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來，雖然學術界對王維和孟浩然的各類詩歌做了諸多有意義的研究，在社會內涵、源頭探究、文本解讀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但詩歌終究是表達詩人心靈生活的產物，一位詩人一生的作品不可能只拘泥于同一種思想情感和風格，每位詩人的作品必然具有多種風格。王維和孟浩然的作品主體是山水田園詩，故學術界對王維、孟浩然的山水田園詩研究較多，對二人詩歌中的豪俠尚武之風的研究有所欠缺，對這一審美風尚的成因和它對詩人創(chuàng)作所產生的影響探究也較少，故王維和孟浩然詩歌中的豪俠尚武之風仍存在很大的探索空間。

一、何謂“豪俠尚武之風”

關于豪俠尚武之風，我們可以從“豪俠”和“尚武”兩個角度來理解。

首先，是豪俠之風。中國的“俠”文化有很深的歷史淵源，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當時的“游俠”一詞被用來指代善于四處結交、匡扶正義并且勇于“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人。韓非子在《五蠹》中首次提出“俠”的稱謂，后來在司馬遷的《史記》和班固的《漢書》中也均出現過“游俠”“豪俠”等稱謂。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對這種俠義精神有過兩次引人矚目的謳歌：一次是在西漢著名史學家司馬遷《史記》中的《游俠列傳》，他充分肯定了不同類型的俠客，贊揚了他們的高尚品德；另一次是唐代詩人在詩歌中對豪俠精神的歌頌與禮贊。我們對比漢唐兩代對豪俠精神的贊頌得知唐代更勝于漢代。但是，游俠形象在詩歌中的出現并非始于唐朝，它始于漢魏樂府，在建安風骨和魏晉風流之際已嶄露頭角。但是，建安與魏晉時期的此類作品比較零散，在當時的詩壇上并不引人矚目，直到唐朝，尤其是盛唐時期，這類贊美俠義精神的作品才如奇峰突起，并在當時的社會上掀起了一股熱潮。

其次，是尚武之風。大唐尚武。尚武，是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內容。從春秋戰(zhàn)國時期開始，尚武之風就已經初露端倪。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保ā墩撜Z·顏淵》）孔子告訴學生，要想國泰民安，一是讓百姓衣食無憂，二是讓國防力量強大，只有這樣，百姓才能信任統(tǒng)治者。子曰：“以不教民戰(zhàn)，是謂棄之?！保ā墩撜Z·子路》）意思是說，統(tǒng)治者如果不積極培養(yǎng)百姓的軍事戰(zhàn)斗技能，就等于是拋棄百姓。因此，孔子教學生“六藝”，即禮、樂、射、御、書、數。其中，“射”就是射箭，“御”就是駕馭戰(zhàn)車，這二藝是軍事技能。除此之外，孔子教給學生的還有更高層次的東西—軍事指揮知識。因此，在孔子的門生中出現了多名軍事家。自古以來，真正的儒生，都是文武兼修，充滿尚武精神的，承襲著數百年來流傳并積累下來的風氣。唐朝的尚武之風較之前代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唐朝以武立國，終結了自東漢末年以來四百多年的割據與混戰(zhàn)，再加上邊塞戰(zhàn)爭頻繁，邊塞戰(zhàn)爭成為舉國上下共同關心的問題。屢戰(zhàn)屢勝的邊塞戰(zhàn)爭不僅大大擴展了國家的疆域，提高了唐朝的威望，也激發(fā)了士大夫參軍報國的自豪感?！俺跆扑慕堋敝坏拇笤娙藯罹季驮凇稄能娦小分袑懙溃骸皩帪榘俜蜷L，勝作一書生。”由此可見，尚武之風已然成為唐朝社會風氣的重要組成部分。

王維和孟浩然主要生活在開元、天寶年間，也就是所謂的“開元盛世”。此時的唐王朝政治開明、文化發(fā)達，全社會的人們都充滿了自信，在這樣的盛唐氣象下，文人們形成了獨特的文化品格，建功立業(yè)的榮譽感和強烈的英雄主義精神深深植根于民眾心中，成為文人士大夫重要的人生價值取向，豪俠尚武之風也成為一種文人在文化上的追求。在這樣的社會氛圍的浸染和熏陶之下，王維、孟浩然創(chuàng)作出了部分頗具豪俠尚武之風的詩篇。

