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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織家(中篇小說)

2023-12-22 23:02:59任艷
北京文學(xué) 2023年12期
關(guān)鍵詞:女婿老頭老伴

焦老頭最近總是會做夢,夢見以前一起拉煤的那些人,夢見亡妻絮絮叨叨地說著些什么,那些聽不清的五壩話總是讓他忍不住地想罵上兩句,罵著罵著就把自己從夢里拽了回來。

他大口地喘著氣,試圖蓋過心臟猛烈跳動的回音,手心的汗也逐漸在黎明消失殆盡。喘了一會兒,焦老頭完全清醒過來了,在黑暗中摸索著用手抹了一把嘴角流下的口水,歲數(shù)大了,身體總是由不得他的控制。他睜開眼望向窗外,外面的天就像他身上的褪了色的舊棉襖,早已經(jīng)不是最初的黢黑,而是被手無數(shù)次揉洗后暗淡無光的灰色,一些地方還因為陳年的油漬和洗衣皂殘留的痕跡,泛出些許其他的顏色。他嘆了一口氣,又閉上了眼睛?,F(xiàn)在肯定不超過5點,起床也做不了什么,他只好繼續(xù)躺著,但是此時他再也睡不著了。

這幾個月,焦老頭一個人待在家里,孫子也去王莊上學(xué)了,而他的老伴也回了自己兒子家里,除了女兒秀秀偶爾匆匆忙忙趕來,帶走幾包家里種的菜,再也沒有一個人來看過他。

天不亮他是不能起床的,活了70多年,焦老頭還是不習(xí)慣長時間地開著燈。他把手放到自己的肚皮上,透過厚厚的棉襖感受著肚子里微弱的響動,昨天到底夢到了誰?他現(xiàn)在還活著嗎?他的兒子是娶了劉家的閨女嗎?他一邊回憶著剛才的夢,一邊極力在腦海中勾勒出這些人的樣子,歲數(shù)大了,他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想起這些人,也不知道在未來還能見到他們當中的幾個。不知不覺中,亡妻的身影竟也出現(xiàn)了,她在白茫茫的蒸汽中小心翼翼地拾著剛出鍋的饅頭,然后叉著腰喊他過去端饅頭。他一向不滿亡妻的大嗓門,恨不得讓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聽到自己家的事情。此刻,雖然意識到這只是個夢,他還是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唉,都是討債的?!闭f罷,他掙扎著坐了起來。

窗外的天逐漸亮了,像是擺脫了他身上那件老棉襖,漏出清澈的藍來。西北的冬天天亮得很晚,人們也起得晚,留給清晨的,只有一片死寂。幾個月前的早上,焦老頭還能跟老伴說說話,聊聊兒女的事情,聊到雞開始打鳴,才在老伴的催促下不緊不慢地起來,然而現(xiàn)在只有他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炕上。雖然穿著棉襖,但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這炕是怎么回事,一點都不熱。他念叨著穿好衣服從炕上挪了下來,自顧地朝灶臺走去,絲毫不顧及身后團成一團的被子。焦老頭端開灶臺上的鍋,用火棍挑開爐圈,用手探了探昨天封好的煤,煤已經(jīng)結(jié)成了硬塊,只有中間的孔還有些許熱氣冒出。他把火棍伸到孔中,用力把凝結(jié)到一起的煤塊碎成幾片,煤塊破裂時冒出的煙和灰塵,嗆得他扶著灶臺大聲咳嗽了起來。他一邊咳嗽著一邊把鍋端了回去,蓋住了冒煙的爐子。“這煤不行,咳咳,老糊眼,誰知道火還行不行?”他帶著些怒氣把火棍扔到了一邊,走到了另一間屋子拿起了泛黃的茶杯,想喝兩口水壓住剛剛吸進去的那股氣。

那杯子像是在跟他作對似的,除了刻在白瓷里的茶垢,沒有一滴水落下來,他在舉起的剎那間又重重地放了回去。他咽了口唾沫,暫時壓制住喉嚨的干癢,然后拿起旁邊的暖瓶倒了下去。所幸暖瓶還有水,緩緩地從口流了出來,他也不管是熱的還是冷的,就端起來一飲而盡,然而當他想倒第二杯時,卻發(fā)現(xiàn)暖瓶再也倒不出第二杯水來了。焦老頭剛想轉(zhuǎn)過身罵些什么,卻發(fā)現(xiàn)身后的沙發(fā)空落落的,家里只有他一個人,就收回了已到嘴邊的話,把暖瓶放了回去。暖瓶上蓋著的勾花手帕早已經(jīng)掉在了地上,焦老頭看都沒看,就端著杯子又一次來到了灶臺邊。他直接揭開鍋蓋,用杯子舀出鍋里的水,大口地喝了起來,不知喝了幾杯,才滿意地用手抹了抹嘴,蓋上了鍋蓋,把杯子隨意地扔在灶臺邊,點起了一根煙,蹲著抽了起來。濕潤的喉嚨讓每一縷煙都帶著春日的美好進入他的肺腑,這煙抽得他極其愜意,一下子忘記了剛才的不快。他本想再抽第二根,但是肚子接連不斷的響聲讓他意識到該吃飯了。他站了起來,抖了抖落在褲子上的煙灰,端走了灶臺上的鍋。剛剛還在冒煙的煤塊此刻就像是戰(zhàn)敗的士兵,七零八落地躺在蕭條冰冷的戰(zhàn)場上,沒有一絲火星,泛起的塵埃隨之潰散。焦老頭又開始念叨“這煤不好,和著容易稀,這老東西是怎么買的煤,肯定是背著我買了便宜的煤……”說罷生氣地把鍋扔到了灶臺上,鍋蓋歪在一邊,濺出來的水澆在了煤塊上,煤塊徹底熄滅了。

焦老頭在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鼻涕便不受控制地從凍紅的鼻子中流了出來,他用手把鼻涕抹了下來,剛想甩在地上,耳邊卻響起了老伴的聲音:“你能不能講點衛(wèi)生,你這個樣子過年怎么去秀秀家?城里不比村里,你得注意一點?!彼读艘汇?,縮回了吊著鼻涕的手,撿起了落在地上的勾花手帕,擦在了上面。他握緊手中的帕子,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這個老東西,走了幾個月了,電話都不打一個,可能我死了她都不會來給我燒一張紙,只想著貼補她的兒子?!彼鹕戆雅磷尤釉诹说厣?,朝著院子走去。他想找點柴火,把爐子點著,讓自己暖和一些,順便下碗面條吃。

墻邊的積雪早已經(jīng)融化后結(jié)成了冰,焦老頭格外小心地繞開它們,慢吞吞地走著。繞了一圈,他只撿到了幾根殘留的小柴棍,老伴之前劈好的柴,早已經(jīng)燒光了。他只好從屋里拿出斧頭,打算劈一些柴點爐子。他從架子上拎出一塊木板放在地上,雙手飛快地揉搓著,血流的聚集讓他的雙手充滿了溫度和力量,他看著這塊木板,越看越熟悉,終于想起它應(yīng)該是鄰居家板凳上的一塊。這些年家里的很多東西都被鄰居家的替代了,大部分都是老伴從那些搬走的鄰居家撿來的。鄰居也會很慷慨地把所有帶不走的東西都送給了他們老兩口,東西越送越多,直到這一片只剩下他們一戶人。

“咳咳咳,真的是老了、老了。”焦老頭支著斧頭彎腰喘著大氣,盯著那些大小不一的柴火。他的老伴比他還要大兩歲,今年已經(jīng)76歲了,他們在一起生活十幾年,平時這些事情都是她在做,焦老頭從來都沒有自己動過手,就連菜地和大棚里的農(nóng)活,大部分都是老伴在干,焦老頭不過是喂喂雞和兔子、拔拔草而已。想起這些,焦老頭忍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其實老伴跟著他的這些年,對他、他的子女以及這個家,都是盡心盡力,如果亡妻還活著,到如今也不一定能像她這樣,把這個家打理得井井有條。焦老頭抬頭看向房檐,鼻涕混著眼角的一顆淚珠從嘴邊滑落,掉在了地上。

他彎腰撿起幾塊大小不一的柴棍,把斧頭扔在了原地,朝著屋子里走去。在冰冷的灶臺前,焦老頭手套也不戴,就直接將手伸到了灶膛里,掏出了那些冷卻的煤塊,清空了整個爐灶,點燃了一把廢紙板,并順勢把剛劈好的柴火也塞進了灶膛里。逐漸猛烈的灶火讓他的全身都開始暖和起來,他拿起身后的干煤塊,掰成小份,放了進去,一股濃煙從烈火中涌出,嗆得他一直咳嗽。他不敢用滿是煤灰的手去捂,只好在濃煙中大聲地咳著,將所有積壓的情緒都一并咳出來。

村子里原來有上百戶人家,如今留在這里的人屈指可數(shù),焦老頭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起初,他還能走二里地去找老李頭曬會兒太陽聊會兒天,可是如今老伴不在,他連一日三餐都困難,更別提去找老李頭聊天了。他有時候也很羨慕從這里搬走的人,他們搬走時滿臉的喜悅與自豪,焦老頭心里難受,只能在夜里喝幾盅讓內(nèi)心舒坦些。城里的日子的確好呀,誰又不想去城里享福呢?如果兒子的生活過得好一點,他早已經(jīng)在城里享福了,可偏偏兒子卻是這樣苦命。要不是為了他苦命的兒子,為了他可憐的孫子,他也不至于和老伴吵得這么厲害呀。他和老伴雖是半路夫妻,但也同甘共苦十幾年,早已是對方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果不是為了兒女,他是不愿意跟老伴紅臉的。

幾個月前,老伴的兒子和兒媳來看望他們老兩口,老伴高興地宰了一只兔子,做了一桌子菜,老早就在村口等著他倆。兒子和兒媳在村里住了幾天,焦老頭也覺得家里熱鬧了很多,吃飯都比以前多吃了幾碗。對于老伴的兒子兒媳,焦老頭從不介意他們至今沒有叫過自己一聲爸,反而很開心地帶著他們逛菜地、大棚,甚至在他們走之前,準備了好幾袋菜和雞蛋。除了這些菜,焦老頭實在是沒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東西了,盡管他知道小兩口這次來就是想找他們借錢,但是他的每一分錢都是要留給自己的兒子和孫子的。兒子離婚多年,一直沒有再婚,也沒有正經(jīng)工作,如果沒有他的幫襯,肯定是沒有辦法生活的。兒子找不到老婆,他是沒有臉面去見亡妻的,更何況還有小孫子。兒子娶不到媳婦,將來他們不在了誰去撫養(yǎng)小孫子長大,給他操心娶媳婦的事情。小兩口終是沒有說出口,就匆忙地離開了。在村口送走他們,焦老頭內(nèi)心的石頭才落了地,這幾天他的眼神一直躲避著小兩口,生怕小兩口張口借錢。然而當他回到家里時,老伴還是把這個他無法逃避的問題又從過去拉扯到了現(xiàn)在。

“老焦,我趙盼春嫁給你十幾年,啥也不圖,就是想跟你一起做個伴。我起早貪黑地照顧你,照顧這個家。紅強的媳婦坐月子,我二話不說就去伺候她,他們離婚后,兩個月大的壯壯,也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長大的。我這一輩子沒有啥指望,就想著我的兩個孩子能夠生活幸福。軍軍兩口子實在不容易呀,這十幾年了跑了多少醫(yī)院,房子都賣了,就為了能有個孩子。問題出在軍軍身上呀,我們家就必須要負起這個責(zé)任,不然他兩口子離婚了,我兩腿一蹬了,怎么能放心?這次他們說要再去做一次試管,還差個兩萬來塊錢,你看這個錢我們能不能……先給他們,先借給他們,他們過兩年好一點,立刻讓他們還?!?/p>

“我也沒啥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也就靠大棚里這點菜……”說罷,焦老頭就轉(zhuǎn)過身去,打算出門。

這一下子可激怒了老伴,“你跑什么跑,摸著你的良心,你說這話,對得起我嗎,對得起這些年我伺候老、伺候小嗎?”說著,她一把上去拉住了焦老頭的衣角。

“其實說到底也就為要個孩子嘛,都看了這么多次醫(yī)生了,多一次少一次沒啥區(qū)別,還天天打針,把他倆也折騰夠苦。咱們要不就勸一下兩個孩子,讓他們?nèi)ケюB(yǎng)一個。其實沒孩子也挺好的,有了還得養(yǎng),負擔也挺重的……”

“你說到底,就是不想拿出這個錢。他倆沒個孩子,后半生就沒有依靠了呀,你讓他們晚年怎么過,萬一生病,連個端茶倒水的人都沒有。不是你的孩子,就沒有一點點心疼?!?/p>

“你這就胡說了,我一直把他們當親生兒女看待,跟紅強和秀秀沒有區(qū)別,你怎么能亂說呢?!?/p>

“沒有區(qū)別,你說謊都不打草稿。去年,紅強進城的時候,我親眼看見你給了他五萬塊錢。紅強是兒子,軍軍就不是兒子了嗎?”

“我什么時候給過他五萬塊錢?你記錯了,我自己就那點養(yǎng)老錢,怎么可能給他那么多錢?”

焦老頭的老伴癱坐在沙發(fā)上,開始抹眼淚,“到底給沒給,你心里最清楚。就算你不把軍軍當兒子,這么多年,我伺候你,再辛苦都不說一聲。也從來沒有問你要過錢。什么值錢的東西你都沒有送過我。就連當初我們結(jié)婚,都只是兩家人簡單地吃了個飯,我就背著包袱過來了。我這么多年的真心都喂了狗了呀!我的老天爺呀!”

“你、你別再胡攪蠻纏了。我這里最多給五千,再多我也沒錢了。咱們都老了,今天這里不舒服,明天那里不舒服,都需要花錢。而且壯壯還在上學(xué),他那個爹又不成調(diào)子。至少得給說個媳婦,管一管,不然等我們都走了,壯壯怎么辦?”

