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到世界上來,來做什么?
愛最可愛的,
最好聽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
——木心
頂冰花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那拉提的頂冰花。
冰雪中,獨自芳華的精靈。
四月,盡管滿草甸冰雪,風(fēng)卻已軟了許多,有著和嚴冬不一樣的溫潤慈悲。春天的花兒像除夕夜的小姑娘著急地脫掉舊衣裳,換一身花團錦簇的新衣。
翻山越嶺,千回百轉(zhuǎn),一個轉(zhuǎn)彎,潔白無瑕,清冷孤寂的頂冰花花海鋪天蓋地襲來,令人驚喜又感動。一季又一季,從來無人護佑,只要有一縷春風(fēng)穿過,被涓涓雪水滋養(yǎng)的頂冰花便如被一雙手彈奏的琴鍵喚醒的美妙音符。誰能知曉,一朵花想在春天綻放,需要經(jīng)歷頂冰破雪的艱難。
頂冰花的小舌頭一點一點舔開頭頂?shù)谋?,探出整個身子,伸出右手喚喚同伴,再伸出左手搖曳著跟風(fēng)兒打個招呼,一回頭,密密匝匝的頂冰花不知何時悄然綻放了。這那拉提草原上最早綻放的花兒,也最早吸引了人們的目光。淺白色花瓣包裹著淡黃色花蕊,一朵朵、一簇簇破雪而出,連成花海。春風(fēng)、雪山、草地,都是她的錦,她是那錦上最銷魂的精靈,與遠處的雪山遙相對望,在初春的清冽和萌動的草灘上,活成蓮一般的存在。
頂冰花一開,那拉提的春天便到了。
花開時,我們來了。
第一次見到頂冰花,還不是她的盛花期,一株株嬌嫩的花苞傲立于冰雪之上,我和同伴們太過心急,一瓣瓣地扒開花苞,人為地讓她們綻放,只為了拍一張自己滿意的照片,至于花兒喜不喜歡這樣粗暴地拔苗助長,我們不在乎。因為年輕,以為自己可以改變很多事物,甚至改變一個人。很多事情,我們都等不及,要知道頂冰花的花期只有二十天左右,我們既然來了,都已經(jīng)看見她打著花苞了,不幫她盛開一下仿佛對不住彼此似的。
賞了花,感嘆幾句便笑著離開了,一切只道是尋常。下了山,頂冰花便被擱在腦后,因為接下來一波又一波的花兒會次第開放,年輕的心不會被一種花兒牽絆住。
草原之夜,仿佛還是昨天的事,還是那個坐在草地上,沒心沒肺地唱歌,愿意同人說心事,愿意從心底里撈出記憶中最美的憂傷的小女人。
那時的我們,總是會沉醉在他鄉(xiāng)的夢中,和我一起賞過頂冰花、說過悄悄話的女子堅信自己能像掰開頂冰花苞一樣改變一個遠方的浪子,瞞著父母撂下工作跟隨他去了遠方。多年后再見,是在飄揚的雪花中。她穿著單鞋推著一大籠包子在菜市場叫賣,到了飯點,面無表情地啃著冰冷的大饅頭,就著咸菜,和著浩蕩的委屈和辛酸一起緩緩咽下。這世上最疼她的雙親都不在了。多少女孩到女人的成長過程中,非得經(jīng)受磨難,經(jīng)驗和道理都沒有用,左耳朵聽右耳朵出,夢醒時分才學(xué)會像頂冰花一樣活著。
今年再見頂冰花,又是春風(fēng)帶路,摧枯拉朽一般,帶來了暖暖的氣息。遠處白雪皚皚的山峰下,霧靄迷蒙,如夢如幻如癡。草原上,綠意初現(xiàn),一簇簇、一地地,透著翠綠欲滴的春意,延伸向無垠的遠方。近處,一群群的牛羊,在無邊的春色里徜徉,慵懶、漫不經(jīng)心。
那拉提山谷的風(fēng),不知從哪里吹來,拂過了多少道山梁,拂過我們的面頰,喚醒冰層下的頂冰花。醒來的頂冰花張開笑臉,羞澀地在春日的暖陽中呢喃。
男人們利落地拍完照片,站在道邊或抽煙或閑聊或看著花海中各種擺拍的女人們。
女人如花,只有經(jīng)歷過歲月的女人最懂花的心思,也懂得珍惜與各種花兒的不期而遇。
“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p>
時間永遠停在那里,曾經(jīng)的熟臉也在相繼消失……與其說我們懷念過去,不如說我們懷念的其實是曾經(jīng)單純、無憂無慮的自己,以及年輕健壯的父母。
女人們互相拍照,互相懂得,讓花兒朵兒掩飾著生活的冷酷和遺憾。拍花兒,像在拍自己,一朵朵一簇簇地尋覓,誰都覺得自己拍到的頂冰花最美。雖是匆匆一瞥,頂冰花那鮮活明媚、玉骨冰肌的模樣,如沁涼的露珠藏在心底深處。
一步一回頭地離開,想起《百年孤獨》中的句子,“生命中曾有過的所有燦爛,原來終究都要用寂寞來償還?!?/p>
