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認真地趴在地圖上,先是測量從烏魯木齊到呼和浩特的距離,再研究折向興安盟阿爾山的方向。還百度了當?shù)氐娘L俗和物產(chǎn),顯而易見的欣喜里,有著離岸的魚對大海的渴望。喜歡草原歌曲,舒展,悠揚,心扉洞開。一張口就把自己放逐成了一朵白云、一匹駿馬,或者一條溪流、一簇野花。身體還在新疆大漠,精神卻多次蒞臨內(nèi)蒙古草原,這讓屬羊的我確信,前世就應(yīng)該活在那里。葉公好龍,終有回應(yīng)。接中國作協(xié)通知,邀請參加內(nèi)蒙古“深入生活、扎根人民”新時代文學(xué)實踐點掛牌和采風創(chuàng)作活動。放下電話就撲向地圖,不受控制的舌尖輕輕哼出:“藍藍的天上白云飄,白云下面馬兒跑……”興安盟的阿爾山,原本一個生硬的地名,在指尖的觸摸下慢慢靈動起來。
飛機像一枚樹葉,緩緩飄落在碧波之上。透過舷窗,就能感受到綠的豪橫和無理。目力所及,只存一色。
第一個沖出航站樓,站在興安盟阿爾山的大地上,一條蒼翠的高山橫亙眼前。我問來接機的師傅:“這是阿爾山嗎?”他疑惑地看了我?guī)酌耄瑩u頭回答:“阿爾山是水。”說完,提著行李箱上了中巴車,沒再理視我,留下一堆云山霧罩的疑惑。好像我的問題違背了人類的認知,近似于指著一朵花問,這是松樹嗎?
車子啟動,悄悄問興安盟文聯(lián)的王主席,阿爾山是什么意思?王主席笑著說:“是蒙語,溫熱的泉水。”我一下覺得真太有意思了。這個城市起著山的名字,卻藏著水的內(nèi)涵。這種與預(yù)期相反的結(jié)果,即刻催生出了驚喜。而驚喜,總帶著活力。王主席又說:“那首著名的歌曲《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就是我們興安盟的音樂家美麗其格老師創(chuàng)作的?!闭f完,就輕輕哼起:“藍藍的天上白云飄,白云下面馬兒跑……”旋律一下就貼近對這片土地的情感,這不但是我最喜歡的草原歌曲,還是我一部中篇小說的名字——《藍藍的天上白云飄》。沒走出機場,我就已心生暗戀。特別是遠處密密麻麻一株挨一株的松柏,還有近處高高低低一簇連一簇的花草,讓機場看上去更像一個植物園,或者說,機場就躲在了樹叢里。
到處都是漫無天際的綠色,一張碩大的毛毯把一切都罩住了,道路瘦得像一條縫綴毯子的細線,引著車子曲曲折折地通向市區(qū)。我把額頭緊貼在玻璃上,想用目光盡量多地吸收綠色波浪。對于長期生活在干燥、荒漠的新疆人而言,綠色是生機,是希望,是美好的夢境,是詩和遠方。而眼前這毫無節(jié)制的綠色,暴發(fā)戶般的綠色,讓人有了醉氧的頭昏目眩。
好在路邊恰到好處地出現(xiàn)一群樓房,高高低低,錯落有致,像從草地上長出的一片蘑菇。王主席說:“這是全市最大的鄉(xiāng)鎮(zhèn)——伊爾施鎮(zhèn),有兩萬人呢,比縣城常住人口還多?!痹倩赝麜r,那些樓房果然有了底氣,每一座都造型別致,尖尖的屋頂擁有童話的氣質(zhì),感覺隨時都會從門里跑出七個小矮人來。
鎮(zhèn)子一掠而過,目光又跌落進碧綠之中。大興安嶺在右,茂密的草原在左。朝右看,一排排筆直的松林被速度割倒,又在倒車鏡里站起,前仆后繼;朝左看,齊腿深的草叢中,偶見幾只牛羊盯著遠處,吃得很不專心。讓我飽含同情地想起生在新疆荒漠戈壁的那些羊,走很久才發(fā)現(xiàn)一株草,要靠不停地奔跑才能活著。眼前這些“富二代”,躺著都能長大。幸虧羊們信息不暢,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路像一條拉鏈,高高低低的山梁裁剪合體,大地穿著綠色盛裝。
車子??吭诔蓯偞缶频觊T口,也是尖尖的屋頂,歐式情調(diào)。