“五千,我去城里刷幾個月盤子,掃幾個月馬路都不止這些,我伺候了你十幾年呀。真的,老焦,我不求其他,就求你這一次幫下軍軍。我們不幫,他們真的要鬧到離婚呀。”她說著用粗糙的手握住了焦老頭的手,焦老頭顫巍巍地想脫出手,但是她握得更緊了,“他們會還的呀,等他們情況好一點,一定會還給你的,兩個孩子都是老實孩子,要不是因為生不了孩子,怎么會把日子過成這樣?!?/p>

焦老頭看著眼睛哭紅的老伴,內(nèi)心像是灌了幾斤醋,一陣一陣地酸了起來,他抽出自己的手伸進褲兜摸索著,想摸出一根煙來,平息一下自己百味雜陳的內(nèi)心,摸了半天卻連一根煙絲也沒摸到,他只好咬咬牙,清了清嗓子,把說話的音量提高了幾分,“他們沒有離婚,他們只是沒有個孩子而已,但是我的孫子,除了我沒有人能養(yǎng)呀。我的兒子到今天,連個媳婦都沒有,他后半生怎么過呀?不是我狠心,他們姓焦,是我的親兒子,是我的親孫子呀,我不可能不管。如果沒有他們,你就是要我去賣血,我都愿意?!苯估项^忍不住全身顫抖起來,似乎此刻被拒絕的人是自己,他也想坐在地上,像多年前跪在亡妻墳前,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

“說到底,還是因為軍軍不是你親兒子呀。我十幾年,就沒有焐熱你這塊石頭心,唉……我的命苦呀!遇到的全都是狼心狗肺的東西,老天快把我給帶走吧!”老伴的手無力地搭在沙發(fā)扶手上,不再去看焦老頭,自顧自地哭號起來。

焦老頭不再說什么,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朝著村口的小賣部大步流星地走去,他太想抽一根煙了,他要一根接一根抽,抽他一盒。他氣喘吁吁地掀開小賣部已經(jīng)曬白的簾子,也沒抬頭去看柜臺上的人,就喊了一聲,“來盒紅蘭州!”扶著柜臺彎腰喘起氣來?!拔鍓K,”柜臺上的人不緊不慢地說了一聲,便又轉(zhuǎn)過身去看手機了。焦老頭抬起頭來,柜臺上并沒有他要的紅蘭州,而那個穿著藍棉衣的人也不是他所熟悉的劉麻子。他清了清嗓子,又喊了一聲“紅蘭州”,生怕背對著的人聽不到,他扶著柜臺的手用力拍了柜臺一把。背影終于轉(zhuǎn)了過來,露出一張艷麗的臉,嘴唇的那抹紅色,不知怎的一下子讓焦老頭想到了前幾天宰的那只兔子,兔子嘴里流出的顏色也是這樣。“五塊,先付錢,不賒賬?!北秤翱戳私估项^一眼,又轉(zhuǎn)過身去。焦老頭揭開棉襖的扣子,把手伸進里面的口袋摸出了一沓錢,沾了點唾沫,一張一張地數(shù)著那些綠色的一塊錢,不多不少,剛好十塊。他把錢放在了柜臺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折好剩下的錢,又揣到衣服最里面的口袋。背影轉(zhuǎn)身抓過柜臺上的錢,數(shù)也不數(shù),就雜亂地塞到了抽屜里,從柜臺下面掏出兩盒紅蘭州拍在了渾濁的玻璃上。焦老頭來買煙,除了想抽兩根外,更想跟劉麻子聊上兩句,劉麻子的老伴也去世好多年了,跟兒子兒媳不對付,一個人住在村里,是為數(shù)不多能跟焦老頭聊到一起的人。焦老頭拿起煙,遲疑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劉麻……劉大爺去哪兒了?你是她兒媳婦還是……”背影不耐煩地朝著面前的手機吼著:“他中風(fēng)了,去城里看病了,我下午也走,你還要買啥快點,接下來都不開門。這也賺不了幾個錢,開什么開,老不死的就給他兒子作秀,錢沒賺上多少……”背影的聲音逐漸減小,焦老頭也聽不太清了,他還想再問上兩句,卻看到了柜臺角落里擺著的黑白照,那是劉麻子的亡妻,劉麻子每天都會拿著毛巾一遍又一遍地擦拭,邊擦邊嘀咕著?!澳蔷驮賮韮珊袩煱桑 苯估项^又在玻璃上放下了十塊錢,在一圈一圈的煙霧中朝著大棚走去。

新一茬的韭菜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地長了起來,一個月前凌厲的傷口早已經(jīng)被時間愈合。焦老頭最喜歡吃韭菜餡的餃子了,嫩綠的韭菜和上自家養(yǎng)的雞蛋,每一口咀嚼都有說不出的滿足。冬天里的韭菜更是個寶,一個多月就能為餐桌貢獻一份來之不易的綠色。除了韭菜,大棚里的其他菜,焦老頭是舍不得吃的,它們都只屬于城市,屬于城市里的兒女,以及那些享福的老人們。他小心地繞過韭菜,彎腰蹲在那些小白菜的面前,小心地扒開它們嬌嫩的葉子,拔出里面的雜草,抖抖根部連著的土,握在手里。雜草瘋狂地生長在嫩綠之間,每隔幾天,焦老頭老兩口就要拔一遍,不然隔幾周來收菜的菜販子總會拎著一兩株雜草,再壓上幾毛錢的菜價。白天的菜棚悶熱悶熱的,不一會兒焦老頭手中的雜草已經(jīng)積攢了一大把,他便慢悠悠地起身,用力捶著酸痛的背,向大棚外面走去。那些雜草,一口一口地成為兔子們豐盛的晚餐。焦老頭看著兔子迅速吃光了那些雜草,不滿地蠕動著嘴,莫名想起了村子里埋完人后聚在一起吃喝的場面,不快地踢了一腳籠子便離開了。

等焦老頭回到家,幾個印著“金鳳凰商場”的紅袋子赫然放在院子的石桌上,殘缺的黃色線條讓焦老頭眼花,“這怎么能是鳳凰呢?”老伴當年包行李的那塊被單上的鳳凰,彩色的羽毛肆意地伸展,那才是真鳳凰呢。還沒等焦老頭反應(yīng)過來,老伴就拎著這幾個紅色的袋子朝著村口走去。

當天,老伴就離開了這里,坐著晚上最后一趟進城的車離開了。

逐漸燃起的火苗燒紅了爐圈,炙烤著焦老頭的臉,他一下子回過神來。匆忙從水缸里舀出一瓢水,倒在了洗臉盆里,洗完手和臉。也顧不得找個毛巾去擦干,就又舀了一瓢水倒在了另一個鍋里,端到了爐灶上。渾濁的水滴從他的臉上一滴一滴地落在棉襖上,消失不見,焦老頭毫不在意,轉(zhuǎn)身從碗柜里拿出一包拆封的掛面,等待著水的沸騰歡呼。簡單的清湯掛面,他甚至沒來得及打一個雞蛋,放一勺豬油,就蹲在灶臺邊迫不及待地吸溜起來,連湯也喝得一滴不剩。這些天他都用最簡單的食物填飽肚子,不是玉米糊糊就是掛面,起初還有老伴烙的餅,可是不到一個星期,那些餅都被他吃光了。他孤零零地抱著碗蹲在灶臺旁,腿麻了也不起來,就一直蹲著,看著爐灶里燃燒的火苗發(fā)呆。

兒女不在,老伴也不在,他頓時覺得自己真不應(yīng)該多活這十幾年,當年就應(yīng)該跟著亡妻一起走了,眼不見心不煩,如今也不會為了這點錢而痛苦不堪。唉,要是亡妻活著,看到紅強離婚,留下兩個多月大的壯壯,指不定得多難受呢。他撐了這個家一輩子,只要再多撐幾年,看到紅強找到知冷知熱的人,看到壯壯有工作,他也就能閉眼了。紅強比不得他有福氣,遇到這么好的老伴,什么都不圖就照顧自己十幾年?,F(xiàn)在給紅強找個伴,怎么就這么難呢,不是要彩禮,就是逼他在城里買房子??偠灾?,絕不是簡單地找一個后半生的伴。焦老頭越想越煩,煙頭踩滅了一根又一根,越來越想老伴。其實兩萬塊,他不是拿不出來,只是他總過不了心里這個坎,總覺得少一分都會影響兒子未來的婚事,對不起亡妻。亡妻當年忍著痛自己拔掉氧氣管,哭喊著讓他用架子車把自己拉回家中,就是為了讓兒子女兒能夠生活得幸福。如今自己只求兒子能夠有一個完整的家庭。這幾個月,他不是沒有想過給老伴打電話,他每天都會給手機充滿電,擔心錯過了老伴的電話。

爐灶里的火靜悄悄地燃燒著,烘烤著周圍冰冷的一切,蹲著的他不知道什么時候倚著碗柜睡著了。睡夢中老伴回來了,哼著小曲擦著電視頂上的灰塵。她唱的是什么呢?藍個茵茵的天喲,小風(fēng)來西村,放羊郎別看我喲……他也想跟著唱,卻怎么也跟不上老伴的節(jié)奏。他有點氣惱,想讓老伴教教他,老伴像是聽不見似的,背著他繼續(xù)哼唱著。焦老頭醒來了,發(fā)麻的身子嘭的一聲癱在了地上。他再也無法忍受這種孤獨且沒有溫度的生活了,只有老伴在的家,才是真正的家。他像下定了什么決心似的,用手撐著從地上起來,也顧不得身上的土,就來到床邊拿起了放在枕頭底下的手機。遞到眼睛前,用力地按下一串號碼。孫子上學(xué)前,把所有的電話號碼都存到了手機里,只是他還不會用這個手機,只能一個數(shù)字一個數(shù)字地按,撥完后他用指頭指著又念叨了幾遍,確認是他心中的那串號碼后,按下了綠色鍵:

“喂,你哪位?”熟悉的聲音在嘟了幾聲后傳來,焦老頭心中一陣竊喜。

“盼春,是我。你、你現(xiàn)在在哪里呀?”

“噢,我跟軍軍兩口子在南京呢。你打電話干嗎?”

顯然,老伴的氣還沒消。焦老頭內(nèi)心一緊,“我就問問,你好著沒?軍軍兩口子怎么樣了?”

“好著呢。大城市就是好!啥都有,我也就是跟著兒子,才能來見見世面?!?/p>

“嗯,是好!你過得好就行。軍軍呢?”

“你不管你的親生兒子,問我的軍軍干嗎?”

“你看你,軍軍也是我的半個兒,上次我、我沒給拿錢,是我的不是。但是你也要理解,我也是為了紅強跟壯壯呀。壯壯是你一手拉扯大的,前兩天從學(xué)校打電話還在問你呢,這馬上孩子放假了,回來看不到你,我……”

“壯壯啥時候放假?”

電話那頭的聲音逐漸緩和了些許,焦老頭訕訕地說:“一月底。”

“紅強過年回不回來呀?”

“回,都回。你讓軍軍兩口子也一起回來。錢嘛,這東西,我兩眼一閉啥也帶不走,都是軍軍和紅強的。等過兩天我就進城去銀行,給軍軍打過去,你們在那邊不要太省了。”

電話那頭頓了幾秒,焦老頭知道自己的補救見效了。

“錢不用了。軍軍他們和孩子沒啥緣分,試管做不了了。我們過幾天就回來了。”

“好,平安回來就好!壯壯是他們的親侄子,就是半個兒子。壯壯這孩子孝順,又是你親手帶大的,我們走了一定也會孝順軍軍兩口子的。”

“嗯,好。你堅持兩天,我們就回來了。大棚里的活你不要硬撐著干,留下我來,你自己做不了飯,就別折騰了,先去紅強他二舅家對付兩口?!?/p>

“好,那我等你回來?!?/p>

“好?!?/p>

焦老頭如釋重負地掛斷了電話,心頭的陰霾也頃刻間散去。他不知所措地在屋子里打轉(zhuǎn),竟然有了一種當初娶紅強他媽的激動與欣喜,迫切地想要去做些什么,來迎接這來之不易的幸福。

村里的小賣部關(guān)門了。焦老頭坐著劉麻子兒子的車,進了城。車停到了醫(yī)院門口,焦老頭就在這里下去了。盡管他也想去看看劉麻子,但是瞥了一眼醫(yī)院門口貼著價格簽的果籃和禮品盒子,他還是搖了搖頭,拒絕了劉麻子兒子的詢問,提著白色的大米袋子朝著醫(yī)院對面走去。等他融入人群到達馬路的另一邊,劉麻子兒子的車也不見了。焦老頭松了一口氣,開始回憶起女兒家的地址。他只知道從車站到女兒家怎么走,卻從來沒有從醫(yī)院走去過女兒家。反正時間還早,慢慢找過去吧。他看了看不遠處的公交站,走上前去一個字一個字地對著,找了一大圈,卻沒有找到關(guān)于女兒家地址的一個字。但是他看到了涼州汽車站的名字,決定先坐車去汽車站。到汽車站后自己就熟悉路了。他拎著袋子坐上了去往涼州汽車站的18路公交車。

涼州雖然是個西北的小城市,但近些年的發(fā)展也已經(jīng)超乎焦老頭的想象,他每一次來城里,都覺得涼州跟他電視里看到的北京、上海都差不多,車多得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人也是一眼望不到頭。焦老頭很想跟他們中的每一個都嘮上兩句,家長里短的事情總會有很多話要講。但是不知怎的,一向熱絡(luò)的焦老頭在城里一言不發(fā)。他就坐在這方座位上,看著公交車上的人上來下去,看著外面的高樓從高變矮,從矮變高?!吧宪嚨某丝驼堊茫抡鹃_往涼州汽車站……”焦老頭一下子清醒過來,扶著欄桿站了起來。搖晃的車子讓他趔趄了一下,司機回頭吼了一聲:“先坐下,還早著呢。到時候停穩(wěn)再下,急什么急?”焦老頭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慌忙點著頭,扶著欄桿坐在了原來的位置上。他一只手握著欄桿,一只手攥緊白色塑料袋子,雖然他很想拿下其中一只手撓一下頭,但還是怕一撓頭車到站了,自己來不及下去,又得在司機的怒罵和周圍人的注視下尷尬地離開。早幾年他還會爭辯上兩句,但是現(xiàn)在他越來越怕給人添麻煩,怕別人特地讓著他、等著他。

焦老頭在涼州汽車站順利地坐上了去女兒家的公交車。提起女兒,焦老頭還是有點驕傲的,女兒早年一個人來城里打工,每個月都會給家里寄一千塊錢,最后還和城里人結(jié)了婚,真正成了一個城里人。想到有一個城里人的女兒,焦老頭覺得自己并不比公交車上這些拉著小推車買菜的老太太老爺爺們差多少。他緊攥著手中的袋子,袋子里是他今天早上去大棚里摘的菜,還有一只他昨晚殺了后燙過毛的雞。這些沉甸甸的禮物,才能夠讓他心安理得地踏進女兒家的門。他沒有跟女兒說今天要過來,但是估摸著現(xiàn)在過去,剛好趕上女兒下班,也不至于撲個空。女兒家的小區(qū)在一個市場背后,密密麻麻的窗戶和陽臺就像蜜蜂巢穴,焦老頭每次抬頭望,總會想到自己將來也困在這四方匣子里,連翻身都困難。唉,人死了怎么會翻身呢。

女兒家在六樓,焦老頭爬得氣喘吁吁,中間還停了下來扶著樓梯休息了兩次,樓道里混雜著的味道也讓焦老頭不滿地皺起了眉頭,還是村子里好,走出屋子,就是院子,走出院子,就是地頭。啥臭味都聞不到,那空氣才能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呼吸。

“你咋來了,怎么不提前說一聲?”開門的正是女兒秀秀,她對于一向很少主動進城,沒打招呼就來到她家的父親顯然很詫異,但還是很塊地接過焦老頭手上的袋子,讓他趕快進來。

“噢,也沒啥。今天劉麻子的兒子正好進城,就搭著他的車順路過來了。”

“你來就來,怎么還帶這么多東西。這么大歲數(shù)了,拎著這些東西多不方便呀?!?/p>

“也沒啥,最底下有一只雞,昨天晚上剛殺的,你趕快拿出來凍在冰箱里,明后天做給國強吃?!苯估项^有點局促地站在鞋柜邊,指揮著女兒翻開他拎了一路的白袋子。

“你進來沙發(fā)上坐呀,別……”秀秀似乎意識到了父親有意無意地盯著自己的鞋看,就趕忙放下手中的袋子,從鞋柜最深處摸出一雙拖鞋,將兩只鞋面對面地拍了幾下,遞給了焦老頭。

