郵 差

經(jīng)過一番折騰，終于把樓梯房換成了電梯房。因為買的是期房，就先租住在小區(qū)前期的樓房里。從破舊的小區(qū)一下子搬到有電梯的新小區(qū)，不用爬樓梯了。生活也方便，過條馬路就有超市，早起，還有一個農(nóng)貿(mào)市場在不遠(yuǎn)處歡騰著，仿佛從貧困一步跨進小康。

只是我租住的新樓設(shè)施還沒跟上，信箱還沒安裝。好在買我舊房的人繼續(xù)讓我用信箱。畢竟要跑一段路，不方便。后來信箱安裝了，我喜出望外，把通訊地址全換了新小區(qū)的。

那天，新小區(qū)的郵差G到我樓上送郵件，四本書和一張稿費單。G看去四五十歲模樣，正處于女人更年期的年齡段。她相貌平平，衣著樸素，是這個年齡段的大眾形象。這沒什么不好，五彩繽紛的罌粟花和蛇、毒蘑菇這些毒惡東西才有著妖艷的外表，生物學(xué)上叫“警告色”。G的形象讓我更多地想到“好人”這個專有名詞，“樸素”是大眾眼里的正面形象，我也不能免俗。我剛道了謝，G便抱怨起來，抱怨敲門很久才開，抱怨我的郵件太多。我為給她造成的麻煩道歉。我說出租房里不止我一戶，沒法安電鈴，請她原諒，并無比歉意地請她到里面喝茶。G說不了。臨走時G說要是換了別人，這么大的郵件（五本書）放不進信箱，二話不說就打回去！G所說的“打回去”就是打回原址去。G說“打回去”時加重了語氣，好像在說“格殺勿論！”

G走后我開始憂慮。這些書是我讓文友寄來的資料。G的話讓我感覺我若這個時候不在家，哪怕到樓下小賣部打一瓶醬油，都有可能與書稿失之交臂，除非我24小時宅在家里。前幾年因一條腿受傷，確實這樣度過的，24小時宅家。孤獨已讓我的生活嚴(yán)重缺氧，現(xiàn)在能走一走了，但多數(shù)時間還是宅在家里。這樣想著就有些安慰，不至于收不到郵件吧。

第二天，G又送郵件上門，一封省作協(xié)的信和兩本書，難為她了。G還是說信箱放不進去，說下不為例！我想這次只是兩本書和一封薄信，我因此自信地說信箱空間蠻大。G不容置疑地?fù)u著頭。見我納悶，G有了掩飾不住的暗喜，說不然跟她下去看看。我就跟著G下樓去，我用鑰匙打開信箱說：“你看空間挺大吧？G說：“你給我鑰匙了嗎？”G說得迫不及待，臉上浮出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我說：“我舊小區(qū)的郵差都有鑰匙打開信箱?！盙說：“現(xiàn)在不行?！蔽疫@才發(fā)現(xiàn)新信箱是每戶獨立的，郵差只能從上方的縫隙投遞。其實G明白我的意思，她是個老郵差了，沒必要讓我下來一趟。G讓我下來似乎就是為了看我山窮水盡的樣子。我說：“不然給你鑰匙吧，大郵件也省得送上樓，我還可以在信箱里放印章印泥，有稿費單就麻煩您蓋個章，這樣對誰都有利?！盙說不行，說她不能拿我的鑰匙，也不能幫我蓋章，這都是違反規(guī)定的，說她做了三十年郵差從沒違反過規(guī)定。我說：“舊小區(qū)都是這樣做的?！盙“哼哼”了兩聲說：“是哪個郵遞員？你告訴我，我好去舉報，也掙點舉報費花花?！蔽抑逼饋恚驗镚知道我舊小區(qū)的地址，自從我告訴他們我換了新地址，那些還在半路來不及攔截的，那些被編輯遺忘寄到舊址的信函，被他們不厭其煩地轉(zhuǎn)寄到這里。那些年，上幾百元的稿費就直接送我家或電話聯(lián)系我，聯(lián)系不到還會聯(lián)系我先生，甚至送到我先生單位。多好的郵差呀，我恨不得送錦旗去，又怎么能讓他們被舉報呢？