晚飯后出門,左側(cè)隔條馬路是一座蔥蘢的矮山。興安盟作協(xié)主席賽音朝克圖指著山說:“這也是大興安嶺的一個支脈,山下有一個1937年日本修建的火車頭調(diào)轉(zhuǎn)的轉(zhuǎn)盤,現(xiàn)在還可以使用。”歷史感最能催生的就是好奇心了,引得劉皓、王淑彥、雷忠杰、王計兵我們一行五人簇擁著這個一米九的蒙古大漢,浩浩蕩蕩前往山角處。坡下橫過一道鐵軌,整座山的綠色被切出一條口子。越過鐵軌繼續(xù)爬坡幾十米,一條隱約的小路被草吞噬殆盡。朝右行百十米,翻過一道陡坡,看到一圈不長草的空地。近前,赫然出現(xiàn)一直徑三十多米,深約兩米的水泥圓坑??用嬗幸蛔?,橋面鋪有鐵軌,橋下是一個轉(zhuǎn)盤。不費多大勁,一人就能推動。賽音朝克圖說:“當年,小鬼子火車到此,車頭開到轉(zhuǎn)盤上,人推著掉頭,再拉著滿載的木材返回?!敝灰娨粭l銹跡斑斑的鐵軌自遠方而來,像根刺扎進了山林里。大坑是這座山的傷疤,七十多年了還沒愈合。枕木周邊長滿了草,火車早就不在了,鐵軌還在,傷口的隱隱作痛還在。
站在山下,看一條小徑蜿蜒向上。山在望著我們,沒有不登的理由。
任何一座山,都要比你看起來更難爬。在氣喘吁吁的時候,一叢黃色的委陵菜,或者幾株紫色的柳蘭,總會恰到好處地出現(xiàn)在面前,讓你坐下來,拍幾張照片,仔細端詳微風中淺淺搖曳的身姿。朝上看,還有一片淺藍色的勿忘我在草叢里踮起腳尖,惹得你不得不繼續(xù)向前。我是被山花拽上去的。更多不同顏色的花,叫不上名字,它們微弱地開著,和草擠在一起。只有俯下身子,靠近地面,才能辨識出每一株花、每一棵草,當直起腰,遙望更遠的山巒時,它們都淹沒在蒼茫浩渺的綠波之中了,就像一個人,隱入億萬人民中一樣。一草一世界,應(yīng)該有自己的喜怒哀樂和處世之道。即使用手撫摸著花草,依然隔行如隔山,我們只讀懂了它的外形。
山并不很高,但足以襯托起視野的巍峨,有了一覽眾山小的氣度。朝下望去,剛才還覺得高聳的樓房,陡然矮在腳下,整個阿爾山城區(qū)像棋盤上擺放的一堆積木。事情往往是這樣,只有你高了,對方就變小了。
歌聲是蒼白語言的拯救者,特別是當你站在松柏蒼翠、花草盛開的山頂時。一曲帶有蒙古長調(diào)意味的歌聲從我背后響起,是賽音朝克圖。蒙古人對草原深沉的愛,始終蟄伏在歌聲里,他們用音符收藏歲月和苦難,也用旋律綻放情感和憧憬。雖聽不懂歌詞的含義,但能感受來自內(nèi)心的暢快。我不是一個好的歌者,但此時的歌唱與嗓音無關(guān),與成敗無關(guān),只想讓心情像地上的花兒一樣,打開自己,綻放清香。整個山頂成了演出的舞臺,我們一曲接一曲歌唱。詩人兼快遞小哥王計兵激動地說:“我不會唱歌,但是想給大家談一談我的感想!這是我第一次放下生計,以詩人的身份參加文學(xué)活動。第一次來到內(nèi)蒙古大興安嶺,見到這么多的草,這么直的樹,每一棵樹都可以做國旗的旗桿。第一次在這么多人面前打開自己。我是一個非常內(nèi)向的人,和家人都沒有多少話,可在阿爾山,在這個遼闊無垠的大草原上,我就想說,也想唱歌?!彼尖馄?,繼續(xù)說道:“從小到大,就會唱一首歌《我愛北京天安門》?!闭f完就不管不顧地唱起來,大家都跟著他唱,整個山頂歌聲嘹亮。一群年逾半百的人,被一首歌推回到從前。
走到山下已是夜色闌珊,賓館門前停放一輛四人座騎行的旅游自行車,陜西評論家楊輝掏出手機,掃了車把前的二維碼,沒幾分鐘,一輛電動三輪車開到跟前。男子打開自行車鎖鏈,笑著說:“五十塊錢兩個小時??h城小,一個小時就逛完了。隨便騎,超時也沒關(guān)系?!彼f自己不是靠這養(yǎng)家糊口,有退休工資,陪老伴從遼寧過來,帶孫子閑著沒事,搞搞旅游。我和楊輝在前,河北作家王淑彥和河南作家雷忠杰在后,用力猛蹬,離開城郊賓館,浩浩蕩蕩駛向城區(qū)。
樹木蒼郁,到處都是綠色,整個地面沒一片枯葉,干干凈凈又生機盎然。右側(cè)見一座四層樓,白墻紅頂,八根圓形漢白玉石柱,再配以半圓的窗子和尖頂,很像一本童話的封面。在尖頂下方的不顯眼處,懸著一枚不大的警徽。大門口被鮮花植被掩映,縫隙處半透出“阿爾山市公安局”幾個字,怕被人發(fā)現(xiàn)似的。這是我見過最溫馨的執(zhí)法機關(guān),僅外形就和善親民。