焦老頭一邊換鞋,一邊對秀秀說:“她昨天打電話說明天早上從南京回來,我明天早上去車站接她,馬上過年了,她得回去做饃饃?!?/p>

“噢,行,明天早上我跟你一起去吧。國強也去,讓他送你們倆回去?!毙阈戕D(zhuǎn)身走進了廚房,去給焦老頭端水。

“倒也不用,反正路我也知道……”看著廚房里忙碌的女兒,焦老頭慢慢地把話吞到了肚里。

“爸,你喝水,吃點香蕉,我剛下班才買的,新鮮得很?!苯估项^坐下不久,女兒就端著水和香蕉過來。

“她兒子怎么弄下了?孩子究竟還能不能生?”一根剝開的香蕉遞到了焦老頭樹皮般的手中。

“就,就不成。估計之后就不弄了。天生的,這也沒辦法?!?/p>

“嗯,壯壯月底就放學(xué)了。前個禮拜我去給開家長會。老師的意思是上不了高中,可能得上職校?!?/p>

“職校是啥呀!不管怎么樣,得念書呀。不念書,將來能干什么?他這個身板又干不了地上的活?!碧岬綄氊悓O子,焦老頭連香蕉也顧不得吃了,著急地追問著女兒。女兒抱著手機念了一大通,他也聽不懂。但是他聽到“挖掘機”“電焊”,他懸著的心就放下了一半,不管怎么樣,也是門手藝,至少自己不在了,這小子能養(yǎng)活得了自己。這年頭,開一天挖掘機能賺四百塊呢。焦老頭眼睛深處,他的壯壯已經(jīng)開上了挖掘機,在城里買了房,媳婦比劉麻子家的兒媳婦還好看。

焦老頭在女兒家吃到了這幾個月以來最豐盛的一頓飯。他也顧不得拘謹,狼吞虎咽了起來。女兒在一家早餐店上班,每天下班都會把賣不完的面和包子帶回家中。這些被帶回家的食物二次重生,成了今天的晚餐。女兒煮了一鍋面條,燙了些他帶來的蔬菜,還特地在他的碗里放了好幾塊鹵肉。就著熱氣騰騰的白菜包子,焦老頭吃得格外香。

第二天早上,焦老頭起了個大早,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用手撫平床單上的每一個褶子,坐在椅子上等待著女兒的屋子傳來起床的聲音。女兒本打算請假跟他一起去車站,但是他還是命令女兒去上班,坐著女婿的面包車來到了車站。一路上,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跟女婿聊著,不外乎就是外孫女佳佳以及國強他爸媽的事。對待這個城里女婿,焦老頭是既喜歡又害怕,坐在車上不敢有絲毫享受的念頭,生怕一不留神,讓城里女婿嫌棄。畢竟他和兒子的家,或多或少都要仰仗城里女婿的關(guān)照,甚至是他的女兒,都必須得保持小心謹慎的態(tài)度,才能讓經(jīng)不起折騰的生活平靜下來。

焦老頭的老伴和兒子兒媳一起走出了車站,出乎意料地平靜。焦老頭看到老伴,想跑上前去幫老伴提行李,但是又不知道老伴是否還埋怨自己,便有點踟躕不前。倒是女婿很機靈,立刻跑上前去接過老伴手中的行李,開始熱情地問候起來。

“爸,你和趙阿姨是回村里,還是去我那邊住呀?”女婿拎著行李看向了焦老頭。

焦老頭瞥了一眼軍軍兩口子,看他倆都耷拉著頭,并沒有帶他媽回去住的念頭,就急忙從女婿手里接過老伴的包:“我們回村里,快過年了,家里好多事呢。雞也沒喂,大棚也沒有收拾。你們出遠門也累了,我們就不給你們添麻煩了?!?/p>

“是的,我們就先回去了。他一個人也干不了這么多活,馬上就過年了?!崩习橐岔樦估项^的話,看著兒子安慰似的說了幾句,就跟著他一起坐女婿的車走了。路上,焦老頭本想跟老伴說些什么,但是老伴一直扭頭看向窗外,除了偶爾跟女婿說上兩句,其他時候都一言不發(fā)。女婿把老兩口送到家門口,幫他們把行李提到了家里,又從后備廂抱來兩個大箱子。

“爸,阿姨,我就不陪你們了,我城里還有一批客人得拉,就先走了,箱子里面是秀秀給你們準備的東西,她老早就讓我送過來了,一直不得空。行了,我不跟你們多說了,我得走了?!闭f罷,女婿從包里掏出車鑰匙,準備出門。

“留下喝口水再……”焦老頭剛想留女婿喝杯茶,但瞥了一眼灶臺上高高壘起的碗筷和地上的爐灰煤渣,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看著女婿走出院子,和車的轟鳴聲一起消失在視線外。

“這兩天太冷了,沒來得及收拾,你放下,我來我來?!笨粗习槌钆_走去,焦老頭慌忙地跟了上去。老伴像是沒聽見似的,卷起袖子扒起了爐灶里凝結(jié)在一起的爐灰。

“我走了你是不是就沒有扒過爐灰?”老伴有點生氣地拿著火鉗用力地捅著,焦老頭聽到老伴跟他說話了,慌忙笑著圍到老伴身邊,搶著奪過老伴手中的火鉗,“扒過扒過,你不在,這火都不著,我都餓得只剩一把骨頭了,晚上躺在炕上都硌得慌,不信你摸摸?”

老伴將火鉗丟給了焦老頭,轉(zhuǎn)身去了院子里面劈柴。

夜里,焦老頭將從銀行里取出來的兩萬塊錢,整整齊齊地放在了老伴的枕頭下面。老伴回來的晚上,焦老頭一夜無夢,睡到了天亮。

在老伴不在家的這段日子里,焦老頭把家里弄得一塌糊涂,老伴的責(zé)罵聲在之后的日子里總會此起彼伏地響起,罵著罵著,老伴竟然氣消了,跟焦老頭又恢復(fù)了之前的日子,那兩萬塊錢,一分不少地又回到了焦老頭的皮包里。老伴叮囑焦老頭等開春送孫子上學(xué)時,一定要存到銀行里,家里放這么多錢,她晚上睡覺總覺得不安心。

大棚里的最后一批菜成功換回了膘白肉紅的豬肘子和大包小包的瓜子花生,香氣源源不斷地從爐灶上飄來??爝^年了,家里也逐漸熱鬧了起來。孫子放學(xué)回到家里,不論焦老頭去哪里,身后都有個小尾巴跟著。焦老頭看不懂孫子的作業(yè),更管不了他的學(xué)習(xí),只要孫子每頓能一口不差吃下兩碗飯,他就覺得他家壯壯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孩子。因為壯壯在家,焦老頭跟兒子打電話的時間也長了些,話也多了幾句,偶爾父子倆還會拌上兩句。兒子也在年關(guān)踏上了回家的火車,焦老頭開始期盼起年來。

村子里第一掛鞭炮聲是從焦老頭家的院子里傳出來的。四家人都聚在一起過年,兩個70多歲的老人一輩子的盼頭和牽掛都一絲不漏地聚在了這個家里。熱氣騰騰的餃子是兒子一刀一刀剁出來的餡,是老伴、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媳親手捏出來的,焦老頭沾著油潑辣子大口地吃著。他早已經(jīng)忘記自己吃了多少個,看著兩個孫女和自己的寶貝孫子,焦老頭就想再多吃幾個,再多活幾年。他和老伴都各有一個女兒和一個兒子,此刻焦老頭看著他們,覺得自己應(yīng)該是有兩個女兒和兒子,之前的日子是他記差了。焦老頭瞇著眼睛看著他們,不由得笑了起來。他們長得多像呀,兩個女兒都一樣賢惠能干,都笑起來有酒窩,兩個兒子都跟自己一樣,愛抽煙、愛蹺二郎腿。

“爸,來喝兩杯。我?guī)Я撕镁颇?!軍軍也來喝兩杯,反正現(xiàn)在也不用備……”女婿嘴邊的“孕”字還沒說出口,便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趕忙臉上堆滿笑看著焦老頭。

“嗯,今兒高興,喝兩杯。老婆子,端點菜來,我們男人們喝兩杯?!苯估项^沖著廚房里忙活的老伴和女兒喊了一聲,轉(zhuǎn)身就叼著沒抽完的煙,去柜子里翻酒杯。雖然餃子已經(jīng)把肚子填得圓鼓鼓的,但是過年嘛,桌子上的菜一盤接一盤地擺上,才讓人心里舒服。

三個孫兒坐在里屋的炕上吃著橘子,喝著可樂,抱著發(fā)亮的板板目不轉(zhuǎn)睛,電視里紛繁交雜的聲音絲毫不影響他們的世界,只有廚房里的幾個女人還偶爾端著碗過來和他們看一會兒電視。板板里的世界,焦老頭看不懂,也弄不明白,孫子瞪著眼給他講半天,他也聽不出個名堂來,還害得孫子被兒子吼。他可以吼兒子,但是他不允許兒子吼自己的寶貝孫子。單就望著,焦老頭就覺得心里歡喜,比老伴炸的糖花還甜,他隔一會兒,就端著桌子上的飯菜零食給孩子們放到炕上,叫喊著他們?nèi)コ?。吃的東西怎么能放到睡覺的炕上呢,女兒多次不滿地使眼色給三個孩子,卻都被焦老頭突然挺直的腰板給制止,在他的家里,孫子們就是把房頂給捅塌了,他也愿意。

就著醬紅色的豬頭肉,四個人坐在桌子前一杯接著一杯地喝著,從特朗普到孫二狗的水泥廠,從黃酒治手抖到雞連著三天下了雙黃蛋,所有的話題都在推杯換盞中天衣無縫地連到了一起。焦老頭總是不經(jīng)意將瞥著兒子,兒子這次回來也沒有主動地提及自己大半年在城里的事情,但是從兒子回來時穿著的那身衣服,所有人都知道這大半年里,兒子的生活并不如意。冰天雪地的日子里,兒子還穿著三月份走的時候穿著的那件皮夾克,衣服的后背早已經(jīng)像樹皮一樣細碎地裂開。焦老頭順著酒的沖勁,皺起鼻子和眉頭,暗暗盤算著等開春一定要給兒子錢,讓他去把這身衣服給換了。這叫花子樣,怎么能說到媳婦呢。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將城市里的事情都隔除在這個家庭之外。除了女婿,焦老頭三個人的酒都喝得有點心不在焉,煙一根接一根地點著,抖著手上的煙灰,若無其事地看著電視里的人影。

“叔、爸、爺,你們別抽了,屋里都是一股煙味。抽煙對身體不好,新的一年你們也不痛改前非一下。”

小外孫女的一句話,逗笑了焦老頭,他慌忙地吸了兩口,按滅了煙頭。看著滿臉通紅,仍然不愿意放下杯子的兩個兒子,焦老頭意識到不能這么喝下去了,再喝下去準保會在孩子們面前丟人。

“好了好了。不喝了。老婆子,你們也別弄了,這菜夠了,你們弄一盤糖花,也過來看電視,今年這晚會好看得很呀?!苯估项^急忙奪過快見底的酒瓶子,這些一年出現(xiàn)不了幾次的物件,不待沐浴凈身便又藏在了暗無天日的柜子里。

其實電視里的晚會在演些什么,焦老頭也不是很清楚,除了趙本山的小品焦老頭還能勉強看上幾段,其他的焦老頭也看不懂,可是趙本山比焦老頭還容易老,很早就已經(jīng)歇業(yè)不再出現(xiàn)。焦老頭也明白,只有賺夠錢的人才有資格休息,他還得再把大棚里的菜種上幾年。

在女兒們的催促下,孩子們也下炕了,眾人圍著新出鍋的吃食看起了電視。因為孩子們的加入,歡聲笑語逐漸取代了幾個男人剛才的沉悶。孩子們學(xué)校里、同學(xué)間的故事讓女人們打開話匣子,開始喋喋不休地講起張家嫂子、李家媳婦的事情。談話間,焦老頭才知道這一年間發(fā)生了這么多的事情。那些個身體健壯的老鄰居卻突然患上了癌癥;搬去城里居住的老夫婦卻天天跟媳婦吵架,最后找了個看大門的工作搬了出來。這樣看來,他焦老頭一家也沒有他想象得那么差。

第二天早上,孫子孫女們規(guī)規(guī)矩矩地給焦老頭兩口子磕了頭,拿著嶄新的粉紅色鈔票開心地在屋子里蹦跶。焦老頭帶著他們?nèi)タ醋约吼B(yǎng)的兔子和雞,兩個孫女摸著兔子不肯松手,焦老頭霎時覺得,不進城也挺好,他很少能在進城的時候,看到這兩個孫女笑得這么開心。

吃完中午飯,家里就只剩下老兩口和孫子、兒子了。孫子興致勃勃地看著電視,兒子卻無精打采地坐在沙發(fā)上。焦老頭想跟兒子談一談,卻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開始談起,他心里像是貓爪子在撓一樣,迫切地想將兒子過去一年發(fā)生的事情問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是看著比他還疲憊的兒子,以及他那雙搭在膝蓋上到處是紅褐色疤痕,還未退去血痂的手,焦老頭就什么也問不出來,只剩下滿眼心疼。這些年他看著兒子眼里的光逐漸暗淡,人也變得愈發(fā)沉默,他就只剩下一個念頭“平安回來就好”。

“我初四就走。這次走要進山,山里面修鐵路,需要小工?!彼坪醪煊X到了父親的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自己,兒子紅強率先打破了沉默。

“照我說你要不就找一個近一點的地方,錢多錢少都不重要。萬一我們有個三長兩短,?你也能過來。而且近處也好相看個媳婦啥的?!苯估项^一向反對兒子出遠門,最開始他不同意兒子進城,但是當村子里只剩下他們這些老年人時,他也只能默許。如今,他知道自己也無法阻攔兒子出門,只能自顧地說道兩句。

“都說好了,一天三百塊,包吃包住。這是政府的工程,錢有保障。近處都是私人老板,辛苦個大半年,年末了還拿不到一半的錢?!闭f罷,兒子又垂下頭。

“嗯,你去就去。每周給家里打個電話啥的。多帶上點東西。山里可不比家里,條件艱苦得很。”焦老頭說罷,轉(zhuǎn)身去了廚房。

初四的早上,雞湯的香味喚醒了睡夢中的紅強,老伴還在用力地把昨天連夜烙好的餅子往快要脹開的包里塞著。焦老頭披著棉襖坐在廚房里,一根接著一根地抽著煙,直到凌晨四點多時被老伴推了一把,才知道天竟然亮了。他不快地站起來抖抖腿,把披在身上的棉襖整整齊齊地穿好,開始幫老伴燒火,掃院子。不知怎的想到兒子出遠門,焦老頭總是心里不舒服。老兩口盯著兒子大口吞下了兩碗雞湯泡饃,才安心地拎著行李陪兒子去村口等車。時間還早,他們就沒有叫醒還在熟睡的孫子。

早上的車是8點鐘的,7點半時天還沒亮,三個身影就在村口的石階那里顫抖著。老伴怕自己在,父子倆說話尷尬,就朝前走了一段,站在村里早年壘起來打牌的石墩子上,直直盯著不遠處的公路。

“去了注意安全,不要啥重活都自己一個人干。有點眼色,少管閑事?!苯估项^還像20多年前第一次送兒子進城一樣,絮絮叨叨地叮囑個不停。只不過此時的兒子,再也沒有年輕氣盛地反駁他,而是站在一旁默不作聲。

