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麥打老麥電話多次，沒人接。

小麥有老屋的鑰匙。不用開門，門開著的。幾只雞在院壩里悠閑地啄食，貓在灶房里上躥下跳。

小麥扯著喉嚨喊爹，沒人應(yīng)。

屋子里，沒人。小麥自言自語，能去哪里？小麥身后，兩男一女，背著大背篼，握著明晃晃的鐮刀。

絡(luò)腮胡是領(lǐng)頭的，有些等不及，說他們是計件，廠里的小四輪隔兩個小時跑這邊，他們，連人帶貨，坐小四輪回去。

小麥揮手說，走！

小麥打電話找老麥，是想把事情說一說。

小麥在前面帶路，很快到了麥地。

綠油油的波浪里，老麥弓著腰，撅著屁股，正大汗淋漓地找尋著雜草，很像小麥小時候立在溪水里，一動不動地盯著那些快要冒出來的魚。

小麥扯著喉嚨喊，抱怨，打你電話??！

老麥立起身，歉意地笑，說一門心思找雜草，沒聽到。今年，天道好，雨水調(diào)勻，老麥也舍得花工夫，麥苗吃飽喝足，正憋著勁往上長，肥綠肥綠的，風(fēng)一吹，活脫脫地掀起一片笑朗朗的綠海。老麥似乎看到成片成片的麥穗，聞到香噴噴的麥香了。老麥得意揚揚，肯定好收成！新麥上來，就給麥粒搟面塊，麥粒最喜歡吃搟面塊。搟面塊，得用自家麥子，尤其是新麥，更香，饞人！

麥粒是老麥的孫子，小麥的兒子。

說著說著，老麥發(fā)現(xiàn)了小麥身后的人，尤其是背篼和鐮刀。

老麥神情大變，語氣像要結(jié)冰。老麥的聲音大得很，老子不去你那里！老麥以為小麥又來接他去鎮(zhèn)上。

小麥在鎮(zhèn)上建有一座三百多平方米的房子，開飯館，生意不錯。媽去世后，小麥多次要老麥去他那里住，好幾次，東西都上了車，老麥把東西奪下來，他就在老家住，好陪老伴說話！好陪莊稼說話！小麥很生氣，媽都死了，你們能說啥子？！莊稼種了幾十年還沒種夠？！小麥說他那里客人多得很，坐在飯館里，想和誰說隨你說，熱鬧得很！小麥和老麥說不到一起。

小麥立在麥地邊上，叉著腰，沖老麥說，不要整了！

小麥對拿鐮刀背背篼的人說，就這里！

絡(luò)腮胡三人得了指令，把背篼丟在麥地邊上，揮著鐮刀，沖向麥苗。

老麥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搞蒙了，手忙腳亂地往割麥苗的人這邊沖過來，吼叫道，要干啥子？！瘋了？！

小麥要老麥不要急，趕快過來坐到起耍，他馬上就拿錢給他。小麥一邊說，一邊從褲包里摸出一沓錢，要老麥點一點，一畝八分地，一畝一千五百塊，人家許老板大方，給了三千塊，還自己安排工人來割。

老麥眼里燒著熊熊大火。他不曉得小麥搞啥子名堂。他高聲呵斥，要割麥苗的人趕快住手，懂不懂？這是麥苗，馬上就要抽穗了，等一段時間，就收麥子了，麥子可以磨面粉、做面塊、整面條、蒸饅頭，懂不懂？

絡(luò)腮胡三人面面相覷，望望老麥，望望小麥，不知如何是好。

小麥一副好面孔，胸有成竹的樣子，要絡(luò)腮胡三人緩一緩，說是自己沒把事情說清楚，老父親一下子沒轉(zhuǎn)過彎子，自己把事情說清楚就好了。

絡(luò)腮胡三人顯然不愿等，但看老麥那架勢，只好停下來。

小麥準(zhǔn)備好好給老麥說道說道，問，一斤麥子賣多少錢？

老麥氣呼呼地立在那里，不答。

小麥不需要回答，說，今年，運氣好，最多一塊八。

小麥問，這地，能收多少麥子？

老麥惡狠狠地望著小麥，像要把小麥當(dāng)饅頭吃了。

小麥才不怕老麥吃他，凡事得講個理吧？小麥掰著指頭算賬，一千五百斤？一千六百斤？算成錢，超得過三千塊？還不算下一步的肥料、農(nóng)藥、勞力。小麥很有些自得，昨天飼料廠的許老板在飯館吃飯，聽他們說要買麥苗做豬飼料，喝了好多酒，人家才答應(yīng)的。

老麥差點把肚皮氣爆了，恨不得扇小麥幾大耳光，他忍住了，但罵無論如何也忍不住：你這家伙能這樣算？沒有麥苗，哪來麥子？沒有麥子，你狗日的吃啥子？

小麥揚揚自得地拍打著三千元鈔票，說，這不是麥子？現(xiàn)在就可以買兩千斤！你吃得完？小麥搞不懂，老父親咋連這點賬都算不明白？真老糊涂了？！

老麥脖頸上的筋像一條條四處亂竄的蛇，他恨不得把天吼出一個窟窿來：大家都割了做豬飼料，看你狗日的到哪里買？！

小麥沒料到老父親竟如此不可理喻，說，你不賣，賣的人多得很！小麥懶得和老父親理論，要絡(luò)腮胡三人動手。

絡(luò)腮胡三人早已等不及，揮舞著鐮刀再次撲向麥苗。

突然，老麥矯健如脫兔，迅猛如霹靂，哪像那個弓著腰在麥地里找尋雜草的老人，他竄過來，一把奪了絡(luò)腮胡手中的鐮刀。

鐮刀在老麥?zhǔn)种锌裎琛?/p>

老麥吼：哪個敢割老子的麥苗，老子就割他狗日的腦殼！

沒等小麥發(fā)話，絡(luò)腮胡三人，就開始轉(zhuǎn)身走人。

晚上，老麥正在一邊做飯一邊氣呼呼地大罵小麥，小麥的電話打來了。老麥抓起電話就開罵：老子就是死，你狗日的也別想動老子的麥苗！

小麥在電話那頭嘿嘿地笑，說剛才看到新聞，國家發(fā)通知了，割麥苗做飼料，要挨起，還公布了舉報電話。幸喜老父親阻止，不然，就拐了（糟了）！

那晚，老麥睡得異常實沉。他飄浮在金燦燦的麥浪里，滿嘴，都是麥子的馨香。

選自《芒種》

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