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長江人·2022
長江人:
我是亞細亞巨流里最后離去的那條白鱘,是與你們共存了七百萬年的種群中的最后一個。我甚至來不及躍出波濤與你們中的良人吻別,便以徹頭徹尾的絕望和錐心破鰾的悲傷告別這個星球。在你們的辭典里,這叫“滅絕”。別了,兩條腿的地球人!別了,腦洞大開、與天爭斗的長江人!哦哦,照樣風和日清、江山如畫,照樣燈籠高懸、普天同慶,用你們的話說便是“歲月靜好”。然而,神已遠遁。荷花燈已滅。在你們下令禁漁前十年,我已宛轉而死!你們有箴言曰:滅絕的門是寬的,永生的門是窄的。再次懇請你們:不要拿我拼死掙扎的影像銷行你們的郵票!不要用我父母親的尸體制作標本羞辱一代魚王的尊嚴!不要打著任何神的旗號,或者借助任何崇高的理由糟踐你們的遠親近鄰!
本尊是最后離去的一代魚王的亡靈。你們遲至十年后才宣布我“滅絕”,證明這場永別來得多么麻木、猶疑、惶恐和怪誕。不知你們多少回使用“滅絕”這個詞了。從同類相殘、屠殺到異類翦除、團滅,從空中射殺、網捕到水中污染、毒戕,“滅絕”正以看不見的隱秘方式蠶食萬物的生命。
我知道,我的悲慘故事會被庸人當作茶余飯后的談資,而被浪人視作繼續(xù)縱欲作惡的資本.說實話,我鄙視你們,可憐你們。你們還算“靈長類動物”嗎?告訴我,你們“靈”在哪兒,又“長”在哪兒?我的先祖被你們視作劍魚,一把長劍在前,卻從未傷及弱小異類和泅渡者的咽喉。我悲憫你們,警誡你們。你們以瘋狂的智商、沸騰的冷血和畸形的斗志,毀掉先祖命名的朗朗“乾坤”,卻不知此星球不過一方舟耳,一損俱損,一毀俱毀。
我是最后的鮪。我是亞細亞巨流里最慘的“魚王”。我的種群在這個星球上生存了一億五千萬年,在中生代白堊紀后曾與恐龍為伍,親見它的鼎盛與毀滅。所謂“滅絕”,就意味著你們只能從化石上凝視和辨識恐龍;而我們只剩下展室里的標本和影像了——那些布滿創(chuàng)痕、凄愴死去的同類尸體,早就以倒計時的方式預示最后訣別的到來!在世界自然保護聯(lián)盟(IUCN)正式宣布“滅絕”消息時,你們中的良人悲摧了,號啕者有之,捶胸者亦有之,而更多的人仍在辦公桌前指點江山,在歡宴、歌舞或遺忘中意淫,以顯示星球霸主的遠見、寬厚和仁慈。
長江人,你們還記得最后一次撞見本尊的情形嗎?二十年前,那個刻骨鏤魂的晦暝日子!怒風鼓浪,陰寒欲雪,別樣的肅殺唯零余者方能領受。
當時,我從菊江流浪到汩羅江,無所歸依,輾轉穿行于白色漂浮物和發(fā)酵的穢物下面。何來滄浪之水清兮?何來?何來?眼見同類有減無增,漸漸消隱不見,七大姑八大姨無緣無故地離奇失蹤。最悲哀的是,多少年逆水而上卻追尋不著吾之所愛,連同類的影子也難遇呵。我竟不知卑身已成最……最……后的那一個……吾不甘心困守于斯,待斃于斯。汩羅江上有個老漁父,鼓枻而來,用投在水波上的悲郁影子暗示我:快去吧,沿楚江往上游,去秭歸祖居地!