焦老頭回頭瞅了一眼老伴,看她沒有看向這邊,就急忙轉(zhuǎn)過去靠近兒子,從懷里面掏出一張銀行卡,不由分說地塞到了兒子上衣口袋里,扣上口袋的紐扣?!懊艽a是壯壯的生日,里面有兩萬塊錢,你拿著,找老婆啥的都得花錢?!眱鹤觿傁刖芙^,卻因焦老頭牢牢按著的手失去了拒絕的能力,直挺挺地站在寒風(fēng)中。

一輛車從村子駛過,帶走了這個村子里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年輕人。天也愈發(fā)明亮起來,照得兩個人有點睜不開眼睛,一前一后地走在土黃色的路上。焦老頭走在前面,他不能確定這樣一個微小的動作是否被老伴看見,只能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家,心不在焉地接著身后跟著的老伴無關(guān)緊要的話。

兒子走后,家里就只剩下老兩口和孫子,日子和往常一樣,沒有太大的差別。焦老頭家沒有太多的親戚,僅剩的幾個親戚也不愿意迢迢從城里趕到鄉(xiāng)下,吃上焦老頭家的幾碗雜糧飯。只是遠遠地打個電話,夸贊他們70多歲還能種菜養(yǎng)雞的好身板,最后以邀請他們?nèi)コ抢镉瓮孀鹘K結(jié)。雖然春節(jié)里打來的電話千篇一律,但是焦老頭還是很開心,覺得自己還是被別人掛念著,和城市的關(guān)聯(lián)也在不斷加深。焦老頭喜歡跟別人說話和聽別人說話,在日漸人煙稀少的村子里這種交流愈發(fā)難得,除了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老人,村子里只剩下每年按時按點來播種和秋收的機器了。焦老頭地少,那些機器不屑于和他的鐵鍬辯上兩句。

年前囤積的豬肉和圈里的雞,也隨著被撕去的日歷所剩無幾,轉(zhuǎn)眼間連孫子也背上了書包,被女兒送到了學(xué)校里。焦老頭本來想親自去送孫子,但是不知是過年累著了還是上了歲數(shù),焦老頭又喘不上來氣了。焦老頭坐在炕上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喘著,偶爾還要用手順兩把胸口。這是焦老頭的老毛病了,女兒曾經(jīng)帶他去城里檢查,他那像是被螞蟻啃噬過的肺讓醫(yī)生束手無策。女兒責(zé)怪父親抽煙太多,焦老頭卻不以為然,抱著一包清肺丸回到了鄉(xiāng)里。人老了誰沒有幾個病呢,湊合著活就得了。以前聽村里的人說,大城市的有錢人,上了歲數(shù)都會把自己的心、肺都換了,來延長壽命。焦老頭當時還好奇地問:“他們換了能活多少歲?”“收音機里說能活七八十?!苯估项^心想,自己這個破成抹布的肺,也要比那些傷天害理的玩意兒強多了。

年輕的時候,焦老頭都自己卷煙抽,那時候地里家家戶戶或多或少都會種一些煙葉子,放在院子里曬干,隨便找?guī)讖埐凰阌驳募垼匆稽c嘴里的唾沫,就能卷出一支煙來,甚至在沒有干煙葉子的時候,曬干的草,焦老頭也會抽幾口,絕不會因為關(guān)于死亡的幾句恐嚇,就輕易地把煙掐了。兒子離婚后,焦老頭戒掉了很多東西,他原來愛打牌、愛吃肉、愛喝二兩燒酒,但是為了省錢,他都戒了,只剩下了抽煙這個愛好。

焦老頭喘了幾天竟然咳嗽了起來,一陣比一陣強烈,他想掙扎著起來倒一杯水順一順,但是身子像是釘在了炕上,不聽他使喚。任憑他怎么掙扎都沒有用,反而眼前一黑,從炕上栽了下來。焦老頭以為自己要離開了,放棄了掙扎。模模糊糊中他好像看到兒子女兒跪在一旁大哭,無論他怎么阻止責(zé)罵,他們都像看不見他似的,最終他也開始止不住地哭。哭了很久,焦老頭竟然醒了過來,他還沒有死,沒有這么倉促地離開。他在地上躺了一會兒,等到心跳和氣息在地面冰涼的刺激下恢復(fù)平靜,才用一只手撐著慢慢爬了起來。他站起來后,匆忙用手拍抹掉前襟和后背上的灰塵,抹去剛摔下來的痕跡。顫巍巍地倒了一杯水服下他的續(xù)命藥,又回到炕上等著還在大棚干活的老伴回來。

焦老頭斷斷續(xù)續(xù)地病了兩個多月,一直在屋子里面待著,很少下地干活,地里的活都是老伴在操持。等到三月天氣變暖,他的病情才好轉(zhuǎn),能出門去喂喂雞和兔子了。每次想進大棚幫老伴抖抖篷布、翻翻土?xí)r,他都被老伴推了出去,只能灰溜溜地回家。老伴每天天不亮就進棚,開始翻土,把漚好的肥料一勺一勺地灌在每一寸土地上,直到太陽高高懸掛才匆忙趕回家做飯。焦老頭做的飯,她看不上,更看不得自己還活著,一個大男人天天圍著灶臺轉(zhuǎn),她再忙再累也要回來做飯。好幾次吃完飯,老伴都抱著碗坐在沙發(fā)上打起了呼嚕。焦老頭悄悄地給老伴蓋上毯子,然后一個人偷跑到大棚里干活,可是沒干一會兒,就被匆忙趕來的老伴給攆回去了。老伴擔心焦老頭的病,怕他干活太累影響剛有所好轉(zhuǎn)的身體,可是焦老頭也心疼老伴,畢竟她還比自己大幾歲呢。兩個老人就在田間地頭爭過來、搶過去,吵吵鬧鬧地忙完了春種。

棕褐色的土地被埋下了一粒粒種子,焦老頭夫婦的腳印整齊地印在土地上,這是代代傳下來的種地方式,親手將種子點進土地,用腳將泥土踩實,完成春種的烙印。泥土封印住了這些種子,等待著春天賦予它們生命的力量,將所有的保護沖破開來,正式成長為一株能夠承擔世界的幼苗。除了平平整整的地,新的小雞崽也在焦老頭家的圍欄里正式安家了,時時刻刻都張著大嘴吵叫著一日三餐。每一只都是老伴親自從商販那里挑來的,養(yǎng)了一個多月,就已經(jīng)開始嘗試著飛出圍欄,焦老頭只好又找來木棍加高了圍欄。想到幾個月后,每天都有十幾個雞蛋,焦老頭擰鐵絲的時候也歡快了許多。忙完春種,一年中最沉重的工作基本上就完了。過了70歲,他們春種秋收的時間越來越長,經(jīng)常沒干一會兒就勾著腰在地頭休息。

這次病愈后,焦老頭明顯感覺自己身體不行了。往日半天就能翻完一塊地,但是現(xiàn)在不到半個小時,就不得不氣喘吁吁地坐在一旁休息,一塊地整整翻了兩天才完。而最難的拆篷布、點種子都是老伴一個人做的。焦老頭看著駝著背在地里勞作的老伴,時常淚水失去控制,奪眶而出。老伴老伴,老來陪伴,要不是老伴陪著他,他肯定是種不完這些地的。這些地要是種不完,不論是他還是孫子,新的一年都得勒緊褲腰帶,更不要談給兒子娶媳婦了。老伴自己也一身病,前幾天腰疼到直不起來,卻還是一手扶著腰,點完了最后一塊地的種子。他不知道他上輩子修了多少福,能在晚年還遇到這么好的老伴。

春種結(jié)束后,焦老頭兩口的生活突然間安靜了下來,除了喂喂雞和兔子,并沒有太多的活需要他們?nèi)プ觯乩锏姆N子還在萌發(fā)階段,不需要太多的輔助工作。焦老頭常常坐在沙發(fā)上一看電視就是一天,就連中午吃飯也要端著碗一邊看一邊吃。而老伴不同,她覺得待在房子里容易頭疼,閉塞的空氣讓她喘不過氣來。所以忙完家里的事情,她就夾著一個板凳,帶著她的針線活去找李奶奶聊天了。兩個70多歲的老人在墻根的小板凳上,一針一線地編織著一個綠意盎然、花團錦簇的世界。她們想著城市里的春天,一針一線地將它勾勒在這方寸之間,哪怕只是一雙鞋墊,也要布滿一個春天的美好。針線在指尖跳躍的同時,兒女的故事也在不停地講述著,從抱怨到關(guān)切,從自家到別家,她們口中的故事同時間保持著同一頻率,不斷變化著。

焦老頭很喜歡吃老伴搟的長面,又細又筋道,拌著酸辣土豆絲,在中午美美地吃上一碗,比吃席都美。因為焦老頭喜歡吃,所以老伴總會在中午給焦老頭搟面。每到11點鐘,老伴就收起手中的針線活,不論李奶奶怎么挽留,都要拎著小板凳小跑著回家。

“真是把她家老頭當個寶!”李奶奶每次都要念叨兩句。

鞋墊快要繡好了,老伴和李奶奶仍坐在墻根,一針一線地完成收尾工作。只不過這一次,老伴忘記了時間,一門心思地想要繡完這雙鞋墊,給焦老頭換上。李奶奶見她破例不準點回去了,就開心地回屋里去拿點心,說要給她嘗一嘗城里兒子孝敬來的好東西。當她端著一盤綠豆糕出來時,瞬間整個人失去了重心,手中的綠豆糕隨著也跌了下去。她看見焦老頭的老伴半個身子靠著墻倒在地上,手里的針線也撒在一邊。李奶奶連聲叫喊她的名字,卻沒有一點回應(yīng)。李奶奶顧不得眩暈沖上前去,一邊大聲呼叫,想喊來村子里為數(shù)不多的人,一邊用力掐按著她的人中。喊了許久,空曠的村子沒有任何回應(yīng),焦老頭的老伴沒有絲毫反應(yīng),整個人軟綿綿地靠在李奶奶懷中。李奶奶預(yù)感要出大事,不顧自己酸麻的大腿,將她放平在地上,一瘸一拐朝焦老頭家里跑去。

焦老頭趔趔趄趄地跟著李奶奶趕來。在看到老伴的那一刻,焦老頭無力地癱坐在了地上,雙手在空中不停顫抖著,想要抓住些什么,卻什么也抓不住。李奶奶想扶他起來,卻怎么也攙扶不動。焦老頭一步一步連挪帶爬地來到老伴身邊,搖著她的胳膊,拍著她的臉,大聲地喊著她的名字,就連李奶奶在旁邊催他打電話,他也完全聽不到。李奶奶搖著他的肩膀,大聲催他打電話,直到李奶奶嗓子沙啞了,他才像是被雷劈一樣清醒過來,慌忙從衣服口袋里摸手機。手機剛從口袋里掏出來,就掉在了地上。他慌忙顫抖著去撿,但是像看不見似的,手在地上胡亂摸索著,怎么也摸不到手機。李奶奶只好自己撿起手機,按下急救電話,報出地址。他依然像是聽不見似的,不停地拍著老伴,鼻涕眼淚混雜在一起大聲地喊叫著。

白色的救護車接走了老兩口,而不久后李奶奶也被兒子接去了城里。焦老頭坐在救護車里,無力地看著幾個護士拿著各種器械按壓和檢測老伴的身體。他不知道自己該想些什么,像是許愿式地告訴自己,老伴一定不會有事的,她的身體要比自己好多了,要走也是他先走。老伴一定跟自己上次摔倒一樣,一會兒就會自己醒來。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他不停地念叨著,眼睛死死地盯著老伴緊閉的雙眼。

“叔,你聯(lián)系一下家里人。你也這么大歲數(shù)了,就別跟著了,萬一有個好歹?!币粋€護士停下手中的活,坐到焦老頭身邊。

“我哪兒也不去,哪兒也不去。我就在這兒等著她醒來?!苯估项^說罷,一只手牢牢攥緊了擔架的鐵桿。

護士略有些無奈,清了清嗓子,命令似的對他說:“那你至少也叫個人過來,跟我們辦手續(xù)呀。這馬上就到醫(yī)院了,多少事呀,你一個人也干不了呀?!?/p>

焦老頭點點頭,顫巍巍地摸著衣服,尋找著自己的手機。剛才李奶奶打完電話給他塞到了上衣口袋,但是他完全不記得放在了哪里,越摸索越著急,最后還是護士看到他上衣口袋鼓起,幫他掏出了手機。他央求似的看向護士:“求求你,打給我的女兒?!?/p>

老伴被推進了急救室,緊跟著兩個白大褂也小跑著進去了。焦老頭站在門口,盯著急救室門口的綠燈變成紅燈,身體不由得哆嗦得越來越厲害。

看到突然趕來的女兒,焦老頭再也控制不住,帶著沙啞的哭聲,扶著女兒的胳膊:“你姨她,她昏了過去呀!她走了,我怎么辦呀!”

女兒從店里趕來,手上的面漬還沒來得及洗,頭發(fā)也被汗水打濕貼在額頭。她將焦老頭扶到椅子上坐下,開始給焦老頭老伴的兒女打電話。所有的電話都以最快的速度掛斷,把一望無際的孤寂留給了焦老頭。焦老頭盯著那扇門,他多么希望老伴能健健康康地走出來。如果老伴這次平安,他就再也不種地了,帶著老伴在城里租房子過剩下的清閑日子,哪怕只有一年,他也想把心里的缺憾補上些。老伴喜歡熱鬧,他要每天帶著老伴去公園、去市場,給她買那些從來沒有吃過的東西。焦老頭多想親口把這些話說給老伴,但是這扇門遠遠地將他們隔開……他十多年前失去了妻子,如今竟又要失去老伴,這比他自己離開人世更痛苦。

活到如今這把歲數(shù),焦老頭其實很知足,他已經(jīng)是他們村子里為數(shù)不多活過70的長壽老人了。但他還是貪心地想再多活幾年,想給兒子娶到媳婦,帶著老伴也去城里住幾年,他就能心滿意足地埋土里了。對于這個半路結(jié)緣的妻子,他虧欠她太多了,他把所有的自私都留給了和老伴相處的這十幾年。老伴70多歲了還在地里揮著鋤頭,每天粗茶淡飯,十多年來沒有添置過幾件衣服。從來沒有叫過苦,甚至還幫他養(yǎng)大了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的孫子。有多少次,老伴的女兒想接她去城里住,她都拒絕了,說自己不習(xí)慣去城里生活。只有焦老頭知道,老伴喜歡熱鬧喜歡廣場舞,只是不忍心看自己孤零零地守護著這個家,才決絕地拒絕所有通往城市的機會??墒亲约海瑓s提防著她、戒備著她,生怕她問自己要錢,去接濟自己的兒女。

他找老伴時,身邊的人都告訴他要把錢攥得牢牢的,不能讓女人掌握家里。半路夫婦大多都是過不到一起的,都是各懷私心,想方設(shè)法給自己的兒女撈點油水,因此他和老伴連結(jié)婚證都沒有領(lǐng)。而更讓他悔恨的是,他竟然帶著這樣的戒備心過了十幾年,而這十幾年不論他家里的光景有多糟,老伴都沒有一走了之。老伴惦記的,不是自己那幾個錢,而是自己這個人呀。

焦老頭越想越惱,動手打了自己一耳光。這一耳光,嚇壞了站在急救室門口的女兒,她沖上來一把按住焦老頭的手:“爸,你這是做什么?還沒出結(jié)果呢,咱慢慢等,不著急,不著急。”

