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丟老師的最后一幅犀牛

2023-12-28 19:48:02索木
科幻世界 2023年10期
關鍵詞:老師

索木

走到門口時,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褲兜,房卡在里面。其實我大可以直接把卡留在房間里,房東信得過我,畢竟我已經(jīng)在這里住了五年。家具能處理的都處理掉了,眼下房間里空空蕩蕩,沒有一絲生活過的痕跡。

除了墻上幾道黃色的痕跡。那里曾經(jīng)粘著用來掛畫的粘鉤,很怪,那痕跡我怎么也刮不干凈,只好作罷。

我和房東打了照面,把房卡交給他。他看著我,抿了抿嘴,最終只是問了些無關痛癢的話。我說我新租的地方在南山區(qū),離公司很近。他問我那邊房租是不是很貴,我說還好。盡管已經(jīng)認識五年,我們知道彼此可能再也不會聯(lián)系了。

我開著昨天剛上牌的新車去接李瑤。她在店門口站著等我,小小的身體背著大大的書包,背深深弓著。她倚著那個棕色的拉桿箱,頭一點一點,看樣子是起得太早了。

我按了一下喇叭,她抬頭看到我,看到新車,仿佛有些不可思議。我和老李幫她把行李放進后備箱,她自己拎著那個大書包坐到后座。

“素描本和藥帶了嗎?”

她拍拍書包,“丟老師的畫具都裝進去了?!?/p>

她按下窗玻璃,激動中混雜著一絲不安,“爸……”

“老李,”我喊道,“一塊兒去吧?!?/p>

老李在圍裙上擦擦手,深圳早上八點的陽光在他滿頭汗珠中閃耀?!拔屹I過普快了。我到北京等你們,你們好好玩?!?/p>

我們關上車窗。新車的冷氣很足,把這座城市濕熱的空氣拒之門外。李瑤有些敬畏地環(huán)顧車里的陳設,冷不丁打了個噴嚏。

“沒事吧?要不要加件外套?”

她搖搖頭,吸溜了一下鼻涕,聲音略微有些發(fā)顫,“沒事。走吧?!?/p>

我們的車歡快地越過上班族,登上大廣高速,向北方奔去。

文藝復興時期,德國有位杰出的畫家叫丟勒,他最著名的作品是一幅犀牛。倒不是因為這幅犀牛畫得多么逼真,恰恰相反,丟勒在畫這幅犀牛前并沒有見過真正的犀牛,依據(jù)的只是別人對犀牛只言片語的模糊描述。那幅犀牛因此漏洞百出,卻也擁有真實的犀牛永遠無法企及的華麗。

我覺得V站的大家所做的事很像丟勒:把畫面描述扔給機器,滿懷期待地等待機器會畫出怎樣的畫面。這種相似性真的好有意思,丟勒老師的ID就由此誕生啦。

我說不清自己第一次被丟老師吸引,到底哪邊的原因更多些:是她筆下的那些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珍禽異獸,還是V站主頁上這段認真又略帶俏皮的介紹。

那時候她還沒有和V站簽約,只是一個在自己粉絲群里怡然自樂的OC作者,過著白天上班晚上畫畫的生活。那時候我也只是初出茅廬的OC獵頭,剛從技術部跳槽到OC部,業(yè)務也不甚明了。但看了丟老師的那些OC動物,不知怎的,我產(chǎn)生了要去見一見作者的想法。

“有藝術價值的OC,應該包含了作者傾注其中的感情?!盫站的內(nèi)部培訓資料是這樣寫的。不過話說回來,公司倒也沒有硬性規(guī)定獵頭必須親自登門拜訪作者,以驗證OC中是否包含作者的感情。

給我開門的是一個年輕女孩,二十多歲的樣子。門一開,丙烯顏料的香氣從狹小的出租屋里流淌出來。她連連道歉,說屋里太亂沒處下腳。她的小窩確實很亂,卻讓我聯(lián)想到凡·高的閣樓。但最吸引人眼球的還是墻壁,小屋的墻壁被掛畫蓋滿,看不到一點兒白色的墻皮。

那些掛畫全是她畫的OC動物。神奇的是,這些動物比它們在屏幕上看起來更有靈性。

這里是動物園,是她的世界。

“歐內(nèi)萊斯……拉普鵝……上面那只是球珂塔嗎?”

鏡框里的一幅鉛筆素描上,一只圓滾滾的動物隔著玻璃向外張望。

“對。”她走到那幅畫旁,小心地取下來,“是世界上第一只球珂塔,我去廣西出差時候畫的。”

“世界上第一只?”我見過的OC作者雖然不算多,但從未聽過有人如此稱呼自己的作品。

丟老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能一般人聽了會覺得好笑……不過,您是怎么理解OC的?”

“什么?原創(chuàng)概念(Original?Concept)嗎?”

“嗯。”

“我覺得OC是一些由作者精心設計而成、凝結了大量腦力勞動的、具有藝術價值的形象,或者更廣義來說,具有藝術價值的概念。比如一種不存在的動物,一種尚未命名的花紋,一種特點鮮明的個人畫風……”

我感覺自己好像在背書,“我還見過有人給某個顏色申請OC的?!?/p>

“審核通過了嗎?”

“沒有??傊梢赃@么說:OC是尚未在人類語言中扎根的概念。”

“我不太懂高深的東西,但至少對我來說,我的OC都是真的?!彼涯侵磺蜱嫠乃孛钂旎卦?,“就像三葉蟲、渡渡鳥和恐龍一樣……不,其實更像是長頸鹿、大象和羊駝。”

“為什么?”

她有點兒羞澀地笑了笑。略微昏暗的燈光下,她的臉色顯得有些蠟黃。

“我家在湖南鄉(xiāng)下,那里的人們可能一輩子都沒有機會去離縣城更遠的地方。對他們來說,長頸鹿、大象和羊駝,這些來自異國他鄉(xiāng)的動物,其實和那些滅絕的動物是一樣的。誰都沒有見過真的,只有文字和圖片?!?/p>

她甩了甩頭發(fā),長長的馬尾拂過裸露的脊背,那里有一塊蝴蝶形胎記?!坝谑俏以谙?,OC其實和長頸鹿一樣真實。創(chuàng)造概念是我們的本能,有很多東西……只要相信就是真的。”

那一刻我相信,丟老師和我見過的其他作者不一樣。她是一位真正的藝術家。

“我很喜歡你的動物?!钡绖e的時候我說,“特別是球珂塔。我會把你的動物報給公司,下周的榜單應該可以看到?!?/p>

“啊,真的可以嗎?太好了!謝謝你!謝謝你喜歡球珂塔,它真的好可愛……”

“我真的很喜歡。”我覺得自己笨嘴拙舌。

回家的地鐵上,我沒有像往常一樣刷手機,而是失了神一樣地盯著窗外。列車開過高架輕軌,夕陽照耀下膨大的云朵幻化出球珂塔的形狀。列車開進隧道,窗外的黑暗中全是她的馬尾。

“你在玩V站嗎?”我問李瑤。她斜躺在后座上,早上剛出發(fā)時的激動現(xiàn)在已經(jīng)平息了大半。暮色合圍,驟雨忽至,雨幕籠罩華南丘陵,金針菇一般的速生桉樹影影綽綽。

“嗯。”她說,“這周的榜單更新了?!?/p>

“有好看的嗎?”