我重新游入巨河是在仲春,江花并不似火,而幽蘭已化為亂茅。挫敗和猶疑像尾鰭的棘狀鱗片刺亮,而滿腹卵籽催本尊發(fā)出求偶的信號——為魚王家族續(xù)寫一億五千萬年的墨藍傳奇,吾不為誰為?!吾必尋覓吾之情侶于扶桑,哪怕半途被滾鉤刺得遍體鱗傷!逆水而溯呵,用劍似的長鼻子劈開裂岸驚濤!然而在某處江灣暫棲時,突然襲來大股污流將我沖昏,如裹喪紗。幾經暈厥又幾經浮沉后,我總算拼出黑幛重重。
又不知游了多久,水中聳起的巨型怪物阻擋了我。它比龍門還高,酷似孟姜女哭不倒的秦長城。我嘗試了幾次,均被席卷而下的懸瀑沖得首尾欲裂,摔得比蜈蚣蟲還慘。興許誠心感動了龍王,我僥幸隨巨輪在前升后降中渡了過去——多虧俺長了酷似大象的鼻子,能探知兇吉。你們稱俺為“象魚”,卻不知長鼻子助俺在巨河里生存了一億五千萬年耶。
然而,然而月黑浪高的午夜,我被濤底傳來的巨大噪聲震暈,飛旋的舵片打得我遍體鱗傷,連鰭條都卷曲了。鰾內鼓脹著氣體,充斥著無邊的苦痛、怨憤和絕望。內壓使我肝膽欲裂,身子歪斜,只能一寸一寸逆水浮游,深淵般的荒寒和痛楚裹緊了我。我泣血以活,只為尋覓吾之情侶于蒼梧。老漁父呵,你既捕殺這么多吾兄吾妹,何以又暗示我盡快逃離?難道你也動了惻隱之心嗎?難道你跟江上捕快不是一伙的嗎?
再者,我想問的是,良人距浪人有多遠?當他眼睜睜看著浪人行惡時,他距浪人有多遠?
誰知此時,一只臨空的黑鸛突然驚魂悲嘯,像羊角槭的葉子飄墜而下,在濁波中撲騰著,嘶啞地叫著。我托起他的雙翅,見血孔噴紅,急問:秭歸何在?黑鸛泣告曰:秭歸已過,滟瀕堆亦過,倘神女峰下再無奇跡,可休矣。我又急問:何以?何以?黑鸛拼死掙扎正欲泣答,卻被一道巨浪沖卷得無影無蹤。
長江人,請耐心聽聽最后一代魚王的最后陳述,因為所有的靈語將在今夜被北風剁碎,像淡碧的佛羅里達鬼蘭花隨風飄散。
天欲雪,朔流凜烈,最寒的是在神女峰下遇不見一個同類。何其孤寂!何其傷悲!又不知游了多久,戕痕疼得我停下,已發(fā)不出任何求偶的信號。午夜時分,忽覺巨大而陰森的拖網在逼近、在收攏,類似一萬支利箭嗖嗖飛鳴。喪鐘再次敲響于淵底,迫我交出最后的尊嚴。你們手握所謂真理,從來是“放之四海而皆準”,我等不遭網捕反倒奇怪了。然而長鼻子預知,昊天為那些排污、拖網、滾鉤的浪人預設好了羅網,只待他們自己收緊吧。在我翻肚朝上之際,亮光如漁叉刺入,網格托起我,黑壓壓的影子壓過來,亂哄哄圍成一圈兒,仿佛猿猴觀賞天外異客。隨后,水面震動著你們拖刀似的低音,比滾鉤刺入鱗甲還難受:
象魚,雌性,約20歲,受傷,長度3.3米,重116公斤。誤捕地:南溪江。時間:2003年元月……
你們怎么不吆喝那句吆喝了數(shù)千年的順口溜——千斤臘子萬斤象,黃排大了不像樣?好奇怪呀,你們征服宇宙的沖天豪氣哪兒去了?你們滿面油光,圍坐筵席劃拳行令的壯懷激烈哪兒去了?饕餮之徒嗜肉如命,一條鱘可做“鱘龍宴”一百零八道菜呵,連鰾、脊索、魚卵都不放過??蓱z我的遠親“臘子”已多年不見,我的胭脂妹妹“黃排”也生死不知。我的先祖呵,你們在哪兒?你們的血脈不是很強大嗎?你們維系這條巨河繁盛的根基是不是早已式微?請告訴我真相!瞞和騙終歸不能長久,我的前輩呵……
養(yǎng)池再精致、再春意仍不過水牢,令我淚流如砂。不自由,毋寧死!
長江人,在下深知你們中的良人想拯救本尊,淚水漣漣灑到俺的創(chuàng)口上。他用尖利之物插進我,抽出鰾內之氣以便翻正此貨;然后又神神怪怪塞入一小物件,類似蜜蜂那樣嗡嗡顫響。呵呵。真佩服你們與日俱增的偉大智商,終于把間諜做到俺肚子里了。呵呵。俺竟因此重獲“自由”了——從固若金湯的養(yǎng)池,重回再熟悉不過的湯湯急流中。我露出脊背在波面咻咻疾行,猛回首,瞥見風沙彌天仍擋不住岸畔人頭攢動。他們在歡呼拯救的偉大奇跡,卻不知本尊距死滅越來越近了。
重獲自由來得多么不真實,近似幻覺呵。聽著:我討厭你們像錦衣衛(wèi)那樣跟蹤我,憎惡無所不在的烏賊與假太監(jiān)。當跟蹤船觸礁翻沉后,我體內的“蜜蜂”便不再嗡鳴。說實話,本族眼見你們從水中到陸地,從爬行到直立,幾千萬年領受昊昊蒼天多少雨露慈澤,吸納蕓蕓萬物多少膏血恩施。天良知否?知否?以為天賦善心便自善嗎?作惡者最初大抵“天良”未泯,怎奈禁不起欲界扭曲而畸形,以致干盡屠戮異類、暴殄天物的邪惡。倘你們不知“天”為何、從何來,又豈知“良”自何出?不知無貴無賤、相生相依之萬物即為“天”,你們亦為“天”之一類,不知善待異類、悲憫孤弱即為“良”,怎能確?!疤炝肌辈槐慌で鸀椤靶詯骸??說白了,你們救助我也許出于權宜之計吧!