“兒呀。我對不起她,她一天福沒享,我該躺在里面的呀。”焦老頭抱著女兒的胳膊,低聲哭泣起來。

還未等到老伴兒女趕到,醫(yī)生的話就澆滅了焦老頭最后的希望,他無力地跪在地上大聲哭號起來,不論女兒怎么拉他,他都不愿意起來。他不愿意老伴一個人躺在那冰冷的床上,他要帶老伴回家,帶她收拾東西去城里生活。女兒也陪著他流淚,父女兩個人的哭聲回蕩在醫(yī)院的走廊里。

他們的痛苦最終被醫(yī)院委婉勸止,女兒扶著焦老頭回到了自己家中,把剩下的事情交給女婿和老伴的兒女處理,她怕焦老頭再參與其中,也會倒下。

好端端的一個人,怎么說沒就沒了呢。不論焦老頭還是老伴的兒女,都不敢相信這個噩耗。醫(yī)生說是突發(fā)性腦溢血,送到醫(yī)院的時候就已經(jīng)不行了。那怎么會腦溢血呢?老伴除了血壓高,腰椎不好,再沒有其他病呀,倒是他自己,經(jīng)常三病兩痛的。老伴的兒子抓著醫(yī)生的袖口,要問出個所以然來。醫(yī)生搖搖頭,只是無奈地告訴他,上了歲數(shù)本來就容易生病,她有高血壓,過于勞累,或者沒有按時吃降壓藥,都有可能。醫(yī)生的這些話,一字一眼地都被老伴的兒女聽了進去。

他們接走了老伴的遺體,也沒有告知焦老頭,只是打了個電話給焦老頭的女兒,說他們希望母親能和父親安葬在一起,葬禮的事情就不需要他們來操心了。焦老頭就在女兒家住著,一個人望著窗外哭個不停,飯也吃不進去。直到兩天后的早上,他要求女兒帶他回村里去。焦老頭回到家,立刻給雞和兔子添了滿滿一槽食,然后打電話叫來了附近的農(nóng)販子,讓他們拉走了這些雞和兔子,沒有任何討價還價,就果斷地結(jié)束了交易。他從衣柜里翻出來一套黑衣服整整齊齊地換上,卻還是忍不住坐在炕頭哭了起來。他讓女兒幫他將柜子最上面的包裹取下,告訴女兒里面是老伴以前準備好的老衣,他要帶去殯儀館,親手給老伴換上。女兒剛想把老伴遺體被接走的事情告訴他,但話到嘴邊,看著滿頭白發(fā)眼睛紅腫的父親,卻怎么也說不出口,只好默默地踩著板凳,把柜子上面的包裹拿了下來。焦老頭用手拂去上面的灰塵,放在炕上緩緩解開。里面放著一套疊好的壽衣,從白色的內(nèi)衣到紅褐色的外衣,鞋子,都是老伴一針一線親手縫的,這是老伴親手給焦老頭做的老衣。焦老頭看著它們,滿腦子都是老伴坐在炕頭,一針一線地縫制的樣子,忍不住趴在包裹上又哭了起來。他哭盡了最后的眼淚,也翻遍了所有的柜子,卻沒有找到老伴給自己做的老衣。老伴竟然連老衣都沒來得及給自己做,可是卻給焦老頭納了滿滿一籮筐的鞋底呀。

女兒將焦老頭帶回了城里,鎖上了焦老頭生活了一輩子的房。在進城的路上,焦老頭開始跟女兒商量起喪事的事情,他想請道士在村里的西山嶺上相看一塊地,把老伴埋在那里,等自己百年后埋在老伴旁邊。他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老伴,他想在百年之后來陪著她。他生怕女兒不同意,哀求地看著女兒,女兒只好告訴他所有的事情。

“他們這是怨上我了。唉,應(yīng)該怨的,他媽跟著我10多年,沒有享過一天福,說走就走了?!苯估项^不再說什么,把頭垂得更低了。

出殯前一天,焦老頭讓女兒陪著去銀行取了兩萬塊錢,一張一張地數(shù)過,用報紙包裹得嚴嚴實實,揣在了懷里,來到老伴兒子家。門口黑色的帳篷和幾個發(fā)黃的花圈,又往焦老頭千瘡百孔的心里插了一把刀,焦老頭痛苦地用手揉搓著臉,遲遲不敢進去。他不知道怎么面對老伴的兒女,老伴的后半生如此辛苦,甚至連兒女的面都沒有見著,就倉促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爸,進去吧。不然等會兒做法事啥的,不得空說話?!迸畠号牧伺乃氖直?,扶著他朝屋子里面走去。老伴兒子軍軍的媳婦剛好出來倒水,看到他們,立刻把水桶放在了一邊,將他們迎進了屋子。焦老頭看著他們身上的黑白,覺得老伴的離開也將這個世界推回了過去,就像他家的第一臺電視機一樣,黑白色的,充滿嘈雜的。

“叔,你來了呀。你身體也不好,我們就沒有跟你說。叔你坐,妹子你也坐,”老伴的女兒慌忙起身給焦老頭和女兒讓座,但不管她怎么表現(xiàn)得正常,紅腫的眼睛也無法擠出友善歡迎的笑給焦老頭。

焦老頭剛被兩個女兒攙扶著坐下,老伴的兒子就轉(zhuǎn)身出去了,他的媳婦慌忙拉住他,他卻掙脫開來,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房子。

“叔,你別介意,我弟弟一直就是這么個脾氣。最近事情比較多,他這脾氣就容易犯。”

“沒事。你媽的事情處理得怎么樣。明天都是你們家親戚,我也不好過來?!?/p>

“已經(jīng)差不多了,明天早上4點鐘出殯,埋在了我爸旁邊。人嘛,落葉歸根,這也是我們做兒女的最后一點孝心?!彼f罷擠眼暗示軍軍的媳婦,讓她出去把軍軍勸回來。

“嗯。你媽這輩子不容易!回到家也是好的。我們,我們家虧欠了她呀!”說罷,焦老頭垂著頭,伏在沙發(fā)的扶手上嗚咽不停,兩個女兒見狀只好上前勸慰。焦老頭哭了很久,哭到后面他的嗓子像是吞進去了幾斤沙子,連話也說不出來了。他從懷里掏出包好的兩萬塊錢,遞到了老伴女兒手中,撐著扶手站了起來,準備離開。

老伴女兒急忙抬手想把錢還回去,卻被焦老頭用力地推了回去。

“姐,你就收下吧。辦事啥的,都需要花錢,這是我爸的一點心意。你不收,他心里也不舒服呀?!迸畠阂姞钜矌椭赣H勸了起來。

“孩子,別嫌少啊。叔叔沒啥大本事,沒讓你媽過上好日子。你媽生前最惦記的就是你們兩個,你們得好好地活下去呀。不管發(fā)生啥,叔叔都把你們當親生兒女呀?!苯估项^看了一眼案前擺著的照片,拍拍老伴女兒的肩膀,轉(zhuǎn)身在女兒的攙扶下離開了。

焦老頭在女兒家住了下來,這是女兒和兒子商量后的結(jié)果。出了老伴這事,他們也不敢讓焦老頭一個人住在村子里。所幸女婿比較通情達理,也同意焦老頭住在他家里。一連兩個月,焦老頭都沒怎么出過門,除了偶爾去樓下的市場上買點菜,其他時候他都一個人坐在陽臺的板凳上,一坐就是一天。女兒女婿白天基本都不在家,他就一個人坐著,放電影般地回憶著這七十多年的事情。老伴離開后,他的眼睛也逐漸看不清了,看什么都瞇著一條縫,然后盯上半天。好幾次買菜付錢,他都被后面的人催個不停,但是焦老頭好像聽不見似的,沒有任何表情,拎著自己的菜低著頭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走回家里去。他長久沉浸在第二次喪妻的悲痛中。直到孫子放假回來,焦老頭才逐漸又在暗淡的生活中找到了些許光亮。孫子很乖巧,會陪著爺爺去買菜做飯,還會給爺爺講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故事,試圖讓板著臉的爺爺露出些許的笑容。有了這個孫子,焦老頭殘存的日子似乎又有了盼頭。

春日里的悲痛歡喜,在夏日的云淡風(fēng)輕中被悄然掩去,老伴被焦老頭埋葬在了心里。

城里的夏天,比焦老頭家的大棚熱多了。焦老頭白天待在房間里,感覺就像待在了蒸籠里,一點涼風(fēng)都沒有。他的手腕搖蒲扇搖得生疼,連蹲完馬桶提褲子都疼得倒吸兩口涼氣。女兒讓他熱了開空調(diào),但是他怎么都受不了小匣子里的風(fēng),直沖沖地吹得他骨頭縫疼,一個人倔強地坐在窗臺邊搖著蒲扇。還是村子里好呀,涼涼的風(fēng)從院子里帶著花香草香飄進來,整個身體像是被托舉了起來,輕飄飄的,走路都有著神仙般的快感。等到晚飯后,披件衣服坐在院子里,蟬鳴相合,一杯酒入肚,那愜意簡直難以形容。

家里凝滯的空氣讓他覺得心口壓著一塊巨石,喘不過來氣了,他只好下樓去溜達。溜著溜著,氣順多了,身上和額頭的汗也逐漸被風(fēng)帶走。焦老頭順著這一股清涼,迅速地找到了小區(qū)的避暑勝地,更找到買菜做飯以外的另一重生活。

小區(qū)里的老人一到夏天,都會聚集在市場后面的公園里,一圈圈地圍著大樹打牌、唱歌、聊天,好不熱鬧。焦老頭墊著兩張報紙也坐在他們其中,自顧地大口呼吸著從湖邊吹來的風(fēng)。很快,他也被邀請加入到了牌局中,盡管他最開始借口不會,拼命推辭,但是幾圈打下來,焦老頭得心應(yīng)手,還贏了十幾塊錢。這天焦老頭直到天黑才回家,但是問清楚緣由的女兒卻背著父親跟丈夫笑了起來。自此,打牌成了焦老頭躲避酷暑的重要途徑。每次出門的時候,他背著手拎個小板凳,贏錢就拎著幾包打折的白菜豆角回來,輸錢就一臉不快地坐在陽臺上抽煙。后來光看他回來的表情,不用問,女兒都知道他今天的手氣好壞。牌局湊不起來的時候,焦老頭就坐在樹下跟這些老頭老太太聊天,他們也并不都是土生土長的城里人。大部分都是后來才搬過來的,之前做的工作甚至要比焦老頭辛苦得多。焦老頭內(nèi)心舒暢了很多,苦命的不是只有自己一個人,自己這輩人,都是苦水里泡大的。六零年的時候吃不飽肚子,餓到吃野菜,八九十年代又拼著老命上班種地,等到老了渾身是病,親人朋友也逐漸離去,能活到如今這個歲數(shù),都是老天眷顧。

有一個趙老頭,是公園的清潔工。偶爾沒事的時候,也會加入他們的聊天。他和焦老頭因為是同鄉(xiāng),所以關(guān)系格外親密,經(jīng)常一聊就是一下午。趙老頭兩口子沒有孩子,只好去貴州親戚家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兒子,省吃儉用地供兒子讀書,等到兒子上完大學(xué)出息后,找到了自己的親生父母,徹底跟趙老頭他們斷絕了關(guān)系。趙老頭的老伴受不了突發(fā)心臟病去世,留下趙老頭一個人過活。前幾年趙老頭還能在街頭蹬三輪,如今蹬不動了,更蹬不過那些飛奔在街頭的四輪,只好掃公園補貼家用。直到現(xiàn)在,趙老頭還在通過各種途徑聯(lián)系兒子,兒子不接他的電話,他就找人寫信,聯(lián)系貴州的親戚,把一切可能聯(lián)系到兒子的途徑試遍了。20多年的找尋,所有貴州的親戚都已經(jīng)不再接他的電話。他告訴焦老頭,他要攢錢,攢夠車票錢親自去西安找兒子。

七月初的周末,焦老頭和女兒女婿又一次來到了村里,陪著焦老頭收走了春天種的菜。雖然菜地?zé)o人打理,雜草很多,但是也裝了整整一車。這次回家,焦老頭順手拿走了自己最后的幾件棉襖,還有柜子里的相冊以及老伴做好的老衣、布鞋,和這個家做了最后的告別。

這些菜填滿了女兒以及城里親戚的冰箱,但還是剩下很多,當天焦老頭就向老趙借了三輪,把菜拉到了市場上,準備賣菜。這也是焦老頭早些年的營生,輕車熟路,女兒也沒有多說什么。焦老頭從土豆、西紅柿中撿出些最好的,裝了三個大包,單獨放在了家里,帶著剩下的菜去了家背后的市場。大捆五塊,小捆三塊,土豆西紅柿一堆十塊,焦老頭賣力地吆喝著。這些菜沒有任何化肥農(nóng)藥的痕跡,隔著很遠就能聞到味道,不一會兒焦老頭的菜就賣光了。焦老頭忙得熱火朝天,恍惚間覺得自己回到了50多歲,渾身充滿干勁,他滿意地把盒子里的錢一張一張疊起來,裝到了自己隨身帶著的小皮包里,收起了自己的小板凳,清理完掉在地上的土和菜葉子,蹬著三輪回家了。

“你賣完了?我剛說去幫你忙呢?!?/p>

“嗯。賣完了。但是我還是得出去一趟?!苯估项^說罷擦了一把頭上的汗。

“快吃晚飯了,你要去哪里?”