沿街騎行,幾乎所有的房屋都極具情調(diào),高矮錯落,充滿浪漫,像一本打開的童話。街上步行的人不多,大都像我們一樣騎著旅游自行車,或四座、或六座,迎面而過,歡天喜地。
就在我們悠然自得,欣賞街邊煙火里游客的姿態(tài)時,一輛兩人座自行車從身后超越了我們。一男一女,女子長發(fā),格子披肩,側(cè)面看上去很美。車頂栓著一只魚形紅氣球。幾米遠的前方,扭動的背影有些妖嬈,來回擺動的氣球像在招手。楊輝看了我一眼說:“這輩子無論學(xué)習還是工作,都不允許別人輕易超過我?!蔽乙簿o盯前面的車子說:“我也是?!蔽覀z同時發(fā)力,車子迅速提速,根本不在乎后座的笑聲。女子微轉(zhuǎn)過頭,看了一眼沖上來的我們,閃爍的霓虹燈將她整個輪廓描摹得如夢如幻。前車也開始提速,兩人的車子本來就比四人的輕巧,何況我們還馱著兩個不動腳的南郭先生。費了大力快靠近了,前方又猛蹬幾下,拉開距離。隔著幾米又慢下來,始終保持一定的優(yōu)勢。我和楊輝粗重的喘氣聲成為后座開心的養(yǎng)料,身后的笑聲枝繁葉茂。
追了二里多路,腿酸舌燥,偷看一眼左側(cè)的舵手,仍氣宇軒昂,就連額頭的汗珠都圓潤飽滿,沒有一絲泄氣景象。前方車子右拐,走向沿河路。哈拉哈河清爽的水聲和兩岸靡麗的燈光秀,也沒能讓“75后”博導(dǎo)放棄理想。楊輝說:“我就不相信,一次都超不過。”我咬緊牙關(guān),努力配合也道:“就是,不能讓別人瞧不起咱西北漢子。”又追了一里路,到了十字路口,恰好一輛火車車廂式的汽車從前面橫過,擋住去路。前車被迫停下,我們快速攆上,迅速超過。沒走三十米,又被格子披肩超過,邊騎邊發(fā)出歡悅的笑聲。后座兩人不停鼓勵楊博導(dǎo):“趕緊追,別讓他們跑了?!庇肿妨藘衫锒嗦罚乙颜J輸,大口喘著氣說:“‘60后’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需要在河邊拍幾張好看的照片,安慰一下透支的體力。你們年輕人再追下去吧。”王淑彥也同意,說:“我們‘60后’拍照,你們‘70后’‘80后’去追吧,阿爾山的浪漫之夜是屬于年輕人的?!?/p>
才停下一兩分鐘,再往前看,要追的車子已隱匿在虛幻的霓虹里了。我們只好一起下車,瀏覽,拍照。
二十分鐘后,緩過勁來,繼續(xù)騎行。楊教授對追丟的目標耿耿于懷。穿越步行街時,有很多兩座的車子,見到披肩發(fā),他就會沖到跟前,側(cè)面一看,不是。騎到圣泉廣場,有殘疾人在演唱鄭智化的歌曲:“風雨中這點痛算什么,至少我們還有夢。”不少游客掃碼支付,支持尋求幫助的殘疾人。二十元,三十元,音箱不停報著數(shù)字。我們車上的人也都下來,挨個掃了二十。楊教授最后掃,掃完報出了五十。他說,這個夜晚,值得付出。
車子一直騎到路燈盡頭,才悻悻掉頭。我看看表,提醒教授,超過兩小時了。
“沒事,不就多二十塊錢嘛!”
往回騎得很慢,全車人都在四顧尋看,車子很多,卻沒有掛紅魚的。
騎行到入住的賓館附近,準備從大路拐進小道回成悅酒店。忽然聽到火車汽笛聲,迎面開來那輛加長汽車,是它替我們擋住格子披肩的路徑。自行車停下來,一同觀燈光閃耀的車廂,就在車尾即將擦肩而過時,后排突然站起一個女子,半個身子探出窗外,朝我們揮手,大喊:“來呀!你們來追呀!”王淑彥指著車窗急切地說:“格子披肩!你看,她肩上就是那條格子披肩!車里就她一個人!教授,快追!”尾燈很快就看不見了,我們幾個還回望著空空的大街,一言不發(fā)。
還了車子,我們幾個一直沒說話。在電梯里,楊輝拍著我的肩膀說:“阿爾山真好,是一個能讓人做回自己的地方?!蔽乙才呐乃募缗哉f:“兄弟,一起做個好夢,繼續(xù)陪你追,決不讓你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