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劇場里聽外國古典音樂是不能隨隨便便鼓掌的,比如被稱為“貝多芬第十交響曲”的勃拉姆斯《第一交響曲》,共有四個樂章,第一樂章是快板,第二樂章持續(xù)的行板,第三樂章稍優(yōu)美的小快板,第四樂章是柔板。第一樂章結(jié)束,你不能因為聽出了作曲家勃拉姆斯對舒曼的仰慕和對舒曼之妻克拉拉的愛戀,就站起來嘩嘩鼓掌,Why?——確實,人的熱情一旦洋溢起來往往屏不牢——但是眼下是真的不能“洋溢”,要等第四樂章那不太快的快板結(jié)束才能鼓掌。這個第四樂章是最值得鼓掌的,因為它的主題是貝多芬第九交響曲那般的頌歌旋律,其中又加強了銅管的眾贊歌,正是以歡躍來結(jié)尾的。
換一個劇場:倘若我們?nèi)タ淳?,就有蠻多聽戲自由了,拘束很少?!渡臣忆骸芬婚_場,胡傳魁司令直起喉嚨叫一聲“阿慶嫂”,臺下就開始有人吆喝:好!好!輪到阿慶嫂唱:“壘砌七星灶,銅壺煮三江,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相逢開口笑,過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涼……”臺下掌聲雷動,聲音蓋過拼命拉的京胡,蓋過阿慶嫂的唱詞。要緊嗎?要緊啊,觀眾要的就是這個轟動,這個爆棚。
這大概就是我們不大喜歡到靜謐的音樂廳去聽交響樂的原因吧?寧波人是這么表達的:“勿鬧熱!”
還有,我們?nèi)ヂ牻豁憳愤t到了,服務(wù)員攔住不讓進場,要等到第一樂章結(jié)束了才可以進去,說是會影響樂隊“演出情緒”。沒辦法,只能隔著門聽個隱隱約約。要是讓進呢?那就稀稀拉拉斷不了人影,和一閃一閃的找座的光。
據(jù)說舊時候到北京的戲場子里聽戲,門票隨到隨買,觀眾隨到隨進,座位隨挑隨坐。倘若這個觀眾穿著很有派頭,人也很有腔調(diào),立刻就有小二過來,為他沏一壺茶,再放兩碟瓜子花生,輕輕一聲:爺,您慢用??匆娪杏^眾在樓上向他招手,小二心領(lǐng)神會,立刻把一條干凈白毛巾像扔飛碟那樣飛過去,樓上的那位“刷”一下接到了,立刻擦擦臉抹抹嘴,很是享受,享受的是那個飛的過程嗎?Why?
斯諾克大師賽在武漢舉行,墨菲剛剛躬下身要擊球,接著又起身不打球了,他對裁判員聳聳肩,示意有觀眾在場內(nèi)來回走動,晃眼睛,沒法打。墨菲想莫非要等他們都安靜下來?
現(xiàn)場的裁判員不是悄悄做幾個手勢提醒提醒觀眾,而是“以暴制暴”,大聲叫喊起來:請大家坐下來!不要走動!保持安靜!坐下!
裁判員喉嚨響有啥用?有些觀眾根本不睬裁判員:喂喂,叫儂一聲裁判老弟,他奧沙利文可以用白布擦桿子,他丁俊暉可以用毛巾擦臉,他希金斯可以從球臺的這一頭走到另一頭,他塞爾比可以從中袋方向瞄底袋的角度……我們?yōu)槭裁床豢梢杂袆屿o?Why?如果是下象棋,他們沒有聲音,我們也可以做到?jīng)]有聲音,人家以身作則了嘛。但是他動為什么不允許我動?
