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中國山水詩漫長的發(fā)展歷程中,終南山是一個重要的題材領(lǐng)域,尤以唐代為甚。唐代參與終南詩歌創(chuàng)作的詩人眾多,詩歌的數(shù)量也極其龐大,《全唐詩》中就出現(xiàn)了數(shù)千首。本文基于王國維先生的境界理論,通過對唐代終南詩歌具體的分析解讀,關(guān)注詩歌中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的闡發(fā),認為“有無相生”的藝術(shù)境界創(chuàng)造出了終南山獨特的美。
關(guān)鍵詞:終南詩歌;有我之境;無我之境
從先秦時代起,模山范水就是中國古代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題之一,并形成了蔚為大觀的山水詩歌傳統(tǒng),終南山就是唐代山水詩的一個重要的題材領(lǐng)域。唐代參與終南詩歌創(chuàng)作的詩人眾多,凡是到過長安的詩人,大都游覽過終南山,有人還寓居于此,留下了吟詠終南山水之作。同時,終南詩歌數(shù)量眾多,在《全唐詩》中有數(shù)千首,明顯多于吟詠其他山水之作。這些詩作,從不同的層面摹寫了終南山的地理形勢、山川風(fēng)物、風(fēng)景名勝,描繪了終南山雄渾毓秀的風(fēng)姿,也催發(fā)出“有無相生”的藝術(shù)境界。
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中,提出了中國古典文論的一個重要概念——境界。“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盵1]
從中可知,他認為境界是指真切鮮明地去表現(xiàn)出來的情景交融的藝術(shù)形象。他還論述了“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的區(qū)別:
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皽I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有我之境也?!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立耳。
無我之境,人惟于靜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動之靜時得之。故一優(yōu)美,一宏壯也。[2]
王國維先生學(xué)貫中西,他提出的“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既受到中國古典哲學(xué)中“有無”理論的熏染,也有德國哲學(xué)家叔本華的影響。“無我之境”,指審美主體于外物沒有利害關(guān)系,審美時凝神積慮、澄懷守靜、棄絕欲念,全部沉浸于外物中,達到與物俱化、物我合一的境界;“有我之境”,指審美主體帶著自我欲望和意志,使外物染上審美主體自身色彩的境界。這種“心可動物”的信念來源于中國古代文化的宇宙自然觀,積淀為中華民族深厚悠遠的文化心理,并作用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思維邏輯中。
吟詠終南的唐詩,就在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的塑造中,展現(xiàn)出高妙的藝術(shù)境界。
一、有我之境在終南詩歌中的闡發(fā)
王國維先生認為,有我之境,是以我觀物,萬物皆著我之色彩的狀態(tài),使人的主觀意興情緒得到充分表達。但由于人與自然、個性與社會、主體與客體在本質(zhì)上的對立,因而主體眼中的江山和自然生命便往往具有敵意和壓迫感。簡而言之,當(dāng)主體的情緒萌生涌動時,周圍的萬物都因主體的感受而發(fā)生變化,但往往是隔絕、孤寂、凄婉的境界。
元稹的《分水嶺》即是典型的有我之境,詩云:
崔嵬分水嶺,高下與云平。上有分流水,東西隨勢傾。
朝同一源出,暮隔千里情。風(fēng)雨各自異,波瀾相背驚。
勢高競奔注,勢曲已回縈。偶值當(dāng)途石,蹙縮又縱橫。
有時遭孔穴,變作嗚咽聲。褊淺無所用,奔波奚所營。
團團井中水,不復(fù)東西征。上應(yīng)美人意,中涵孤月明。
旋風(fēng)四面起,井深波不生。堅冰一時合,井深凍不成。
終年汲引絕,不耗復(fù)不盈。五月金石鑠,既寒亦既清。
易時不易性,改邑不改名。定如拱北極,瑩若燒玉英。
君門客如水,日夜隨勢行。君看守心者,井水為君盟。
元和五年(810),元稹任東臺監(jiān)察御史,因與宦官爭住驛廳,被唐憲宗貶為江陵府士曹參軍。元稹負氣而行,途中作詩十七首,此詩為其中之一。詩人行至南北分水嶺,看到高山流水,故用比興手法描述溪水與井水的相異之處,表現(xiàn)仕途中兩類不同的人。一類是奔走經(jīng)營者,一類是堅貞自守者,詩人以后者自誓,表明了對這次遠謫的態(tài)度,顯示了自己的貞心直氣,刻畫形象生動。
李賀的《南山田中行》亦是如此:
秋野明,秋風(fēng)白,塘水漻漻蟲嘖嘖。
云根苔蘚山上石,冷紅泣露嬌啼色。
荒畦九月稻叉牙,蟄螢低飛隴徑斜。
石脈水流泉滴沙,鬼燈如漆點松花。
李賀少有才名,卻因小人進言避諱父名,終身不得參加進士考試,一生郁郁不得志,27歲即去世。他所寫的詩大多是慨嘆生不逢時和內(nèi)心苦悶,抒發(fā)對理想、抱負的追求。詩風(fēng)空靈詭異,晦澀險怪。這首詩可能是寫于妻子去世后的晚秋時節(jié),語言瑰美而冷俏。詩歌開頭三句運用古代民謠起句形式,兩個“秋”字,點明節(jié)令,描繪出終南山下明月當(dāng)空、秋風(fēng)萬里、塘水深碧、蟲聲輕細的景致。隨后寫山間云繞霧漫,巖石上布滿了苔蘚,嬌弱的紅花在冷風(fēng)中瑟縮著,花瓣上的露水一點一點地滴落下來,宛如少女悲啼時的淚珠。再接下來寫田野景色,田中稻谷成熟,枯黃的莖葉橫七豎八,田埂上低飛著幾只殘存的螢火蟲,拖帶著暗淡的光點。從石縫里流出來的泉水滴落在沙地上,發(fā)出幽咽沉悶的聲響;遠處的磷火在松林間閃爍著綠熒熒的光。整首詩表現(xiàn)出幽冷清絕、陰森凄美的意趣,顯示出詩人愁苦暗淡的心境。
有我之境并不全為隔絕、孤寂、凄婉的境界,平和沖淡、婉轉(zhuǎn)多姿一樣可以觀照出詩人的意緒。孟郊的《終南山下作》也是有我之境,但其意趣的表達與以上兩首詩歌迥異:
見此原野秀,始知造化偏。山村不假陰,流水自雨田。
家家梯碧峰,門門鎖青煙。因思蛻骨人,化作飛桂仙。
此詩描述終南山的秀麗風(fēng)光,流露出詩人對終南的喜愛之情,從中也可隱約揣測出詩人渴望擺脫人世煩擾、遁世逍遙的思想感情。
錢起的《石井》則是詩人描寫自己所居藍田溪周圍景致的小詩之一:
片霞照仙井,泉底桃花紅。
那知幽石下,不與武陵通。
詩人以云霞喻井畔桃花,寫桃花影子映入井中,由此生出奇想,也許井水是與桃花源相通。武陵,源自東晉陶淵明的《桃花源記》。該文借武陵漁人行蹤這一線索,描繪了一個“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的世外桃源,武陵,也成為后世對桃花源的代稱。此詩用武陵之典,抒發(fā)了對桃花源生活的向往之情,也暗示了詩人終南山居的美好恬靜。
還有裴迪的《木蘭柴》:
蒼蒼落日時,鳥聲亂溪水。
緣溪路轉(zhuǎn)深,幽興何時已。
詩歌描繪傍晚落日之時,山林間鳥兒歸家的啾鳴聲,溪水潺潺的流動聲,猶如大自然的美妙樂曲。詩人任憑興之所至,逐山溪而行,超然愜意,不禁感慨如此幽絕的興味何時能了。詩人的情思所系正是終南的美景,使詩人最真實的審美愉悅得到淋漓盡致的表達。
李白的《望終南山寄紫閣隱者》也營造出了有我之境的高妙意趣:
出門見南山,引領(lǐng)意無限。
秀色難為名,蒼翠日在眼。
有時白云起,天際自舒卷。
心中與之然,托興每不淺。
何當(dāng)造幽人,滅跡棲絕巘。
詩歌前兩句說抬頭仰望終南山,心中觸動很深,山中景色秀美,滿目蒼翠,白云自由卷舒,從而引得“心中與之然,托興每不淺”。詩歌塑造了一個遙望南山、思緒自由、情思深遠的形象,雖是有我之境,卻隱隱有了無我之境的意味。故《唐宋詩醇》評論此詩說:“淡雅自然處,神似淵明?!?/p>