我說：“不然寄小區(qū)門崗。”G說：“小區(qū)門崗沒義務(wù)為你收信，丟了怎么辦？”我說：“要不寄樓下便利店，舊小區(qū)也常是便利店的人幫我簽收?！盙又要我說出那個郵差的名字，說按規(guī)定不是親屬不能代簽。我說：“那怎么辦？我總不能24小時不離開房間吧？我和家人去了外地怎么辦？”她說：“那等你們回來唄?！蔽艺f：“我們要是去很多天呢？”G說：“那就退回去了。”我說：“賺點稿費不容易，不是親屬怎么就不能代收一下呢？”G說：“那你把身份證寄給他們。”我說：“外出自然要帶身份證的?！盙說她沒出過門不知道，說她就一個打工的，反正是按規(guī)定辦事。規(guī)定規(guī)定，G的字典里不是“規(guī)定”就是“不行”，冷鐵機器，規(guī)定是人設(shè)的，是要更完善地服務(wù)于人，不是捆綁轄制人。我小聲自語說：“這里沒法住了。”G聽了更興奮了，說：“這里是高檔小區(qū)呀！”高檔只是她說的，這里充其量就一中下水平小區(qū)。G看我被逼到墻角，甚至都抑制不住“呵呵”地笑了出來。

后來門上常被貼上紙條，上面或?qū)懹懈遒M單或?qū)懹袙焯栃?，并留電話號碼讓我打。有一次，G說：“那你去民主路總局領(lǐng)吧?！蔽疑踔翍岩伤龥]有敲門。我因腿傷，很久沒有代步工具了，打的到民主路來回要三十元左右，若稿費低，那我就成陳景潤了。我說：“別，你下次再送來就行，明天后天都可以?！蔽液谜f歹說她才答應(yīng)。最后依然是對我“下不為例”的嚴(yán)重警告，口氣依然是“格殺勿論”的。我說：“你也可以給我打個電話么。”這大半年的我從沒接到過她的電話。G反問我說：“匯款單上有電話嗎？”我說：“匯款單上是沒有，但我已經(jīng)給你打過N次了?！盙說她要面對幾百戶，不是我一個！我趕緊討好地開玩笑說：“我是困難戶么，請您多關(guān)照?！盙厲聲呵斥：“困難戶，你去找市領(lǐng)導(dǎo)關(guān)心，別找我！”我低到塵埃里了，她還是刀槍不入。我掛掉電話平靜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再次撥通G的電話，說：“那你說怎么辦？”G說：“你自己解決?！蔽乙换I莫展。我忍無可忍跟她吵起來，G像山洪暴發(fā)說個沒完，說：“你憑良心說，好幾次我都給你送到樓上了，你總不能讓我違反規(guī)定吧……”G慷慨陳詞，理直氣壯。我兩次告知手機沒電了，她依然不管不顧，像密集的槍炮。我不是G的對手。在G凌厲的攻勢下，我全線崩潰地哭了。我想我花大半輩子積蓄在這里買了房，美好生活剛開了個頭就被一個郵差給毀了。一個郵差就能毀掉你辛辛苦苦得到改善的生活。

郵差，是郵遞員的舊稱。我更喜歡“郵差”這個稱謂。有“雨意”，有“古道西風(fēng)”的滄桑。如今已不是“家書抵萬金”的信息閉塞時代，也不是居無定所的戰(zhàn)亂時期，網(wǎng)絡(luò)信息發(fā)達(dá)，快遞公司如雨后春筍，大部分人已不需要郵差了?？晌疫€在維持這傳統(tǒng)的需要，如同稀有動物。我在這座城市生活了三十多年，這需要也一直是件容易的事，正因為容易，才忽略了它的重要性，“綠衣天使”這個詞也被我遺忘了很久。

基于G的種種行為，我只好去郵局找領(lǐng)導(dǎo)。雖說郵政是夕陽產(chǎn)業(yè)，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差點連大門都進不去。門崗說找領(lǐng)導(dǎo)，要說出領(lǐng)導(dǎo)的名字，還說必須要領(lǐng)導(dǎo)下預(yù)約通知，才能放我進去。我軟纏硬磨總算進去了，總算有領(lǐng)導(dǎo)接待了我，于是我投訴了G的一切作為。郵局領(lǐng)導(dǎo)沒說什么，他面部表情平靜，那表情似乎告訴我，G這樣做沒什么過分。領(lǐng)導(dǎo)讓我去找G所在的分局領(lǐng)導(dǎo)。我又去費了些周折找到分局領(lǐng)導(dǎo)。分局領(lǐng)導(dǎo)還算熱情，當(dāng)我說明了情況后，他卻好奇地問了很多關(guān)于寫作的事。也許是第一次近距離接觸作家。最后他讓我寫一張委托書，委托樓下小賣部為我接受需要簽名的稿費單和放不進信箱的大郵件。

