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西蘭

我們知道，小說是要寫人的，是要寫人物性格的。把性格寫出來了，人物就寫活了。特別是長篇小說，要寫很多人物。如果寫不出人物各自的性格特征，那就是“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人物成了演繹事件的木偶，成了表達作家意圖的傳聲筒，那就沒有什么看頭了。而許多優(yōu)秀作家的筆下，都會有描寫十分成功的人物形象，比如《西游記》里的孫悟空和豬八戒，比如《水滸傳》里的林沖和魯智深，比如《三國演義》里的關(guān)羽、曹操和諸葛亮。這些人物一個個讓我們?nèi)缏勂渎?，如見其形，總是過目不忘，決不會混淆。

更不要說《紅樓夢》了。

寫人物，寫人物性格，當然要有很多藝術(shù)描寫手法。《紅樓夢》里寫人物，就是運用了多種藝術(shù)手法，將人物描畫得活靈活現(xiàn)。諸如“草蛇灰線、空谷傳聲、一擊兩鳴、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云龍霧雨、兩山對峙、烘云托月、背面敷粉、千皴萬染諸奇書中之秘法”（脂硯齋甲戌本第一回眉批）等等，雖然許多舊小說中也經(jīng)常見到這樣的評語，但《紅樓夢》才是真正將這些藝術(shù)手法做到了運用自如，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達到了人物塑造非常完美的藝術(shù)效果。

就說“兩山對峙”。

兩座山峰，兩兩對應(yīng)，互相守望———青松翠柏，飛泉流瀑，在互相映襯著；晨曦夕照，云蒸霞蔚，在交相輝映著；這樣，才顯得異彩紛呈，風(fēng)景秀麗。這本來是美術(shù)中的繪畫技法，用在文學(xué)描寫中，實際上就是對比手法，是對比的寫作方式：通過互相襯托，將兩個既相同又不同的人物性格，格外鮮明地描畫出來?！都t樓夢》里，這樣互相映襯的人物描寫是太多了，舉不勝舉：同樣是賈府的親戚女子，寶釵和黛玉；同樣是寶玉房中的上等丫鬟，襲人與晴雯；同樣是主子的貼心丫頭，平兒與鴛鴦；同樣是賈府舉足輕重的孫媳奶奶，鳳姐與尤氏……她們的身份、地位、年齡、經(jīng)歷是那樣相似，但在作者筆下，她們的性格、做派、言語、心地，又是那樣不同。這樣的藝術(shù)效果，當然是作家有意地使用對比的表現(xiàn)方法，通過這種兩兩對應(yīng)的藝術(shù)描寫完成的。

賈府的老一代，兄弟兩人都是國家元勛。兄長是寧國公，弟弟是榮國公。那一條街上，并排坐落著兩座國公府，東邊是寧國府，西邊是榮國府。到《紅樓夢》記述的年代，寧國府中賈敬出家修道，由兒子賈珍掌家，賈珍媳婦，人稱寧府或東府大奶奶，是尤氏，是主持寧府內(nèi)務(wù)的。榮國府的賈赦和賈政，基本都不管家，由賈政夫人王夫人掌家，實際執(zhí)行者是大房兒子賈璉媳婦，王熙鳳；因為有賈政的大兒子賈珠遺孀大奶奶李紈，王熙鳳就被稱作二奶奶，是主持榮府內(nèi)務(wù)的。雖然尤氏是填房，娘家家世也平常，但卻是東府的大奶奶，是族長家的，也就說不上有什么太大差距。這么說，尤氏和鳳姐這妯娌兩個，半斤八兩，身份地位都是一樣的。

但是，她們的行事做派，則完全不同。她們是兩個完全不同的藝術(shù)形象。她們在讀者心目中，是太不一樣了。

王熙鳳的性格，潑辣尖酸，連老太太都說：“他是我們這里有名的一個潑辣貨，南京所謂‘辣子，你只叫他‘鳳辣子就是了?！保ǖ谌兀╇m然是戲謔的說法，但也是對鳳姐性格的真實評判。長期跟隨賈璉的心腹小廝興兒，當然能夠經(jīng)常見到鳳姐處人處事的做派，對鳳姐的了解比別人清楚得多。他給尤二姐介紹鳳姐，是這樣的說法：