二、無我之境在終南詩歌中的闡發(fā)
無我之境所體現(xiàn)的,是一種“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狀態(tài),是人與萬物相通的純粹、自然和自由的生命意識,生命體驗,生命感受。個人在此時成為宇宙的一部分,觸摸到宇宙永恒的生命脈搏。
王維的《辛夷塢》就是一首典雅的小品,彰顯了無我之境。詩云: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此詩從花開寫到花落,表現(xiàn)了豐富的時間性。前兩句描寫山間辛夷花欣然盛開,一派春光爛漫;后兩句寫辛夷花凋謝,落英繽紛灑滿深澗。辛夷花且開且落,是自然的規(guī)律;無人欣賞,卻自滿自足。這種空寂中的生命,不正是“道”的顯現(xiàn)嗎?詩人借由這小小的花朵,觸摸到生命的脈動,詩人自己也化為自然中的一分子,和辛夷花一同感受這生命的純粹與自由。這正是無我之境的體現(xiàn)。
王維的《木蘭柴》亦表現(xiàn)出這種生命體驗:
秋山斂余照,飛鳥逐前侶。
彩翠時分明,夕嵐無處所。
此詩展現(xiàn)出一幅蒼茫浩大、光色澄明的畫境:秋日傍晚,夕陽西下,飛鳥自在相逐于天空之上、群山之間;山光時明時暗,山林間霧氣彌漫。在這幅畫面中,飛鳥的自由飛翔是點睛之筆,那是群山之上的精靈;詩人自己也仿佛如飛鳥一般無憂無慮地飛翔于天空中。詩人以敏銳的筆觸,描寫出一派自然天真的風(fēng)光,讓我們看到一顆隨遇而安、與道俱化的靜者之心。
王維的《鹿柴》更被贊道:“佳處不在語言,與陶公‘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同?!盵3]也無非是寫出了無我之境的高妙: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fù)照青苔上。
人與自然在王維筆下呈現(xiàn)出一種和諧自然的境界,這是既超越小我,又超越大我,是物我對立全部消失、真正解脫的自由境界,體現(xiàn)出一種“鴻蒙之理”,一種“宇宙生命”及其存在與發(fā)展的規(guī)律。
三、結(jié) 語
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初刊本中提道:“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nèi),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nèi),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nèi),故有生氣;出(下轉(zhuǎn)頁)(上接頁)乎其外,故有高致。
詩人必有輕視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風(fēng)月;又必有重視外物之意,故能與花鳥共憂樂?!盵4]
因為需要重視外物,所以要入乎宇宙人生,從而寫出人生、花鳥之憂樂,展現(xiàn)生動的有我之境;因為人生紛紜,世事萬千,所以也需要輕視外物,要超乎外物來觀察外物,如此才能奴仆風(fēng)月,寫出宇宙人生之高致,展現(xiàn)沉靜的無我之境。吟詠終南山的唐詩,正是在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中闡發(fā),才創(chuàng)造出終南獨特的美。
(西安翻譯學(xué)院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
參考文獻
[1] 王國維.人間詞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3.
[2] 同[1]:2-3.
[3] 沈德潛.唐詩別裁(四)[M].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29:90.
[4] 同[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