二、王維詩歌中的豪俠尚武之風

因很早就歸心于佛法，并且詩歌經常與禪趣佛理相結合，而被世人稱作“詩佛”的王維其實也曾渴望一種激情萬丈、豪放灑脫的人生。他的作品中，具有豪俠尚武之風的詩歌均是在“安史之亂”之前創(chuàng)作的，盡管所占比重不大，但篇篇經典，都具有典型的俠類詩特征。另外，他在俠類詩方面所作出的一大貢獻是將詠俠詩與邊塞詩相結合，因此在他的此類作品中往往都是少年意氣與俠行邊塞互相交織，其詩歌中的游俠少年往往就是邊塞將領，而邊塞將領又多具游俠經歷，二者融會貫通、相輔相成，這就使他的這類作品頗具豪俠尚武之風。王維詩歌的豪俠尚武之風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積極進取、剛健豪放的尚武精神

盛唐是一個熱情浪漫、洋溢著英雄主義精神的時代，這個時代促使了豪俠尚武之風的發(fā)揚與壯大，在這樣的社會氛圍熏陶下，早年的王維飽含積極進取、剛健豪放的尚武精神。例如，《燕支行》這首詩，詩人對戰(zhàn)爭采取了正面表現的態(tài)度，將整個遠征、行軍、戰(zhàn)斗和勝利描繪成一個緊迫、哀傷或激烈的場面。王維的詩歌融合了豪俠精神和邊塞精神，于是在他的詩歌中少年游俠的生活場所也由原來喧囂繁華的都市轉向鐵馬金戈的大漠邊疆。少年游俠不只是滿足于燈紅酒綠、放任肆意的都市生活，他們更渴望俠行邊塞、鋤奸扶弱、建功馬上。因此，當敵人進犯之時，他們便能自覺地奔赴前線，承擔起保家衛(wèi)國的使命。

《從軍行》中所描繪的畫面被認為是具象的，它描繪了一個渡河的過程，以顯示戰(zhàn)爭從出發(fā)到勝利的過程。這首詩充滿了詩人早年的愛國思想和進步的政治理念，充滿了為國家和百姓肝腦涂地的積極而強烈的情感。全詩體現出一種積極進取、剛健豪放的尚武精神。

（二）相逢意氣、慷慨不平的俠義精神

大唐是相逢意氣、慷慨不平的俠義精神的黃金年代，上馬提劍、下馬吟詩，出為將、入為相，武將與文官，俠客與詩人，在大唐盛世的時代結合得那么完美。沐浴在這樣自由開放、充滿俠義精神的文化氛圍中的王維感受著社會生活中豪俠尚武之風的熱潮，于是創(chuàng)作出許多頗具俠義精神的詠俠詩。

例如，王維早年邊塞詩的代表作七絕組詩《少年行四首》，該詩首先刻畫出了長安城里少年游俠的日常生活，表現了他們意氣風發(fā)的精神風貌，并贊頌了他們的真摯友誼和豪邁氣概。豪爽之氣撲面而來，令人精神振奮。其次則寫少年游俠們懷揣著舍身衛(wèi)國、建功邊塞的豪情壯志，從軍出征漁陽，贊美了身為羽林郎的少年游俠們?yōu)榻üαI(yè)，不畏懼邊塞生活艱苦的進取精神，高度贊揚了在邊關征戰(zhàn)的少年游俠們不惜在戰(zhàn)場上拋頭顱、灑熱血的灑脫豪邁精神。最后寫的是拜將封侯，成功地塑造了一個少年英雄形象，他驍勇善戰(zhàn)，勇于殺敵，戰(zhàn)功赫赫，最終功成名就，拜將封侯。我們從這組詩中看到，只有唐朝以其威武雄壯、開放豁達的精神，才能培養(yǎng)出這樣一個勇猛果敢、朝氣蓬勃的少年郎，他將一種慷慨激昂、不卑不亢的俠義精神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在《隴頭吟》中，詩人則是用對比的方法敘述唐代少年游俠渴望建功立業(yè)的夢想。全詩將渴望建功邊塞，對未來充滿希望卻不諳世事的長安游俠少年與一生效忠朝廷、報效國家卻無尺寸之功、飽嘗人間世態(tài)炎涼的關西老將作了強烈對比，從反面表現出唐代的少年游俠具有相逢意氣、慷慨不平的俠義精神和渴望建功邊塞的強烈愿望。