“我覺得沒有。”她笑了起來,“全是些行為藝術,沒意思?!?/p>

“OC部這群新人還是太嫩,我一走就挑不出好的了?!?/p>

雨勢忽大忽小,雨刮開到最大,也擦不去擋風玻璃上的溪流。

“畫一幅畫吧?!蔽艺f,“我來口述?!?/p>

“我訂的概念不多?!彼÷曊f。

“沒事,只要最基本的概念庫就行。”

“那……行。你說吧,我準備好了?!?/p>

“傍晚。驟雨。濕滑的路面。洞穴里一只球珂塔向外張望,洞口被綠葉掩映。意境編號基礎十二,‘空山新雨后。風格是零點七寫實加零點三達利……不,還是零點三莫奈吧?!?/p>

我可以聽見李瑤的指甲敲在手機屏幕上的聲音,混雜著雨聲。我們等著人工智能的輸出結果,后視鏡里她的臉龐被微光照亮,顯得很蒼白。

“網(wǎng)不太好。”她晃了晃手機。

“是啊,雨太大了。”

我們都感到?jīng)]什么話可說了。

屏幕的光亮一變,李瑤說:“畫好了?!彼[著眼睛看了一會兒,然后把手機遞給我。我把汽車調(diào)到自動駕駛,接過手機。

黯淡的畫面中間是一個洞穴,洞口新翻出的土壤正是南方特有的紅褐色。一只球珂塔趴在洞口,半個身子埋在枯枝敗葉里,淡紫色的背甲上雨滴滑落。那甲殼縫隙中露出的一雙眼睛令人黯然神傷,它看起來冰冷、孤獨、悲傷、脆弱。有那么一瞬間,我好像看到了丟老師的眼神,一瞬間那眼神又好像是我自己的。

“算法出Bug了啊?!?/p>

我的聲音聽起來不像自己的,“這意境不是十二號?!?/p>

這是孤舟蓑笠翁,我對自己說。

球珂塔是一種形狀類似犰狳與西瓜蟲混合的哺乳動物,身體覆蓋頭甲和背甲。甲片顏色來源于從食物中獲取的色素,多為綠色,同時記錄有紫色、藍色、黑色、青色個體。生有三對三段腹足,眼睛生長于頭甲與背甲的縫隙中,習性與穿山甲相似,膽小而害羞,不傷人,廣泛分布于廣東、四川、云南等地。

丟老師的V站ID叫丟勒,粉絲們稱其為丟老師或者DLS。一開始我以為滿屏的DLS是LSD的變體——因為那段時期丟老師的畫風非常魔幻,她的新OC仿佛個個是加西亞·馬爾克斯奪過了薩爾瓦多·達利的筆——后來才發(fā)現(xiàn)是我想多了。畫學家們大多是被稱為網(wǎng)絡原住民的一代年輕人,用英文縮寫代替漢語詞是他們的嗜好。

V站是Visualist.com的簡稱,中文名叫畫學家。畫學家同時也是大批V站用戶的自稱,他們訂閱由V站官方提供的概念庫,利用這些概念進行作畫。將概念糅合成語言描述,點擊上傳,公司機房里某個服務器的風扇便會嗡嗡作響。半分鐘后,一幅符合題意的畫作便會誕生,只有會員用戶才能將這些畫作用于商業(yè)用途。

“既然你把這些OC視如己出……那把它們賣給V站不會心痛嗎?”有一次我問丟老師。

“這問題由獵頭問出反倒更奇怪吧。如果說我賣孩子,你不就成人販子了?”她笑嘻嘻地回應。

后來我告訴她,不要說讓人憐惜,很多OC看了只會讓人厭惡。很多黔驢技窮的OC創(chuàng)作者自身沒有什么藝術功底和原創(chuàng)能力,只是為了博眼球賺流量,搞些所謂“極簡主義”“純色主義”“未來風”的標簽,卻也吸引了一批擁躉,甚至于官方為了迎合大眾怪異的審美,也把他們的東西(我實在不愿稱其為OC)收錄進概念云。

“我真的不明白。一片純黑色的背景,上面點上幾個白點,這種東西怎么就能拿到這周的榜一呢?”丟老師在網(wǎng)上吐槽,“你們獵頭怎么能把這種東西傳到概念云上?太浪費內(nèi)存了?!?/p>

我聳聳肩,“大概是公司覺得這些東西有人訂閱吧。”

“為什么會訂這種東西?”

“抽象派、獵奇、解構主義、虛無主義、荒誕主義、后現(xiàn)代……隨你怎么說。”

但丟老師沒有贊同,而是沉思了一會兒,說出了一句話:“大概是因為那些概念對他們來說是有意義的。”

這句話我當時沒什么特別的體會,直到后來才越品越深。

喜歡丟老師OC的不僅是我一個人。登上那周的推薦后,丟老師的作品人氣暴漲,畫學家們發(fā)現(xiàn)居然還有這樣一個未被發(fā)掘的寶庫。她的OC風格寫實古樸,像是兩個世紀前的博物學家為花鳥魚蟲所做的素描。與一眾乖戾怪異的現(xiàn)代主義OC相比,她的動物們流露出來自上個時代的平靜與安寧。

“我很喜歡你的作品?!痹谀侵髱讉€月的某一天,我這樣對丟老師說。她似乎也已經(jīng)覺察到了什么,抿著嘴等著我接下來的話。

我清了清嗓子,臉頰感覺有些發(fā)燙,“但我更喜歡這些OC的作者,那個創(chuàng)造了這些動物的……有趣的人?!?/p>

她笑了出來,接受了我的擁抱。

那年深圳的夏天長得似乎永遠不會結束。暑氣終于消散的時候,丟老師和V站簽了約,辭去了原來公司的工作,和我搬到了新的公寓,成了一名全職OC作者。

我們沒有直接去北方,而是驅(qū)車向西北去了云南。醫(yī)生說我們的時間還很長,自駕旅行一圈再去北京,也許是最好的選擇。

對于具體的旅行路線,我和李瑤產(chǎn)生了一些小爭議。她想去那幾個知名的景點,滇池、石林、玉龍雪山、麗江古城。我不喜歡人群,想去些人跡罕至的地方。最后我們達成一致:去麗江古城和滇池,但她在路上每天要畫兩張素描,每周一張水粉。

我看著李瑤在幾個景點之間來回挑選,依依不舍的樣子,覺得自己這樣有些過于殘忍。她還只是個孩子呢,更何況這很可能是她唯一?一次旅行了。我只好這么哄她,也是對自己說:“還有那么多地方呢,四川、青海、內(nèi)蒙古……可以留著力氣慢慢看。”

“啊……”她從手機上抬起頭,沉重鏡片后的雙眸顯得有些恍惚,“我從來沒想過要去那么多那么遠的地方?!?/p>

那天她在麗江古城玩得很盡興,拍了很多照片,也畫了很多畫,不過用的都是V站。可能女孩子天生就會被路旁花花綠綠的小攤販吸引,我想起丟老師也是這樣。但李瑤很懂事,在商鋪門口只是駐足留戀、拍照,卻從來不問價格。她只是打聽那些充滿民族風情的項鏈手鐲的名字,記在手機上。

晚上回到賓館,她在手機上忙活著什么。那個沉重的包放在床邊,還沒有打開過。

“今天的素描畫了嗎?”

她哎呀一聲,有些不好意思,“忘了。”

“沒事,明天開始吧。你在畫什么?”