其實,我早已生無所戀,死無所托。悲哉,本族茍活在此星球上的最后孑遺竟落在卑身。鏈條至此斷絕不復!吾拼死以存,不過給一億五千萬年續(xù)上最末一刻。天誅我,何以先派惡人絞殺,再以無知良人拯救我于水火之中?昊天呵,想起書生氣的良人,我心如刀絞。
我是亞細亞巨流里最后離去的魚王的亡靈。吾之長劍已斷。在你們下令禁漁前十年,吾已宛轉而死!那一刻,必為我的祖先在夔門巖壁上圓睜的雙睛所目擊。我枉為億萬斯年的“琴魚”呵,奏不出從前良人就戮前彈出的一曲《廣陵散》。廣陵!廣陵!豈止“廣陵”才“散”?何處不“散”呵!何不早點寸磔了我!我與你們所見的最后一面,不過一抹回光返照罷了。
別了,朝暾下的江蘺和芷草!別了,落霞上的秋蘭和宿莽!我記住了你們中的良人之美!哦哦,我幻見汩羅江上的漁父棄網歸田,在蒼溟間焚幾炷龍涎香,請再為我放幾盞河燈順流而下吧……
2023年5月下旬
致亡父·1979
父親:
闊別十八載寒暑,第一次去十里鋪給你上墳。無法想象墳頭草歲枯歲榮都成了什么模樣,墓碑在風刀霜劍下是否漫漶得無法辨認。兒今年六十又九,早已活過你病歿時的六十三歲。父親,你比兒子年輕呵。你還能登上高崗振臂一呼嗎?還能在南京審判廳高聲為自己辯護嗎?還能在“世無朋友更凄涼”的江津種土豆嗎?掐指一算,自打1961年起,整整十八個年頭,我沒去你的墳頭燒過一刀紙,磕過一個響頭!荒唐呵,真忘了清明嗎,還是被清明所忘?老父呵,我是你四個兒子中最沒出息的老三松年——那年在南京老虎橋監(jiān)獄頭一回見你,淚水汪汪,被你大聲斥罵:沒出息!
父親,我討厭這沒完沒了的、老巫婆一樣絮絮叨叨的淫雨。我之所以討厭它,只因我一生中的幾個節(jié)點都充斥著它。它糾纏我,好像我前生欠了它一筆還不清的債務。淫雨臨近尾聲時,相濡以沫的老妻走了,走得竟那樣匆忙。死神的黑杖敲醒了我久已麻木的神經。那壓在青石板下面、被時間漚爛的往事呵,突然間從任家坡兩間陋屋的角落發(fā)出細芽來!老妻的死讓我重獲一種久違的勇氣,并對不可知的陰間有了更多想象。你和母親住在陰間瓦檐下會和好如初嗎?你的兒媳婦竇珩光捎帶這幾十年人間的煙火消息,會讓你眉頭緊鎖還是放聲大笑?