“他心里歹毒，口里尖快?！蛴泻檬?，他就不等別人去說，他先抓尖兒?；蛴胁缓玫氖?，或他自己錯了，他就一縮頭，推到別人身上去，他還在傍邊撥火兒?！腋嬖V奶奶，一輩子別見他才好。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奶奶（指尤二姐）這樣斯文良善人，那里是他的對手！”

———第六十五回：“賈二舍偷娶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尤氏和鳳姐相比，性格就大大不同，甚至是完全相反。尤氏是一個溫良賢惠，處事忍讓的人，低調(diào)謙和，言語不多，從來也不會像鳳姐那樣稱口舌之快。對幾乎所有的人，都是平和的態(tài)度，沒見過發(fā)什么脾氣。甚至對家里的奴仆，也沒有什么處罰立威的舉動。下人們對她也不太懼怕。就像鳳姐大鬧寧國府時說她：

“你又沒才干，又沒口齒，鋸了嘴子的葫蘆，就只會一味瞎小心，圖賢良的名兒?！?/p>

———第六十八回：“苦尤娘賺入大觀園酸鳳姐大鬧寧國府”

鳳姐和人相處，包括自己的丈夫賈璉，也是勾心斗角，一味逞強。他們兩口子都是在榮國府里管理家務(wù)的，賈璉主外，鳳姐主內(nèi)，但一有能得便宜、能賣好的事，鳳姐必定是要明搶暗奪的。她有手段，有心計，又會耍潑，賈璉往往是占了下風(fēng)。連下人們都知道，璉二爺答應(yīng)了，二奶奶沒有答應(yīng)的，事情就辦不成；璉二爺不同意，但二奶奶答應(yīng)了，就沒有辦不成的事情。賈府為迎接貴妃省親，要修建大觀園，假山啦，人工湖啦，花園綠地，廳堂館舍，有許多工程項目。賈家的遠門本家子弟賈蕓，家里日子拮據(jù)，想乘此機會包個工程賺一筆銀子，就去求負責(zé)工程項目的賈璉，結(jié)果賈璉不能立即答應(yīng)，說要研究研究。賈蕓這才弄明白，這樣的事情賈璉一個人做不了主，還要和鳳姐商量，于是就干脆繞過賈璉，買了禮物直接找鳳姐去了。賈蕓是最會說奉承話的，一番巴結(jié)恭維的話，說得鳳姐非常高興，當場就決定把全園子里栽花植樹的綠化項目包給他，而且很快就給預(yù)支了二百兩銀子。當然鳳姐并不在意他的那點禮物，而是喜歡那個被巴結(jié)、被當面奉承恭維的感覺，是喜歡那種家務(wù)大事權(quán)柄在握，里里外外我說了算的感覺。

尤氏就大大不同了，家里的事兒，都是一味順從丈夫賈珍的意思。賈珍的父親賈敬長期在城外道觀里修道，到了壽誕的日子，尤氏要為公爹慶壽，先要請示賈珍：“后日是太爺?shù)膲廴?，到底怎么個辦法？”（第十回）這是她最通常的做法。雖然是掌家的女主人，實際上什么也不做主，也做不了主。

她們兩妯娌的丈夫，都是十足的紈绔子弟，都是聲色犬馬、偷雞摸狗、好色濫淫的貨。鳳姐對付賈璉，那叫嚴密監(jiān)管，步步設(shè)防。賈璉領(lǐng)著黛玉回蘇州去探父病，遇到黛玉父親病故，要主持打理喪葬事宜，就要延宕較長時間，特派跟隨的小廝（小男仆）回家來報告情況。鳳姐特意交代：“在外好生小心些伏伺……別勾引他認得混賬女人———我知道了，回來打折了你的腿！”說小心伏伺是一句官面上的話，后面一句才是要緊的叮嚀。她是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平兒本是鳳姐出嫁時娘家陪送的丫頭，收了房，就是所謂屋里人，是可以和賈璉有肌膚之親的關(guān)系的，但一年里頭，兩人有一次在一處，鳳姐也是“要嘴里掂十來個過兒呢。”其他的丫頭，更不要說了，“二爺多看一眼，他有本事當著爺?shù)拿娲騻€爛羊頭似的?！保ǖ诹寤兀┠谴钨Z璉趁著鳳姐過生日全家熱鬧，偷偷和門房鮑二家的鬼混，被鳳姐撞見，鬧了個翻江倒海，霹雷閃電，到最后是婆母（邢夫人）、姑媽（王夫人）和老祖宗出面，勸解彈壓了好幾天才算擺平，還把那個鮑二媳婦逼得上了吊。