“沒什么……就是白天看到的東西?!彼孟癫惶胱寗e人看到她的畫。

“睡前記得吃退髓藥。”

“嗯,已經(jīng)吃過了?!?/p>

我在自己的床上躺下,鉆進被窩,打開相冊漫無目的地翻了翻,又和V站的同事交代了一下工作。不一會兒,可能是等待AI作畫的時間太枯燥漫長,我聽到了女孩均勻柔順的呼吸聲。

我給她蓋上被子,偶然瞥見她手里的屏幕上還亮著V站的作畫界面,那上面是她輸入的文字描述:

李瑤,戴著哈尼族護心鏡和紅鋯石套件,不戴眼鏡。藍色頭穗,黑色筒裙,寫實風格

穿著紫色花腰傣的李瑤,發(fā)簪是孔雀形狀的花,寫實風格

李瑤戴著白族銀飾,龍紋、魚紋。還有玉鐲,頭飾,玉鐲上面雕著一只球珂塔

……

Ai生成的圖像都是身著民族服飾的年輕女孩肖像,頭上手上綴滿了那些李瑤白天記下名字的飾品。那些女孩美麗動人,全身上下閃耀著五色光芒,唯獨面孔仿佛籠罩著一層輕紗,不甚分明。

因為V站的概念云里沒有“李瑤”這個概念啊。

每次暴雨肆虐后,深圳的街頭便會被非洲大蝸牛占領,這是生活在這座城市的無數(shù)北方人諸多難以承受的事物之一。

“我覺得蝸牛蠻可愛的?!痹谀c粉攤前,丟老師認真地對我說。

“你不會要畫一個蝸牛OC出來吧?”

她顯然把我的提議當真了,想了想又搖了搖頭,“太普通了?!?/p>

讓我提起蝸牛的另有其事,那段時間我在和一位畫蝸牛的OC作者打交道。我不喜歡那個蝸居在生態(tài)缸環(huán)繞中的人,他的出租屋散發(fā)著軟體動物的濕潤氣息。他試圖說服我:V站的創(chuàng)作者們需要一套概念來描述軟體動物的動作、形態(tài)與肢體語言?!拔覀兊恼Z言里……沒多少詞用來描述這些生物。”他似乎已經(jīng)很久沒和人說話,“爬行,蠕動,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什么了。這是個遺憾,一片空白。你知道嗎?蝸牛在Trscasl的時候——嗯,筆直而快速地前進,大概是這個意思——會伸展身體,把兩對觸角向前盡可能延伸,同時向兩邊揮舞,我把這種動作叫作Swagla……”

我最終還是沒有把他的那套OC動作推薦給公司。

那段時間我們剛搬進更大的公寓,手頭比較拮據(jù),吃飯有時只能在路邊小攤湊合。OC獵頭的工資對于單身生活來說還算寬裕,兩個人花就要精打細算。簽約OC作者要按訂閱數(shù)算提成,丟老師買了套新的畫具,沒日沒夜地畫畫。

腸粉攤老板是南方人,一口濃重的南普讓我無所適從。我想,我如果再多看幾部王家衛(wèi)的電影,用粵語和老板攀談,可能還會流暢些。

“那個是不是……”

我正要掃碼,丟老師突然拉住我的手。她指向腸粉攤雨棚上掛著的一個東西,手有些顫抖。那是一個紫色的塑料鑰匙扣,是前一段時間V站出品的周邊。

“……球珂塔?”

我們面面相覷,看向被蒸屜熱得滿頭汗珠的老板。他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汗,黑瘦的臉上露出一個悲傷的微笑,“那個是我女兒的。”

手機上彈出付款的界面,賬戶名是李××,頭像是父女以大海為背景的合影。照片沒曝光好,顯得暗淡,二人笑得有些拘謹。這時照片上的女孩從后面的門面房里走出來,朝陽刺眼,她抬手遮住陽光,黑色的指甲油泛著黯淡的光。她比照片上的樣子瘦弱蒼白很多,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細細的鼻梁上架著一副茶杯底一樣厚的眼鏡,睡眼惺忪。

“來,二位的腸粉?!崩习灏涯c粉遞給丟老師,回頭對女孩喊道,“還早,回去睡吧?!?/p>

“我睡不著了?!迸⒄f,“剛剛你叫我了?”

丟老師愣了一下,我只好代她接過腸粉。她好像要對那女孩說些什么,嘴唇囁嚅,卻莫名有些羞于啟齒的樣子。

“這個是……什么?挺可愛的?!?/p>

丟老師的樣子讓我有點兒想笑。我想那女孩大概會說這是鑰匙鏈或者吊墜,但她直截了當?shù)鼗卮穑骸扒蜱嫠??!?/p>

丟老師嘴巴微張,仿佛她才是那個對球珂塔感到陌生的人。

那女孩跑過來,眼鏡片后的眸子被晨光點燃了,“球珂塔是V站上一個老師的OC,她還畫過很多別的OC,但我覺得都不如球珂塔好看。哦,V站就是這個軟件,你把描述輸進去,就會畫出來畫,蠻有趣的……OC,就是原創(chuàng)概念,想是什么就是什么,就是用來畫畫的概念……”

丟老師入神地聽著,不時微笑著點點頭。我本來想告訴女孩,她面前就是球珂塔的作者,但丟老師的神情讓我打消了這個念頭。后來,她們倆坐到旁邊的石凳上,女孩給她看用OC作畫的過程,我和老李看著她們倆。

丟老師看起來非常幸福。那是我們第一次在線下遇到丟老師的小粉絲,她的名字叫李瑤。

“前幾天,我拿著丟老師的OC問了幾個同事,他們的回答讓我有點兒火大。”

“為什么?他們說丟老師畫得不好嗎?”

“他們說得很委婉,‘繪畫技法并不是這些OC最大的亮點,換句話說就是丟老師畫技一般……嘖,不過他們說的也是實話?!?/p>

“丟老師當時也和我說,她畫OC的時候根本沒在想一筆一畫該怎么畫。照她的話說,‘全是感情沒有技巧。”

我沉默了一會兒,望向窗外的山霧。宜昭高速連接云南與四川,蜿蜒在云貴高原的崇山峻嶺中,像一條流淌在霧氣中的河。窗外有點兒冷,李瑤裹緊了外套。

“你覺得我……”她話說了一半停住了,“沒事?!?/p>

“怎么了?說吧?!?/p>

“我能和丟老師畫得一樣好嗎?”

“肯定可以的?!蔽艺f,“只要多練。”

她沒再說話,頭埋進衣領,眼鏡片上起了霧。

就算李瑤的繪畫技法達到甚至超過丟老師,她也沒法畫出丟老師的OC。

不,怎么可能呢。

每到一處旅游景點,李瑤都要去當?shù)氐木W(wǎng)紅購物街,尋訪那些之前只在手機上看過的店鋪,這幾乎成了她的保留項目。但她從來不買什么東西,只是拿起來細細地把玩、拍照、試戴,記下名字,最后再依依不舍地放回去。

只有一次,在九寨溝的一家小店,她被一條綠松石和瑪瑙點綴的藏飾吸引住,久久不愿離開。倒不僅是因為那項鏈的美麗,主要是店老板濃重的藏區(qū)口音讓李瑤聽不懂那飾品的名字。我實在不忍,替她買下了那條藏飾。

后來過了很久,我回到了深圳,偶然與老李重逢。他告訴我,在北京103醫(yī)院,躺在那張掃描臺上的最后時刻,李瑤依然戴著那條項鏈。這讓我很愧疚。

李瑤喜歡照鏡子和自拍,自從得了那條項鏈后便更癡迷。高速上的路程很無聊,不打盹時李瑤就拿出書包里的小鏡子,有時一看就是幾個小時。她的神情很專注,似乎照鏡子這一行為包含著什么比自戀更加重大的意義。我一開始不解,以為這是青春期女孩共有的現(xiàn)象,但她對自己面龐的癡迷程度讓人未免有些不安。

