夏先把自己房間的落地窗打開,留了紗窗,讓淤積一天的熱氣散出去,然后進浴室準備洗澡。浴缸下水口堆著不知是誰的長發(fā),她用紙巾墊著手,把頭發(fā)拽出來扔掉。要在平時,這會讓她心情惡劣,今天她毫不在意。

開了花灑,等水熱了,她小心地邁進浴缸。日本的浴缸深得很,進出費力。三居室每人一間,廚浴合用,沒人用浴缸泡澡,都只是淋浴。浴室墻壁的防水貼面泛黃,天花板接縫處有黑色的霉斑,馬桶抽水的聲音大得像重型卡車開過。但對陶夏來說,有地方睡覺,有熱水澡,還有單獨的房間,算得上奢侈。像她這樣簽證過期的“黑戶”,能租到房子就該慶幸。整棟公寓樓屬于一間公司,據(jù)說老板是伊藤的熟人,也是混社會的。對房客的要求不嚴,樓里的居民大多是在日本打工的外國人。

陶夏裹著浴巾從水汽蒸騰的浴室出來,熱得像煮過的蝦。房間里沒有空調(diào),只有擺在地上的電扇。明天她就能脫離這一切了。這個念頭讓她感到踏實,忘了炎熱。她換上當睡衣的舊T恤,在剝掉了床單的空蕩蕩的床墊上躺下。上一個住處是男友的,那人喝醉了打人,她離開的時候只帶了少許衣物,像欠債夜逃的人。入住的時候買了床墊和折疊矮桌,擺在地上,算是有了基本的家具。后來慢慢添置了電扇炒鍋杯子等雜物。身外物扔下就行。她的行李已經(jīng)收好了,明天一拿到錢就走。

剛到川美的時候,陶夏只求一份安定。趙姐嘴上說要找新的小時工,一直沒找。打黑工的人有的是被欺壓得更厲害的例子,陶夏并不在意。要說她怎么會改變想法,把趙姐當作肥羊,只能說,是對方先散發(fā)出可食用的氣息。第一個月快要過完的時候,她掌握了店里的某種規(guī)律。每到星期四,伊藤店里的人會送錢過來,趙姐將其鎖在一個帶提手的便攜式錢箱里,如此四次,到了月底,有人來取走錢箱,第二天送回。老式錢箱沒有密碼鎖,用鑰匙就能開。取錢的那伙人想必擁有同樣的鑰匙。伊藤的麻將館的客人看著寒酸,從他們身上賺不到多少錢,陶夏和強哥聊天,順便套話,搞懂了,伊藤是幫放債的大佬收債的,收到的錢不放在店里,每周轉移,是為了防止警察上門。伊藤原籍四川,姓什么不知道,強哥喊他“三叔”。他娶了個日本女人,改成妻子的姓。仿佛是為了表示不忘本,找了老鄉(xiāng)趙鳳珍作為情人,還資助她開了川菜館。強哥說,三叔還有別人,小四小五,趙姐不哭不鬧,是因為流水從她這里過。女人就是傻,她以為這些錢是三叔對她沒變心的證明,不就是轉個手嗎?好比一只鴨子,大佬吃肉,三叔啃點鴨翅膀鴨腳掌,她只聞到鴨毛腥,一口吃不到。

陶夏仔細觀察趙姐放鑰匙的習慣,認為有隙可乘。她遲遲沒下定決心,直到趙姐說要把店交給她一整天。靈感疾如閃電。她想,重點不是鑰匙,是錢箱。

她提前上網(wǎng)選了同樣款式的錢箱,二手貨,新舊成色差不多,附帶一式兩把鑰匙。指定星期三送到。賣家挺靠譜,上午,貨來了。一如她的預期,開店后不見強哥,估計要到飯點才會姍姍來遲。紙箱里是厚厚的起泡紙,用膠帶固定,她拆了幾分鐘,終于露出鐵灰色的金屬箱。如果不把兩只錢箱放在一起,光看一個,很難注意到被調(diào)了包。陶夏撫摸冰冷的金屬外殼,感覺到掌心微汗,不是拆包裝熱的,而是激動的。