尤氏的丈夫賈珍，更是個荒淫無恥之徒，雖然襲了官，而且是房長，“凡族中事都是他掌管”，但“那里干正事？只一味高樂不了，把那寧國府竟翻過來了也沒有敢來管他的人?！保ǖ诙?，冷子興語）賈珍妻妾成群不用說了（不像賈璉只有一個平兒），聚賭嫖娼不用說了，還喜歡勾引近親女眷，比如賈薔的母親（沒有明寫），比如尤氏的娘家妹妹尤二姐尤三姐（寫的明白）。這些事尤氏當然都知道，只是裝作不知道。賈珍房中姬妾很多，尤氏也只有和平共處，相處竟還非常親近，有熱鬧的場合，也會領(lǐng)著她們?nèi)ネ嫠＃?/p>

因飯后平兒還席，說紅香圃太熱，便在榆蔭堂中擺了幾席新酒佳肴?？上灿仁嫌謳Я伺屮P偕鸞二妾過來游玩。這二妾亦是青年嬌憨女子……只見他們（大觀園眾人）說笑不了，也不管尤氏在那里，只憑丫鬟們?nèi)シ郏彝娙艘灰坏挠瓮妗?/p>

———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死金丹獨艷理親喪”

尤氏來到榮國府，把兩個小妾帶上，也不讓她們服侍，由她們?nèi)ズ蛨@里的眾姐妹玩耍。過了一會兒，賈府的一家親戚派人來送東西，尤氏和李紈、探春一起去議事廳相見，按規(guī)矩這兩個小妾要在尤氏身邊站著聽使喚的。尤氏也不用，讓她們兩個去打秋千。這正房女主子和通房丫頭的關(guān)系，相處得像大姐姐小妹妹似的。

這個賈珍荒淫得出了圈，竟然和自己的兒媳婦秦可卿有了茍且之事。事情讓尤氏撞見了，兒媳婦羞愧難當，只好上了吊（也是上吊）。尤氏呢？沒哭沒鬧，一句話也沒說。最大的不滿表現(xiàn)，就是賈珍大辦兒媳婦喪事的時候，推說自己病了，理不了事，躺在床上不起來。

要說平日的談吐說話，那就更不一樣了。鳳姐說話，詼諧有趣，生動活潑，常常讓老祖宗和姑娘們笑不攏嘴。她說起笑話，連丫鬟們都會呼姐喊妹地聚攏來聽，好像來了什么演出似的，而專業(yè)的說書藝人在她面前卻也自愧弗如。尤氏呢，鳳姐說她是個“鋸了嘴的葫蘆”，連嘴都沒了，會說什么有意思的話呢？那年中秋之夜賞月，鳳姐因病來不了，大家想讓老祖宗高興，只有尤氏出面說笑話。說著說著，發(fā)現(xiàn)老祖宗早就睡著了。

她們兩個人的反差是太大了。鳳姐和尤氏的這些語言和行動，都是在情節(jié)的發(fā)展中，在平?，嵥榈纳钪?，自然而然地發(fā)生著，不顯山露水，不特意強調(diào)，但兩個人物的性格已經(jīng)在這樣的對比描寫中非常鮮明了。

有意思的是，作家還特意安排了兩個重要事件，在這兩個行為背景非常相像的事件中，為鳳姐和尤氏展示各自性格提供了表現(xiàn)平臺，也提供了作家展示自己運用“兩山對峙”藝術(shù)方法的表現(xiàn)平臺。

