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凡

2023年10月17日，歷時3個月，在北京人藝的指導下，北師大北國劇社版《雷雨》終于在北京人藝曹禺劇場上演。作為親歷了全程的指導老師，北京人藝的導演唐燁在這次合作中，感受到了大學生們積極主動的創(chuàng)作熱情。她保護著這些也許不成熟，但很珍貴的創(chuàng)新，也經(jīng)由新一代青年人的視角，看待著傳承了80多年的經(jīng)典劇作。

初識，期待經(jīng)典的全新解讀

唐燁還記得自己作為北京人藝派出的代表，和北師大北國劇社的孩子們選定劇目的那次溝通。在此之前，她有過不少把戲劇帶出劇院的經(jīng)驗，不管是曾經(jīng)為退休老干部排練還是為中學生普及戲劇知識，她感受更多的，都是自己在向外投射戲劇的光環(huán)——但這次走進北師大卻明顯不太一樣，北國劇社的學生們在尊重舞臺的前提下，表現(xiàn)出了格外強烈的創(chuàng)作熱情，面對他們躍躍欲試的自主精神，唐燁知道，這一次，她的任務是“保駕護航”。一方面，她要保護同學們珍貴的表達欲，另一方面，他們需要她的專業(yè)性去引導和啟發(fā)。

“畢竟是‘京彩文化進校園，‘大團小團手拉手。我們做這個，是因為我們有一些經(jīng)驗，可以和小朋友們分享?！?/p>

本著這個初衷，雙方很多看似分歧的想法，很快就達成了統(tǒng)一。譬如討論到底要選哪一出戲時，北國劇社的學生原本想演自己獨立創(chuàng)作的新劇本，但唐燁出于經(jīng)驗和這次活動的目的考慮，建議他們從北京人藝的經(jīng)典劇目里挑選。當然，她在給出這個建議時，也為學生們留足了空間，劇院并沒有具體指定某一部戲，而是把建院70余年來的許多作品都大方地拿出來分享。最終，學生們在眾多經(jīng)典中主動選擇了《雷雨》。這也正好是唐燁這兩年的主要工作之一，她擔任導演的新版《雷雨》，不僅在北京人藝的曹禺劇場演出了好幾輪，今年還代表劇院去天津、上海等好幾個城市巡演。這部作品從曹禺先生創(chuàng)作出第一版劇本至今，已經(jīng)過去了89年時間，至今還在給一代又一代的觀眾帶來全新的啟迪。

“在曹禺紀念館里，清清楚楚地寫著曹禺先生的話，他說‘我的雷雨是一首敘事詩，詩并不一定是美麗的，但絕非社會問題劇?！?/p>

光看《雷雨》情節(jié)本身，或許有人會誤解這個故事的意義，很容易從家庭倫理的角度狹隘看待，但唐燁知道它還應該從更大的格局，以及不同的視角去理解。尤其在時代環(huán)境已經(jīng)與當年截然不同的現(xiàn)在，這一批年輕的95后、00后們，會怎樣去閱讀，然后演繹這個故事？這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次話劇排練，它更是一次思想的碰撞，她期待在這個過程中，看到全新的火花。

“排新版《雷雨》時，我們想盡量去還原曹禺先生的本意，最大程度地去尋找當年曹禺先生創(chuàng)作的初心，所以這一次，我們也希望能讓同學們有多種多樣的解讀?！边^去幾年，唐燁不知道翻閱過多少遍《雷雨》的劇本。最初的1934年版和北京人藝常年排演的1952年版本有些許不同，雖然都由曹禺先生本人創(chuàng)作，但因為年代變遷和個人閱歷等多種因素，他進行過一些修改，諸如周樸園對魯大海的父子之情到底要怎樣表現(xiàn)等等。這些看似不影響劇情走向的變化，實則體現(xiàn)著不同的人物關系。北京人藝幾代演員有著各自不同的解讀，沒有人對此給出過標準答案。此時此刻，新一代的大學生也想通過舞臺，為這出經(jīng)典之作賦予全新的時代意義。

磨合，為“天馬”保駕護航

“只要是他們提出來的東西，我們能幫他們合理化的，都幫了?！?/p>

傳承經(jīng)典的同時，為了保護學生的創(chuàng)作熱情，在整個合作過程中，唐燁和她的團隊特別注意與學生們的溝通方式。每一個具體問題產(chǎn)生時，她不會用既往在劇院里給專業(yè)演員立的規(guī)矩去束縛同學們，而是時刻提醒自己要尊重他們?！斑@畢竟是他們的作品”。準確地說，這并不是一次“指導”，而更像一場“磨合”，她用自己的經(jīng)驗從技術上給學生提供支援，學生們似天馬行空，各種創(chuàng)意也不斷給她帶來觸動。

“第三幕，他們想‘飛，我說可以，但是你往哪兒飛？”北國劇社這一版《雷雨》在曹禺劇場上演時，有個很突出的橋段，就是周沖和四鳳談論理想的過程中，兩個年輕人舉著一塊戲里作為被單存在的白布“飛翔”。這種青春洋溢的表達，由這群和周沖與四鳳同齡學生們的獨創(chuàng)，象征著這個年紀專屬的對自由的向往?！罢麄€戲是寫實的，我就說你這一步不能從第三幕邁，第一幕開始就要有這樣的鋪墊，大家才能明白。”