不知是伊藤還是那邊大老板的主意,趙姐他們?nèi)ヂ糜吻?,雖然還沒到月底,有人來拿過錢,此刻箱子是空的。不過沒關系,這周四也就是明天,會有新的款子進來。送錢的總是那兩個人之一,寸頭或黃毛,一般選擇午飯后店里比較空的時候出現(xiàn),趙姐每次像個長輩似的,問人吃了沒,有時讓其坐下吃一頓。只要在那之前從趙姐包里拿出海豚鑰匙圈,把鑰匙換掉就行。以趙姐的智商,不會發(fā)現(xiàn)錢箱本身被調(diào)了包。而且她對陶夏很放心,經(jīng)常不等打烊就走了。陶夏握著兩把鑰匙想,我會站好最后一班崗。

陶夏把買的錢箱和外包裝分別放在收銀臺底下,剛把舊錢箱塞進廚房櫥柜的角落,國子來了店里。因為心情正好,她請小姑娘吃了蛋炒飯。小姑娘要借錢,她也爽快地應了。雖然肯定來不及等對方還,以后也不會再見。小姑娘像是有個男朋友,借用店里的電話,和人約時間。陶夏和她聊天,直到有新的客人進來。陶夏說,今天是特別菜單,蛋炒飯。客人顯得茫然,這時強哥終于回來了,陶夏便改口道,開玩笑的,您要點什么?

兩點半,店里空了,強哥又走了。陶夏想把紙箱和泡沫紙扔掉,接著想起,今天不是指定的紙品回收日。附近的公園倒是有垃圾桶,不過那里白天常有溜班休息的上班族,扔大垃圾太顯眼。她打算等五點以后沒什么人再去。

也是巧,她拎著包裝過去,正好撞見國子和她的小男朋友。當時她離公園十幾步,見那兩人從里面出來,不由得稍作停頓。等她處理完累贅,離開公園,少年少女尚未走遠,肩并肩說著什么。黃昏的光線和窄巷的風景,讓他們的背影如同日劇的畫面。

陶夏想,國子有點像我小時候。

那種疏離、自以為是,和大人之間的距離感,少女時期的陶夏分明也有過。

很快她將意識到自己的錯誤。那就是個小白眼狼,犯不著對她好。和自己根本也不像。她完美的計劃差點就被三流搶劫犯給打破了。

離關店還有一個小時,進來一個戴面具的家伙。陶夏立刻從T恤仔褲的搭配認出來,是下午和國子一道的男生。

她感到可笑,更可笑的是,她還是慌了神,大廈將傾的預感。她把收銀機里一萬、五千和一千的紙幣全抽出來給對方,目睹他倉皇離去,全身的力氣倏然消失,不由得坐下來,往桌上一趴。就像拉動了老式彈球游戲機的開關,球彈出,進入軌道,擊打計分板,撞亮一連串的彩燈,但壓根兒沒法控制球的最后走向。如果趙姐回來發(fā)現(xiàn)收銀機的錢沒了,陶夏真是有嘴也說不清。她說是搶劫,萬一趙姐不信,以為她是監(jiān)守自盜呢?作為一個簽證過期的人,她也沒法立即報警。

門開了,有人進來,是國子。一開始,陶夏沒搞懂對方的邏輯,打一棒子給一甜棗?還是說,拙劣的搶劫布局,只是這個女孩為了進一步接近自己而做的鋪墊?如果是那樣,該是多孤單的一個孩子?陶夏想起自己當鑰匙兒童的那些年,回到連灰塵也靜悄悄的家,從櫥柜里拿出冷飯,用熱水泡了,倒幾滴醬油,扒拉下肚就是一頓。稍微大一些,她學會了做蛋炒飯。裹著油混著雞蛋碎片的飯粒,是那么美妙。

她對國子講的故事不完全屬實。她沒念過大學,初中畢業(yè)就開始輾轉打工。她確實交過網(wǎng)上認識的男朋友。她精心選擇對象,找的都是那種念完大學但腦子不好使的男人。她編了很多故事,從他們那里獲取金錢。男人很好騙,若干照片,每天的短信問候,幾個電話,他們就產(chǎn)生了戀愛的錯覺。

她又何嘗不在錯覺當中?她以為自己走在一條男人的奉獻鋪就的大道上。其實腳下哪有路,根本是高空鋼絲。遇到某個人,她動了真情。不僅見了面,還上了床。因為是異地,在一起的時間有限,她的情緒因?qū)Ψ狡鹌鹇渎洹K堵焚M去看他,吃飯開房,也不肯讓對方付賬。她想,這就是愛吧。

