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人
讀完梁思詩這篇小說,我產(chǎn)生的最強烈念頭是,誰是這篇小說的主人公?盡管小說是以第一人稱敘述,但顯然,小說中的“我”并非主人公,“我”充當?shù)闹皇菙⑹稣叩慕巧U窃凇拔摇钡臄⑹鲋?,讀者先從“我”的母親去世看到月姨的出場。后者是給死者化妝為生的人,所以“我”母親的死很自然地帶出了月姨。
那么主人公會是“我”的母親和月姨嗎?我發(fā)現(xiàn)同樣不是?!拔摇蹦赣H的出場就是死亡,盡管在“我”后面的敘述中,母親無數(shù)次被回顧而活在小說當中,但作者的筆力顯然不是想刻畫一個母親的形象。在“我”和母親之間,“我”對母親談不上多深的情感,哪怕母親曾在“我”童年的一次走失后抱緊“我”痛哭,并發(fā)誓不讓“我”離開身邊。但“我”終究離開了母親,去往異國讀書——是母親的死才讓“我”重新回到母親所在的鄉(xiāng)村。但作者無意將“我”置為小說主人公,盡管“我”有著不知父親是誰,母親未婚先孕地生下“我”的辛酸往事。后來從母親遺留的信中,“我”也僅僅只知道父親的名字叫“竹池”而已。同時,“我”也有自己在海外念書的故事,住在一個男人叫邁克爾、女人叫瑪麗的夫婦家中,他們還有一個叫雅各布的兒子。后者與“我”還有些外來者與原家人的“惡作劇”沖突。但作者的筆力同樣沒有深入“我”在的異國生活中,哪怕交代了“我”曾在異國念書時與一個叫蘭迪的中年教師發(fā)生了一場師生戀,同時交代了“我”回村是和瑪麗一起過來的,也很像是為了使“我”不至于在小說中顯得過于單薄所致。
作者落墨不少的月姨同樣難說是主人公。月姨給死者化妝的手藝是得自其母親傳授,結(jié)果卻是母親傳藝兩天后即離奇去世,緊接著又是月姨的丈夫和女婿去世。月姨自己臨死前又將這門手藝傳給了女兒瀅。在鄉(xiāng)村人那里,該手藝畢竟是和葬儀有關(guān),其身上的死亡氣息與正常生活多少有些隔閡,也不自覺對她抱有一定程度的躲避,因此月姨在村里是孤獨的。但她被村民孤立,不等于她就是獨自生活。在月姨家里,還有一個叫靜娟的女人。作者對靜娟也做了詳細的介紹——說詳細,也不等于說靜娟就會成為小說的主人公。靜娟被人販子拐賣到當?shù)睾螅M了趙老爺家中,沒過兩年趙老爺過世,趙家長子長女不愿養(yǎng)她,便將她攆了出來,當時她已懷有身孕,月姨憐惜她,便將其收留在自家。而且,靜娟除了待在月姨家,已經(jīng)無處可去,因為她父母早已去世?,F(xiàn)在在月姨家,靜娟獨自撫養(yǎng)孩子,在她那里,“孩子就是我的家。”
至于月姨的女兒瀅,作者甚至懶得給她一個姓。只說瀅不愿意留在鄉(xiāng)村而選擇去往廣東打工,因為月姨病重趕了回來,作者對瀅的交代也是一筆帶過,“瀅比我小兩歲,可她的面孔瞧著卻比我要成熟許多,比如黑黃的膚色,眼角的折痕,以及長著厚繭的手指。瀅如今已不會說當?shù)卦捔耍瑥埧陂]口都是普通話,還帶著些廣東腔,月姨說的當?shù)胤窖运阅苈牰?,可卻是用普通話接。瀅十七歲那年離鄉(xiāng)出省打工,至今四年間,只在春節(jié)回來過兩次,她結(jié)婚時都沒回來,只寫信回來告知了一聲,說自己和丈夫從年頭忙到年尾,沒有工夫辦婚禮,打算日后掙著錢后再補辦?!倍?,在“我”與瀅的交談中,作者寫得清楚,瀅雖然接受了母親傳授的手藝,但沒打算就此重回鄉(xiāng)村,她學習給死者化妝的手藝,不過是因為城里“干死人這行的”掙得多。