兩個什么樣的事件？什么樣的表現(xiàn)平臺呢？

一個是協(xié)理寧國府，鳳姐去尤氏家，主持兒媳喪事的內(nèi)務(wù)事宜。

一個是攢金慶壽，尤氏去鳳姐家，主持鳳姐過生日的喜慶活動。

他們各自去了對方的家，去幫助主持對方不宜自己出面的事情。

他們各自的表現(xiàn)是怎樣的呢？展現(xiàn)了各自怎樣的性格特點和處事方式呢？

第十三回到第十五回，基本上都是描寫鳳姐在寧國府主持辦理喪事。寧府兒媳婦秦氏死了，作為公公的賈珍又是四處找棺板，又是給兒子臨時買了個五品龍禁尉的官，為秦氏圖個身份風(fēng)光顯貴，總之就像他自己說的，“不過盡我所有罷了！”對于兒媳婦之死這樣極盡心力，恣意奢華，其表現(xiàn)是太不正常了，和兒媳婦的關(guān)系是太不正常了，也難怪婆婆尤氏犯了舊癥，睡在床上，不能料理事務(wù)。寧國府是高官貴族，有了這樣的喪事，那些貴婦誥命們都是要前來吊唁慰問的，沒有個女人料理好里面的事，就會有失體面。賈珍就向榮府嬸子請求，把鳳姐臨時借調(diào)進寧府里，主持一個多月的接待女客等等事務(wù)。經(jīng)王夫人同意，鳳姐來到寧府協(xié)理喪事。她一進寧府的門，立刻就擺出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架勢：調(diào)配人事，分配任務(wù)，制定制度，嚴格獎懲，安排得井井有條；同時警告眾人：“既托了我，我就說不得要討你們嫌了。我可比不得你們奶奶（尤氏）好性兒，諸事由得你們……如今可要依著我行。”寧國府里的各級管理人員，各執(zhí)其事，各負其責(zé)：守靈上香，添油供水，值日上夜，照管門戶，打掃地方，直到接待客人，擺放祭品，供應(yīng)茶飯，燒紙化錢，一下子都緊張起來。寧國府里松散慣了，哪里見過這樣的陣勢？大家私下互相告誡，這個榮府二奶奶“是個有名的烈貨，臉酸心硬，一時惱了不認人的！”丫鬟仆人們誠惶誠恐，小心伺候，只怕一時疏忽，受到了處罰。

可巧第二天一早按時點名，就有一個員工遲到了。

各項人數(shù)，俱已到齊，只有迎送親友上的一人未到，即令傳來。那人惶恐，鳳姐冷笑道：“原來是你誤了！你比他們有體面，所以不聽我的話！”那人回道：“奴才天天都來的早，只有今兒來遲了一步，求奶奶饒過初次?！薄P姐便說道：“明兒他也來遲了，后兒我也來遲了，將來都沒有人了。本來要饒你，只是我頭一次寬了，下次就難管別人了，不如開發(fā)了好?！钡菚r放下臉來，叫：“帶出去打他二十板子！”眾人見鳳姐動怒，不敢怠慢，拉出去照數(shù)打了，進來回稟。鳳姐又擲下寧府對牌：“說與賴升（寧府管家），革他一個月的錢糧！”

———第十四回：“林如海靈返蘇州郡賈寶玉路謁北靜王”

又打又罰，不留情面，而且關(guān)鍵詞說的清楚：“不聽我的話！”殺雞儆猴，嚴肅紀律，寧府人人惶恐，個個害怕。鳳姐心中的得意溢于言表，一副唯我獨尊，舍我其誰的樣子，一副能者多勞姿態(tài)可掬的樣子。榮府二奶奶，來到寧府，仍然說一不二，威重令行。

一般地說，尤氏很難有機會去榮府表現(xiàn)自己的才能，榮府里有鳳姐，處人八面玲瓏，辦事周到利索，哪里有機會讓尤氏去表現(xiàn)呢？但是，在作家筆下，要用對比的藝術(shù)描寫手法，實現(xiàn)兩山對峙的藝術(shù)效果，就會設(shè)計出這樣的機會來。

這樣的機會雖說姍姍來遲，但畢竟是來了。

事情發(fā)生在大約三年半之后。八月底的一天，鳳姐的生日快要到了，鳳姐兒平日管家辛苦，說話辦事最中老祖宗的意，老太太一時高興，決計要為鳳姐過一下生日，而且還別出心裁，出了個新鮮招兒：不用家中的錢，也不要各自給鳳姐送禮；而是要學(xué)著小家子的樣兒，讓大家湊份子，湊來多少錢，就盡著錢來辦壽宴。