雖然暫時解決了我的難處，但心情沒有得到紓解，不明白G的所作所為怎么就沒有個說法。后來總算搬進自己買的新房，郵箱也安裝了。我對G說出租房已退，而且已有新租戶入住，我有些在途中的郵件來不及改地址，請她把我所有的郵件都投到我的新郵箱。G說她只能按地址來。我簡直抓狂，這是什么人呀！就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G忽然被換掉了。終于撥云見日，天空晴朗了。心想我的投訴終于奏效了，頗感欣慰。替代她的是一個年輕很多的女子，有點舊小區(qū)郵差的品性，我的郵件又可以被輕松放進郵箱，我像見到了親人，差點流出淚來。

不知從哪天開始，小區(qū)物業(yè)不允許快遞車輛進入，也包括新郵差的郵車。這給她帶來不便。每次有信函稿費，她就打電話，讓我到大門口領(lǐng)取。仿佛剛有了盼頭的日子，又要被毀掉了。我為此找物業(yè)通融，也因為我心里有愧疚，覺得是我害了新郵差。有一天，我去門口領(lǐng)信件，見新郵差抱著一大堆郵件在抱怨，說都是那個“壞女人”害的。我一頭霧水地問哪個壞女人？她說是G，說G打了同小區(qū)的另一個郵差。被打的郵差是個孕婦，送去醫(yī)院保胎了。她老公堅決要求換掉G，此生絕不與她共事，于是G就跟那新郵差對調(diào)了。原來如此，新郵差不是我害的，我的投訴并未奏效。我愣在那里，原來我有了盼頭的日子是有人為此付出了代價。

一元硬幣

新來乍到，最常去的一個地方是小區(qū)的便利店，一對“80后”小夫妻開的店。店不大，卻琳瑯滿目。那天，我走進便利店，粉肥雪重的女店主轉(zhuǎn)了個身就出去了，那水艷的長裙帶起一陣風(fēng)，小店暗香浮動了好一會兒，我也迷醉了好一會兒。我的審美還停留在唐朝，很落伍，不喜歡骨感女人，很是羨慕能長一身好肉的女人。胖女人總顯得圓潤、平和，讓人看了心生歡喜。

“大姐你要買什么？”男店主每個字都說得磕巴有力，特別后兩個字像能砸死人。我回過神來，忙說買白醋和南孚電池。他伸手去后面的架子上取電池，露出手臂上的刺青，一條飛龍，與他的憨厚很不相符?？磻T了電視劇中那些一臉兇相的刺青人，刺青甚至成了“黑幫”成員的標(biāo)志。刺青也叫紋身，我喜歡“刺青”這個詞，那個“刺”字帶著戾氣，似乎更貼近刺青人的真相?？墒沁@所謂的“真相”在這里被顛覆了，這個刺青人竟然是一個憨厚的人。我好幾次看他被伶牙俐齒的妻子奚落，而他卻是一副甘拜下風(fēng)的模樣，實在對不起手臂上那條猙獰的飛龍。他臺子上養(yǎng)的那盆特別漂亮的紅掌，起初我以為是假的，用指甲掐了才知道是真的。仿佛神話故事里，太漂亮的女人都是精怪變化的。我一邊這么想著，一邊彎著腰瞇著眼，從隨身包里掏出一枚枚硬幣。硬幣嘎嘣響地落在一張代替柜臺的桌面上。