（三）打馬邊關、效命疆場的自身體驗

王維有過一段出使塞外的邊關生活。開元二十五年（737）和開元二十六年（738），王維就接受了河西節(jié)度使崔希逸的邀請，以監(jiān)察御史的身份奉旨出塞至涼州（今甘肅省武威市）宣慰戰(zhàn)勝吐蕃的唐軍，并親身參與了對吐蕃的作戰(zhàn)。但是，王維的這種出塞經歷，畢竟不同于高適、岑參等人的從軍入伍、征戰(zhàn)沙場的軍旅生活寫作，因此王維的邊塞詩對出塞征戰(zhàn)沙場的描寫更多的是寄托詩人心中的英雄主義精神。

例如，《使至塞上》就是詩人在出塞上任途中所作。此詩既描寫了邊塞生活，又比較含蓄地表達了自己名為慰問、察訪軍情，實則遭受排擠的難以言喻的心情，還有在大漠的雄渾景色中內心情感得到凈化、升華后產生的慷慨悲壯之情。詩人此刻雖仍在大漠上單車獨行，但他的心早已飛向遙遠的燕然山，向往著將士凱旋的豪壯情懷。

再看《觀獵》，該詩描繪了一位將軍在長安周邊打獵的場景，表現了將軍的昂揚意氣，雄風撲面。這首詩寫的雖是日常的狩獵活動，卻沒有出現一兵一卒，也沒有寫出將軍到底獵得了多少獵物。但是，其中流露出的狩獵的緊張氛圍已足夠讓人感同身受，而后詩人用鷹之迅猛、馬之力量，以及千里云霧的開闊來喚起將軍的豪邁形象，流露出了詩人渴望建功立業(yè)的雄心壯志。這樣細節(jié)化的描寫與刻畫必然是詩人有過親身體驗的結果。

三、孟浩然詩歌中的豪俠尚武之風

相較于王維，孟浩然的知名度與成就略低，流傳于世的作品數量也不及王維。提到孟浩然，大多數人了解的就是他的“隱”。他一生隱居不仕，風格恬淡孤高，“淡”幾乎成了他人生的代名詞。孟浩然無論是內心還是人格都給人一種瀟灑自然、遠離俗塵的印象。然而，鮮少有人提及他也有強烈的急于求仕的愿望，這種急于求仕的情感萌生于四十歲—詩人意識到生命即將消逝的時候。但是，孟浩然為何在此時產生了強烈的急于求用的渴望呢？主要原因有三：一是年華將逝的迫切，二是家境落魄潦倒的現實，三是受當時開元盛世積極進取的社會風氣的影響。由于詩人受到積極入仕思想的影響，他的為數不多的具有豪俠尚武之風的詩歌也就創(chuàng)作于此時。此類詩歌中的豪俠尚武之風主要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豪俠精神的自我流露

孟浩然早年的作品《洗然弟竹亭》就體現出昂揚向上的詩意，表現了兄弟之間的友愛和他們都有遠大志向的豪情。這首詩表達了詩人與年輕的兄弟們不畏艱難、胸懷鴻鵠之志的少年意氣和他們超逸脫俗、志同道合的精神氣質。詩人以盛唐時期蓬勃向上的豪俠尚武之風重新領略建安風骨和魏晉風流時期名士的超逸脫俗，將二者巧妙地結合起來，使豪俠尚武之風被重新賦予了高雅爽朗的新品格。

《書懷貽京邑同好》則是他寫給京城友人的抒懷言志之作，該詩直接表達了詩人渴望出仕、施展抱負的強烈愿望，以及期待朋友援引的心情。受儒家“學而優(yōu)則仕”的傳統(tǒng)觀念影響，人生職責與使命的激勵，對自身才能的自信，都促使孟浩然對功成名就充滿了渴望。全詩慷慨悲涼、風格雄渾，頗具豪俠尚武之風。

