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蒲松齡
濟南同知吳公,剛正不阿。時有陋規(guī),凡貪墨者,虧空犯贓罪,上官輒庇之,以贓分攤屬僚,無敢梗者。以命公,不受,強之不得,怒加叱罵。公亦惡聲還報之,曰:“某官雖微,亦受君命??梢詤⑻?,不可以罵詈也!要死便死,不能損朝廷之祿,代人償枉法贓耳!”上官乃改顏溫慰之。人皆言斯世不可以行直道,人自無直道耳,何反咎斯世之不可行哉!會高苑有穆情懷者,狐附之,輒慷慨與人談論,音響在座上,但不見其人。適至郡,賓客談次,或詰之曰:“仙固無不知,請問郡中官共幾員?”應聲答曰:“一員。”共笑之。復詰其故,曰:“通郡官僚雖七十有二,其實可稱為官者,吳同知一人而已?!?/p>
是時泰安知州張公,人以其木強,號之“橛子”。凡貴官大僚登岱者,夫馬兜輿之類,需索煩多,州民苦于供億。公一切罷之。或索羊豕,公曰:“我即一羊也,一豕也,請殺之以犒騶從?!贝罅乓酂o奈之。
(原文據(jù)中華書局2015年版《聊齋志異》)
【譯文】
濟南府有一位姓吳的同知,生性剛正不阿。當時官場上有一種惡規(guī)陋習,對貪贓者虧空公款、貪贓金錢的罪,上司都會加以庇護,而貪贓者造成的虧空則要由下屬各官吏來平攤,代為償還,沒有人敢抗拒。上司把這事分派到吳公的頭上時,他拒不接受,強迫他也不行時,上司就惱怒地加以叱罵。吳公也狠聲惡氣地回嘴罵道:“我的官職雖然卑微,但我也是朝廷的命官。我如果有罪,你可以彈劾處置我,但是不可以辱罵我!要殺就殺,我是絕不會拿朝廷給的俸祿,代別人償還那枉法的贓款!”上司見他這樣,只好改變態(tài)度,對他和顏悅色地加以安慰。人們都說這個世界上不可以走正道,其實是人自己不肯走正道,又怎么能反過來怪這世上沒有正道呢?當時,高苑縣有個叫穆情懷的人,被狐仙附體,動不動就慷慨激昂地和人高談闊論,但是人們只能聽到狐仙的聲音,卻看不見狐仙的樣子。一次,他正好來到濟南,與賓朋一起聊天時,有人問他道:“狐仙當然無所不知,請問濟南府里共有多少官員?”他應聲答道:“一員?!贝蠹乙积R笑話他。又問他為什么這么說,他回答說:“整個府里的官吏雖然有七十二個,但是真正可以稱得上官的,只有吳同知一個人而已!”
當時,泰安州的知州張公,人們因為他性格強硬不隨和,給他起了個綽號叫“橛子”。凡是達官顯貴前來登臨泰山,所需的民夫、車馬、山轎等,都要當?shù)靥峁?,需求征索過多,州民們苦于供應。張公便把這一切供應全都廢除了。有的官員向他索要豬羊,張公說:“我就是一頭羊、一頭豬,請把我殺了犒賞你的隨從吧。”大官們對他也無可奈何。
【簡析】
《一員官》中塑造的兩位剛正不阿、清廉耿直的好官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前半部分贊美了濟南同知吳公清正廉潔的品質(zhì),同時指斥了官場的集體腐敗。當時濟南官場上的官員都不能奉公守法、循理稱職,吳公所為看似與同僚格格不入、不合時宜,實則所作所為不過是一個走正道的“循吏”分屬應當而已。后半部分描寫的泰安知州張公的清正剛烈一如濟南同知吳公,贊揚了張公難得而小有不妥的剛正。如果我們聯(lián)想到《史記·循吏列傳》中記載的公儀休,就會對張公多幾分理解。公儀休有一次在家里吃飯,感覺蔬菜的味道很好,就把自家園中的蔬菜都拔下來扔掉。他看見自家織的布好,就立刻把妻子逐出家門,還燒毀了織機。他說:“難道要讓農(nóng)民和織婦無處賣掉他們生產(chǎn)的貨物嗎?”張公和公儀休一樣,看似不近人情,但其實他們真正擔心的是自己長期大公無私的堅定意志可能會因為至親的態(tài)度與行為而有所動搖,最終也淪為自己痛恨的損公肥私之徒。正因如此,該文中作者以“橛子”來形容張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