天色灰暗下來，小店的燈光也有些灰暗，我的硬幣發(fā)出刀子出鞘般的锃亮。一個看上去高大帥的年輕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來買礦泉水，男店主立馬起身給他拿了幾瓶礦泉水，并從我這堆零碎銀子里取了一元硬幣找錢給他。我起先以為店主沒有零錢要從我這里先墊付，可是他沒有說明，后來看到他開著的抽屜里零錢很多。一元硬幣實在微不足道，可我還是小肚雞腸地說了句：“這是我的錢！”男店主先是愣了一下，揚起頭看著我，并說錢是他的，依然說得磕磕絆絆。這時候高大帥的年輕人就成了第三者，成了證人。高大帥忽然用極鄙夷和極不屑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說鐵證如山！說那錢就是人家店里的！說他都看在眼里呢！他說得急促，語速極快，末了，再用忍無可忍和厭惡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就消失在小店外的夜色里。他的眼神讓我想起《紅樓夢》里賈寶玉看老媽子的眼神。賈寶玉一向把老媽子看作污泥濁水。又想起陸文夫的《井》里描寫貪小便宜的老太太上菜市如同上戰(zhàn)場，腳步飛快，眼看八面，討價還價，刨去零頭，假裝要走，三步一回頭，稱好了菜還要抓一棵放在籃子里，說：“你小氣的啥呀，反正是自家地里長的?！蔽疫€想起跳廣場舞的大媽們，這個世界對她們的喧囂討伐聲一片。此時我正對著小店墻上的鏡子，我看到蓬頭垢面穿著寬大居家服的自己，啊，我已活到了女人最不被待見的年齡段，我已經(jīng)與“老媽子”“貪小便宜的老太太”“廣場舞大媽”劃等號了，在高大帥的眼里甚至還是加強版。雖然廣場舞大媽表面光鮮，可表像不等于真相。我的一個白富美的女同學(xué)，打扮光鮮，但有時也會趿拉著鞋子、衣冠不整地去賓館吃飯。有一次，她就被保安攔住了。也難怪，人總喜歡以貌取人。高大帥的年輕人也許就是印象主義，也許他只是看錯了，也許也許……我不知道還有多少也許。我都有點懷疑起自己了，我甚至不能確信那些硬幣就是我的了。自疑，正一點點地從一個隱秘而黑暗的深處冒出來。

男店主看到我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面上有了憐憫，他本就善良的。于是他說，不然調(diào)監(jiān)控看看吧。聽到這話我的眼睛亮起來，是呀，還有監(jiān)控，誰發(fā)明了這么好的東西，可以讓事實勝于雄辯。一元錢雖然微不足道，但我們不是總說一滴水可以折射太陽的光輝嗎？一枚一元硬幣將成為我人格的試金石，雖然男店主并不認(rèn)為我是個貪小便宜的人，他只是說：“有時會忘記的。”我說：“那至少可以檢測我的記憶力，看看我是不是有老年癡呆的先兆?！?/p>

監(jiān)控打開了，不是很清晰，但能看清楚每個人的動作，我再一次看到我彎著腰從隨身包里掏出一枚枚硬幣放到桌面上……我松了一口氣，夠了，這就足夠了。男店主滿面羞愧地還了我一元錢，是刀子出鞘般锃亮的一元錢。他手臂上的飛龍似乎也跟著滿面羞愧了。我說：“沒關(guān)系，有時會忘記的。”

我后來想，假如不是一元錢，而是一大筆錢，或是一樁命案，又沒有監(jiān)控，高大帥的年輕人和男店主異口同聲地與我二比一對峙，那么誰會相信我的話？也許，一元錢就能毀掉一個人的名聲。

我喜歡莎士比亞的話：“真相遲早會大白?！钡腋矚g達(dá)林的話：“許多真相會被倒出。但更多真相將會被隱埋?！?/p>

魚

新居裝修完，廳里筑了玻璃魚箱。先生買來生猛大型的熱帶魚，有銀龍、地圖、七星刀、神仙、斑尾鳳凰和銀鯊黑鯊。箱內(nèi)，龍吟虎嘯；箱外，我們投食、給氧、光照、水草侍候，忙得不亦樂乎。

鱗光銀子般閃爍的銀龍居高臨下，占據(jù)水族箱的最上層。自在悠閑的身子如一面展縮自如的旗幟，無魚敢冒犯，儼然水族箱貴族。

地圖魚正相反，低調(diào)地潛于箱底旮旯，與世無爭。闊大的身子上，斑斕如彩繪地圖，把名字形象化了。有一陣子，水箱不時出現(xiàn)兇殺案，水面漂浮著死魚殘骸，于是我像福爾摩斯那樣偵探取證，這才發(fā)現(xiàn)地圖魚就是罪魁禍?zhǔn)?。別看它平日靜如處子，遇有挑釁或是看到不順眼的魚便動如脫兔，將其咬傷，或吞入肚腹。它驍勇的身影狂飆跌落都在霎那，然后若無其事地恢復(fù)它慣有的安然慵態(tài)，不屑與泛泛俗輩同游共舞。平日里真人不露相，只有那張自負(fù)的嘴暴露出它的孤高。實力派銀龍也要懼它三分。

七星刀魚很害羞的樣子，身上排列有序的7個黑點，游戈時，如一串拋撒水中的黑珍珠。人不犯它它也絕不犯人，但也不是一味地防范，該出手時動作異常敏捷，自然不是省油的燈。其性情與神仙魚頗相像，只是神仙魚的外表鮮艷得讓人流鼻血。

