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塵
大學畢業(yè)留在北京之后,有好幾年,我租住著一間塔樓20層的房子。房子很老,那時大概還沒什么不許私搭私建的規(guī)定,于是臥房窗外,有房東自己加的防盜窗:支出去一個鳥籠一樣、銹跡斑斑的鐵柵欄,底部搭著薄木板作為窗臺。
老樓有些空置的空調(diào)洞眼,每年都會被麻雀當成巢室。一棟樓二十來層,住了千八百人,可能也住著一二百號麻雀。有時失眠,四點就會聽到密集的鳥聲。
麻雀是很愛交流的鳥,一片尖細的啾啾,橫經(jīng)豎緯、有來有往,織成密不透風的一張?zhí)?。接著,小區(qū)里的喜鵲大佬醒了,它一叫,麻雀就靜下去。聽起來,喜鵲那四平八穩(wěn)、抑揚頓挫的嘎嘎聲,像老師在講課,麻雀則是底下的學生,抓緊老師的每個停頓交頭接耳。此起彼伏,越聽越好玩。
記得老爹說過,他小時候,老家的河岸上有兩棵大榕樹,是麻雀宿舍。天黑前,兩棵樹要嘰嘰喳喳好一陣,那聲音,三五里外都聽得見。麻雀哪來那么多話題?。客砩匣丶伊囊徊ú潘?,早上醒來還要聊一波才出門,晚上聊“我今天碰到了啥”也就罷了,早上是聊“我昨晚夢到了啥”嗎?
我家窗外、離得很近的一個空調(diào)洞里,就住著一窩麻雀。每到初夏,麻雀崽子紛紛出巢,還不太會飛,只在巢近旁活動,等著辛勤的家長一趟趟來喂。老式防盜窗的鐵條粗細,正適合它們小小的腳爪抓握。我在屋里坐著,隔一會兒,窗外就“啾、啾”地落下一個鳥球,粘在欄桿上,小腦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叫個不停。麻雀在鳥類之中,就屬于那種“不胖臉也圓”的類型。冬天蓬著一身“羽絨服”是圓的,到夏天瘦成細細一條了,往鐵窗上一落,剪影還是個球形。最多的時候見過四個球,兩兩挨著擠著,吵吵鬧鬧。
我很少一直盯著它們看,通常默默做自己的事,只留一只耳朵聽聽聲兒。高樓的鄰居,好像多半是這樣:聲息相聞,卻不常照面;算不得點頭之交,卻又連對方家里有個多大的小孩,都大致知曉。
有一天,一陣呢喃的鳥聲,不同尋常地,在窗下很近處響起。我躡手躡腳地潛行至窗邊,借著窗簾的掩護往外看:窗臺上,一個空花盆里的泥土,竟然動了起來!
再仔細一看,哦,不是土,是一只土色的麻雀。它在盆土里刨了個微微的凹坑,把整個身體填在坑里,奓著翅膀,用一種初學游泳者在水中撲騰的姿勢,將土揚得到處都是。也不怕吃土,嘴巴微張,嘀嘀咕咕,自言自語。
我養(yǎng)過鳥,知道小鳥會在淺水里這樣洗澡,也聽說過在缺水的環(huán)境中,部分鳥類會選擇土浴和沙浴。但這是我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看到這個場景——就隔了層玻璃,近得我甚至能看清它滿足的神情。
這麻雀洗了一會兒,大概是舒坦了,往上一蹦,站在防盜窗柵欄上,抖開翅膀吹風??张枥锏耐烈呀?jīng)少了三分之一,凹下一個大坑。這絕不是洗一次就能達成的效果,看來花盆被麻雀當成澡盆,不是一兩天了。我暗自激動,當晚趁著月黑風高,趕緊給那盆補了點土,重新滿上了。
空花盆招來麻雀洗澡,固然是意外驚喜。不過花盆為什么會空?說來好笑,也是拜麻雀所賜。
我窗臺上的寥寥幾盆花中,曾有一盆香葉天竺葵。在賣花人的板車上,滿車多肉、蘆薈、仙人掌中,只有它一叢蓬蓬綠葉,一時覺得親切就買了回來。然而這需要溫暖的植物,在北京,有大半年得收回室內(nèi),才能保它不死,而室內(nèi)又沒有足夠喂飽它的陽光。養(yǎng)到第二年春,枝條已經(jīng)徒長得十分漫長,綠葉卻沒了最初的茂密。
我趁著天氣轉(zhuǎn)暖,把天竺葵又放到了窗外,滿以為能令它恢復些元氣。沒想到日子一天天過去,它卻枝殘葉落、日漸憔悴。我十分納悶,有一天在家歇著,循著窗外的鳥聲窺看,才發(fā)現(xiàn)我那長著翅膀的鄰居先生,站在窗臺上,踮著小腳,一邊哼哼唧唧地唱歌,一邊揪著天竺葵的葉子使勁兒拉扯,不一會兒就連稈帶葉啄下一片,叼著,開開心心地跑了!