在家里放音樂碟片的時候,我會呆呆地思忖:我們?yōu)槭裁磳懖怀鰞?yōu)秀的傳世的交響樂來?只有一部小提琴協(xié)奏曲《梁祝》算是沾到一點“古典音樂”的邊。可是形只影單,蠻孤獨。
德國有貝多芬偉大的《第九交響曲》,法國有柏遼茲的《幻想交響曲》,俄羅斯有柴可夫斯基的《第五交響曲》,奧地利有海頓《告別交響曲》,而我們幾乎沒有像樣的交響樂。Why?
翻來覆去想,想通了,這叫“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我們的音樂能耐也是出眾的,我們不是創(chuàng)作出蠻偉大的京劇《鎖麟囊》《霸王別姬》《捉放曹》……了嗎?這樣的經(jīng)典京戲久演不衰,演個100年照樣有人喜歡。外國人懂京戲嗎?他們國家是不是有人能創(chuàng)作《貴妃醉酒》這樣的旋律?道理是一樣的,各有各的經(jīng)典,誰買誰的賬?
我突然想起幾十年前,我們的舞臺上曾經(jīng)有京劇樣板戲交響樂演出,把京劇和交響樂兩樣東西拉郎配那樣拉在一起,不得不承認氣勢是相當恢宏的,只是京劇味道很淡很淡了,原來擔任指揮的是小鼓,現(xiàn)在讓給穿著燕尾服的交響樂團指揮來指揮;不但小鼓沒了,京胡也沒了,代替它們的是圓號長號小號大號,還有瓦格納號。
有個德國鋼琴家羅曼耶卓到上海來和古箏合奏《霍元甲》《曹操》兩首,我聽了有說不出的滋味。演出方的宣傳語是八個字“中西合璧,文化碰撞”。我個人覺得“中西合璧”還是改成“中西隔壁”比較好,遠親不如近鄰,隔壁住著多愜意?千萬別“拆了墻是一家”;我個人還覺得宣傳語中“文化碰撞”四個字倒是講得很到位的。Why?碰一下,撞一下,也許有幾十個細胞擦對方的手臂上去了,也許有一根黑頭發(fā)飄到對方的金頭發(fā)里去了,讓中國聽眾看見了西洋樂器,讓外國觀眾聽見叮叮咚咚的古箏古琴,大家一起玩,就像公司開年會,蠻扎勁,蠻有趣,但是不要腦子一熱把老板往空中拋,等他掉下來又死死抱住。
有個意大利人叫白麒柏,跑到上海來教授詠春拳。沒錯,詠春拳,不是擊劍和拳擊。Why?詠春拳出于我國福建永春縣,詠春拳的八手在實戰(zhàn)搏擊中特別有殺傷力:標指手、圈手、伏手、膀手、捆手、攔手、耕手和攤手,難學得要命。
不少中國學生看見白麒柏在飯店門口擺粥攤,就說:“一個外國人在中國教中國人功夫,這就像一個中國人教意大利人如何做比薩。”不,做比薩是容易入門的,讓我學習三個禮拜,我保準能捧出一個像樣的比薩來。而詠春拳的功夫就深了去了,學三年都未必能摸到一“手”。這個白麒柏行嗎?
就好像讓一個中國導演到意大利去幫助人家排練《蝴蝶夫人》《弄臣》和《圖蘭朵》?不是不可以,但是總有點怪兮兮,你首先要把意大利語弄弄清爽吧?人家唱的是什么能聽懂嗎?你總要把意大利舞蹈的精粹學到手吧?不能用我們的民族舞去代替吧?你總要把整部戲吃透了吧?
我還發(fā)現(xiàn),舞臺上很少看到黑人小提琴家和黑人鋼琴家的表演,Why?為什么?難道是因為生理構(gòu)造?難道是對古典音樂的偏偏不愛?可是在打擊樂的舞臺上多為黑人藝術(shù)家,扭動著,揮舞著,拍打著,吼叫著,嘣咚嘣咚嘣咚咚,什么音樂是他們不喜歡的?可能是電視記者沒有拍到,可能是劇場沒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