“因為我想牢牢記住自己的樣子?!痹谖夷炒巫穯柡?,她不好意思地回答。

她大概也注意到了V站上那面孔的模糊吧。

概念云并不知道什么是李瑤,所以她要代它銘記在心。

我曾經(jīng)認識一個與丟老師相像的OC作者。他從中國地質(zhì)大學畢業(yè),OC的主題是礦物。我原本對石頭不抱什么興趣,但他的作品讓我意識到石頭比大多數(shù)人認知中的更有趣?!安煌牡V物擁有各自的性格,就像不同的人。”和丟老師不同,他不使用紙筆而是選擇三維建模渲染作為創(chuàng)作手段。他的礦物閃耀著仿佛不屬于這個世界的光澤與色彩,而最吸引人的卻恰恰是畫面中礦物無可辯駁的真實氣息。

“為什么學了地質(zhì)學卻來做OC畫師?”有一次我這樣問他。

他笑著說:“因為我是一個浪漫主義者?!蓖nD了一會兒,他又不無苦澀地補充道:“也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者?!?/p>

那天晚上,我和丟老師像兩個發(fā)現(xiàn)新玩具的孩子一樣,把地質(zhì)學家的OC挨個嘗試了一遍:羽毛閃耀著玫瑰鐵光澤的拉普鵝,鱗片由海輝石雕琢而成的白龍,還有蜷縮在葉綠礦甲殼中的球珂塔。

和丟老師共度的那一年時間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一段時光。我們每日都沉浸在藝術的世界里:白天,我在網(wǎng)絡上尋找值得發(fā)掘的OC,和作者線下面談;丟老師出門畫畫,有時去動物園,有時去博物館。晚上,我們一起蜷縮在狹小但溫馨的家里,喝啤酒,聊天,聊林奈命名法和《山海經(jīng)》。最快樂的日子莫過于丟老師的新OC畫完的時候,我們會帶著她的勞動成果——幾百張新OC的設定畫,到V站總部去上傳到概念云。技師幫我們用高分辨率的攝像設備將原畫錄入云端,算法部的同事接著把它們喂給AI模型,匯總信息,最后形成一個完整的概念。

這一天同時也是我們房間大掃除的日子,下館子犒勞自己的日子,通宵刷劇或上街擼串的日子。

那時候我覺得,這個世界上只要有丟老師和她的動物們,就已經(jīng)是天堂的模樣了。

但李瑤的出現(xiàn)仿佛給這和諧永恒的雙星運動帶來了一絲擾動——哪怕這種擾動只存在于我內(nèi)心從未對任何人言說的角落。

我深愛著丟老師,這情感熾熱而專一,以至于達到了看起來有些病態(tài)的程度。我的視野里只有丟老師,我希望丟老師的眼中也只有我。這種病態(tài)的占有欲暗暗地折磨著我,像是某種酒酣耳熱后隱隱作痛的宿醉。

但丟老師是個比我更無私的人,她硬要教李瑤畫畫。不是用V站和概念畫畫,而是用紙、筆和自己的手。

李瑤一開始很抵觸,“我有病的,還畫什么畫啊?!?/p>

“有病怎么了,誰說病人不能畫畫?”

“不知道哪一天就……”李瑤做了個翻白眼的表情,“一想到這個就很難過,什么都不想干了?!?/p>

李瑤真的病了。病名叫退行性髓鞘溶解,簡稱退髓,一種罕見的遺傳病。包裹病人大腦神經(jīng)元軸突的脂質(zhì)髓鞘會在發(fā)病后緩慢溶解,腦內(nèi)的神經(jīng)信號傳遞會因此變得遲緩。病人可以通過服藥來減輕影響,但在腦內(nèi)的髓鞘溶解過程超過一定程度后,病情就會急轉直下,病變的大腦會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退化成一團無規(guī)則放電的死肉。

小學五年級時,李瑤在一堂體育課上昏倒,醫(yī)生檢查時發(fā)現(xiàn)了她腦部溶解的髓鞘。六年級上到一半的那個寒假,她隨著父親回到江西老家,在小小的祖宅里度過了一場兩個人的春節(jié)。然后他們賣掉了房子,來到深圳求醫(yī)。

他們后來才知道退髓是不治之癥。治療費倒沒有花多少,大部分錢都拿來買了減輕癥狀的仿制藥。剩下的一點兒錢,他們在一處公寓樓下租了間門面,賣腸粉。

“丟老師平時都干什么?只是畫畫嗎?”

“畫畫,出去玩,逛動物園博物館……什么高興干什么?!?/p>

“啊……真的有只靠畫畫就能養(yǎng)活自己的人啊?!?/p>

李瑤眼里的羨慕不帶一絲保留,讓丟老師有些尷尬。她想說點兒什么來安慰面前的女孩,張了張嘴卻什么都沒能說出口。

“你想畫自己的OC嗎?”

“什么?”

“這樣一來,就算你不在了……你還是會被大家一直記住。概念云記住的東西,大家都會記住。”

可能正是“被記住”的欲望改變了李瑤的態(tài)度,也可能她只是單純地被丟老師的情緒所感染。于是,隔三岔五的晚上,丟老師會到腸粉店里,在米漿和雞蛋的香氣下教李瑤最基本的三大面五大調(diào)。后來丟老師告訴我,李瑤學得很快:不出一個月她就脫離了石膏球和方塊,甚至在老李忙活的時候,畫了一張他的背影。

“那孩子真的很有天賦。”丟老師拎著老李送給我們的腸粉,疲憊地脫下披肩,“可惜了?!?/p>

“可是我真的不想吃腸粉了?!蔽野柕溃懊魈煸琰c兒回來吧?!?/p>

“你也一起來嘛?!?/p>

丟老師改變了李瑤的生活態(tài)度。這聽起來像是雞湯,但雞湯本就是這樣的東西:不能喝多,也不能一點兒不沾。我衷心地為李瑤感到高興,為丟老師感到驕傲,但內(nèi)心深處還暗藏著另一種情感。

丟老師是我的。她為什么要和別人——哪怕只是個十幾歲的小女孩——發(fā)生糾葛?

我相信有真情實感投入其中的人際關系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彼長則必此消。

丟老師勸我別這么想?!霸谶@件事上,你不能推己及人。”她說,“尤其是你這樣的社恐?!?/p>

“對不起。”我把頭埋進她的懷里,“我只是太害怕失去你了?!?/p>

她啞然失笑,“愛只會越分享越多的?!?/p>

就算丟老師這么說,每次看到她和李瑤在一起,我還是會感到一陣微風拂過心頭。但我之后就沒再和丟老師提起過這件事,我擔心她會因此看不起我。這種混亂的情緒讓我感到壓抑,不知從何時起,我開始暗暗地敵視李瑤,將她當作了這片混亂的源頭。

所以,當?shù)弥獊G老師也確診退髓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打開手機搜索:

退髓會傳染嗎?