再看《岳陽樓》，該詩表達了詩人空有滿腔抱負卻壯志難酬的苦悶，從反面表現出詩人胸中的豪俠尚武精神。此詩表現了詩人積極入仕的思想和渴望在政治上得到援引的迫切心情，旨在借煙波浩瀚的洞庭湖湖景來抒發(fā)詩人“欲濟無舟楫”的郁悶之情。“端居恥圣明”一句是說他不甘于在這樣一個圣明的太平盛世碌碌無為，決心要入仕建立自己的功業(yè)，表現了詩人內心豪俠尚武的進取心。

（二）壯別題材的尚武英風

《送告八從軍》一詩處處流露出大好男兒的豪情壯志，充溢著一股陽剛之氣。這首詩強有力地鼓舞了年輕人通過參軍來報效國家，并頌揚建功立業(yè)的理想追求。該詩的主人公內心充滿了豪情壯志和肝膽義氣。詩人對俠義精神的推崇，真實地流露出盛唐民眾的內心感情，體現了那個時代在儒學經典之外，還崇尚豪俠尚武之風的社會風潮。

《送莫甥兼諸昆弟從韓思馬入西軍》則表現了書生投筆從戎已是大功一件，何況莫甥自幼身世艱辛，而又能“坐棄三牲之養(yǎng)”，慷慨赴邊、報效祖國，尤當慷慨以歌，加以贊頌。詩歌既贊揚了莫甥的鴻鵠之志，又勉勵諸昆弟在此番離別之后當常懷志同道合之心，并不忘贊揚韓司馬的文韜武略，表達了詩人的美好愿景。被送諸人同懷壯志，欣然上路，詩人寫詩送之，深表關切，反映了詩人的愛國熱情。此詩寫得既有溫馨的人情味，又使人感覺到一腔正氣，大義當前，表現了詩人心中對豪俠尚武之風的崇尚。

《送朱大人入秦》一詩在字里行間均流露出一股任俠意氣，可謂氣俠情真，神采激揚。這首詩講述了詩人與朋友離別之時將千金寶劍解下贈給朋友，這不僅表達了詩人對朋友俠義性格的肯定和詩人對朋友的期望，還流露出詩人渴望建功立業(yè)的雄心。

豪俠尚武之風作為盛唐時期乃至整個中國古代頗具特色、不可忽略的一種審美風尚，一直閃耀著奇異的光彩和藝術魅力。從春秋戰(zhàn)國到盛唐，經過一千多年的沉淀與發(fā)展，盛唐時期人們對豪俠尚武之風的崇尚可謂是達到了一個后世難以企及的高度。

王維具有豪俠尚武之風的詩篇主要集中于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前期，此時的唐朝還是開元盛世的一派繁華景象，社會崇尚豪俠尚武之風。早年的王維積極進取，同時也懷揣著舍身報國的遠大理想，社會風氣的熏染再加上自身內心思想的昂揚激進、蓬勃向上，此時的王維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頗具豪俠尚武之風的詩歌。

孟浩然具有豪俠尚武之風的作品主要集中于他四十歲入京出仕時期，此時唐玄宗當政，在前期經過一系列政治改革之后，政治局面趨于穩(wěn)定，國力達到空前強盛，正式步入開元盛世。與王維一樣，此時的孟浩然深受積極進取、昂揚向上的社會風氣影響，加之他前急于求仕的強烈愿望，所以他的詩歌流露出了與那個時代的社會風氣相契合的豪俠尚武之風。

綜上所述，王維和孟浩然除了創(chuàng)作清新自然、孤高恬淡的山水田園詩外，他們的相當一部分詩歌還流露出與那個時代的社會風氣相契合的豪俠尚武之風。這是大唐盛世所特有的一種社會風尚，是那個時代的特定產物。由此我們可以看出王、孟二人詩歌中的豪俠尚武之風是他們人生某個階段自身內心思想的真實寫照，因此不可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