我從窗簾后探出半個頭,哭笑不得。初春青黃不接的時節(jié),雜食小鳥的確會去啄食植物新生的花蕾葉芽,我在窗臺用種子播種出的幼苗,也隔三岔五遭些破壞。可,那可是被商家冠名“驅(qū)蚊草”、一股子奇怪香精味的天竺葵?。÷槿傅目谖兑蔡亓税??
沒等我納悶太久,鄰居先生就去而復返。這回直接停落在天竺葵晃悠悠的長枝上,一會兒頭朝我,一會兒跳轉(zhuǎn)個180°屁股朝我,尾巴一翹一翹,以凌波微步之姿,向枝梢的葉叢踱去。它低頭啄了幾口,余光才突然瞥見我,立即飛身上了窗臺欄桿,居高臨下地瞪著我,還欲蓋彌彰似的,低下腦袋,在欄桿上擦了擦嘴。
我:“……行,您請,您隨意,在下這就告退?!?/p>
天竺葵若長了嘴,一定會破口大罵我這個叛徒。
此后大半個月,我的窗臺堪稱熱鬧非凡。麻雀們起得很早,方破曉就在兩樓間逡巡。若單獨到訪,通常熟門熟路地直取天竺葵,拈花摘葉,發(fā)現(xiàn)我偷窺,就一振衣袖從容遁去。若結伴而來,則往往抖毛歡歌、嬉戲打鬧,“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它們的精神頭好像跟太陽有很大關系,趕上陰雨,便顯得興致缺缺,在欄桿上久久蹲著,喁喁低語,憂郁地擺出各種造型。若晴朗,便落在窗臺邊緣的小塊日光里,蓬起一身毛:“嘰——(扭頭梳毛)嘰——(摳摳搜搜)啾——(抬頭抖毛)!”縱然知道這些小家伙跟我的天竺葵仇深似海,還是忍不住覺得可愛。
后來,連室友種的秋英和大花滿天星,也在剛長出花苞的時候慘遭洗劫。秋英被薅成光稈,滿天星直接被連根拔走,就給她剩了棵雜草。隔天一看,連雜草都沒了……室友極為憤慨,見我在微博上打下標簽“雀鄰”,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哪有這么欺負人的鄰居,給我改成‘雀匪!”
當然,天竺葵終是耐不住日復一日的摧殘,香消玉殞了——這就是麻雀洗澡盆的來歷。
天竺葵死后兩三年,又一個和煦的春天,我發(fā)現(xiàn)鄰居們不禍害我的花了。它們開始撕窗臺墊板的纖維——那薄木板風吹日曬許多年,邊緣都是霉跡,木皮早就一條條翹起了。木纖維估計被麻雀當成了不錯的巢材,帶回去墊窩。它們甚至不顧我的旁觀,聚精會神、齜牙咧嘴地對付木皮,從翹起的一個角開始發(fā)力,拔河似的撕扯出很長一條,才滿意離去。撕夠了,就蹲在窗臺邊緣曬太陽抖毛,啾啾唱個沒完沒了。
我忽然意識到,麻雀來揪天竺葵,與它們撕木皮是在差不多的季節(jié)。所以,或許不是為了吃,而是把這鋼筋混凝土叢林間冒出的植物,當成了開在家門口的裝修市場?
后來無意中讀到一篇論文,才終于解開陳年懸案。研究者觀察到當?shù)芈槿冈诜敝称?,會特地將一種芳香艾草的葉子銜進巢穴,并拍攝了麻雀巢內(nèi)新鮮艾葉的照片。他們發(fā)現(xiàn)在含有艾草的巢穴內(nèi),螨蟲等寄生蟲會更少,雛鳥的體重也與添加艾葉的數(shù)量呈正相關:艾葉越多,小鳥越健壯。可見,麻雀會有意識地去尋找氣味特殊、能夠驅(qū)蟲的葉子,給孩子創(chuàng)造更衛(wèi)生的生活環(huán)境。
原來若干年前,我那聰明的鄰居,是特意選中了我的香葉天竺葵,給孩子鋪設溫床的!這樣看來,天竺葵的犧牲也不算無謂嘛——至少,為藍天貢獻了一群更健康的小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