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人把清明節(jié)放在萬物復(fù)蘇的時節(jié),在生命蓬勃的氛圍里去緬懷亡人,寄托哀思,到底是讓生者去品咂生命隕滅的原味,還是讓亡人在裊裊青煙里走出幽暗的地穴,來一場涅槃重生?清明節(jié)或許寄托了先人以至后人的種種期望,關(guān)于萬物生靈的,清明節(jié)便在生死之間,于人類不盡的冥想中綿延傳承。
忽然覺得,清明節(jié)是一個生死約定,是生者和逝者的彼此守望。虛幻的亡靈在追念和祭奠的呼喚下,聲情并茂地得以復(fù)活,于生者熱切期盼的追思中,游走在溯流的時光里。清明節(jié)用自然景色熏陶人的心性,讓人爽心悅目。而未曾麻木的人心,又因故去的親人不得一同品享這大自然的萬千秀美而黯然傷悲。清明節(jié),是一場生命和亡靈的篝火晚會,瑰麗而凄婉。
清明時節(jié)沒有雨紛紛,正好方便人們趕路。心急的人們,顧不上欣賞百花的嬌艷,也無心品享醉人的芬芳,只想趕赴親人的墳前。他們覺得,親人們早已站在那地穴的門后,渴盼那豁然的開朗,巴不得即刻看到陰陽兩隔的親人,和那陽光里的萬種風(fēng)物,再咀嚼一次生命的歡欣和疼痛。一切都在人的幻想中紛至沓來,撲朔迷離而又鮮活生動。冥紙的光焰把紛飛的淚珠霧化成嵐,從墳?zāi)沟哪嗤辽宪幦簧v,向遼闊而又溫?zé)岬那楦袝r空飄逸。
母親的墳冢鑲嵌在碧綠廣袤的麥田里,像茫茫碧海中的一片枯葉,孤獨而凄涼。明亮的陽光照耀著麥苗,也照耀著母親的墳冢。陽光下的麥苗葳蕤繁茂,澎湃著勃勃的生機,而覆蓋墳冢的黃土,卻在燦爛中愈加地蒼白,蒼白得醒目而錐心。那些當(dāng)日鮮艷的花圈早已破碎,散亂成參差交錯的竹條,和一些褪了色的塑料紙花。旁邊地頭的油菜花,正熱烈地綻放,閃耀著生命的火焰。陽光把生死照耀得色彩分明,用誠實的筆觸,不遮不掩,講述著它所看到的一切。思念是沉甸甸的,卻也擋不住春天歡快的舞步。
母親能夠安眠在村頭的田地里,一年四季被莊稼簇?fù)碇?,也許正如了她的愿。一輩子在田地里辛苦勞作,又怎能舍得離開呢?感受著四季的輪回,在茫茫黑暗中聆聽莊稼生長拔節(jié)的“咯吱”聲,或許正解了母親的孤獨和凄涼。
“光棍扛鋤都叫了,又該收麥了!”每年麥梢黃的時候,一聽到布谷鳥的叫聲,母親總會這樣說,滿懷著對收獲的期盼?!斑圻邸酃?,咣咣——咣咕”,布谷鳥的叫聲圓潤清脆,又富有節(jié)奏,總是隨著節(jié)氣如約而至。母親稱布谷鳥為光棍扛鋤,不知是否因循了它的叫聲的諧音,還是歷久的傳承,終未可知。
記憶中,母親對收獲莊稼有一種不懈的期盼,盡管伴著收獲的時節(jié),都是愈加緊張辛苦地勞作,只是那疲憊和酸楚都被收獲的喜悅沖淡了。新麥一下來,母親就會用剛磨的面粉蒸一鍋暄騰騰的饅頭,全家都被那熱乎乎的新麥的香氣熏得喜洋洋的。那時候,能吃上一頓純好面的大白饅頭,是一種奢望。母親蒸饅頭用的酵母,斷不是現(xiàn)在超市里賣的化工制品,而是母親用自己瓜田里熟透的面甜瓜親手制作的。我記得,每年甜瓜成熟的時候,母親就會挑選品相最好的,等到甜瓜被濃烈的瓜香撐破肚皮的時候,母親就把它摘下來,清洗干凈,再用蕁麻葉一層層地包裹了,掛在堂屋門口的墻上,讓它和日光一起切磋醞釀,然后發(fā)酵。我只是知道個大概,具體的制作工序我并不明了。我只記得母親蒸的饅頭暄騰騰的,飽滿光潔,亮若白菇,盈圓精巧。在騰騰熱氣里咬一口,新麥的香,和著甜瓜的甘潤,不僅僅是口舌生津,生生就是味蕾的狂歡。