斑尾鳳凰和黑鯊乍一看像其貌不揚的冷水魚。一位住在附近的同事來訪，指著斑尾鳳凰和黑鯊問：“你還養(yǎng)鯽魚和巴浪魚？”我幡然醒悟，斑尾鳳凰果真像鯽魚，黑鯊就如同巴浪魚的難兄難弟，這讓我很丟面子，遂埋怨先生凡胎肉眼不識魚之美丑貴賤。

于是我親臨魚店購魚，卻被小型熱帶魚吸引了眼球。小型魚色彩艷麗，一副祥和的男耕女織圖，便感慨大型魚的血腥味太濃，遂滋生喜新厭舊情，但畢竟舊情也不是想棄就棄了的，那都是生命。正苦于大魚的無處安放，不料，它們開始一條接一條地夭折了。先是銀龍，接著是神仙、七星刀等等，貴賤美丑、聰慧愚笨皆風(fēng)瀟瀟易水寒一去不復(fù)返。最后只剩地圖魚遺世獨立、負(fù)隅頑抗，但也只是英雄末路。先生頓生歹念，要將之變成俎上肉，說在廣東一條地圖魚上桌要好幾百。先生的這想法頓時招來家庭彈劾。全家人緊急救助，病中的地圖魚依然兇猛，只有先生敢將其擒出浸泡藥水，我只能頻頻換水投藥，希望它能起死回生，最后還是在劫難逃。地圖魚一死，大型魚的時代就宣告結(jié)束。我重整旗鼓另開張。

沉重的心情很快被新天地里小型魚的喜氣所替代。價格很賤的繡球魚成了大族。它們紅黃青黑顏色繁多，園鼓鼓的身子像才子佳人拋出的繡球。它們各處晃悠，很少結(jié)成群。他們太天真，只知詩意地棲息，不知世道之險惡。又常常有眼不識泰山，與強族相遇不知躲閃，更不懂低眉擺尾。它們雖是大族卻屬弱勢群體，水面上常漂著它們的殘骸。相比之下，紅綠燈、虎皮、玻璃扯旗全是結(jié)隊成幫、人多勢眾。

紅綠燈魚身上有紅綠的熒光，故有此名?；⑵~的名字也很形象，身上的鱗片與虎皮很相似，淺黃色做底子，有4條明顯的黑色粗帶狀豎紋，兩種色彩的組合構(gòu)成一種明快之美，且隱含了某種力量在里面，吻合“虎皮”二字。老虎是山中之王，而后來證明虎皮魚在小型魚里也是水中之王。它們橫行鄉(xiāng)里，騷擾別族，算得上魚缸水族一害，繡球魚與紅綠燈常常成為它們的腹中之物，只是美麗的外表與小個頭常把人迷惑，分不清真相。

最美的要算迷幻變色的七彩神仙魚，屬于魚缸里的魚美人。它們憑借美貌，處處引花惹蝶，吸引眼球。

玻璃貓真神奇。它們通體透明，如同玻璃，一塵不染，愛煞人也。即使你的視力1.5，也不容易一下子看見它們?！靶‰[隱于野，大隱隱于市。”它們懂得藏匿自己。它們每每化險為夷，它們的存在都是因了不存在，透明到無物。注意看，排列整齊的魚刺一覽無余，就像一副魚骷髏在飄動，因此，它也被稱為“幽靈魚”。但不知道為什么要叫一個“貓”字，也許是因了嘴上有兩根長長的胡須吧。

紅箭、黑箭魚堪稱“超生游擊隊”，剛生下的小魚大多都成了大魚的盤中餐，但旺盛的繁衍能力使它們歷劫猶存、香火不絕。幸存者中有一條小黑魚，美極了。我每天都來看它，它總是躲避在水草叢或是石頭縫里。是的，它太小了，小小的眼睛、小小的魚鰭、小小的魚尾，它必須躲避一切可能的侵害，可最后它也難逃魚類的貪婪之口。我認(rèn)定兇手就是那條受先生保護的丑陋之魚干的。我?guī)状慰匆姵篝~向小黑魚發(fā)起攻擊，我也幾次用長桿撈勺教訓(xùn)它，也曾有過把這條丑魚扔進下水道的沖動。先生反對，說那也是一條生命，我就沒有再堅持。直至有一天，小黑魚不見了，這條犯罪嫌疑魚才被我一怒之下，流放下水道。

我的水族箱真是生旦凈末丑。萬丈紅塵有的大概這里也不缺，但是缺了一條小黑魚。小黑魚之死讓我傷心了好幾天。我痛恨自己的優(yōu)柔寡斷，沒有及時制止邪惡勢力，終于出了魚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