人的心靈是一片肥沃得可怕的土壤。哪怕一?;覊m落入其中,也能長出繁盛的玫瑰與荊棘。

我?guī)缀跻呀?jīng)忘記了深圳的悶熱。只有當窗外傳來悶雷時,才會偶爾把思緒拉回那座城市。

我自覺是個自私的人。在內(nèi)心深處,我對這趟旅行并無太大熱情,甚至有些抵觸。李瑤只想要好好玩一場,可我卻總想讓她畫畫。事后回想起來我覺得羞愧——其實在那之前,許多細小的征兆就已經(jīng)浮現(xiàn)。

比如在瀘沽湖的傍晚。那天的晚霞很美,像是熔巖從天隙溢出。我們把車停在路邊,李瑤支起畫架畫水粉,她要練習色彩。但她的技法還很稚嫩,畫布上總呈現(xiàn)出一副像是打碎的雞蛋與西紅柿一樣的一團糟。不知道用了多少張昂貴的馬利,她的心情也由一開始看到晚霞的興奮,淪落到畫不出眼前美景的垂頭喪氣。

她拿出手機,打開了V站。

“別玩了?!?/p>

“沒玩,我在畫晚霞?!?/p>

“讓你練畫畫,是要畫出來丟老師的畫的……V站有什么用?!?/p>

李瑤背對著我,輕微地顫動了一下,沒有回答。

我看到了她手機上的畫面。那片掌中的天空經(jīng)過機器的想象,呈現(xiàn)出毫不遜色于現(xiàn)實卻又大相徑庭的美感。站在真實的天空下,四野寂寥長天闊,天光仿佛穿過人的身體,一片朦朧。而手機上的畫面卻像是精心雕琢后封進玻璃瓶的微雕,云的每個細節(jié)都銳利清晰,仿佛固體。

“機器畫得比我好多了?!崩瞵幷f,“我不想畫了。”

“但機器畫的不是這片天。它只是尋找出最符合你輸入詞句的畫面?!?/p>

“那又怎么了?好看不就完了?!?/p>

“機器不會畫畫。它們只會把概念拼湊得很好看?!?/p>

“可我連拼湊都不會。”她懶懶地說,一邊刷著手機。

“即使會也沒什么意義。只有我們會創(chuàng)造出新的概念?!?/p>

“我覺得機器說不定也可以?!彼f,“一百年前誰能想到機器會畫畫呢?!?/p>

她指指地上的廢畫紙,“用手畫又難又累又畫不好?!?/p>

那沓馬利水粉紙是丟老師用剩下的,價格昂貴,丟老師買的時候心疼如割肉。很多東西突然壓下來,疲憊沮喪的情緒、被霧水打濕的心境、開車的疲憊,過于刺眼又過于黑暗的夕陽。

“丟老師怎么會教出來你這樣的學生?”

話說出口我便感到心中有什么東西鈍痛一下。一路上,我們都很小心很默契地避免提及丟老師的名字,盡管原因也許不盡相同。

李瑤猛地轉過身盯著我,嘴唇囁嚅,如小獸受傷般的眼神讓我頓時理解丟老師在她心中的分量。我自覺失語,卻又不好開口道歉。但她什么都沒說,走回到畫架前坐下。

火燒云漸漸黯淡下去,唱著一首意蘊悠長的歌。我們都陷入了沉默。周圍的游人已經(jīng)走光了,湖水像海潮一樣拍打著灘石,讓四野顯得更加寂靜。

“今天就畫這么多吧。你現(xiàn)在撒氣也畫不好?!?/p>

太陽已經(jīng)沉入湖水一半了。黑壓壓的東西從四野向我們壓過來,仿佛世界的觀察者突然低血糖發(fā)作。但李瑤沒有動,仍死死攥著水粉筆,盯著湖面上漸漸消失的碎金。

“走吧。你剛剛不是說不想畫了嗎?”

她沒有回答,身體在夕陽下凝固成黑色的剪影。那剪影突然晃動了一下,頭慢慢地下垂,然后整個人從椅子上滑了下來。

“李瑤,你沒事吧?李瑤!”

筆掉在地上。她癱在我懷中,似乎想說什么,卻又賭氣似的閉緊嘴唇。

暈眩與昏迷是退髓的典型癥狀,即使每天服用藥物也很難完全抑制。我們在房間里鋪滿地毯,用海綿把桌角包起來。

“我……離開之后,V站賬號會怎樣?”

這是我們接受事實之后,她問出的第一個問題。下午三點的地鐵七號線沒什么人,列車緩緩穿行在城市上空,三三兩兩的乘客都昏昏欲睡。平日云紛霧擾的深圳此刻難得晴天,陽光毫無保留地從車窗傾瀉而入,丟老師的眼眶還有點兒紅。

“可以自己選擇。保留所有歷史動態(tài)、清空動態(tài),或者,注銷賬號?!?/p>

我?guī)缀趼牪灰娮约旱穆曇簟?/p>

“OC們呢?”

“版權在合同期內(nèi)仍歸公司所有,收益按原來的分成比,你的那一部分會給家人?!?/p>

“不會被刪掉就好?!彼p輕嘆一口氣,呆呆地盯著窗外緩緩掠過的高樓。列車經(jīng)過鐵軌空隙咔嗒咔嗒的聲音充滿韻律感,讓人一時間忘記了所有事情。

“你剛剛說家人?”

“對。”

“我們這周末去領證吧?!彼蝗粵]頭沒腦地來了一句。

我們都笑了,笑得甜蜜而苦澀。她剪了短發(fā),顯得瘦削不少。

我打起精神回去工作。在某個下雨的午后,我和一個扎辮子的攝影家在深圳灣的海邊爭吵。他說我教給概念云的意境OC過于悲傷,和他的想法出入太大。

“風浪中的海灣??!”他張大雙臂抱住黃黑色的大海,一半是在撒氣,一半是詩興大發(fā)?!岸嗝瓷畛?,多么憤怒!可是你看概念云里,用決浪八十六號生成的作品,太……太壓抑,太悲傷了!”

“我按照您發(fā)給我的照片上傳的?!?/p>

“不對不對,照片沒辦法完全體現(xiàn)出來這種感覺。你要用詩,用語言去引導!唉,怎么我還要教你這些啊,到底誰才是專業(yè)的……”

辮子男走后,我獨自沿著海岸漫步,企圖找到他說的那種感覺,最終還是失敗了。后來雨越下越大,水流一樣的云從八仙嶺上傾瀉而出,籠罩了鉛筆一樣的樓群。我撿到一個被大雨打落的小椰子,帶回家給丟老師看,她已經(jīng)睡著了。

Oc部的領導找我談話。我和他之前沒見過幾次面,因為我的活一直干得很漂亮,他也沒有多管。

“我們大概了解了你的情況?!彼f,“我們很同情。唉,這就是生活?!?/p>

我在想下家去哪里干,畢竟丟老師的藥費很貴。

“我們部現(xiàn)在有個新項目,想讓你來試試?!?/p>

“多謝領導賞識,不過我現(xiàn)在這個狀態(tài)……”

“別擔心。我們相信,現(xiàn)在的你來做這個項目,一定比別人做得都好?!?/p>

我抬起頭。領導避開了我的目光,喝了一口茶。他從那一沓厚厚的文件中抽出一張遞給我。

“我不太明白?!弊x完之后我把紙還回去。

“很多人都有這個需求。他們害怕被遺忘,渴望被記住——是人還是機器,其實都無所謂。公司會收取合理的費用,當然如果由你來做的話,這個名額是免費的?!?/p>

“不,我是說我不太明白為什么要我來……您的意思是?”

他點了點頭,似乎有些愧疚。

“你覺得呢?”我問丟老師。她拿著那張紙看了半天,眉頭微蹙嘴巴微張。

“每個字都認識,連起來就看不懂了?!彼f,“將人類個體作為OC上傳?”