這純粹是一場玩開心的事，而且主要是女眷們玩的事。既然是玩，就不能也不必動用家里那一套管家仆人系統(tǒng)，而是女人們?nèi)婊I辦。鳳姐是孫子輩，別說老祖宗，就是作為婆婆姑媽的邢夫人王夫人，也不能具體做這樣的事。按說大嫂子李紈的身份最合適，但李紈是個青年寡婦，平時又從不插手一點家務(wù)，不理會這些具體事。寶釵、黛玉是親戚，不合適；迎春探春是沒出閣的姑娘，也不合適。這樣，就只有讓東府里的大奶奶尤氏，過來承辦生日活動了。

老祖宗提出的湊份子，就自己帶頭，出二十兩；薛姨媽是親戚，不能落后，也出二十兩；邢夫人、王夫人不能和老祖宗比肩，矮一等，每人出十六兩；尤氏、李紈又小一輩，再矮一等，每人十二兩；姑娘們每人出一個月的月例，有身份有面子的大丫頭，每人一兩二兩不等，就連地位低下的趙姨娘周姨娘，也只好出二兩。這一湊，就是一百五十多兩。我們知道，劉姥姥說過，你們吃一頓螃蟹宴（花費二十兩），就夠我們莊稼戶一年的嚼吃了。這一百五十多兩，辦一天的堂會壽酒，的確是用不了。

到了鳳姐生日頭一天，尤氏來到榮國府，銀子清點齊備，先和鳳姐商量，這生日怎么辦？雖說是老祖宗授權(quán)，讓尤氏全權(quán)辦理，但尤氏的性格，不會像鳳姐進了寧府那樣自專。這畢竟是榮府的事情，鳳姐是榮府管家，又是當事人，尤氏先要征求一下鳳姐的意見。鳳姐的意見是，老祖宗怎么喜歡怎么辦。于是尤氏再去找老祖宗的大丫鬟鴛鴦。鴛鴦是老祖宗的貼心人，鴛鴦的主意，總是能讓老祖宗喜歡，所以尤氏要和鴛鴦商議一番，就等于是領(lǐng)會了老祖宗的指示精神。大主意已經(jīng)有了，但不能就此最后決定，還要見一下王夫人。王夫人平時是不拿主意的，但王夫人是榮國府名義上的掌家人，尤氏不能不見一下她，王夫人果然是說不出什么不同意見的。知道一百五十兩銀子用不了，在鳳姐那里，尤氏把平兒的二兩銀子就退還給她了。同樣，老祖宗的大丫鬟鴛鴦，王夫人的大丫鬟彩云，也都退給了她們。這幾個人雖說是丫鬟，但都是榮府里最有身份體面的，尤氏在榮府辦事，自然要高看她們一些，禮讓她們一些———還是要給足她們主人的面子。

對有身份有面子的丫頭是這樣，對那些身份卑賤，地位低下，處處受人鄙視的人，尤氏是怎樣對待的呢？

在這些湊份子的眾人里，最是身份卑賤、地位低下的人，是周姨娘和趙姨娘。

……鳳姐兒不在跟前，一時把周趙二人的也還了。他兩個還不敢收，尤氏道：“你們可憐見的，那里有這些閑錢？鳳丫頭便知道了，有我應(yīng)著呢?！倍寺犝f，千恩萬謝地收了。

———第四十三回：“閑取樂偶攢金慶壽不了情暫撮土為香”

不管是對主子，還是對下人，尤氏來到榮府，和鳳姐去到寧府，處事待人的方式，有著天壤之別。鳳姐的顯擺，招搖，專斷，嚴苛，和尤氏的低調(diào)，謙讓，隨和，寬厚，那差別是太大了。

兩山對峙：一座山危崖聳立，怪石嶙峋；另一座山青峰秀麗，婀娜多姿。它們互相映襯交相輝映，各自都顯現(xiàn)出各自的不同色彩。

于是，鳳姐和尤氏，也就在這樣的對比描寫中顯現(xiàn)出各自的性格特征。

也可能有人以為這個尤氏的能力太差了，所以事事低調(diào)處處謙和，這是誤解了尤氏。尤氏的低調(diào)和謙和，并不是能力低下。在關(guān)鍵的時候，在需要尤氏自己獨立處理突然事故的時候，尤氏也會立刻表現(xiàn)出自己的擔(dān)當、決斷、周到和得體。