大地開始緩慢解凍了,暖風吹得人徹夜難眠。那個疾走在十里鋪折向西的一條土道上的遲暮者就是我。那個在荒崗野地尋索老墳的落魄者也是我。天哪,誰曉得我是怎樣挨過這十八年,并在昏睡中把歷史抱成了植物人?出無門的北門后,我和老李在站牌下等了很久。開往集賢關的1路公交車慢騰騰駛來。這條通往皖北的馬路自20世紀初以來一直坑坑洼洼,西北風未曾消停,窗縫恍若鉆入光緒年間的成群蝙蝠。無法回首。實乃不能回首、不敢回首、不堪回首。倘一回首,十八載野草便瘋魔而起,一層層恣肆、圍蔽,封殺一個茍活者的去路和呼吸。亡父,我是你四個兒子中一事無成,只能為你送終遷葬的老三松年。跟大哥、二哥的壯烈相比,我活得簡直跟螻蟻差不多。1927年夏,我姐帶著我去滬上料理大哥的后事,母親因小腳無法遠行。其時姐二十七歲,我十七歲。姐在招商局輪船上一路哭到上海,哭到龍華刑場,幾經交涉卻見不到大哥的遺體。據(jù)知情人透露:劊子手要他跪下,他說革命者決不下跪,站著死!刀斧手一擁而上,拼力往地上按,他怒躍而起,如是者三,結果遭一陣亂刀砍死。少不更事的我,至此初嘗了凄風慘雨的苦味。玉瑩姐整日以淚洗面,傷悲欲絕,結果一病不起,住進上海一家醫(yī)院竟玉殞于此!父親呵,在長兄的骨頭里鉚著你的鐵。在你的命運里深埋著長子的凜然與慘烈。而炎涼世間何以如此瘋狂,只因混淆了站著、跪著、蹲著、臥著的倫理底線??墒钦l又計量過獻祭臺上無辜者和無語者的無盡哀傷?
公交車往北行進,光線復又昏蒙不清,仿佛駛入江底隧道那樣的低晦空間。父親,今年是你百年冥誕。除了我,不知這世間還有誰記得此日。一百年前你呱呱出生于安慶北門后營,一百年后我在北門以北找尋荒蕪了十八年的孤墳。亡父呵,在生地與葬地之間,我看見你六十三年往返奔走于巨河上的滔滔步履,驚濤裂岸,沉雷滾動,直至系泊于江津如獨木舟,于1942年孤憤地撒手西去。從那以后,你一生的行跡被雨雪湮沒,被風暴吹散,被禿鷲改寫。這片風雨蒼黃的亞細亞大陸澆薄如紙,卻淵深似海,該收藏的必定收藏,該埋汰的終將埋汰。然而今年驚蟄,還是令我吃了一驚——比起“十七年蟬”,我的冬眠竟多出一年,一瞬間竟老得認不出自己。暮色降臨后,我從任家坡獨自來到江邊漫步,在渦流險惡的水塔之岸發(fā)呆,看天上的流云、塔尖、孤鸛,聽風濤聲里是否隱藏了半個世紀的秘密。而江水告訴我,閃電不會總是瞎的,雷聲不會永遠啞下去。
又逢己未之年,歷史歷經一甲子后再度臨近節(jié)點。上個節(jié)點——1919年——在風急浪惡中改變了巨河的流向,成為后來諸多波瀾的前浪、漩渦和迷礁,絕非一言可盡也。而你晚年從不提及此事,似乎早遺忘了。作為過來人,你的內心陷入自否的痛苦思索。那是另一個江津。唯有你摸索到巨河迷津的關口——那意味著另一種可能,以及可能中的另一條道路。哦,父親。今日晨起即一派濃霧彌天,似與你晚年的迷惘與思境對應。公交車仿佛史前巨獸在濃霧中行進。在清明將至的日子里,霧氣竟如此黏稠、寒涼、幽忽,不可思議地纏裹這個帶“9”的年份。到站后,我發(fā)現(xiàn)霧氣已化作細雨淅瀝。我和老李沒帶傘,冒雨往回走一程,再拐向西邊一條稀里巴爛的土路。想想看,這細雨像不像大霧的變種?當大霧被撞裂、被撕碎,便類似魚死網破——那彌天巨網旱已破敗得無法再修補了。
然而,迎頭撞見的竟是塵霾滾滾的水泥廠。我和老李怔住了。這怪異的地標足以篡改泛黃的記憶圖像。直到將信將疑穿過它,弄得灰頭灰腦,曠野才呈現(xiàn)出一副青黃駁雜的曖昧表情。過冬植物的蒼郁氣息、農家柴草的微辛焦味,摻雜著淤泥和畜糞的沉滯氣味,在昏溟、濕重的風中低低飄蕩。父親,你看草黃黃的皖河濕了,石嶙嶙的獨秀山也濕了。重臨己未,你是否感到一丁點兒清寒的春氣?在繼續(xù)向西的草間道上,你看見了那個十八年未上墳的凄惶者嗎?他丟了魂似的,深一腳淺一腳,總邁不穩(wěn)步子。白翅的鳥、黑翅的鳥不時從枯草叢中簌簌驚起,尖唳著朝集賢關方向飛去——那被開山炮炸得面目全非的赤崗嶺,在忽閃的雙翼下顫延著白骨似的棱線。
