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北京人,如果有一顆懷古探幽的心,在這座城市中與明文化相遇并非難事,盡管在明朝結(jié)束之后,清朝也曾在漫長的268年中將北京作為都城。然而,明文化的力量從未如想象般式微,在文化,在習俗,在審美,在生活理念……清襲明制,一脈相承。即便在今天,明文化有形與無形的傳承依然清晰可見,比如,名列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明十三陵,一座隱身于群山之中的明文化勝境,為世人展示著真正的大明華彩。
這里群山環(huán)抱,神跡若隱若現(xiàn),按照旅游指南的介紹,這便是中國現(xiàn)存最大、最完整的皇家陵園,大明王朝十三位皇帝的長眠之地。
認識明十三陵的方式非常多,我也曾不止一次去這距離市中心50千米的群山之中踏勘,也曾對初次見識其宏闊、浩大時的震撼念念不忘。然而,作為多年關(guān)注影像史研究的窮追不舍者,更為念念不忘的,則是明十三陵在攝影術(shù)誕生以來的百余年間在中外攝影家的作品中留下的那些珍貴身影。
明十三陵起初為一片禁地,在清代受到官方保護,清政府不僅派專人守陵,還委派地方官進行監(jiān)督管理,但到了清末,由于時局動蕩、國力衰退,陵區(qū)管理日漸松散,也正在這時,這片華貴而又神秘的皇家墓葬群,逐漸吸引了西方訪客的目光,他們掀開它塵封已久的面紗。這一切隨著西方游歷者們依托當時新興的攝影技術(shù)而被記錄下來,也正是從那時開始,觀看和記錄明十三陵有了全新方式。
作為19、20世紀交替之時來到北京的外國人,熟悉了內(nèi)城景致與市井風俗后,不禁將目光放到更遠一些的地方。翻看百年前風靡一時的各類北京旅行指南,明十三陵是編者們清一色推薦的選擇。英國通濟隆公司更是在面向外國游客設(shè)計的北京9日游線路中,將明清長城與明十三陵一并納入行程,只需花費兩天,便可飽覽。
“明十三陵神路的開端是巨大的石牌坊,從這座大門進去,就能看到長長的神路,神路兩旁皆是起伏的高粱地,走在神路上,經(jīng)過那些漂亮的牌坊和石橋,就能抵達山腳下的‘帝王谷’”。當時是這樣描述這片神奇之地的。但當時從內(nèi)城抵達百里外的明十三陵絕非易事。群山仿佛天然的屏障,使這段探索之路十分艱辛,需要趕大車或是騎馬,花費數(shù)日長途跋涉才能到達。隨著京張鐵路投入運行,這場遠足變得容易起來:從東交民巷使館區(qū)乘坐黃包車到西直門或是到豐臺站去搭乘京張線列車,途經(jīng)清河與沙河站后,在南口下車,自南口站向東而行,在當?shù)赜薪?jīng)驗的向?qū)е敢?,坐轎子或是騎馬,花費兩個多小時便可以深入明十三陵一觀其真容,參觀多半天時間便可踏上返程。諸多為后世留下中國晚清與民國舊影的攝影家,正是沿著這條路線來拜訪明十三陵,為十三陵留下珍貴的照片,也讓今天的我們得以窺見百年前這片皇家陵寢的樣貌。這些攝影家大多名噪一時,其中包括約翰·湯姆遜、黎芳、山本贊七郎、莫理循以及華特兄弟等,提到任何一個名字,都是攝影史上響當當?shù)娜宋铩K麄兊挠跋褡髌饭餐瑯?gòu)成明十三陵早期的影像大觀。
關(guān)于明十三陵的影像,可追溯到攝影工藝的濕版時代。這一時期需要用涂布火棉膠的玻璃板作為底片,并在涂布藥液尚未干透的情況下進行拍攝,相當麻煩,不僅照相機的形體像大箱子般笨重,還要配備簡易可移動暗房以滿足從制備底片到?jīng)_洗等一系列的工作?!罢丈剿y處,器料多而重,又必用暗房,攜摯非易”,雖然可以雇用助手協(xié)助,但在京張鐵路通車之前來到明十三陵拍攝,對攝影師們來說還是異常艱辛的。