我想,母親盼著莊稼的收獲,可能就是因為只有收獲了糧食和菜蔬,她才能為兒女和家人做出可口的飯食。更早的時候,麥子少,為了改善家人的口味,母親常常蒸一種花卷。那時候的花卷,也不像現(xiàn)在超市里賣的,蔥花油把面粉隔離得層層疊疊,又有各種別出心裁的奇巧花樣。母親做的花卷,是下面鋪了好面,也就是小麥的面粉,上面再鋪一層高粱面,然后卷起來,用刀切段,色彩分明,著實是花。好面潔白悅目,秀色誘人,而高粱面卻是赤紅猙獰,讓人口舌生畏。我的記憶中,高粱饃是最難吃的,略有苦辛,嚼在嘴里,異常干澀,好像口舌都不勝蹂躪,難以分泌出足夠的唾液。
隨著小麥品種的改善,農(nóng)藝技術(shù)的提升,再加上科學(xué)施肥,小麥逐漸豐盛,母親再也不用勞神費力地蒸花卷了。那時母親常說,這人呀也該知足了,都能頓頓吃上白饅頭了,還能咋著啊。
知足的母親,并沒得到命運的眷顧。一生簡樸的母親,總是把還算優(yōu)渥的生活過得很清貧,省吃儉用,剩菜剩飯舍不得丟掉,她的病或許就和這不良的生活習(xí)慣有關(guān)。但我更相信,母親的病更多的是她對兒女的諸多牽掛和擔(dān)憂。以她那慈愛的心,任何一個兒女有些疾病災(zāi)難,事業(yè)波折,哪怕些微的風(fēng)吹草動,都能讓她憂心忡忡,寢食難安;更有一些人事煩擾,支離了她那良善的心地。不止她自己,即使她的兒女,倘若對他人有了偶爾的虧欠,無意的傷害,她便會有一種負(fù)罪的心結(jié),成為她心底難以愈合的愴痛。
母親病重的時候曾對父親說,誰都不怨,都怨我自己命不好,啥事也沒了,湊你的退休工資,靜靜享幾年福吧,偏偏又得了這病。言語之間,能感受到母親的不舍、無奈和對人世殷殷的留戀。
每次看望病中的母親,那時,她已只能吃些流食??伤辉冈趦号易?,總想待在村里的老宅里。我們姊妹們吃飯,她坐在床上看著,眼里現(xiàn)出幸福的樣子。時不時會說一句,趁著能吃,想吃啥就吃,母親是不想讓她的兒女遭受她所經(jīng)歷的痛苦和遺憾。母親知道我經(jīng)常外出打工,便常常叮囑我,千萬照顧好自己的身體,還說我,有啥事就給你說了,不用跑恁勤。即使在病痛中,母親的舐犢之情依然濃烈而厚重,全然不顧了自己的痛苦,用孱弱的軀體,奉出滾燙的母愛。
兩只玄燕盤桓在母親墳冢的上空,呢呢喃喃地鳴叫著,莫非它們是老宅梁下的那對伉儷剛從南方歸來,在呼喊母親快快地回家?抬眼仰望,濃稠油綠的麥田如波濤般洶涌,在朦朧中無邊地蔓延著。
路邊的泡桐花也酣暢地綻開,盡力展示自己的每一分姿色,即使草木,也愿披一身光華謝世,哪怕生命短暫??戳搜勰前字蟹鹤系呐萃┗?,不禁在心里禱告,娘啊,您快看看,您栽的桐樹又開花了。淚光中,母親從桐花的紫云里走來,那雙纏過的小腳依然輕靈,悄無聲息的,臉上還是那副慈祥的笑容。耳邊恍然又聽到她說,安安生生地過好日子,比啥都強。
擺上供品,點燃香燭紙錢,跪在母親的墳前,把額頭貼附大地,讓心在泥土里安放,也為母親捧出濕熱的思念,敬上人間的煙火芬芳。
作者簡介:
康明,原名康現(xiàn)明,河南滑縣人,河南散文學(xué)會會員。河南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會員,有作品在《奔流》《西部散文選刊》《河南日報》等報刊及部分網(wǎng)絡(luò)平臺刊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