“就是……”我努力回憶領導的解釋,“像是普通的OC一樣,把關于這個人的所有東西都記錄下來,上傳到概念云里?!?/p>

“怎么做到的?”

“聽說公司和北京那邊的醫(yī)院有合作,好像是用什么突觸電鏡,我也不太懂?!?/p>

“像做CT一樣嗎?在機器上躺一會兒?”

“好像還不太一樣……可能會更復雜一些?!蔽要q豫了一下,“他們只有在人垂危的時候才會掃描?!?/p>

“但,這是要達到什么樣的效果?”丟老師問,“一種動物、一片形狀、一種顏色或者花紋,或者一種感覺,都可以拿來當作畫畫的素材。但是人……”

我沉思了一會兒。

“就是概念,就是提到一個人的時候會想到的所有東西?!畞G老師的馬尾‘丟老師的眼睛‘丟老師生氣或歡笑時的表情‘丟老師畫的OC‘丟老師的起床氣‘丟老師最喜歡的甜品‘丟老師想要在深圳買的房子的樣子‘丟老師家鄉(xiāng)那片開滿紫色小花的山丘……關于你的一切,都包含在‘丟老師這個概念里?!?/p>

丟老師盯著我的眼睛。我在她面前從來都無所遁形。

“你想要……把我作為OC上傳到概念云里嗎?”

我緊緊摟住了她,淚水潸然而下。

那時我真的覺得,就算突觸電鏡是破壞性掃描,就算在高能粒子束的轟擊下,丟老師的大腦會在掃描完成后的百分之一毫秒內(nèi)失去活性,我也要把丟老師留存下來,留存在公司永不遺忘的記憶里。

“你是我找到的最寶貴的概念?!?/p>

V站為丟老師設立了紀念賬號,我竭力讓自己相信這是丟老師會做出的選擇。賬號下面每天都有人留言,但我還是習慣于切換回之前的版本,把頁面像牛皮糖一樣扯到頂部,看著加載的圓圈轉啊轉,心中期許著會有新作品更新的消息氣泡刷新出來。

“我不想畫了。”李瑤說。

這甚至并非完全是妄想。丟老師之后,也有另一些畫師和公司簽約,上傳了自己,現(xiàn)在他們的紀念賬號已經(jīng)開始每天更新了。我的拇指在屏幕上機械地滑動,仿佛在撥動一個電子轉經(jīng)筒。我對自己正在期待的東西抱有某種模糊不定的情感,這種情感讓我感到有些不爽。

“我不想畫了?!彼娢覜]反應,又重復一遍。

她的聲音很決絕,像是在宣布一件思慮良久的重大決議。今天的風不是很大,天上的云讓高原的陽光顯得不那么刺眼。我裹緊防曬服,感覺像是蜷縮在一個溫暖的殼里,剛剛差點兒睡著了。李瑤的聲音讓我有些惱火。

“那就先收起來吧。”

“我是說,我之后都不想再畫了?!?/p>

“為什么?”

“我不喜歡這樣畫畫。”她放下畫筆,有條不紊地收拾畫具?!翱赡芟駚G老師那樣的人,有能力有天賦,才能享受用筆畫畫的快樂吧?!?/p>

“丟老師說你也很有天分啊?!?/p>

她的動作停滯了一下。“可是你一直讓我照著她的風格畫。”李瑤低聲說。

“不然呢?你要畫出來丟老師最后告訴你的OC啊,這是我們約好了的?!?/p>

“我覺得我畫不出。就算畫出來,也不像是丟老師的。再說了,擅長的東西和喜歡的東西,其實沒什么必然聯(lián)系。我還是喜歡畫自己的畫。”

“用V站?”

“用V站。”

直到現(xiàn)在我突然看到,李瑤一路上都在思考某些東西,而現(xiàn)在終于成熟了,變得干脆而清爽。相比之下,我一直被某種溫熱黏稠的東西裹挾,它們鉆進我的耳朵,覆蓋我的毛孔,讓我耳鳴,讓我悶熱。

“那丟老師最后的OC怎么辦?”

她沉默不語。

“早知道我就不帶你來了?!?/p>

“你就是為了這個才帶我出來旅游???”

“對!我就是為了那幅畫!那個OC!你說丟老師告訴了你她的最后一個OC,我要那個OC!”

她摔下手中的東西,不耐煩地朝我喊:“別說那個了!我哪兒知道啊,她當時腦子都不清楚了,救護車上,和我說她有最后一幅OC,可我都沒太聽清楚她的描述……丟老師已經(jīng)死了!我是李瑤,不是丟老師!”

“你說什么?”

“我不想再畫什么都學著丟老師了。是,她對我很好,我很喜歡她,可總不能讓死人一直壓著活人的生活啊……如果是丟老師的話,一定也不喜歡這樣啊。丟老師已經(jīng)死了!”

我一巴掌扇在她的臉上,她捂住臉嗚嗚地哭了起來。我頓時感到很愧疚,很悲傷,很疲憊,很混亂,遲疑了一會兒,最終還是緊緊抱住了她。

后來,兩個人都哭累了,于是躺在草原上,嘴巴半張,癡癡地望著天上陰晴不定的流云。陽光透過云隙,變幻莫測。我們不知不覺間沉沉睡去,悲傷與疲累盡數(shù)交還給身下廣闊深沉的祁連山草原。

丟老師不太想把自己上傳到概念云。她想把這個名額給李瑤。

“我用不著這個?!彼乓愕刂钢缸约旱姆劢z數(shù)量,“丟老師已經(jīng)被互聯(lián)網(wǎng)記住了?!?/p>

可又能記住多長時間呢?身為網(wǎng)絡畫師的你應該最清楚吧。

我最終還是沒有這么說出來。

“我想要你被記住。”

“那孩子更應該被記住?!眮G老師說,“她還年輕?!?/p>

“可是她不如你有趣?!?/p>

丟老師看著我,眼神嚴肅清澈,“千萬不要拿獵頭的眼光去看人。人是人,不是商品。”

“可這是我們的工作。我們要做出決定,一個人被記住,另一個人被遺忘?!?/p>

誰更值得被刻入公共記憶中呢?一個蒼白羸弱的年輕女孩,還是一個小有名氣的OC畫師?

“這本來就不是人該干的活。”她惆悵地說,“盜火的人……活該喂鷹。”

那段時間丟老師在家養(yǎng)病,清醒的時間很少。她會在早晨七點的鬧鈴響起時睡眼惺忪地爬起來,硬撐著陪我吃早餐。我試著把手機的聲音調(diào)小,但她總能聽見。但過了一個多月,就算我把音量調(diào)到最大,也吵不醒丟老師了。

她睡得很死。早上出門前,我總是會站在門前,望著她熟睡的身影。那段時間,我開始拜托李瑤在我白天不在家的時候來陪丟老師。不知是不是我的幻覺,當我下班回家后,丟老師的氣色似乎比之前更好了些。有時候我回來晚,李瑤會拉她到腸粉店幫忙看攤。

“我自己愿意去的?!眮G老師說,“整天在家里坐著太悶了?!?/p>

但有一天晚上,我在回家的樓梯上撞見氣沖沖奪門而出的李瑤。匆匆一瞥間,我看到她的臉上漲滿羞憤的神情。我大步踏上樓,丟老師正要追出來。

“你們倆怎么了?”

丟老師的眼里滿是無奈,“我告訴她,我想要讓她搭便車?!?/p>

“搭便車?”