剛討論這個想法時，唐燁完全沒想到學生們要加入這樣的表演方式?！独子辍费萘藥资甓际乾F(xiàn)實主義風格，這一版里的其他部分也延續(xù)著過往的傳統(tǒng)，如果單獨加入這樣的幾分鐘，必然是跳脫于整部戲的獨特存在。但她不急著打擊充滿了奇思妙想的學生們，反而從內(nèi)心為這樣的勇氣贊嘆，所以在整個排練過程中，她都在努力幫他們把這個想法用更合理的方式呈現(xiàn)，這才有了觀眾最終看到的創(chuàng)新。在這樣的創(chuàng)新過程中，想法和經(jīng)驗同樣重要，缺一不可?！拔矣X得他們的出發(fā)點是沒錯的，但有時候需要技術上的支持，我們就給予技術支持。所以我說你繞一下，里外空間就統(tǒng)一了，這樣就沒問題了。”

類似的為全新想法所做的保駕護航，還有許多。比如在最終演出前，要確定這部戲的主角到底是誰。之前的版本對此也有很多不同解讀，光是北京人藝過往的演出都有變化，早年間是從蘩漪的視角看這個家，最近的新版《雷雨》里，一號主角則是周樸園。在這樣的空間下，北國劇社這一版的演繹不必拘泥于某一種答案，學生們給出怎樣的結論就又有了創(chuàng)新的余地。

“照片到底誰排在前面，開始沒有定論。我說我覺得你們的第一人物是周萍，他們說我們確實是這么想的。我說那好，就是周萍?！?/p>

唐燁很理解二十多歲的大學生們從年紀相仿的周萍視角出發(fā)，比起年老的蘩漪和周樸園，尚未走入社會卻又開始思考人生的學生們，一定更理解周萍身處這個封建家庭的憋悶?！皬闹芷嫉难劬θタ创@個社會，看待這個家庭，看待這種關系，絕對可以。也許過兩天，還有人會來一個四鳳版本的？”在每一個和北京人藝原有版本不同的分岔路口，唐燁的解決方案都不是讓學生們循規(guī)蹈矩，而是要幫他們實現(xiàn)邏輯自洽。只要在現(xiàn)在這個版本里，一切從頭到尾解釋得通，那就是需要被鼓勵的，值得去表達的。

指導，給新想法以技術保障

在尊重學生創(chuàng)新的前提下，技術領域不可逾越的標準又有哪些？在雙方的溝通中，唐燁更希望以一種循循善誘的態(tài)度，給年輕人們帶來啟迪。“我們是在教他們怎樣去準備一部戲、一個人物，怎樣真正地在臺上說話和交流?！?/p>

作為從業(yè)幾十年的話劇導演，唐燁深知表演的精髓不光是演一個人本身，更為重要的是演出臺上不同角色的人物關系；所以在這次的排練過程中，她也特別強調(diào)要讓學生演員去找自己角色的感覺，從最初選角到最終演出，一切都要以“合適”為標準去修正。

“現(xiàn)在演周沖的是最初演周萍的演員，現(xiàn)在演周萍的是最初演老爺?shù)摹麄冏畛醯目紤]可能是誰的排練時間更有保障，誰參與活動更加積極，但我說不能因此誰的戲份就多。孩子都是好孩子，但合適最重要，需要代入感，讓觀眾看了能相信你才行。”

經(jīng)歷演員調(diào)整之后，唐燁還為學生們布置了一些能快速上手的“作業(yè)”，比如寫人物小傳及觀看劇院推薦的幾個版本的《雷雨》錄像。最初學生不太理解這樣做的初衷，以為這是在用固有思維去限制他們，其實這些都是為他們量身定制的入戲方法。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達到表演的及格線，這需要強大的技術給予支持。

“我一開始就告訴他們應該寫人物小傳，因為寫完之后，你就知道該用什么腔調(diào)說話、什么姿勢走路了。這個角色的本質從哪里來，不是我們編的，而是要從文本中去尋找，所以你要無數(shù)次地去看?！?/p>

怎樣在臺上走位，唐燁也是手把手地教。面對人藝提供的舞臺置景的圖示，沒上過專業(yè)舞臺的學生完全無法體會到這張圖的意義，在學校排練時全是按照簡易置景來走位?！八麄円粫簭奈枧_這邊上，一會兒從那邊上，我說這個門是通向哪里的？演員腦子里必須清晰，演員不清晰，導演也得清晰?！碧茻畈]有批評學生，后來到曹禺劇場聯(lián)排時，遇到各種需要現(xiàn)場調(diào)整的小問題，她的語氣始終不疾不徐。面對這些學生演員，唐燁一直比溫柔還要更溫柔一些。她知道臺上的他們已經(jīng)很緊張了，這時候，自己要做的就是給他們能立即執(zhí)行的答案，不能急，也不能燥。

“我覺得戲劇帶給人的變化，不光是你要成為演員。它會讓你感悟到平時感悟不到的一些人生經(jīng)歷和體驗。每個人也許只有一種活法，但我們通過角色，能體驗不同年齡段各種不同的想法，這些可能是別人要到10年后、20年后才擁有的?！苯Y束了《雷雨》演出，唐燁期待學生們用接下來的時間，重新去體會這次合作的長遠意義。這一切從一部經(jīng)典劇作出發(fā)，但真正能讓大家有所收獲的，卻遠不只舞臺上這個故事。

責任編輯：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