從生地到葬地不過二十里路,卻恍若百年那樣迢遙,那樣風云萬變。步行兩華里,我意識到這片似曾相識的曠野必是葉家沖了。記憶的指針指向那片桃林,卻一無所獲。曠野除了柴垛、糞缸、灰堆、土屋,以及從舊草中長出的新草,尚有一小片綠杉林。我對老李說,感覺不對,莫不是跑錯了地方?老李說,沒錯,剛才路人指的就是這塊。我說這兒原來有個看墳山的,名叫胡聾子。
然而一打聽,胡聾子家旱搬走了。看來只能辨認墓碑了。只要墓碑在,老墳自然可以確認。兒記得清楚,墓碑高一米、寬半米,上刻“先考陳公乾生之墓”,下書“子:國、園、松、鶴年泣立”。然而搜索了半天,仍一無所獲。桃林確乎不在了,墓碑也遍尋不見。我蹲在草埂上不停嘆氣,呆望著這片睽違十八年的迷暗曠野,眼前浮現(xiàn)出將亡者臨終前的情形——你囁嚅著:要回家,回……家……一顆老淚滾出眼角。可是你知道嗎,安慶的“家”還剩下什么呢?南水關那座大宅子早已易主,家人不是陰陽懸隔,便是風流云散……臨終前,你甚至不知道子美和鶴年這對兒女在戰(zhàn)亂中是死是活,流落何方。守靈夜成群的老鼠照樣亂竄,窗外鴟鶚聲聲令人驚心;殘燭幾度被風刮滅,幽光照見角落里沒吃完的土豆。次日入殮,你裹著銀絲綢,看上去像傷折翅膀的白鸛靜靜躺著。蓋棺的剎那,似有一道玄光嗖地閃擊而去。那死神帶不走之物,仿佛巨河上的風留在大地——這個令你愛恨交加的薄情世間。
此時,一位老農扛著鋤頭從土崗后走了過來。我和老李忙上前打聽:胡聾子搬哪兒去了?老農大約六十多歲,身形干癟,土藍布單褂套著又破又臟的黑夾襖,下身穿磨得發(fā)光的不成形的衛(wèi)生褲。他說,聾子旱搬走啦,找他嗎事?我掏出東海牌香煙,敬上一支說,師傅可曉得聾子當年看管的陳家老墳在哪兒?老農接過煙,收緊額上皺紋說,莫不是解放前從四川運回來,厝在太平寺又從那兒抬到這里的?老農噴口煙接著說,那口棺材又小又重,用石膏抹縫。我說,對,楠木棺,江津名紳鄧氏叔侄捐贈,墓地也是。老農放下鋤頭說,俺就是當年的抬棺杠夫,八人抬也吃力呀。老農猛吸一口煙,又說,墳也是俺葬的。老李問,那會兒師傅多大?老農笑了,毛頭水伙,二十剛出頭喲。
一眨眼工夫,三十二年墜逝而去。1947年6月,靈柩從江津幾經輾轉抵達安慶,暫厝于萬松山麓的太平寺。自癸丑討袁那年逃離安慶后,父親你再也沒有重返故土。太平寺已破敗得僅存幾椽殘殿,只因八十年間不太平,竟遭兩次兵燹。江風一大,梁柱發(fā)出坼裂聲,如何讓亡靈獲得幽寧并得以超度?歸葬那天,風很大,樹上的葉子吹撒得像冥錢。懶悟法師一身紅袈裟,手摩佛珠靜立山門,吟誦著:“蕭寺行春望下方,城中云物變凄涼。野人籬落通潛口,賈客帆檣出漢陽。多難漸平堪對酒,一樽未盡更焚香。憑將使者陽春曲,消盡征人鬢上霜。”此詩為元末安慶太守余闕所作。八百年過去了,人間凄景竟如此相像,而內心悲涼可堪傾訴?向誰傾訴?堂兄遐年請好八個杠夫。抬棺的靈隊沿護城河邊的土道緩緩而行,在童山瘦水間折向北,再折回西,直至踏上通向集賢關的官馬大道。父親你躺在楠木棺里回家時,灰蒙蒙的古城如同懸掛在巨河上的空洞鳥巢,枯寂得有點疹人。
老李問,你老貴姓?老農說,俺叫朱亞圣,就在葉家沖。我說,當年墳邊有桃林呀。朱亞圣的嘴角耷拉下來,指著杉林說,呶,桃林早砍掉了,栽了杉樹。朱亞圣于是在前引路,走到杉林邊上,橫逸的枝條厚如籬墻,幾乎無洼進入。他停下來說,就在里面。他不打算再進去了。我和老李執(zhí)意要鉆進去看看。朱亞圣瞪著我,半晌才說,嗎事這多年不上墳!他用手撥開杉樹恣肆的底枝,彎著腰,艱難地鉆進林子。走不過十來步,眼前現(xiàn)一小土包,上面覆滿積年雜草。朱亞圣回過頭,一口斷定:就在這兒,碑沒了。
一陣錐心的刺痛。十八年的無主墳!荒墳野鬼!上蒼的報復終于降臨。
四圍的杉林猛地掃過一陣宿雨,枯葉瀟瀟零落。老李問,誰挖走了碑?朱亞圣說,哪里呵,八成挖去修路了。老李問,誰挖的?朱亞圣說,林業(yè)隊不修路誰挖這個,不吉利呵。他猶疑地望定我,質問:要是你們常來,老祖墳咋會搞咸這樣!我支吾著:1961年鬧饑荒,從那以后就沒上過墳。
我沉默難言。老李欲語,我制止了他。朱亞圣嘆口氣說:人死了,不管善惡,他都死了;這塊地啥也不缺,照單全收。活人呢,就該給他培培土,燒燒紙,不然他在陰間太寂寞。你們文化人,比俺這個泥腿子懂得多喲!