盡管如此,在這一時期,依然不乏有中外杰出攝影師定格了明十三陵的風貌。“如果當年偉大的馬可·波羅能用幾張照片來說明他漫游古老中國的經(jīng)歷,那么他的美麗傳說會更加動人?!眮碜蕴K格蘭的攝影家、探險者、地質(zhì)學家約翰·湯姆遜如是說。誠如他所期待和踐行的那樣,他用影像彌補了他心目中馬可·波羅的遺憾。1871年,約翰·湯姆遜來到北京,拍攝了大量北京風光與民俗照片,明十三陵便是其中之一。雖然歷經(jīng)百余年,但他的這些照片在圖像質(zhì)量與藝術(shù)性方面都堪稱杰作。他的鏡頭下展現(xiàn)出田園牧歌般的抒情敘事,他鏡頭下的明十三陵,是那樣莊嚴靜謐。野草萋萋,神道兩旁的石像生靜靜矗立,與偶然進入畫面的陌生人和諧相應(yīng),訴說著他的東方情結(jié),定格為彼時西方人眼中“真實中國”的鏡像。
日本攝影師山本贊七郎,懷著來中國的“淘金夢”,于1897年來到北京,在愛新覺羅·載霞的霞公府開設(shè)以為當時達官顯貴與社會名流拍攝肖像為主要業(yè)務(wù)的山本寫真館。此外,出于商業(yè)銷售目的,同時也發(fā)自對中國文化的興趣,在旅居北京的歲月里,山本不斷地用相機記錄下北京的城墻古建、自然風景、市井民俗,將當時的北京樣貌用相機定格下來,并將部分影像于1906年陸續(xù)發(fā)表在影集《北京名勝》上。《北京名勝》中收錄山本拍攝的明十三陵照片近10張,古老的牌樓、神道石像生紛紛入鏡,這一切矗立天地之間,盡顯荒蕪蒼勁,他甚至拍攝了長陵祾恩殿內(nèi)部金絲楠木大立柱撐起的靜謐空間,從中可以一窺他個人的主觀映射與對明十三陵的理解。
同在這一時期,中國本土攝影師黎芳于1879年來到北京,這是他首次游歷京城。他拍攝了京城內(nèi)外著名的景點,并從中挑選集成《北京及周邊攝影集》,明十三陵也在其中。在對明十三陵的影像詮釋中,黎芳有著不同于西方人的表達,無論是石牌坊、神道、祾恩殿、御碑亭,呈現(xiàn)出的是直觀與正面視角,真實清晰的鏡頭語言反映出明十三陵建筑本身的樣子,這種紀實性有別于西方攝影師在作品中刻意營造的東方意境。
中華民國時期,隨著相機尺寸小型化與感光材料便攜化,照片相較過去變得更為易得。帶著相機來的人多了,明十三陵的照片也多了,要說個中翹楚,德國攝影師赫達·莫里循必須留有姓名。赫達24歲那年,偶然在一本攝影雜志的廣告頁看到德國人在北京開設(shè)的阿東照相館正在招聘女性攝影師。她毅然來到中國,隨身帶著一臺祿來雙反相機。此后13年間,她騎著自行車拍遍了北京的大街小巷、風景名勝。除了內(nèi)城,她還獨自去了京郊一些地方,明十三陵便是其中之一。相較于體現(xiàn)陵區(qū)的肅穆蒼茫,跟隨赫達的鏡頭,我們可以看到更為多樣的明十三陵:登山遠望,皇帝們的陵寢散布在山坳間;神道兩旁,石像生仍是排列整齊的儀衛(wèi),但此刻它們成了照片的主角,有了自己的“證件照”,雕刻細節(jié)栩栩如生,仿佛被注入了生命活力;登上長陵明樓,穿越欞星門,石五供前明成祖朱棣依舊享受后代子孫的供養(yǎng)……赫達為我們留下了一個沉思默想又涌動著浩浩松風的明十三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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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著影像的記錄,看見大明,看見明十三陵,百余年來,這樣的觀看和解讀從未間斷。當下,每個來到明十三陵拿出手機拍照的人,猶如這百年間拿著不同相機來到此處的攝影師與攝影愛好者們一樣,正在續(xù)寫著明十三陵的視覺故事。翻閱這些跨越百年的影像,古老與當下、流逝與恒久彼此輝映在方寸間,讓我們感受到北京這座古都的文明穿越時光的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