尤氏的公爹賈敬，長期在城外玄真觀里修道，很少回家。這一天突然來人報告，老爺殯天了！

且看尤氏是怎樣處理這件突然事變：

———這時候因為朝廷一位老太妃薨了（逝世），有誥命的女眷老祖宗、邢夫人、王夫人都要送殯去先王陵墓。賈珍父子并賈璉等都去陪同照料，皆不在家。沒個男子出面，尤氏自己只得忙卸了妝飾料理公爹喪事。第一件事，先命人到玄真觀將所有的道士都鎖起來，等賈珍回來審問。公爹并無疾病，突然病故，需要弄清責(zé)任。自己一介女流，不宜出面審理，先把道觀里的人員控制住再說。

———尤氏自己帶領(lǐng)一幫老年仆人和媳婦坐車出城，又請來大夫，一并看視賈敬的尸身，要詢問死因病癥。雖然沒有弄清，但一定要實施這一程序，以后也好向賈珍做個交代。同時，派人騎快馬去給賈珍報信。

———道觀地方狹窄，不能停放靈柩，尤氏就自己決定，將尸身裝裹好了，用軟轎抬到鐵檻寺停放。鐵檻寺是賈府自己家的，是族人專門用來停靈安葬的處所，是親朋吊唁和最后起靈安葬的地方。

———先王陵墓遙遠，計算來回路程，賈珍等要趕回來，路上最快也得半月工夫，天氣又炎熱，時間不能耽誤。尤氏就自行主持，命陰陽先生擇了日期入殮。三日后，便破孝開吊（接待親朋吊唁），同時做起道場。

———那邊榮府里鳳姐出不來（小月子，臥床不起），李紈要照顧眾姑娘，寶玉不頂事，不能幫上忙；尤氏就把外頭事務(wù)委托幾個二等管事的（頭等管事的跟著賈珍外出了），請族中的賈薔等男子來執(zhí)事（迎送客人）。

———鐵檻寺在郊外，尤氏主事不能回家，寧府偌大的府第不能沒有貼己人照管，就將娘家母親接來看家。又讓母親把兩個未出嫁的妹妹也接來一并住著，才放心。

……

看尤氏處理突然事故，真是既果斷又周全妥當，尤其處理得體的是，該由賈珍決斷的事，自己不隨便決定，就把相關(guān)責(zé)任人控制起來，等候賈珍審問；時間天氣原因不能耽誤，也不能請示賈珍，那就自己決定主持停靈入殮開吊事宜。有些事情，比如迎送客人，就委托族人和二等管事的出面；有的事，比如本府宅院，就接來自己娘家母親和妹妹照管。真可謂按部就班，應(yīng)對裕如，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尤氏的遇事不慌，沉著冷靜，處事得體，周到穩(wěn)妥，能擔(dān)當敢決斷，都體現(xiàn)了她處理事務(wù)的能力，也體現(xiàn)了她內(nèi)在的智慧、篤定和精明。

她的低調(diào)和謙和，不是無能，是性格。

一切現(xiàn)象都是有原因的，人的性格都是其出身和環(huán)境的影響造成的。賈、史、王、薛四大家族，都是當時朝廷高級別的官宦貴族。老祖宗是史家的，王夫人和王熙鳳是王家的。王夫人的哥哥，就是王熙鳳的父親，王子騰，官居京營節(jié)度使，相當于如今的北京衛(wèi)戍區(qū)司令?！都t樓夢》開篇不久，他還升任九省統(tǒng)制，管九個省的軍務(wù)，是戰(zhàn)區(qū)司令了。這樣的家庭出身，王熙鳳當然會是這樣的性格。而尤氏呢，出身一個平民家庭，是賈珍死了老婆后，娶她做填房的。賈珍家里已經(jīng)有了兒子，娶了媳婦；而尤氏到了賈珍身邊也沒有生下一男半女。這樣的家庭背景和處境，她能是別樣的性格嗎？能像王熙鳳那樣作威作福嗎？

兩山對峙，各具風(fēng)光，景色自是不同。

責(zé)任編輯：寧志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