朱亞圣走了。我和老李在墳包邊待了很久。若不是有人指認,誰知道這兒有墳?誰知道這宿草叢生的小土堆下面有長眠者?冥者睡得很靜很靜,靜得能聽見曠野的脈跳。這是逝者被世界徹底遺忘而被大地記住的最好方式嗎?當年,父親你被捕后從上海押往南京,在滬寧線的列車廂里打著鼾聲睡得好香。
綿厚的墳草里隱隱有蟲子在叫——那是冥者打的鼾聲嗎?闊葉草有點泛青了,巴根草吐出芽頭,矮矮的馬鞭草和細細的鼠尾草貼緊泥土,它們中間躥出了陳葛——一種很厲害的、特立獨行的野草。我取出兩疊黃表紙,跪下來,擦三根火柴才點著。清明前的火舌是濕重的,紙灰化作許多黑蝴蝶微顫著,遲遲不肯散去。兒連磕了幾個響頭,額頭碰到硬戳戳的枯草梗子。老李點響一掛炸鞭,一團青煙像草書那樣升騰而起,懸掛在濃蔭蔽天的綠杉林上。
父親,當初將你從江津遷葬故土,墓碑上刻的名字是“陳乾生”。兒知道如此藏著,掖著,扭曲著,顯然違逆了你火烈磊落的氣格。要是你自撰墓碑,必疾書“陳獨秀在此耳”!但兒子也有難言苦衷:避卻政治糾纏、家族株連以及世間紛擾,讓畢生苦斗、死不暝目的你安息于斯,與母親和好如初?!瓣惽贝_乎起到了掩蔽作用,得以躲過歷次風潮而不被掘墓拋尸,乃不幸中之萬幸!盡管我質疑自己、痛責自己,活得一點不像兩個剛猛的兄長,但我有時也捫心自問:生性膽怯是過錯嗎?在颶風中表現(xiàn)得弱不禁風,是不可饒恕的人格污點嗎?
父親,我想和你單獨待一會兒,拉拉家常??莶莞麻_著星星點點的小藍花兒,莫不是你發(fā)出的微笑?至于這幾株蒼黃的刺兒棵,也許是你在向我提問?你問吧,問吧,積壓了十八年的問,想問就問吧。你說什么?兒這幾十年干了嗎事?告訴你吧,四十一歲那年,我進了城北窯廠,名義上做技師,其實嗎事都干,從土法摶磚到機械燒窯,樣樣在行,連數(shù)十米高的大煙囪上寫標語也歸我干,工友戲稱我是“老博士”。其實,每次攀爬這么高的煙囪,我都感覺它在傾斜,似乎立馬要倒。一晃幾十年,生命中的其他部分看不見了,隱沒了,只有紅漆書寫的那部分固定在半空的煙囪壁上,見證我的紅色窯廠的青灰歲月。這么多年,我盡量待在晦暗處,在別人看不到的低處活著。然而在夢中,我仍屢屢爬上煙囪的頂端,大氣不敢出,像黑蜘蛛懸吊下來,用巨刷書寫永遠寫不完的大標語。有幾回煙囪真的倒下來了,伴隨著我的驚叫。老伴推醒我,以為夢魘。我出了一身冷汗,聽見比我更低的江風嗚嗚地吹著。
還是低處好。這些年我得了恐高癥。記得1913年你遭通緝,倪嗣沖派軍警踹開家門,三歲的我被家人托舉到后院墻頭,跌入鄰家澡盆。那真是一次“幸運”的跌落——沒跌斷腿,還撿了條小命。從那以后,你就沒回家過。后來你身處高位,母親不敢仰視,我哪敢相信那是我的生父?當一個人被巨河之力帶往高處,如同云空中移動的塵馬,必然會重回灰沉沉的曠原!感念巨河吧。很長時間,“父親”于我仍不過縹緲的幻影,直到你跌落至低暗處,第一次在囚牢見到你,我才敢相信你是我的至親。如今,在這片低得不能再低的曠野,幾乎所有生者都看不到你。你像水銀一樣消失了,連墳包也沒了,墓碑也沒了。這時你最接近遼遠的地平線。你其實就是地平線——黝黑無盡處顯現(xiàn)出微藍的波狀山脊。