“我想去給軍軍和他姐姐送兩袋菜。這是她媽種的,最后留個念想吧,她媽每年夏天都來城里給他們送菜,今年她不在了,就我送吧。”

“行。你上去休息會兒我們再過去?!迸畠汉徒估项^,一階一階地朝著前面的亮走去。

一大杯涼白開被焦老頭猛灌了進去,他也沒想到自己有這么渴。女兒在廚房做飯,他坐在沙發(fā)上清點著包里的零錢。他的菜,賣了六百多塊錢。這是他和老伴種的最后一茬菜,也是老伴留給自己的最后一次收獲的喜悅。他把錢疊好,放到了皮包里,塞到了自己的枕頭里面。

也許是累著了,焦老頭破天荒吃了兩碗面條,這是老伴去世后,他吃得最多的一次。這幾個月,他食不下咽,不管女兒做什么好吃的,他都嘗不出來味道。今天,他竟把吃空的碗又一次遞給了女兒。吃完飯,焦老頭換了一身衣服,坐在沙發(fā)上等著女兒,那兩袋菜,整整齊齊地擺在門口。

焦老頭側(cè)過頭望著窗外,細細地打量著這個城市的傍晚。因為女兒在身旁,他也不用操心公交車的聲響,專注地盯著窗外的光景。半個小時后,他們到了老伴女兒家。老伴的女兒經(jīng)營著一家五金店,一家人也住在店里。焦老頭到的時候,老伴的女兒正端著碗坐在柜臺里吃飯。房間里充斥著刺鼻的鐵銹和汽油的味道,她卻像是聞不到似的,面無表情地咀嚼著米粒??吹剿麄?,她慌忙放下碗,招呼他們進來,她停在半空中招呼的手在尷尬中又放了下來,除了一張沾滿污漬的方凳子,這里沒有任何地方能坐下兩個人。

看出她的不好意思,焦老頭女兒立即遞上手中的菜,笑著說:“姐,這是爸地里面的菜,我們昨天去收了回來,還挺新鮮的,爸說要來給你送些,我就陪著他來了?!?/p>

老伴的女兒小跑著出柜臺,將她手中的菜接了過來,放到了身后的架子上。“哎呀,這么大老遠地,叔還親自送來。打個電話我過去拿就行了。叔最近身體還好吧?”她說著環(huán)視著店里四周,像是在找什么東西來招待客人,暗沉的金屬和紙盒并沒有給她任何回應(yīng),她只好作罷。

“挺好的,收到就行。我們還得給軍軍去送,就不多待了,你趕快去吃飯?!闭f罷,焦老頭就已經(jīng)推開了店門。

“叔,那我就不留你了。得空我再去看您。叔,我弟弟那個人吧,說啥你不要介意,他就是個死腦筋?!崩习榈呐畠鹤妨顺鰜?,不放心地囑咐了幾句。

焦老頭和女兒又一次穿梭在城市中,焦老頭把最后一包菜放在腿上,緊攥著袋口。不一會兒就到了那個熟悉的門口,這一次門口沒有了黑色的帳篷。

門大開著,焦老頭和女兒直接走了進去,軍軍的媳婦正在一間狹小的房子里炒菜,似乎沒有察覺到他們的到來。倒是光著上身坐在另一間房子里的軍軍透過玻璃,看到了他們。他徑直走了出來,焦老頭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能直勾勾地盯著他走過來。

“軍軍呀!你們怎么才吃飯呀。我爸前幾天回村里把春天種的菜收了,說是要給你們送些?!苯估项^的女兒接過父親手中的菜,遞了上去。

軍軍接過那袋菜,轉(zhuǎn)身喊了一聲正在炒菜的媳婦,媳婦也慌忙出來,顧不得擦掉手上的菜渣,就攙扶著焦老頭朝屋子里面走去。軍軍跟在身后,一言不發(fā)。焦老頭端著手中的水坐在沙發(fā)上,從左手換到右手,從右手換到左手,卻始終沒有遞到嘴邊,倒是女兒和媳婦,兩個人熱絡(luò)地聊著,把最近日子發(fā)生的事情都講了一遍。焦老頭這才知道,軍軍住著的這兩間小平房,過幾個月要拆遷,政府會給他們分樓房,還會給一筆拆遷款。

兩個女人因為這件事笑聲不斷,仿佛此刻就已經(jīng)住在了高大明亮的樓房里。焦老頭聽著心里也高興,他為軍軍高興,更為老伴高興,要是她活著,指不定得多高興呢。唉,要是再有個孩子,就完美了。

“我們打算房子和錢下來,去福利院領(lǐng)個女孩?!避娷娍粗估项^手中的水,說出了母親去世后的第一句話。

“好事呀,有個孩子家里也熱鬧點?!苯估项^的女兒激動地接過了話茬。

焦老頭坐了一會兒,便拉著女兒離開了。跑了一天快遞的軍軍兩口子到現(xiàn)在還沒吃上一口熱乎飯,焦老頭看著也心里過意不去。

回到家里,焦老頭舒舒服服地洗了一個澡。上了歲數(shù)的他原來很抵觸洗澡,以前最多也只是早上洗臉的時候拿濕毛巾擦幾把,但是住在女兒家,他也不好意思不洗澡,畢竟老伴在世時多次叮囑過。幾個月下來,洗澡對于焦老頭也漸漸從折磨變成了一種享受,讓他晚上做夢都是清清爽爽的,隔上那么幾天,焦老頭就自己拎著毛巾去洗澡了。

焦老頭留下的最后一包菜,被他送給了新結(jié)交的朋友——趙老頭。他起了個大早,將三輪車和那包菜一并還給了趙老頭,離開家鄉(xiāng)的人,誰不愛好這一口綠菜呢?

趙老頭住在一個建筑工地后面的平房,拆遷拆到了他家那排就停了下來,用鐵皮劃分開兩個世界,鐵皮里面是被命運選中的新城市,鐵皮外面則是時運不濟的村里人,城市雖然近在咫尺,但是都與他們無關(guān)。沒有賠償款和樓房的加持,他們從內(nèi)到外都是城市的邊緣人。勝利者的聲響從早到晚宣泄著他們的輝煌。這些被拋棄的村民早已經(jīng)不堪其擾,搬離了這里,將這些破舊的房子以一袋大米的價格租給了像趙老頭這樣的外來者。

機器和鋼鐵的轟鳴聲吵得焦老頭腦瓜子疼,他朝著半開的門里面望去,炕上單薄的褥子被黃色黑色的污漬弄得污濁不堪,為炕供暖的爐子早已經(jīng)塌陷,磚塊帶著凝結(jié)在一起的泥塊倒在一側(cè)。

“里面亂,最近又停水,我就不請你進去了?!壁w老頭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沒事沒事,正好我也要回去做飯,家里沒人不行?!苯估项^在連連道謝聲中離開。他和趙老頭都中年喪妻,如果他當年沒有遇到老伴,恐怕這十幾年的生活也和趙老頭差不多吧。等家里下一次包餃子,一定要給趙老頭送些過來,焦老頭在心底暗暗下定決心。

不知不覺中,夏天也在焦老頭的抱怨中過去了,天一下子變涼了,年輕人還穿著短袖,焦老頭卻套上了毛背心。前幾天他將孫子送到公交站,看著他滿臉愁容地離開,心里頓時覺得空落落的?!斑@孩子,啥都好。就是不學(xué)習(xí),這肯定是作業(yè)又沒寫完。唉,祖上也不是拿筆的,不賴他?!苯估项^小聲咕叨著從公交車站走回了家里。

女兒女婿白天都不在家,焦老頭一個人在家看電視,沒事就出去打打牌,日子倒也平靜,焦老頭覺得他開始享福了。除了做點家務(wù),焦老頭還有一件大事忙活,那就是給兒子介紹對象。一起打牌聊天的老奶奶老爺爺們也很熱心,一聽焦老頭有一個單身的兒子,紛紛活絡(luò)了起來,將各種單身女性的照片擺在焦老頭面前??僧斀估项^講完兒子的情況,圍著的人不一會兒就散開了。這種情況他早就預(yù)料到的,沒房沒車,又沒有正經(jīng)工作,誰愿意跟著他后半輩子喝西北風(fēng)呢。更何況還有個兒子,將來娶妻生子,都是無底洞。

幾個老頭看出了焦老頭的憂慮,想盡一切辦法勸他。焦老頭也知道媳婦難娶,二三十歲單身小伙一抓一把,更不用說自己已到中年的兒子。但他還是想再給兒子爭取爭取,想當年老伴什么都不要就跟了自己十幾年,紅強也一定會找到那個知冷知熱的人。他每天把紅強的照片揣在兜里,像寶貝一樣地掏出來收回去,撫平上面的每一點褶皺,雖然婚事看不到一點點希望,但是掏出照片的那一刻,竟有一種兒子在身邊的感覺。

照片是兒子剛結(jié)婚時照的,意氣風(fēng)發(fā),眉眼間洋溢著笑容,跟現(xiàn)今垂頭喪氣、胡子拉碴的樣子判若兩人。兒子是像他多一點,還是像亡妻多一點?焦老頭在陽光下細細端詳著,眉毛淺,眼泡大,跟我簡直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老人都說眉眼看福氣,兒子和自己都當單身漢,果真是差不多的福薄。但自己好歹也遇到了老伴,兒子怎么就遇不到個稱心如意的人呢?當初村里人議論紛紛,說他的兒媳跟人跑了,他還不相信,拎著幾個禮品當子,跑到親家那里,想讓他們勸勸兒媳,為了幾歲的孩子,兩個人就復(fù)婚吧,日子嘛總得湊合著過,跟誰過不是過呢?親家支支吾吾的,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焦老頭只好扔下紅彤彤的禮品當子,黑著臉回去了。兒子當年結(jié)婚時,他就不同意,村里那么多好女子他不娶,偏要娶這個吃過幾年城里飯,把頭發(fā)燙得像雞窩一樣的娜娜。任誰看,娜娜都不是一個持家過日子的人。兒子堅持要娶,和焦老頭吵得臉紅脖子粗,沒少挨焦老頭的巴掌,卻還是一條路走到黑。最后焦老頭看著躺在床上,時日不多的妻子,也只好妥協(xié)了。焦老頭拿出半生積蓄,換回了這個把家弄得雞飛狗跳的兒媳。

妻子去世沒多久,娜娜的肚子就大了起來。雖然是好事,但是好的不是時候。村里人雖然沒有守喪的習(xí)俗,但是還是會在娜娜挺著肚子招搖過市的時候,在背后小聲議論幾句。為此娜娜經(jīng)常叉著腰站在路上,甩著臟話把這些人罵一遍,把焦老頭兩口子大半輩子積攢的人緣敗得干干凈凈。焦老頭的腰桿在兒子結(jié)婚后再沒有直過,逢人就得道幾句歉、賠幾句不是。他小心翼翼地供著家里這尊佛,甚至還為了伺候她坐月子和帶孩子,不顧喪妻之痛迎回了老伴。但是半年后,娜娜還是離開了這個家。老兩口抱著嗷嗷待哺的孩子,一過就是十幾年。

兒子紅強不是沒有進城去找過,自打媳婦離開家進了城,他每隔幾天就會進城,但每次回來都耷拉著頭,一言不發(fā)地聽著焦老頭劈頭蓋臉的責(zé)罵。焦老頭看著軟弱的兒子,恨鐵不成鋼,只好在村里打聽一番自己進城去找。他帶了幾塊老伴烙的餅和幾個煮雞蛋,一個人去了城里。他找到了村里人說的那家理發(fā)店,還沒進去,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兒媳婦。她穿著玫紅色的背心和白色的短褲,胳膊大腿明晃晃地亮在那里,跟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有說有笑,偶爾還用自己的手親昵地拍著男人的后背和肩膀。這樣的女人,終究是守不住的。焦老頭硬著頭皮走了進去,娜娜看到他,像是看到了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客人,自顧著手頭的活。焦老頭找到了一張椅子,拂去了上面的頭發(fā),坐了下來,等著她停下手中的活。娜娜不再說話,手中揮舞的剪刀也逐漸變得凌厲起來,不一會兒店里就只剩下她和焦老頭。

“壯壯才那么小,你是怎么狠得下心來呀。就是頭狼,也知道喂喂狼崽子的呀?!彼嗝聪霙_上前去,替孫子扇這個狠心的女人幾巴掌。

“孩子我已經(jīng)給你們生了,你們還想怎么著?我跟他已經(jīng)離婚了,你們不要再找我了?!闭f罷,她轉(zhuǎn)身推開理發(fā)店的門,讓焦老頭離開。

離婚?什么時候離的婚,為什么不跟我商量,到底是因為啥事情離的婚?他的頭快要炸開,滿腦子回旋著剛才娜娜的話,失魂落魄間,差點被路邊的車撞倒。

“爸,你去城里了?”紅強坐在沙發(fā)上不安地捏著手指頭,骨節(jié)嘎吱嘎吱地響著。

“嗯。你們啥時候離的婚,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跟家里人商量呢?”焦老頭一提起這件事就火大,轉(zhuǎn)手把旁邊的杯子摔到了院子里。

“她一開始就沒想跟我過。她有個小學(xué)同學(xué),這不今年年初從外地回來了,開了間理發(fā)店,她就跟去了。我能怎么辦,我拗不過呀。我心里憋屈呀。”說罷,兒子將頭抵在了沙發(fā)扶手上,痛哭了起來。

看著兒子這么痛苦,焦老頭也沒再說什么,離就離吧,攤上那么個女人,早晚都得離,離了重新找吧。焦老頭也勸導(dǎo)著自己,只是他沒有想到,離了婚的兒子再也找不到媳婦,跟著他們老兩口生活了十幾年。

人總不能孤孤單單一輩子呀,將來自己不在了兒子一個人該怎么過呀?焦老頭心里撐著這口氣,發(fā)誓一定要在閉眼前為兒子說上一門媳婦。

雖然這些天一無所獲,但焦老頭跟兒子通電話,得知兒子已經(jīng)發(fā)了好幾個月工錢,足足有三萬塊時,心里樂開了花。照這個情況,一兩年后,他再貼補一點,兒子就能在城里買房了。有了房子,說媳婦也就容易多了。焦老頭在日歷上一圈一圈地勾著,盤算著孫子和兒子回來的日子。

人過了70歲,日子都是數(shù)著過的。焦老頭肺不好,天一冷就格外難熬些,走幾步路,都要喘一會兒。到年底,焦老頭就再沒出過門。女兒給他買了氧氣機,他每天吸著氧氣才好受些。隨著年關(guān)將近,他心里卻越發(fā)不安起來,你要問他為什么不安,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總覺得心慌慌的,吃多少速效救心丸都不管用。

焦老頭一向睡得早,晚上八點多就已經(jīng)躺在床上準備睡覺。他很少會在半夜驚醒,通常一覺睡到天亮。在十二月的最后一個周日,他像往常一樣睡著,突然間眼睛被莫名的光刺到,驚醒過來。他坐了起來,朝著窗子外面巡視了一圈,本以為是誰家的車半夜發(fā)動不小心把車燈打到了這里,但是找了一圈,什么也沒有找到,卻見窗外漫天的鵝毛大雪,紛紛揚揚飄落下來。冬天的第一場雪,在深夜里悄無聲息地降臨了。焦老頭把腳邊的被子蓋好,披了一件衣服靠在窗臺上看起了雪。這雪格外的潔白,把天映照得恍如白晝,不一會兒就覆蓋了整個地面。焦老頭看了一會兒,覺得脖子有點僵硬,就把披著的衣服放在了一邊,又躺了下來。他閉上眼,回憶起睡前看的新聞,迷迷糊糊地又睡著了。

他在另一個世界里醒來了,但是他浮在半空中,身邊都是雪花,無論他怎么拼命掙脫,都無法落地。他竟然看到了他的亡妻,牽著還是孩童的兒子,朝著他走來,但是當他從妻子手中接過兒子時,兒子的臉卻又發(fā)生了變化,變成了孫子。他想追上前去跟亡妻說兩句話,但她卻變成了雪花落了下去。他大為驚慌,想立刻轉(zhuǎn)身逃走,卻發(fā)現(xiàn)手中牽著的孫子不見了,自己也被凍在了冰天雪地里。焦老頭著急地拍打著自己的大腿,硬生生把自己從夢中拍醒了。原來只是一場夢,自己還躺在床上。屋外已經(jīng)一片光亮,這夢,可做得真真的呀。

焦老頭心不在焉地吃了早飯,坐在沙發(fā)里開始思索凌晨的夢。女兒大清早就裹著棉襖去上班了,外面雪下得大,女婿索性就留在了家里。焦老頭總覺得這夢像是在暗示什么,反復(fù)思索卻又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只好去房間里找女婿,拿出小本本上抄著的電話號碼,讓女婿給孫子的老師打電話。女婿問他有沒有什么事情,他連忙搖頭。女婿想可能是爺爺想孫子了,就幫他撥通了號碼。老師匆忙說了幾句便掛斷了,無非還是兩句老話,孩子挺好的,但就是學(xué)習(xí)不用功,考不上高中的。焦老頭聽了并沒有情緒,反而覺得放心多了,匆忙回到自己的房間,讓女婿好好休息。上半夜夢真,下半夜夢假,焦老頭反復(fù)在心里默念著。

中午,焦老頭像往常一樣11點不到就去做中午飯了,女婿解下了他身上的圍裙圍在了自己身上,笑著說要給他露一手。飯做到一半,女婿接了一個電話,急匆匆關(guān)了火,也顧不得安排未做完的飯,便穿著衣服跑了出去。

焦老頭頓感不妙,越發(fā)覺得和那夢有關(guān)系,卻也想不明白。只好圍起圍裙,把女婿沒做完的飯接著做完。他炒好了菜,擺到了餐桌上,盯著表坐了下來。這大中午的,女婿去哪里了呢?還會不會回來吃飯了呀,肚子的回響和他的思緒一樣此起彼伏??靸牲c的時候,女婿打來了電話,說店里出了點事情,讓焦老頭先吃飯,不用等他。焦老頭只好熱了熱桌上冰冷的飯菜,一個人草草地吃完了午飯。這天下午,女兒也沒有按時回來,直到晚上10點多,女兒女婿兩個人才一起回家。他們回來時,焦老頭靠著沙發(fā)睡著了。開門的聲音吵醒了他,他慌忙挺直僵硬的腰板,扶著茶幾緩緩地站了起來。

“怎么回來得這么晚?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焦老頭沒開燈,他一說話,女兒女婿被他嚇了一跳?!皼]啥事情,沒啥事,你快點睡吧?!迸畠罕硨χ庀聡?,直接進了自己的房間,焦老頭只好看向女婿,期待著女婿能對他說點什么。女婿被他盯得有點心虛,也慌忙地扶著他走進了房間,讓他趕快睡覺。

第二天一早,焦老頭正疊被子,就聽到女兒女婿已經(jīng)起床了。他趕快打開房門,卻看到女婿拎著行李箱準備出門。

“國強,你去哪里呀?”

