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濤
一個人離故鄉(xiāng)越遠,他的心離故鄉(xiāng)越近。
其實我走得并不遠,乘上車,幾個小時就能回到那里。初冬,我趕到那里講課,夜里我從一個幽靜恬淡的鎮(zhèn)子里穿過,浮躁的內心一下子便沉靜下來。離開的時候,車子緩緩穿越一片丘陵,不時有幾簇雜樹閃現(xiàn)出來。后來,閃出了一輪夕陽。它淡白、清朗,靜靜地掛在田埂的上頭,看上去更像一輪明月。夕陽下,有一兩頭牛安靜地嚼著干草。小時候,這樣的情景常常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guī)е鴥蓚€弟弟,走在冬陽下的鄉(xiāng)間,一路上餓著肚子,一邊背誦課堂上學來的詩句:“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冬陽的暖意是很容易被風抄走的,實在冷了,我會帶著弟弟面對陽光,在草垛下面安穩(wěn)一會兒,等臉上和胸脯被曬熱了再趕路。有一次我試探著把手撫在牛身上,發(fā)現(xiàn)那上面是很熱的。牛的嘴巴嚼著干草,身子一動不動,它焐熱了我那雙冰涼的手。
那是哪年冬天的事情,已經記不得了。我只記得,那時候弟弟們很小,奶奶還活著,媽媽做老師,爸爸經營著一個小旅社。我呢,讀著《水滸傳》,惆悵地看著冬日灰白的天空,預想著自己的將來。
爸爸的小旅社時好時壞,媽媽也把精力牽扯進來。一年冬天,媽媽陪爸爸去四平,購買什么記不得了,大概是與生意或翻修圍墻有關的東西吧。他們是早上出去的,說下午回來。我們三兄弟度過了快樂的上午。冬陽一偏西,他們還沒回來,我們便不安起來。我想到幾天前的車禍,心里焦慮起來。熬了很長時間,我?guī)缀醮_定他們出了意外,不過還是安慰兩個弟弟,說他們在路上了,一定翻過東邊公路的陡坡了,再過十分鐘就到家了。最小的弟弟幾次出去張望,都垂頭喪氣地回來。兩個十分鐘過去以后,我們兄弟三個同時跑出屋子,站在院子里,準備一直等下去。我轉身回去,給兩個弟弟取來帽子和手套。冬陽慘淡,再也無法溫暖我們冰冷的預感。我開始設想著如何帶大兩個弟弟,把最小的弟弟送到姥姥家寄養(yǎng)……我的計劃剛剛成形,爸爸媽媽就蹬著自行車在公路上露頭了。我唰地撕爛了那張完美卻悲慘的 “圖紙”,冬陽也燦爛起來,烘烤著全家人冰涼的臉。
還有一個冬天,奶奶大概跟媽媽不愉快了,執(zhí)意要去伯父家過年。我撲開門追出去,在一片林子外面追上了奶奶。我站在奶奶面前哭了,不讓她走。奶奶也哭了,讓我過幾天去伯父家吃豬肉。記不得為什么了,那年我好像沒有去伯父家吃肉。春天,爸爸媽媽去伯父家接奶奶,奶奶回來了。她臉紅撲撲的,胖了。我的兩個弟弟高興得臉上也紅撲撲的。我呢,一個勁問她為什么才回來。奶奶說想這三個孫子啦。全家都高興起來。
后來,小旅社經營慘淡,爸爸關閉了它。營口的兩個伯父幫我們搬到了遼南,奶奶一直跟我們生活在一起。前天晚上我夢見奶奶的耳朵聾了,醒了的時候我才知道是做夢,心里還是陰郁著:在夢里,奶奶耳朵聾了,可畢竟是活著的。奶奶離開我們已經六年了,她被埋在故鄉(xiāng)的一片林子外面,在那里,她天天能看見淡白清朗的冬陽。
天氣預報說明天將有一場大風雪遍布全省。期盼這場大風雪把我和故鄉(xiāng)連成一片,期盼大雪能在奶奶身上蓋一床厚厚的被子。她暖和了,我就不冷了。
更期盼,第二天冬陽繼續(xù)照耀故鄉(xiāng)。
〔選自《少年文藝》(上海)2013年第12期,略有改動〕
品讀
這篇文章先交代了“我”的游子身份,然后寫“我”從故鄉(xiāng)經過時看到冬陽,進而展開了對往事的回憶……文中的“冬陽”不僅指冬天的太陽,而且喻指在艱苦歲月里家人間最真摯、樸素的親情給人帶來的溫暖。文章既表達了“我”對故鄉(xiāng)的熱愛,也表達了“我”對親人的感恩和祝福、對故鄉(xiāng)永遠充滿人間真情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