那書院
那拉提的美,能讓每一個形容她的詞匯都顯得蒼白和沒有見過世面?!段饔蛩烙洝分姓f,其地“數(shù)泉噴涌,聚爾成川,其地多鹿,諺名鹿圈”。而今,鹿應(yīng)該躲進了人們看不到的山谷,我們滿眼見到的是馬牛羊。是這樣的一天,明媚的光影中,那拉提稀世而珍貴,躺臥在人間四月半蔥郁半積雪的群山之間,沒有塵垢,沒有喧囂,亦沒有煙火,再沒有什么比這更美好更純潔的事物,心也沉淀得沒有一絲漣漪。
一行人在走進那書院后,徹底淪陷了。那書院靜靜躺在三面青山中,倚著鞏乃斯河,宛如童話般在廣袤森林里出現(xiàn)的書屋,太過美好。在草原深處聽裊裊清音,烹茶,讀書……
天堂,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
夜晚的那拉提,雪山、森林、月色和凜冽的風(fēng)混合成獨特的通道,讓人倏忽推開童年的那扇門,篝火旁的舞者不再在乎形象,心里長滿皺紋的人孩童般數(shù)星星也不會被嘲笑,酒醉的人更不會被嫌棄——那拉提的星空包容著所有人。
我和青玄的散步隨心所欲,我們此刻仰頭看到的是絢爛華麗的銀河,白與夜,那拉提的溫暖與寒冷平分秋色。我們不怕夜風(fēng),不怕多走路,亦不怕走錯路。多走一段路能夠鍛煉身體,走錯了路沒準會發(fā)現(xiàn)不曾看過的風(fēng)景。一路走到這個年齡,懂得了人的一生,沒有走錯的路,只有走過的路。所有為自己而活的日子,都不是在失去,而是得到。
我們貪婪地呼吸著山里干凈到讓人直打噴嚏的新鮮空氣,看著那一輪美得失真的月亮,哀嘆所有最美好的事物都因美好而脆弱而轉(zhuǎn)瞬即逝。也許,美本身就是一種難以企及的距離感,需要成全而非占有。
歲歲年年,森林在蔥郁茂密中凋敝,又在枯干中重生,在生與死中交替,在歲月中輪轉(zhuǎn),醞釀出大氣磅礴的氣質(zhì)。風(fēng)中的枯枝敗葉是排山倒海的波濤,山野林籟是激昂壯闊的海風(fēng),夜晚的那拉提蕩漾著原古海洋的遙遠氣息,只有最纖細敏感的神經(jīng),才能在沉寂和平靜中探觸到它久遠的澎湃。
看多了城市中的樓林幢幢,喜歡極了面前這樣蓬勃而張揚的曠達,還有頭頂這樣豐盛而濃烈的天空。在這片星空下,能藏住什么呢?那個日日應(yīng)付生活的、中規(guī)中矩的面孔逐漸模糊,在那拉提大口吃肉、露著牙花子大聲歡笑、贊美各種花草的“勺子”,才是真正的自己呀。那一夜,被巨大的美籠罩著,卻悲從中來,深藏已久的情緒傾瀉而出,星空、山巒、草地、收容著我的悲歡,那拉提從來都是這般寂寞地?zé)狒[著吧,看著來來往往的過客,默默地、滿懷悲憫地?zé)狒[著。
杏花溝
進入四月的杏花溝,如同走進一座億萬朵花構(gòu)成的隧道。開花的野山杏樹一身雪白或粉紅,百余里山坡成了花的世界,蜂蝶飛舞,掩映花間,牧人騎馬,羊臥溪邊,狗吠氈房前,牛羊嗅著花香一邊漫步一邊吃草。
乍暖還寒,初春的杏花溝已青翠滿山。空氣中泛著泥土的清香與花香,使所有初到之人都禁不住貪婪地深呼吸。怎么形容杏花溝的杏花呢?我只想說,看過杏花溝的杏花之后,再看別處的杏花,便是“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了。
一路上山,花開成海,粉紅綴枝,香風(fēng)漫漫,燦若云霞,我們的眼睛都不夠用了。總有掉隊的,不是流連于花樹前,便是蹲趴在曬著太陽聞著花香的羊群前,走走停停。
杏花溝的野生杏林,錯落有致地分布在多個不同高度、不同走向的山坡上,不但與間隔其中的野生混交林形成色彩對比,同時構(gòu)造出明顯的垂直落差,從任何一個角度看上去,幾乎都是一幅極美的畫面。
越往高處走,視野愈開闊,可以看到周圍的山嶺和脊線。山坡初綠,被鮮嫩的淡粉色所渲染,既有大氣磅礴的氣勢,又有形單影只的柔媚,河谷兩邊的山坡上是連綿不斷的草地,綠色的草地上撒著珍珠般的羊群,山坡上粉色的花朵如云層般覆蓋,只偶爾露出一些哈薩克族的氈房。
杏花溝中,花花綠綠的游人或行、或坐、或臥,也成為山谷中的一景,點綴著最熱鬧的春色。醉臥杏花溝,令我想起曾經(jīng)聽過的一首歌:“吃飽了、喝脹了,南墻窩窩里曬太陽,榮華富貴喲?!闭婧茫业臉s華富貴中還伴著杏花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