“就是上傳OC,我想……既然我所有的東西都能被記錄在云上,那我的家人和朋友也可以吧。”

“我不知道,也許可以吧?!?/p>

“要是想讓李瑤搭便車的話,我就得比現(xiàn)在更加了解她。了解她的過去,她的家庭,她隱秘的小愿望,并且全都牢牢記在心里……”

“李瑤剛剛下樓了。你要再躺一會兒嗎?”

“別打岔。”丟老師有些煩躁地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你不喜歡這樣。但我已經(jīng)決定了?!?/p>

我朝她走過去,試圖把她摟進懷里。

“你有我就夠了。”我盡可能溫柔地說。

丟老師沉默片刻,說:“是你有我就夠了?!?/p>

她從我的懷里掙脫出來,嘴唇嚅動,“我……有我自己想做的事?!?/p>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是我們同居五年以來第一次吵架。由此我認識到二人之間的裂隙,甚至也許,阻止這道裂隙擴大的,只不過是流逝過快的時間本身。

但無論如何,在她的生命尾聲發(fā)生這樣的事——每每回想此事,我的腳步總會停頓一下,無論這腳步正去往何方:公司、地鐵、便利店、單人公寓。

李瑤一開始對此非常抵觸。依她的性格,如果連生命和意義的延續(xù)都要靠他人的施舍恩惠,她毫無疑問寧可就此消失,不留一絲痕跡在這世上。也許丟老師用什么大道理說服了她,亦或許丟老師只是說自己不想忘記她。寂寥的公路旅行中,我有幾次想要開口問李瑤她轉變態(tài)度的緣由,必定和丟老師有關,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

在我無法陪伴的時間里,丟老師開始和李瑤更親密地共度時光。她們一起畫畫,一起刷V站,一起涂指甲油,一起逛街,一起喝奶茶,做那些年輕女孩愛做的事情。更多時候,她們只是廝混在一起,整下午整下午地聊天,聊彼此的故鄉(xiāng)、家人、朋友,所需不過兩張板凳,兩瓶綠茶,還有深圳難得的晴天。直到她們發(fā)現(xiàn)彼此已經(jīng)知己知彼,無甚可聊,這時天空就會飄過一朵低垂的雨云,每一朵都不重樣。

那樣的日子差不多持續(xù)了兩三個月。事后看來,如此短暫的時間在當時幾乎已成永久,久到我們?nèi)藥缀醵纪浟思膊。浟吮舜说暮脨?,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永遠持續(xù)下去,以為病魔已經(jīng)忘記了生活的這一隅。到了最后,甚至生出某種劫后余生的慶幸。

所以當接通李瑤的電話時,我默默聽了幾秒,然后掛斷電話,拎起購物籃,拿了一包又一包青梅。丟老師愛吃青梅,我們正要出門自駕游。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李瑤癱在后座上懶懶地對我說,“我也不喜歡你?!?/p>

我沒答話,算是默認了。自從那次爭吵之后,我們的關系反倒變得更融洽了。某種小心翼翼而又不得已為之的客氣被打破了,取而代之的是有些過分的坦誠。

“我騙了你?!彼终f,懶散的聲音中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謹慎,“丟老師沒有把最后的作品告訴我?!?/p>

“哦?!蔽一貞?。

“她原話是怎么說的?”我問。

后視鏡里的李瑤垂下了眼睛。

“我也不是很懂。但她說,‘我已經(jīng)把最后的OC告訴你了?!?/p>

“只有這一句嗎?”

“只有這一句。”李瑤頓了頓,“退髓最終發(fā)作的時候都很突然。她在救護車上的時候就已經(jīng)說不出話了。”

她悄悄地看著我的臉色,我們的目光在鏡子中碰撞,她趕忙扭頭,望向窗外京畿的丘陵。

“對不起?!彼吐曊f。

“沒事?!蔽艺f,“我也騙了你。丟老師早就要我答應,就算你不那么說,我也會帶你出來旅行的?!?/p>

沉默再次降臨,卻并不令人感到尷尬。我能感受到二人正在汽車的白噪音中平緩地呼吸,借此恢復某種在先前的心照不宣的靜默中耗散掉的東西。

“一路上玩得開心嗎?”

“嗯,很高興?!?/p>

“那就好?!?/p>

李瑤的指甲油不知在什么時候已經(jīng)掉完了,露出了原本的肉色。她似乎也沒有在意,只是呆呆地摩挲著綠松石項鏈,模樣有些緊張。

“我其實很害怕。”她說。

“是誰都會害怕吧?!?/p>

“不,我不是怕自己死,是害怕自己記不住丟老師?!?/p>

“你們在一起待了那么長時間呢。有些東西是不會忘記的。”

“你不會埋怨我嗎?如果我沒有把丟老師記清楚的話?!?/p>

“不會,丟老師已經(jīng)在我心里了?!?/p>

她望向逐漸變密變高的樓群,兩行淚珠突然從眼角滑落。“我真的覺得好對不起丟老師……一開始她說要我搭她的便車,我還鬧脾氣,結果卻是她先走了……”她掩面而泣,“現(xiàn)在成了我要帶上她去上傳……當時都是我在一個勁兒地說,丟老師一直在聽,說的卻很少……”

我靜靜聽著李瑤啜泣,心中卻在想別的事。

北京的路很直,天高云淡。但奇怪的是,就算身處北方,我卻一點兒沒有歸鄉(xiāng)之感。我想是深圳把我變成了沒有故鄉(xiāng)的人。北京西站的門樓好像飄在半空,時不時有人上前問我們要不要打車住宿。我們費好大勁才在人群中找到老李,我?guī)缀醵颊J不出他。

我開車送李瑤和老李去103醫(yī)院,那里有V站北京分部的同事接應。下車時,李瑤怔了很久,我以為是這里的人群和干燥的空氣讓她有些恍惚。但她突然甩下背包,緊緊地抱了我一下。

“我還是討厭你?!彼f,聲音帶著哭腔,“但我真的很喜歡丟老師?!?/p>

他們消失在人海中之后,我低聲回答:“我也一樣?!?/p>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李瑤。

我們從深圳啟程時正值孟夏,此刻已是仲秋。香山紅葉正好,但工作日游人稀疏,只有三三兩兩高眉碧眼的老外連按快門,對著漫山遍野的紅發(fā)出我聽不懂的大呼小叫。

我并不完全是來游賞的。新OC上傳工作今天中午就結束了,部門打來電話叫我下午準備評估驗收。其實這次驗收更多只是走個流程,畢竟就算有什么瑕疵,也沒法再返工了。

我沒去103醫(yī)院看掃描過程。突觸電鏡是破壞性掃描,我不敢面對李瑤,更不敢面對老李。我想自己真是偽善,就在不久之前還想要讓自己最愛的人躺上那張有去無回的掃描儀,現(xiàn)在卻羞愧地逃到了市郊的山上。

香山并不高,再加上氣溫涼爽,爬起來不算費力。山頂有間小賣部,我買了瓶比景區(qū)外面貴一倍的北冰洋汽水,找了個能看到遠處北京城的地方坐下來。這時一陣秋風吹過,背上森森然一陣涼意,肚子因冰汽水而有些絞痛。我突然產(chǎn)生了幻覺,覺得自己身邊應該有個綁馬尾戴眼鏡的女子,穿著淡紫色的防曬服,露出小臂,汗水把碎發(fā)貼在脖頸上,微笑著把汽水從我手里搶過去。因為這是適合兩個人在恍惚中分享的寧靜,此刻卻只能獨自咀嚼。

