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成雨
我們在近晚時分來到這里。
沉沉落日,像我們生命中的某種暗示
悲壯,但帶有更多的不確定性。
醫(yī)院大樓在淡弱的日影中趔趔趄趄,像極
一個腦梗復發(fā)的病人。大堂里,燈光次第亮起
抗衡將臨的黑暗。如果聽力足夠好
你能聽到它們搏斗的聲音。
我將他安置在電梯口旁的一張椅子上,叮囑他
千萬別走開,我去停好車子就來。
在我起身離開的一霎那,我捕捉到
他眼里掠過的一絲不安。
走出大堂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這當中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暮色與燈光
纏斗的光影中,他的身影
正在縮小,變得模糊
“這模糊的身影正是世界跌出的黑洞”
某些不能道破的秘密深藏其中
“當你揭開它,你就觸碰到痛?!?/p>
人影如魚,在一潭濁水中交織、穿梭
我腦中忽然閃過一個怪異的念頭:假若
我把他扔在這里不再回來,他會怎樣?
—— 這不可能的假設(shè)并非絕無可能,白日
正走在一條潰敗的路上。
那一瞬間,我呼吸困難,后背發(fā)涼
而大樓外面,太陽像一塊將要熔化的鐵
仍存留著最后的光。
我在每個盒子上工整地寫下——
天舒片:每天3 次,每次3 片??诜?/p>
硫酸氫氯吡格雷片:每天1 次,每次1 片??诜?/p>
鋁鎂匹林片:每天1 次,每次1 片??诜?/p>
非那雄胺片:每天1 次,每次1 片。口服
阿托伐他汀鈣片:每晚1次(睡前),每次1片??诜?/p>
……
他的腦部水網(wǎng)交錯,大小河汊
年久失修,淤塞出的腦血栓
經(jīng)妙手疏浚廿日,如今回到家里
遵醫(yī)囑,從今天開始,那些藥盒子
就是他曠日持久的水利工程
他看我的書寫鄭重其事
仿佛看到沃野千里的河山
從此再無旱澇之災。先前我從他的眼里
曾聽到一聲暮鳥的哀鳴,那兩只渾濁的深潭
在風吹過的褶子鋪展之后,水面上平躺著
秋日落霞的安靜
如果要釋放,就讓它叫出雷鳴
讓骨頭在它的內(nèi)部打架
讓群獸在它的身體里撕咬
讓大地青蔥的煩憂,在它的利齒下
絞成碎屑,然后大口大口
大口大口吐出來——
他扶著割草機,仿佛要把內(nèi)心的狹促
收拾得更敞亮一些。
這個外省女人,懷里的孩子驚恐的啼哭
紙一樣蒼白。她的手里還牽著一個。
小班額指標鐵板一塊,外來工子弟
已到了入學年齡。
從早晨到午后,她臉上越來越重的霧靄
割草機替她喊了出來。
向上的道路,逼仄峭拔
仿佛也是
我們身體里的路徑。
在一陣雨來一陣雪的天氣
登山,就是為了探測人心的坡度
而在自己的身體里攀爬。
黃山敞開懷抱,接納了世間所有的冷。
頑石、草木、飛鳥、流云、雪
巖縫中的小花,在寒風中旋轉(zhuǎn)。
鬼斧神工,我們的生活都在最關(guān)鍵處
被刀斫斧削。在舞臺中央
我們水袖翻飛,至今沒有人
卸下臉上的彩妝。
在蓮花峰下,我見到幾個挑山工
接近他們,也就接近了生活的真相
——他們一生,都挑著一座山往上走。
在我們眼神交匯的一瞬,有光
從我們的身體穿過,然后歸于空闃,歸于
滿山石頭的光滑或者嶙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