過了半年多,她發(fā)現(xiàn),那人是個有婦之夫。

打電話到公司騷擾,是她采取的一系列報復的開端。最后那人被她搞怕了,賠了一筆錢。她用那筆錢來了日本。語言班只去了報到的前兩天,她先找了家韓國人開的餐館打工,畢竟和他們沒有語言障礙。重新?lián)炱饑鴥?nèi)初中學過的日語,一半靠電視,一半靠男朋友。第一個男朋友是在日朝鮮族。第二個是在日韓國人,經(jīng)濟條件不錯,然而慣用暴力,讓她最終不堪忍受。她有時想起被拋在遙遠身后的舊愛,不帶隱痛。所有的經(jīng)歷不過是落下的雪,雪總有融化的時候,她是藏在雪下的草根,轉年又能冒頭吹風曬太陽。

經(jīng)歷拙劣的搶劫,陶夏的雙眼因哭泣而酸脹。她撐起眼皮,盯視名叫矢口國子的少女。她一度以為少女和從前的自己相像,如今看來又是錯覺。國子毫不遲疑地策劃搶劫,過后來噓寒問暖,她可做不到。她猜不到少女的意圖,只覺狼狽,咬了后槽牙暗想,這筆錢我不是拿不出來,但我憑什么為你買單?我自有地方拿回來。

關店后,她去找了國子的姐姐。

向矢口夏講述被搶的經(jīng)過,她注意到,另一個奈醬的表情透出切身的慌亂,有點古怪。難道做姐姐的知道妹妹和同學伙同起來做壞事?終于,她滯后地反應過來,那個古怪的面具——

細長的眼尾翹起,嘴巴是紅色的弧線,耳朵也是紅色的。像貓和鬼的混合體。陶夏不熟悉日本的文化符號,不知道那是狐面具。川美的收銀臺上擺著若干宣傳單頁,附近街區(qū)的美食地圖、小劇場話劇、夜總會、咖啡館。能放在店里的,要么是伊藤的關系戶,要么是趙姐的熟人。陶夏的日語讀寫不行,只認識平假名,片假名靠猜,日漢字也念不出,形同半文盲,所以她對印了字的紙漠不關心,也沒記住矢口夏拿來的傳單是個什么劇。對傳單上的照片,總算還有模糊的印象。那個面具……對!是一樣的。

矢口夏說過,那是她男朋友的戲。趙姐說,那個奈醬迷她男朋友迷得不行。還說,奈醬,你們都叫奈醬,你可不要像她。男人都靠不住。

陶夏想笑。所以矢口夏的男朋友是和國子一起的那個一看就未成年的男孩?還被那么小的丫頭片子慫恿了搶劫?矢口夏的男人運,看起來比自己還要糟糕得多。

很難不想起前幾天的經(jīng)歷。她像往常一樣關了店往家走,路過銀行旁邊的樓——那時她還不知道另一個奈醬工作的店就在樓上,只知道那棟五層樓里塞滿了店鋪,外墻掛著一串燈箱,白天不起眼,晚上像一排月亮——看見一個男的在打女人。女的不知是喝醉了還是放棄了抵抗,坐在地上,被對方揪著領口拉起來,又一腳踢翻。女人的無袖連衣裙閃著銀光,盡管是夏天的夜晚,裸露的大腿小腿和腳踝看著讓人感到冷。不,也許是自己挨打的記憶讓陶夏泛起寒意。二月的一天,她穿著睡衣褲和襪子奪門而出,在樓下徘徊了十幾分鐘,又哀哀地回去懇求對方。陶夏毫不停留地走了過去。怎么也輪不到她一個外國人,又是弱女子多管閑事。回到家,冰箱里的瓶裝水空了。陶夏懷疑是室友們偷喝了,有點煩躁。她重新出門,去便利店,買了水和冰激凌。她喜歡夏天在空調(diào)房間吃冷飲。比起家里,便利店足夠涼快。在靠窗的餐飲區(qū)用小勺吃冰激凌的時候,一個女人來到旁邊,雙手捧著咖啡紙杯,并不喝。女人在輕微地發(fā)抖。陶夏認出那是矢口夏,另一個奈醬,便打了個招呼。奈醬披了件小西裝,里面是閃銀的裙子,很眼熟。陶夏想,原來剛才是她。