父親,我感覺此刻才真正走向你,比過去任何時候更近地走近你。
離開葉家沖前,老李叫我在杉樹上刻上記號。一個月后,我又去那兒,找了半天也找不到那棵杉樹。我確信方位沒錯。然而就是找不到。顯然那棵杉樹被砍掉了!這意味著我與你接頭的暗號被抹掉了。當然,你不需要這些。你作為符號已融入歷史的震裂帶——那兒有地火運行,也有鴟鶚尖唳!但此刻,父親想必你也聽見了:炸山炮像肺癆劇烈咳嗽,北邊赤崗嶺一帶升起白菇狀的塵柱,與東邊魔獸般的水泥廠的灰霾遙相呼應。失魄者據(jù)此找到了尋索的方位。而一旦與亡靈接上暗號,便意味著彼此又置身于特定的坐標系。
這也許是大地解凍所連帶的表征之一。己未的江風刮到葉家沖已很弱了,恍同老人皸裂的手掌撫過草野。天空依然昏蒙著,風色黯冽,似雨非雨;曠野里麥草皆油然,溝埂上有臥牛反嚼,流水暗響。
“無盡燈者,譬如一燈燃百千燈,冥者皆明,明終不盡?!闭f實話,父親你慣于漂泊的亡靈是否上岸歸來,無人知道。我僅知道巨河必洞悉這一切,還要遠遠超出。它包容了源泉和險灘,幸運和困厄,仇怨和寬恕,以及真相和假面,歧道和礁巖。當死者和來者同時被它攬入莽闊的懷抱,唯生者須緊緊抓住槳櫓,在巨濤之中拼命去劃,劃呀,我的同舟兄弟!
父親,今秋我要來為你重新立碑。
致黑夫和驚·1975*
黑夫、驚:
遙遙緊握!凍風伸來你們的手,寒徹骨髓又灼燙似火。兩千兩百八十年了,敢再拜問兄弟倆安然無恙?可告慰的是,你們寄自淮陽的兩封家書,大哥衷收悉。不必淚漣漣,亦不必髭須掩面?;搓柧嘣茐艄滩惶h,卷地兵戈如無邊魔障,哪會放過一只函鴿?衷從土崗燒椴炭回村,忽見堂間幾案上有木牘兩枚,讀墨隸如晤舍弟!他發(fā)現(xiàn)舍弟倆先合寫一牘,后驚追加一牘。衷從正面讀到背面,反復數(shù)遍,再念給老娘聽。一串串“急急急”,惶迫若云夢之草兔,讓老娘連著幾日食不甘味、睡不安席。
娘和衷兄已知悉:你倆身無分文,炎夏無禪裙襦,已向軍中同鄉(xiāng)垣柏借款,再不還款恐怕會鬧出人命的!急需送錢五六百來,布不少于二丈五尺,若安陸絲布貴,送錢即可,夏衣可在異鄉(xiāng)買布做。攻打淮陽城在即,不知此役運氣如何,請復函告知官府授爵文書送家中否,大王說過軍功書決不遲誤。
“急急急”如落井呼救,失火敲磬。娘撫摸木牘,與兄雙目相對,一把鼻涕一把淚呀。娘言:砸鍋賣鐵也得籌錢,把夏衣縫好哇!舍弟收到否?怎么無回音?楚軍箭鏃嗖嗖如飛蝗,不長眼哪。前些日子,老娘為你們求神問卦,得了個不吉。看信后才知你們原來在叛亂之城—一淮陽!