“噢,爸。沒事,我單位有點事情,我去個外地。你們在家好好待著。你就別出門了,外面雪天路滑,你別摔著了?!迸鰮Q完鞋子就出門了。

焦老頭愣在原地,卻看見了披著頭發(fā)無精打采的女兒:“秀秀,你這是怎么了?”

“沒事,就有點不舒服。我今天請了一天假休息?!闭f罷,女兒轉(zhuǎn)身進了衛(wèi)生間。

焦老頭心里有點不快,只好去廚房煮了一鍋小米粥,賭氣地喝了兩碗。

直到下午,女兒才從房間里出來,到廚房匆忙炒了兩個菜,和焦老頭一起扒拉了幾口米飯就出門了,碗也沒來得及刷。焦老頭洗完碗,想著兒子那邊雪下得肯定很大,準備打個電話問一問,可是不知是他按錯了還是怎的,一直打不通。他只好把手機扔在一邊,打開電視,把聲音調(diào)到最大,一個人生起悶氣來了。

女兒很晚才回家,沒有跟焦老頭說一句話。

沉默的狀態(tài)持續(xù)了一周,女婿終于從外地回來了,他看起來極其疲憊,皮鞋和包上全是土,像是去地里干了一周的農(nóng)活,沒有任何出遠門回家后的欣喜與激動,匆忙跟焦老頭打了個招呼,就去洗澡了。

孩子們是不是厭煩我了?真不該活這么大歲數(shù)。焦老頭有點摸不著頭腦,覺得這場大雪,像是在他和女兒女婿之間筑了一道墻,讓他們心里都不是滋味。

“要不我還是回村里去吧,我住在這里,給你們添麻煩。我住在村里,自己也自在?!钡诙煲淮笄逶?,焦老頭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跟女兒女婿告別。

“爸,你胡說什么。住得好好的,你走什么走?你是不把我當女兒了嗎?”女兒聽到焦老頭的話,像被點燃的炮仗,沖過去把焦老頭收拾好的東西塞回柜子里。

“我、我總覺得你們有事瞞著我。我給你們添麻煩了?!苯估项^扶著門,低聲地說著。

“沒有的事。一家人說什么呢?我和國強最近有點事,顧不上跟你說,都是工作上的,說了你也不懂,你就好好住著,我們才能放心。”女兒把焦老頭扶到床邊坐下,安撫了起來。

女兒女婿似乎意識到了最近對焦老頭的忽略,也開始在下班后陪著焦老頭看起了電視,變著花樣給焦老頭做著各種精美的吃食??山估项^還是覺得,女兒女婿有事情瞞著自己,但是他們不說,焦老頭也不好意思再繼續(xù)追問了。

轉(zhuǎn)過年沒過多久,孫子就放假回家了。今年放得格外早,比往常整整早了十幾天。上大學(xué)的孫女還沒回來,孫子已經(jīng)待在家里好幾天了。只不過孩子像是有了心事,整天坐在餐桌前,抱著作業(yè)悶悶不樂。焦老頭以為孩子是逃學(xué)回來的,匆忙把女兒拽到了廚房里盤問了起來,女兒說,孩子馬上中考了,壓力大很正常,你就不要太關(guān)注了,影響孩子學(xué)習(xí)。焦老頭回到屋里,看著墻上的日歷,數(shù)了起來,心想這孩子一定是在學(xué)校里犯事了。但是他也沒有再向女兒追問,只是時時從窗口望向小區(qū)大門,盼著看到拎包回家的兒子。

新年將近,兒子還沒有回來,倒是女婿帶著孫子出了趟遠門,去了足足三四天,說是帶孫子去職業(yè)學(xué)??纯矗x定畢業(yè)后學(xué)什么專業(yè)。哎,其實也沒什么,孫子學(xué)習(xí)不好也在他預(yù)料當中,上什么學(xué)都不重要,有學(xué)上就行,這些人干嗎要瞞著自己呢?真把自己當老古董了?焦老頭小脾氣一下子就上來了,沒少在飯桌上借故懟女兒兩句,女兒倒是對父親的小脾氣一點也不介意。懟完女兒,焦老頭倒是心里暢快多了。

快過年了,兒子還沒有回來,焦老頭懸著的心終是放不下,給兒子打了好多個電話,都打不通。和女兒慪氣,他沒讓女兒幫忙聯(lián)系,就每天抱著手機等著。直到離大年三十只剩一天了,焦老頭再也坐不住了,在屋子里面走來走去,張著嘴巴聽著外面的響動,滿心期待逐漸落空。等到晚上,他再也忍不住了,拿著手機敲響了女兒的房門,“秀秀,你弟弟是怎么回事。這都快過年了,怎么還不回來,電話也打不通?!?/p>

女兒沒有接他遞過來的手機,繼續(xù)疊著手中的衣服,側(cè)著身子說:“噢,他換號了,給我打過,說今年不回來了。工地上活比較多,而且,而且過年工資高,他想多賺點。”

“這孩子,錢再重要也沒有一家人團團圓圓重要。我還能活幾年呀,為了那點小錢,連家都不回了?!闭f罷,焦老頭轉(zhuǎn)身走了出去,女兒松了一口氣,把剛才疊反的衣服又拆了,重新疊了起來。

焦老頭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之前存的十萬應(yīng)該到期了,給秀秀家兩萬,剩下的留給紅強,加上前年賣菜賣苞谷啥的八千,加上去年的農(nóng)業(yè)補貼五千……如果紅強這次能順利地帶著工資回來,那一定能松松活活買一套房子了,就買在秀秀小區(qū),姐弟倆有事情還能互相照應(yīng)。焦老頭越想越開心,翻來覆去,仿佛此刻住進了紅強的新房子。

“爺爺,我要睡覺了?!苯估项^的喜悅被孫子打斷,他只好匆忙挪到一邊,讓出半張床給孫子,祖孫兩人背對著,都留下了無聲的淚水。

老伴走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也是焦老頭在城里過的第一個年,雖然兒子沒有回來,但是城里的親朋好友紛紛上門拜訪,親戚們也開始走動了起來,直到初九,家里才平靜下來。紅色的禮品盒堆了整整一地,焦老頭也著實愣住了,就連十幾年不聯(lián)系的小舅子,都千里迢迢跑來看他,拉著他的手說了一下午的話。焦老頭打心眼里歡喜,一波波地接待著親戚,一點也不嫌累。老伴的兒子女兒,也來看望焦老頭,雖然沒有說太多,但他們給自己帶來了老伴之前在南京照的相片,這是他新年收到的最好的禮物。相片上的老伴眉頭微皺,雙眼慈祥地盯著前方,兩手捏著衣角,這正是焦老頭記憶里的老伴。老伴背后高樓林立,一片繁華,襯得她格外緊張和局促。焦老頭把照片放到枕頭下面,每天早上,坐在床頭仔仔細細地端詳一回,看久了,老伴就好像真的從相片里走了出來,坐在了他身邊。

開春后,孫子孫女也去上學(xué)了,家里又只剩下焦老頭一個人了。孫子是女婿送到學(xué)校的,焦老頭本來想一起去,但是他現(xiàn)在離不開氧氣機了,幾個小時不吸氧,他就上不來氣,只能讓女婿一個人去送。孫子這次回來,像是換了個人,笑容也少了,話也少了,一天到晚耷拉個腦袋,也不知道埋頭在想什么。焦老頭不懂,但女兒說是什么青春期,焦老頭也就姑且信了。小伙子嘛,總有兩天犯渾的時候,等過了這幾天也就好了。焦老頭戴著他的氧氣管,在陽臺上送走了孫子。

孫子一走,焦老頭的關(guān)注重點又變成了兒子。兒子幾個月沒有給他來過一通電話,焦老頭心中的疑惑和不安也日漸濃重。他央求著女兒幫他打電話。拗不過他,女兒只好用自己的手機撥通了電話。女兒側(cè)著身,焦老頭也看不清電話號碼,只能聽著電話那邊嘟嘟的聲響。終于接通了,焦老頭一把搶過女兒手中的手機。

“喂,紅強,聽得見嗎?你咋一個電話都不給家里打,家里都急死了。過年也不回來,越來越?jīng)]良心了。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連家都不管了。”焦老頭一口氣說完了這些天積壓在心頭的話。

“噢。我這邊忙。手機有的時候沒有信號?!?/p>

“你說話怎么啞著嗓子?”

“噢,最近有點感冒?!?/p>

“這么大的人了,怎么還會感冒呢。你是不是又把棉褲啥的脫了?你穿上呀,不然老了都是病?!?/p>

“嗯。爸,我還有活,就先不跟你說了。你注意身體?!?/p>

焦老頭握著掛斷的電話,仔細回味著兒子剛才的話,總覺得哪里怪怪的,卻又說不上來:“秀秀,你覺得紅強有沒有事情呀?我怎么聽他說話奇奇怪怪的?!?/p>

女兒拿過父親手中的手機,朝廚房走去,“哪有問題呀。你是人老了,耳朵背了,自己兒子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p>

焦老頭噘噘嘴,朝屋子里面走去了,不一會兒,收音機的聲音透過門縫傳來“過三關(guān),斬六將……”女兒才訕訕地從廚房里走了出來。

轉(zhuǎn)眼間又到了夏天,焦老頭的兒子還沒有回來。隔一個多月才打一個電話,沒說幾句,就匆匆掛斷了,焦老頭每次接完電話,都會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他想親自進山去看兒子,但是今年,他的身體實在是撐不住了。從去年冬天到現(xiàn)在,他一次也沒有下過樓。起初他還能自己做飯,可是到現(xiàn)在,連飯都做不了了,全靠女兒女婿照顧。前幾天在女婿的堅持下,他被攙著來到了醫(yī)院,一通檢查過后,醫(yī)生要求焦老頭住院,女兒立即從家里面收拾了衣物和洗漱用品趕了過來,但是焦老頭卻像個小孩子一樣,一把拔掉了手上的插管,拍著桌子要求回家,弄得女兒女婿束手無策,只好帶著一大包藥,原封不動地把焦老頭接回了家中。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生病眼花了,在回去的路上,焦老頭竟然在小區(qū)門口看到了娜娜。是這個女人嗎?她怎么會來這里?一定是自己看錯了,焦老頭像看見瘟神似的,趕快把頭轉(zhuǎn)了過來?;氐郊?,他被女婿扶到了床上,女兒立刻給他蓋好被子,端來了熱水和藥,讓他吃了趕快休息。他剛躺下不久,就聽見了砰砰砰的敲門聲,誰會這個點過來呢?焦老頭掙扎著想從床上爬起來,但是掙扎了半天都沒起來,只好斜著身體聽著外面的動靜。

“等一下?!迸畠簭姆孔永锖傲艘宦???墒情T剛打開不久,焦老頭就聽見砰的一聲,又關(guān)上了,隱約中像是有女人在樓道里爭吵,但聲音越來越小,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聽岔了。此刻嗡嗡作響的耳朵,讓他很難分清究竟是外面的聲音還是自己耳朵里面的聲音。他盯著天花板,大口地吸著氧氣,想讓自己清醒一些。過了一會兒,門好像又開了,進來的應(yīng)該是女兒,嘩啦嘩啦地在廚房里抖著塑料袋子。

“秀秀,秀秀。剛才是有什么人在敲門嗎?是什么人呀?秀秀,秀秀?!苯估项^躺在床上低聲呼喊著。

女兒握著水杯推開了房門:“啊,沒啥人。樓下收廢品的。你睡你的,不用管。喝水嗎?”女兒遞過手中的杯子。焦老頭看著她濕著的衣袖還滴著水,漲紅的臉頰還在不停地凝血,心中總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不喝了,你袖子濕了,快去擦一擦。”

“噢,剛才倒水的時候,水壺蓋子滑了,倒了出來。沒事,你趕快睡吧。”說罷,女兒轉(zhuǎn)身要走。

焦老頭嘟囔了一句,“是娜娜吧?”可是女兒像是沒聽見似的,徑直走了出去。

藥一把一把地吃著,焦老頭的病還是不見好。女婿又準備帶焦老頭去醫(yī)院,但是焦老頭還是躺在床上堅持不去,拗不過他,只能在家里將養(yǎng)著。焦老頭躺在床上,鬧著要見兒子。女兒女婿像是躲著什么似的,每次都拿著手機出去打電話,留下焦老頭干瞪眼,不滿地捶著床。兒子終究還是沒有回來,但是焦老頭卻等到了意外的客人,趙老頭。趙老頭拎著一板黃澄澄的香蕉敲響了焦老頭家的門。

“聽說你病了,我來看看你?!?/p>

“老了,老了。不中用了,下不了床了。這身子就像是軟面糊的,沒有一點力氣?!苯估项^看著老趙,蒼白的臉上擠出了一抹笑容。他盯著趙老頭身上嶄新的衣服,笑容更深了些,“找到兒子了?”

