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假還未度完,我和妻子、姐姐商量,去山里看望父親。山上,巉巖林立,草木萋萋。我沒有想到,他在這山中隱世生活了近二十年。
見到父親的時候,父親正在揮毫,姐姐露出驚愕的神態(tài)。我走到院外,為使心情平復(fù)。
不久前,我收到一封信。信封上寄信人的名字我一時沒有想起是誰。信是這樣寫的——
吾兒勤勉:
得知你新婚在即,甚是欣慰。你將步入新的生活,面對各種困難、挑戰(zhàn);路要一步一個腳印,敢于擔(dān)當(dāng),不辜此生。
祝新婚快樂!父親遙祝問候。
院里幾朵梅花吐著蓓蕾,我陷入了回憶。
那天,母親回家后一個人躲進(jìn)屋里,反鎖了門。天色已暗,我的肚子咕嚕咕嚕叫,我巴望著母親的房間,又朝姐姐嘀咕,餓死我了。屋里傳來母親的號啕聲。姐姐絞著辮子,緊咬嘴唇低著頭。她好像預(yù)感到了災(zāi)難。我哭了起來。悵然若失之際,我尖叫,爸爸呢?我才想起爸爸有好久沒回家了。我要爸爸!姐姐抱著我也跟著哭。又餓又困,我迷迷糊糊睡去。半夜醒來,看見母親屋里的燈亮著,姐姐趴在母親的身上抽泣,地上有撕成片的信,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那年,我還不識字。我還記得那個晚上下起了大雪。母親緊緊地抱著我們,好像我們是她剛找回來丟失掉的小雞。
過了些日子,母親說,你們的爸爸死了,被大海淹死了。在無望和傷感中我們艱難地度過時日。母親原本是個性格開朗的人,長得又俊美,臉上總是洋溢著喜悅的笑容,可那天之后,我很少再看到母親的微笑了,只是在我哈癢癢時她才難得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人日漸消瘦了,很快有了白發(fā),整個人蔫蔫的,脾氣變得暴躁。我在外面玩耍衣服弄臟了要被她呵斥,與小伙伴打架回家要被她一頓暴揍。后來姐姐說,那封信是爸爸寫的,她認(rèn)識爸爸的字。她說,爸爸講,就當(dāng)我已經(jīng)死了,你們就當(dāng)我從來沒有與你們生活過,也不用打聽我的下落……
后來,我陸續(xù)聽到一些父親當(dāng)年的傳聞。有人說父親是畏罪潛逃的;也有人說父親是行賄的;也有傳說,父親是攜情人私奔,等等。
我們只是知道受父親的牽連,母親從機(jī)關(guān)下到后勤部門做收發(fā)員,從一個受人尊敬的人變成人人可以對她指手畫腳,母親該是承受了多大的委屈和屈辱?我上學(xué)后,很少有同學(xué)愿意和我一起玩。
高二那年,母親彌留之際,拉著我和姐姐的手,說希望我們能夠原諒父親的過錯,畢竟,他及早回頭,沒釀成更大的罪過。姐姐告訴我,母親是長期抑郁患上乳腺癌。母親說,父親是個有才華的人,在大學(xué)時酷愛繪畫藝術(shù),只是后來公務(wù)繁忙疏于工筆。母親回憶時流露出對父親的崇拜,她的眼眸有光亮閃爍。唉,欲望和貪婪是魔鬼啊,你父親鬼迷心竅,收了人家一幅古畫《梅花圖》。母親是要用余燼之力說完不堪回首的往事。
屋里傳來父親的大笑聲。我從“游夢”中回過神。原來是父親的畫作完工了,父親沉浸在自我陶醉中。
吃完飯,父親帶我們在周圍游走,邊走邊指給我們,哪塊菜地是他種的,哪片田壟已經(jīng)種下苞米種子;這片竹林,到了冬日,又會收獲許多筍子。走到一個山崖旁,父親佇立良久,神情肅默。他說,他當(dāng)年離家出走到深圳后及時向組織交代了問題并退回了贓物,就是那幅《梅花圖》,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他指著崖上一株正開得熱烈的梅花說,做人應(yīng)該學(xué)學(xué)梅花的品格。
相處幾日,父親沒有談他這許多年是怎么熬過來的。父親高興了,會興致盎然地說起這兒的山水養(yǎng)人,他每日的必修課是晨起到山泉邊喝口清冽的溪水,暮色降臨時,則站在崖頂遠(yuǎn)眺群峰。
下山告別時,起了霧。父親與山水融為一體。我想,正是“朝飲白露,夕眠蒼霞”的生活、每日的山水陶冶,才讓父親有今日的滿足和達(dá)觀吧。
半年后,我接到父親時日不多的消息,趕到山中,卻未來得及與父親見上最后一面。
整理父親的遺物時我才知道,父親多年前就知曉了自己的病。父親在日記里講,當(dāng)年,他上交組織那幅畫前,就已知自己收受的是一幅贗品,他并不會受到多大的處分。但他無法再面對世人。
選自《當(dāng)代人》
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