我感到鼻頭有些酸,從包里掏出輕薄本,進入后臺管理界面,開始測試。

李瑤

屏幕上出現(xiàn)她的肖像,那是女孩對自己最美好的幻想:那身民族服飾讓最高超的服裝設計師也會為之嘆服,顏色絢爛如深圳夏日的積雨云、青藏高原的蒼穹、巴蜀的山林風雨、瀘沽湖漫天的火焰。綠松石項鏈光潤如玉,畫面中女孩臉上的自卑與驕傲比我記憶中更灼目。

李瑤 正面肖像

李瑤的家

李瑤的父親老李

李瑤最喜歡的食物

李瑤的臥室

李瑤記憶中最難忘的一幕

屏幕上依次顯示出這些畫面,看上去與事實相符卻又稍有差別:李瑤認知中的老李比我印象中更蒼老;李瑤認知中的家比現(xiàn)在要整潔;李瑤最喜歡的食物是星期四街角快餐店的特價雞塊;李瑤記憶中最難忘的一幕不屬于這段旅程,甚至不像是在深圳。那是個灰暗的海濱場景,畫面正中一個女人拿著手機,像是在拍照。我想了好久,才意識到那個女人正在拍攝的也許就是老李的微信頭像。

我想那個女人大概是李瑤的母親。

我在鍵盤上飛速打出那幾個晝思夜想的關鍵詞,手指懸在回車上空卻猶豫了。

李瑤的朋友丟老師

我按下了回車。

畫面上沒有人。

純凈的深藍色鋪滿屏幕,一痕雪白點在畫面正中,讓這幅空曠的純色塊有了靈氣。噪點消散,那痕雪白變成一頂白傘,空靈的藍色頓時有了意義,極深的海傾盆而下,留下一片極晴的天。白傘下白椅白桌,有穿白衣的人朝這邊揮手,仿佛久別的故人在世界盡頭重逢。

這就是李瑤心中的天國嗎?

遠處小賣部賣汽水的大媽走過來,關切地拍了拍我的肩頭,“小伙子,沒事吧?”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示意自己一切都好。她發(fā)出一聲同情的嘆息,轉身把還剩一小半的汽水玻璃瓶拿走,動作行云流水。

丟老師微笑的樣子

一個模糊的面龐,陌生的嘴咧開,樣子很蠢。

{{李瑤}的朋友丟老師}微笑的樣子

丟老師坐在我不熟悉的地方,大概是某處的露天咖啡館或奶茶店。陽光明媚如水,一點兒不沉重,仿佛是那張藍色天國的近景。光影斑駁,灑滿她的頭和臉,她一手緊緊捂在小腹,一手碰倒了奶茶,不知李瑤說了什么讓她笑成這樣。

可能李瑤對微笑存在什么誤解。但,我從來沒見過丟老師笑得這么歡脫。

{{李瑤}的朋友丟老師}的男友

一個面孔模糊的男人,西裝革履,提著公文包。

{{李瑤}的朋友丟老師}的最后一句話,用娟秀的鋼筆字寫在米黃色的信紙上

“我已經(jīng)把最后的OC告訴你了?!?/p>

{{李瑤}的朋友丟老師}最后的OC

黑暗中的一片噪點。

{{李瑤}的朋友丟老師}最后的原創(chuàng)概念作品

仍然是一片噪點。

“親愛的丟老師……”我喃喃自語,“你究竟告訴了李瑤什么?”

{{李瑤}的朋友丟老師}{最后的}愿望

畫面有了變化,隨著機器的迭代逐漸從一片噪點中沉淀而出,仿佛那個已經(jīng)成為電流脈沖的李瑤正在回憶,正在沉思如何滿足我輸入的描述。

畫面上有三個人影,看起來像是一家三口:男人俯身摟住女人,女人俯身摟住孩子。那女孩的面龐像是李瑤,那母親的面龐像是丟老師。而那男人的臉龐晦暗不明,恍惚間我在上面看到了我的眉宇。那夢幻的感覺一閃而過,像火車駛過云霄。

我不知道這畫面究竟有幾成是丟老師的遺愿,又有幾成是李瑤的渴望。

此刻我才不得不承認,無論是丟老師還是李瑤,都已經(jīng)離我遠去了。她們的愛恨情仇,對一切生者的希冀與遺憾,此后只能存在于硅片或細胞構成的大腦中,靠著一次次擦拭般的回憶保持光潔。當最后一個記得她們的人離世,當V站因熱度過低而把李瑤的數(shù)據(jù)從硬盤里擦除,她們就會像所有逝者一樣被這個世界遺忘,到達第二次死亡。

想到這里,整個香山忽然天旋地轉起來,好像小賣部、紅葉、外國人和他們的快門、整座山上的土和石頭,還有那片藍得沉甸甸的天空,全部跳起來砸在我的身上。我的內(nèi)心在號啕大哭,那哭聲嘹亮悅耳,到了嘴邊卻只剩下一絲肚子被擊中般的嗚咽。一片混沌中,只剩一個念頭還沒有溶解,我像溺水的人般緊緊抓住它:我的苦役結束了。

測試結束。我向OC部的領導發(fā)去消息。上傳成功,概念準確。

我把電腦收進包里,沿來時路蹣跚而行。遠處城市的光芒很快被濃重的黑暗取代,四周不見一絲人跡,手機的微光顯得格外執(zhí)拗。火車在晚上九點啟程,拂曉之時就能抵達深圳。

七八點星光流過眼眶。我想痛哭,想咒罵一切的憋屈、孤獨、壓抑與愧怍,想擁抱溫暖的黑暗,想放聲歌唱。

我想丟老師終究還是說對了一點。我想我愛著所有的人。

后 記

這篇故事最初的構思產(chǎn)生在2022年春天,OpenAI公司的DaLL-E?2(一個基于擴散模型的文生圖程序)讓我思考原創(chuàng)性的本質(zhì)。之后,在這個故事寫了三分之二的時候,有一天我讀到了arXiv上的一篇論文,介紹了斯坦福大學的研究人員提出的一種用于擴散模型的模型微調(diào)方法,能夠從三五張圖片學習圖中物體的概念,并用于新的圖像生成。當時我一度很沮喪,甚至都不想寫這篇故事了,因為我覺得描述一個已經(jīng)存在的技術沒什么意思。但我還是于2022年8月,在那個天氣濕熱到地上爬滿蝸牛的深圳合租屋里寫完了這篇小說的主要部分——所以說是故事,其實無非是作者把自己貧瘠的生活搬到紙上。

但我也想不到之后幾個月內(nèi)發(fā)生的事。NovelAI泄露、Stable?Diffusion、LoRA……故事里描述的OC技術——除了神經(jīng)掃描以外——都已經(jīng)在幾個月的時間里完全實現(xiàn),稀松平?!,F(xiàn)在Civitai.com上還有什么Lycoris后綴格式的文件……你們二次元……(嘆氣)

所以你看,一篇討論原創(chuàng)與創(chuàng)新的小說,其原創(chuàng)與創(chuàng)新居然率先被現(xiàn)實挑戰(zhàn)了。這就是21世紀,這就是后現(xiàn)代!也許我們都會成為丟老師,盡管不那么情愿——也許我們早已是了。

P.S.上面提到的論文為Gal,?Rinon,?et?al.?“An?image?is?worth?one?word:?Personalizing?text-to-image?generation?using?textual?inversion.”arXiv?preprint?arXiv:2208.01618?(2022).

【責任編輯:臨 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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