從小說整體來看,作者的落筆對象不少,在刻畫上顯得極為平均,但在閱讀過程中,作者的筆力絲毫不亂,這體現(xiàn)了作者的駕控能力,在回頭再讀時,我覺得作者極為成熟的表現(xiàn)還體現(xiàn)在對細節(jié)的把握。小說是敘事的藝術(shù),細節(jié)又是敘事的核心。甚至,任何文體的作品成敗都取決于細節(jié),尤其小說,哪怕每章近乎故事梗概的《百年孤獨》,也在馬爾克斯惜墨如金的敘述中充斥著大量細節(jié),否則很難想象整部小說能被支撐。因為人物的性格無不通過細節(jié)才能讓讀者心領(lǐng)神會,譬如“我”與靜娟對視的前因后果,瑪麗準時給“我”每周一次來信,“我”母親死后沒有一個人過來看望,瀅學習化妝手藝時面對假人的描寫等等,無不令人讀來有驚心動魄之感。
但這是作者小說手法的成熟體現(xiàn),回到開始時的問題,就這個短篇來說,它的主人公究竟是誰呢?我忽然想起黑塞在青年時期給福格特的信中宣稱自己要寫出“一部精短而真實的小說,一段心靈史”的計劃時,我確認了,這篇小說的主人公不是其中的某個人,而是作者對一個鄉(xiāng)村的展開,她筆下沒有具名的鄉(xiāng)村才是這篇小說的真正主人公,所以作者自如地將筆下的所有人物安排在“我”回到鄉(xiāng)村之后的所見所感,而且,我同時理解了,作者為什么將“我”的身份設置為一個在海外念書的大學生,通過“我”的眼光和經(jīng)歷,作者將視野盡可能地展現(xiàn)在一個更為高遠的現(xiàn)場——有“我”介入的現(xiàn)代,同時又有“我”回到的落后鄉(xiāng)村,這是一種全景生活的打開。對一個短篇而言,在廣度上的展開和細節(jié)上的深入中,交叉構(gòu)成這篇小說的復雜性和多義性?;蛟S,作者無意展開對比,但對比又事實上存在。從這里來說,當“我”從海外回到鄉(xiāng)村,其實就是進行了對一種以為永別生活的重返。生活值不值得重返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任何人無論怎樣遠離與自己血脈相關(guān)的生活,總會離不開某種因緣而重歸。
我以為,作者在小說的后半段有段描寫非常重要,當月姨去世后,瀅和靜娟在房間里痛哭之時,“我獨自出了菜園,在一株芒果樹下坐了下來。從這個角度望下去,可以看見山坡下的平原,鑲嵌在四周擁擠的山群之間,一條蜿蜒的河流將平原分割成兩半,夜幕垂落在山巒背后,遮蔽著山民的夢鄉(xiāng)。夜很寂,風浮動時沒有發(fā)出多余的聲音。當人們都躲起來以后,這個世界仿佛就變得沒那么討厭了。世界變回原初的樣子,一切都是平等的,塵埃和草木,蟲魚和星辰,各得其所,自由自在。”
在“我”那里,此刻面對的世界在“變回原來的樣子”絕非精神異化。這恰恰是“我”和作者對生活共同的感受,當“我”從極端的情感中掙脫出來,就是找到了對生活的理解。對小說中的“我”來說,因為有了飛躍大洋的距離而懂得生活。從“我”的經(jīng)歷看,第一次離別是想逃避生活,當?shù)诙坞x別來臨,卻恰恰是“我”懂得了無論在哪里都將“各得其所”的生活密碼。對一個90 后的作者來說,卻令我感到,這一代寫作者發(fā)現(xiàn)并體會了生活最深處的樣子,僅僅這篇小說展現(xiàn)的成熟度,就足以令人對梁思詩抱以刮目相看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