“嗯,找到了。孩子不是白眼狼,都是誤會呀。他親生爸媽跟他說我們是人販子,把他搶走的,所以孩子才不認我們呀。如今都解釋清楚了,一切都好了。好了。”趙老頭握著焦老頭的手,越握越緊。

“那你的好日子可就來了呀。”

“熬到頭了。過幾天我就去西安,跟他們住一起。哎,你看我這個小孫子,跟他爸長得一模一樣?!壁w老頭慌忙松開手,掏出口袋中的手機,慢吞吞地點開相冊,一張一張翻給焦老頭看。

“你這走了,我可就真的是糟老頭子一個了。”

“胡說,你得好好養(yǎng)著,養(yǎng)好了下去打牌,樓下的張老頭念叨了你好多次呢。”趙老頭收回手機,又握住了焦老頭的手。他看著焦老頭,像是突然間想起了什么,急忙收回了臉上的笑容。

“兒子的事情,你也別……”

“趙叔,”突然間女兒推門而入,打斷了老趙的話頭,緊張地盯著趙老頭,“趙叔,我爸該吃藥了?!?/p>

趙老頭像是意會到了什么,急忙站了起來,“老焦呀,我就不打擾你休息了,你好好養(yǎng)著,有機會來西安逛逛呀。”然后朝著焦老頭的女兒點點頭,走了出去。

焦老頭扔出的杯子碎在了地上。女兒來不及安撫正在發(fā)火的父親,急忙去追下樓的趙老頭,“趙叔,對不住呀,我爸還不知道這事,我們還沒告訴他。要是知道了,他就活不了了呀?!?/p>

“你們能瞞多久呀,他那么一個心思細膩的人,怎么能察覺不到呢?!迸畠捍瓜铝祟^,抹去了眼角的淚,“能瞞一天是一天吧,他一直病著,我弟又是他的命根子,要是知道我弟死了,他一定得跟著去。他要去了,這個家就散了呀。還勞煩叔替我們保密,就看在我們做兒女的一片孝心,勞煩叔請其他知道的人也保密,不要告訴老爺子呀?!?/p>

趙老頭點點頭,拍了拍她胳膊,轉(zhuǎn)身繼續(xù)向下走去。

“怎么了,我現(xiàn)在病著,連句話都不能說了嗎?連個朋友都不能見了嗎?住在你的家里,我就啥都不能做了嗎?扶我起來,我要回村里!”焦老頭沖著回到屋里的女兒大發(fā)脾氣。女兒彎腰撿走了玻璃碴子,一言不發(fā)地離開了。

兒子到底怎么了?為什么趙老頭是那樣的表情?那天來的是娜娜嗎?她來干什么?這些天兒子的電話都說了些什么?女兒女婿為什么不讓自己聯(lián)系兒子?眾多問題交雜在焦老頭腦子中,纏得他頭疼,但是他又不得不想,不得不一條一條捋著這些纏繞在一起的疑問。他想了很久很久,堅定地覺得女兒女婿一定有事瞞著自己,而且這件事是關(guān)于兒子的。但是他們?yōu)槭裁床m著自己,以及瞞著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事情,焦老頭想不通。難道是兒子又跟娜娜攪和到了一起?如果是真的,那兒子真的是無可救藥了。那女人心又狠,又不是一個過日子的人,如果兒子舊情不忘,就等著后半輩子找罪受吧。女兒女婿瞞自己這事,也太不應(yīng)該了。

不久,焦老頭收到了兒子寄來的包裹。里面除了一張嶄新的銀行卡,還有一件厚實的羊絨馬甲和一雙運動鞋。馬甲是給焦老頭的,運動鞋是給孫子的。壯壯喜歡跑步,最需要這樣一雙運動鞋了。焦老頭反復(fù)撫摸著羊絨馬甲,細膩的絨感讓他覺得是在觸摸嬰兒的臉頰?!昂?,這小子,果真沒有忘記他爹和兒子呀?!苯估项^把兒子的銀行卡和自己的卡牢牢地捆在了一起,塞到了枕頭里。因為這個包裹,焦老頭臉上的笑容也多了起來,身體也好了許多,也能慢慢地在屋子里溜達了。

看著焦老頭身體轉(zhuǎn)好,女婿和女兒心情也舒暢了許多,女婿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輛輪椅,準備在天氣好的時候帶焦老頭出去遛遛。焦老頭也想出去遛遛,這段日子待在家里都快生銹了,每天看著窗外來往的人,別提有多羨慕了。他每天早上都坐在沙發(fā)上等著女兒女婿起床帶他出門,看著他可憐巴巴的眼神,女兒女婿終是答應(yīng)了。女婿提前下樓去考察溫度,不知為何10分鐘的路竟考察了1個小時,回來時手中還拎著一包蘋果。

“剛下樓碰到了張大媽,她給的,說是老家前幾天送來的,可新鮮了?!笨粗鴿M臉期待的焦老頭,女婿用袖子擦著頭上的汗,“早起還是有點冷,爸,我們再帶個外套吧。”

“都聽你的?!?/p>

焦老頭被女兒攙扶著下了樓,坐在了輪椅上。女婿在身后推著他慢悠悠地前進,女兒則在旁拿著衣服邊走邊和焦老頭聊天。他們出來的時候,正趕上小區(qū)晨練的人回家,一路上總是會碰見熟人。他們也熱情地同焦老頭打招呼,噓寒問暖,讓焦老頭的心也和這秋日的太陽一樣,暖融融的。就連往日里不會多說幾句話的小賣部老板,也主動從店里出來,問候焦老頭。

秋天是瓜果上市的好日子,整個空氣中都飄散著瓜果的香味,想到快中午了,焦老頭便讓女兒推自己去市場看看。女兒愣了一下,但看著丈夫點頭,便推著焦老頭朝著市場的方向去了。市場里的人并不是很多,大部分商販還在出攤。焦老頭就這樣慢慢地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看著他們忙碌地整理和搬運箱子,想起自己年輕時也曾大清早趕來城里賣菜,跟他們一樣熟練地搬箱子。

“等一下,”焦老頭示意女婿停下來,“你是牛老二的兒子嗎?”

側(cè)著身擺蘋果的人突然間轉(zhuǎn)過身,盯著焦老頭看了幾秒后,放下手中的蘋果,雙手拍了帽腦袋一把:“我是。您是,您是焦叔吧,哎呀,都認不出來了。今年多少歲了?”說罷跨過面前的幾個箱子走到了焦老頭面前。

“我都75了,你們肯定認不出來的。你在這里干嗎呢?”

“我嘛,搞了個果樹種植園,這不秋天了嘛,就進城賣賣蘋果。”

“還是你有出息,都當上老板了。當時你跟紅強一起念書的時候,我就跟你爸說你肯定比紅強出息?!?/p>

中年人聽了笑了起來,黃色的牙毫不避諱地露在外面,“啥老板。就是一個販子,養(yǎng)家糊口而已。焦叔,你們是住在這里嗎?”

“對,我住女兒家。紅強在山里修鐵路呢。已經(jīng)一年多沒回家,這孩子不像你,沒良心?!苯估项^說罷,竟然有點生氣地噘起了嘴。

“哪有,叔。前幾個月我進山去收羊羔子還看見紅強了。整個人瘦了一大圈,他也不容易呀?!边@是焦老頭第一次在外人那里聽到了兒子的消息,激動地抓住了他的手,努力將身體向前傾過去,想再追問兩句。

“紅強具體在哪里呀?他沒跟你說他啥時候回來嗎?他身體怎么樣?那里苦不苦?”還沒等焦老頭問完,牛家男人就被身后的人叫走了,又搬起了蘋果箱子。

“叔,沒事的。你不用擔心,過段時間他就回來。”牛家男人背著身子沖焦老頭喊了一聲。

“爸,我們走吧?!迸鐾浦估项^朝前走去,可焦老頭還緊緊地盯著遠去的牛家男人,這蘋果怎么這么像女婿早上拎回來的那袋呢。

聽到兒子的消息,焦老頭頓時也失去了繼續(xù)游逛的興趣,便讓女兒先推自己到樓下。女婿去買肉了,準備中午做排骨吃。焦老頭想著剛才牛家男人的話,滿腦子都是兒子在山里的場景。他年輕的時候拉煤去過山里,那里荒無人煙,一望無際,兒子怎么會在那里待那么久呢?焦老頭攥緊了輪椅把手,心想這次一定要讓兒子找一個附近的穩(wěn)定營生。

“爸、爸。你在想什么呢?你先在這里待會兒。我去交個電費,等國強買完肉,我們一起上去?!迸畠喊演喴瓮T跇窍滦≠u部門口,匆忙朝著物業(yè)跑了過去。

“2019年12月28日凌晨4點19分,蘭新鐵路門源段因大雪發(fā)生山體滑坡,隧道坍塌,三名隧道維修人員下落不明。經(jīng)過一周的挖掘清理和搜查,2020年1月4日,三名遇難工人焦某某、劉某某、魏某某的遺體被找到。中鐵局和門源縣政府賠償撫恤金60萬元,同時負責(zé)3名工人喪葬的一切費用。這是本市兩年內(nèi)發(fā)生的第3起隧道坍塌事故……”小賣部門口的收音機還在繼續(xù)播報,但是焦老頭已經(jīng)聽不下去了,眼中不知不覺已經(jīng)噙滿了淚水,咬著嘴唇強忍著。過往所有的疑問在他腦中跳躍交織,他霎時明白了一切,把眼淚一粒粒地吞了回去,雙手無力地垂在了大腿側(cè)。他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看不見了。

“爸、爸、爸!你怎么了,沒事吧?你說話呀!”買肉回來的女婿用力地搖著焦老頭的身體,焦老頭卻沒有絲毫反應(yīng)。小賣部里做飯的老板聽到他的喊叫聲,拿著鍋鏟跑了出來,“怎么了,先打電話送醫(yī)院呀。”說罷,他把手里的鍋鏟遞給了焦老頭的女婿,用力地掐起了焦老頭的人中。

焦老頭覺得自己掉進了冬天的湖泊,逐漸下沉到湖底,和湖水融為一體,冰封了所有的人與事。他的知覺在消退,他的記憶也在磨滅,包括他自己,也在冰冷刺骨中不復(fù)存在。他以為他就這樣消逝了,但是突然間他被一只手拽住,這只手的力量不容他抗拒,就直沖沖地把他拉了上來。他浮出了冰面,看到了這只手的主人,竟然是孫子壯壯,這一刻,他帶著所有的記憶與知覺,握緊了這只手。

在周圍人的拉拽下,焦老頭醒了過來,平靜地醒了過來,迎上了女兒女婿以及周圍人所有關(guān)切的目光,收起了水中的情緒與故事,點了點頭。

“沒事,太陽太大了,睡了一會兒。秀秀,我們回去吧,我乏了。”不容女兒女婿回應(yīng),他撥動起了輪椅。他們只好慌忙向周圍人道謝,推著焦老頭離開了。

“老爺子,養(yǎng)好身體。等到過年,兒子孫子就都回來了,到時候好好跟兒子喝兩盅?!毙≠u店老板說罷急忙接過女婿手中的鍋鏟,小跑著回去處理炒煳的菜了。

那天中午,焦老頭飯也沒吃,一個人在床上從白天躺到了黑夜,又從黑夜躺到了白天,將天花板看了一個晝夜,打開了房門,大口地吞下了兩碗臊子面。

軍軍兩口子拿到了拆遷的房子,在過年之前搬了進去。他們給家里的每個人都發(fā)了微信,邀請他們帶著老爺子來新家過年,就像兩年前老伴在世時,再團團圓圓地過年。所有人如約而至,秀秀推著焦老頭來了。兩年后的焦老頭,衰老的速度超乎他們的想象。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徹底掉光了,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身體的精華,蜷縮在輪椅上。秀秀說,焦老頭的眼睛已經(jīng)看不清,但是耳朵和頭腦還是很靈光,還能清楚地分辨家里的每一個人。他們又一起吃著餃子,看著春晚和窗外的煙花,只不過這一次,餃子餡是女婿一刀一刀剁出來的。

“爸,紅強來視頻電話了,你快過來跟他說兩句?!?/p>

女兒將手機放到了焦老頭面前,他瞇著眼睛盯著屏幕里的人,臉上露出了慈祥的微笑,“兒子,新年快樂。不管什么時候,爸都會給你守好這個家的,你就盡管去闖,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p>

“爸,謝謝你,你也新年快樂,注意身體呀。等過些日子,鐵路修成,我就會回去看您的?!苯估项^笑著,將這陌生的聲音收進了心底。

“爺爺、老爸,快來看,外面放煙花了!”還未等電話掛斷,孫女就沖圍在一起的眾人喊了起來。大家紛紛跑到窗前,欣賞著窗外絢爛的煙花?!斑@個好!”“這個大!”“下一個絕對更大!”“媽,給我拿下手機,我要拍一張發(fā)朋友圈?!?/p>

女婿推著焦老頭來到了窗前,焦老頭臉上的微笑和窗外的煙花,在玻璃的倒影中融匯在一起。女婿俯下身,溫柔地詢問:“爸,這煙花好看嗎?”

“好看好看?!彼牧伺呐龅氖直常D(zhuǎn)身用只有他們兩個聽得見的聲音,對女婿說:“我都知道了。謝謝你,替我守住了這個家。”

作者簡介

任艷,1998年出生于甘肅張掖,清華大學(xué)哲學(xué)系碩士研究生畢業(yè)。先后在《董學(xué)新論》《學(xué)海問津》中發(fā)表論文。2020年開始從事小說、散文寫作,偶有散文發(fā)表,本篇系小說處女作。

責(zé)任編輯?丁莉婭

新人自白

半路從哲學(xué)系跨入文學(xué)寫作,于我而言是一次全新的自我輸出。

在“哲學(xué)的放逐”中,我看到了那些“大歷史”“大時代”“大變革”概念背后有血有肉的存在。幾千年的交疊與重合不斷地證明,我們在以群體創(chuàng)造歷史,比如“家”這個普遍性的歷史概念。如果說一開始人類的聚集是為了生存,那么當生存不再是問題時,家應(yīng)當瓦解或者變更形態(tài),那為何家依然是當下社會最基本的社會組織形式呢?真正維系家的是血緣還是法律,抑或是其他呢?未來社會中家還會繼續(xù)存在嗎?這些問題交織在一起,迫使我去觀察審視現(xiàn)實中的家庭,于是就有了焦老頭的家與他的故事。

家是如此的脆弱且難得,任何小的波瀾都有可能徹底傾覆維持已久的家庭系統(tǒng)。如果沒有一個人盡力編織,所有鋒利的藤條都會沖破原有的組織秩序,霎時讓籃子變成雜亂的腐爛物,隔絕情感表達的通道與機會。這些精妙的編織者,不約而同地迸發(fā)出情感責(zé)任與犧牲精神,他們普通且偉大,世俗卻高尚,自我又無私,以自身平衡所有的矛盾點,維持著家庭的風(fēng)平浪靜。焦老頭、女兒女婿、繼子相繼成為家的編織者,在決絕、謊言、遺忘中守護著波折不斷的家庭。

“家的編織者”讓我的內(nèi)心波瀾起伏,看著這些忙碌的編織者,我竟覺得編織家庭的難度不亞于攻城略地,真正的歷史變革、時代精神、情感本質(zhì)就潛藏在最簡單的家庭生活中。家是被編織出來的,編織者們?nèi)绱说钠椒?,面對徹夜難眠的取舍抉擇和矛盾沖突時,卻能煥發(fā)出隱忍、善良和真摯,守住風(fēng)雨飄搖的家。世俗利益的局限與狹隘,不能遮掩他們?yōu)榱思彝榱思胰怂鶡òl(fā)出來的美好,嚴格冷酷的概念詮釋,不能概括現(xiàn)實生活中的復(fù)雜性。因此,在我聆聽了焦老頭的故事后,并沒有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去責(zé)備他的精明算計與保守,而是心疼作為父親的他,敬佩作為爺爺?shù)乃?,為生活自身的沉重而跌宕起伏,這才是生活的真實面貌,復(fù)雜變化才是真實的人本身。

沒有太多生活體驗的我,在這種尋找與聆聽中逐漸感受著最真實的生活。只能把真實還給大眾,才能給予這個時代最大的智慧和思考,才能煥發(fā)文字的意義。以焦老頭的家為始,我真正地開始了對生活的沉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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