陶夏打完招呼便尷尬地沉默,想快點吃完離開,沒想到對方主動聊了起來。矢口夏說,你是獨生女?陶夏點頭。那邊說,我有個妹妹,叫kuniko。她聰明、固執(zhí),像我爸。爸爸活著的時候沒告訴我們,妹妹的媽媽究竟是誰。妹妹被送到老家的時候兩歲多,小時候的事她肯定不記得了。再大一些,她整天跟在我后面,像個小尾巴。

她喝一口咖啡,繼續(xù)說,三年前,我?guī)е妹脕頄|京找媽媽。我可能做錯了,因為媽媽并不是她的媽媽。當面雖然沒講,我知道媽媽心里是不開心的。后來,媽媽走了。

如果不是有趙姐的八卦打底,陶夏差點以為“走了”指的是“過世”。用趙姐的話說,矢口夏命苦,為了給逃掉的母親還債,十八歲就當了陪酒女。平時那個奈醬來店里都是清爽的日常打扮,此刻她的假睫毛顫顫悠悠,紅唇泛著唇釉的油光,顯得成熟又疲憊。

“做姐姐,有時候,也有點累。不過,誰讓我是姐姐呢?!彼袷遣⒉黄诖障牡幕貞f完這句話,陷入沉思。陶夏吃完冰激凌,說了聲“再見”,她連睫毛都沒動彈。陶夏想,挨了打不用處理嗎?不過反正不關自己的事。

另一個奈醬雖然有著和自己相同的名字,陶夏從未在她身上產(chǎn)生面對國子的那種親近感。陶夏以為,是因為矢口夏有點蠢。不管是幫母親還債,還是照顧同父異母的妹妹,都是傻子做的事。此時為了把收銀機被劫的缺口補上,來問她“借錢”,并發(fā)現(xiàn)搶劫者是誰,陶夏感到奈醬的蠢讓她不適。奈醬看來也意識到男友做了什么,大概為了轉換話題,她開始一個勁地勸陶夏到月光上班,仿佛是真心為她好。陶夏自問尚未淪落到這般地步,何況,明天,只要到了明天,她就會有一大筆進賬,從此和這個地域這些人永別了。她注視奈醬不擅掩飾的細微表情,從惶惑、恐懼、憂心到勸告,感覺像在觀望一部音畫不同步的電影。直到奈醬陪著進了電梯,她意識到,那種無法解釋的錯位感,源自她再也無法回到從前的自己。很久以前,她和另一個奈醬一樣傻,她當時已經(jīng)是個熟練的網(wǎng)絡騙子,卻因為一場投入的戀愛崴了腳。

躺在床墊上聽著二手電扇搖頭的吱呀聲,陶夏掐斷了關于矢口姐妹的種種不合時宜的思緒,閉上眼。

她做了一個夢。

夢里,她是個小女孩,小學生或者初中生,梳著童花頭。她在一輛大巴上,她知道那是前往東京的夜行大巴。車上的乘客幾乎全在睡,她因為尿意醒過來,摸了摸安全帶,明知應該起身去靠近車門的廁所,身體懶得動彈。她轉過頭,旁邊靠走道的座位上,姐姐以扭曲的姿勢歪著腦袋,半張著嘴,醒來時估計會落枕。她從兩人之間的座位縫隙撿起掉落的旅行枕,掰著姐姐的腦袋,讓其枕上。

不知何時,她又睡著了。到底也沒去廁所。等她再次睜開眼,車停在一處休息站。身旁的座位空著。姐姐大概下去買東西和上廁所了。她伸了個懶腰,視線掠過行李架。

本該在那上面的姐姐的背包不見了。

姐姐扔下自己一個人走了?也不是沒有可能。對姐姐來說,自己想必是個大號的累贅。緊迫的尿意消失了,代之以心口的騷動。她不敢解開安全帶,坐在原位,一心一意地等姐姐回來,或不回來。

作者簡介

默音,小說作者,日本文學譯者。已出版小說《甲馬》《星在深淵中》《一字六十春》等。譯有《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京都的正常體溫》《青梅竹馬》《日日雜記》等。

責任編輯?杜?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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