幾枚秦牘浸透了只字未提的苦難,歷經兩千多年黃泉而愈加觸目??嚯y何曾轉化為草民的財富?又何以屢屢轉化為幸福的微笑?除了寡君和舔腚文人竭力美化它、炫耀它,苦難的血淚和白骨永遠累積或沉埋在那里——要么遺忘成丘巒而鶯飛草長,要么被愚昧培制成下一輪苦難的酵母。
算起來我也是楚人后裔。兩千兩百年黑夜中的今夜,我又讀了一遍你們發(fā)自戰(zhàn)國年間的簡牘。
在楚地云夢,在衷埋身的睡虎地,我猛地瞥見一秦郵的匆促黑影,身著禪裙襦,一閃而過!他要穿過多少朝代的風刀雪劍,才能把牘書送抵目的地?那一刻,我處在兩千兩百年后的巨河下游,是你們血親之外的另一收信者。
你們是泥腿子,是秦地草根,沒有姓氏,僅有隨地而起的綽號?!昂诜颉贝蠹s皮黑點,娘就這么叫了;“驚”活潑點,驚乍乍的,長兄掩不住歡喜如此吆喚;“衷”敦厚老實,亡父早年即以此相呼。亡父何以亡?想必也死于沙場,尸骨不還!你們以三抽二的方式被征兵,加入虎狼之師,自帶衣襦和干糧,拋家別妻,但你們絕非始皇陵中無血無肉之兵俑!
讀讀這秦牘之書吧,可讓千人一面的秦俑長出靈肉來。有情有義的秦地壯男,你們數(shù)度問候母親大人,也不忘問候各自的岳父呂嬰和閻諍,以及二姐季;你們焦慮大姐孝臨產的情形(秦時產婦死亡率極高),關切外侄彥的成長(嬰兒死亡率同樣高);再三叮囑新媳婦妴(婆媳總有矛盾)要敬老,勿遠途伐薪;告誡長兄衷勿去剛攻下的新城,那兒盜賊蜂起、異常兇險。哦哦,窄窄的秦簡上,思親的淚水隱閃,道德感如白露橫江,溫情灼灼焐暖了巨河邊的冬麥地。
種種跡象表明,你們并未收到長兄的回牘和母親的急款;或者你們收到了,不久便戰(zhàn)死淮陽。母親和兄長日日盼你們來函,歲歲望你們返鄉(xiāng),可是雁行望斷,雪盡草萌,再也沒了一絲音訊。對草根而言,哪有馬革裹尸還呵,不過草草掩埋于荒崗野嶺。這兩封木牘成了舍弟的遺書,成了睹之落淚的絕筆。衷臨死前,囑家人將這兩封木牘隨葬,視作與舍弟共眠。手足情深若此,后觀者何以堪?
當時居淮陽城的荊王是昌平君,姓羋,熊氏,名不詳,秦楚(父為楚考烈王,母為秦昭襄王之女)混血兒,兩國締結友好之鮮活象征。早年仕于秦,助秦王贏政平定膠毒叛亂,后被貶往楚國舊都陳郢。面對王翦率六十萬秦軍攻打楚國,無異于逼他臨淵選邊。他該做何抉擇?《史記·秦始皇本紀》載:前二十四年,“王翦、蒙武攻荊,破荊軍,昌平君死,項燕遂自殺”。秦楚互通血緣,彼此和睦。昌平君在楚王負芻被俘后,不得不舉旗反秦,其內心創(chuàng)痛可想而知。
黑夫和驚,淮陽城破時,蔡河的水被烈焰和浮尸染紅,那里面也有你們的血,更有昌平君的血。殺死荊王的,是你們或者像你們一樣自備衣糧的草根士卒。何仇之有?恨從何來?兩封木牘,乍現(xiàn)這個世界從未愈合的深隱巨創(chuàng),一直在滲血……
你倆天生良善、溫情綿綿,與敵國交戰(zhàn)迫使你們做了殺戮之士,蔡河的水能洗凈你們手上的斑斑血污嗎?黑夫!酷日把你曬得像焦炭,婆娘笑你黑得像山豬。但你再黑,也黑不過隱于禁帷幕后的那張黑臉。陰謀和歹毒讓他們的血也是黑的。楚滅齊亡,意味著那個酷虐嗜血的秦王朝降臨了,你們的尸骨不過充作專制秦宮的墊腳磚而已。
你們戰(zhàn)于斯死于斯的戰(zhàn)國時代,其放大版卻數(shù)度降臨現(xiàn)代世界——兩次世界大戰(zhàn)將人類文明逼入極危險的境地,南京大屠殺、奧斯維辛集中營和卡廷慘案,比之戰(zhàn)國時屠城、坑殺上萬戰(zhàn)俘有過之而無不及!你們的信函如同迢遙的坐標,提示著那個烽火連天的年代父亡子殤、十室九空的人間慘象;又如社會細胞的切片,讓今人透視在持續(xù)戰(zhàn)爭的摧壓下家庭和個體所承受的深重苦難。
不追索、不掘斷苦難之根源,苦難只會像臭蟲一樣無限繁衍下去,像頌歌一樣無恥復制下去。
從簡牘年代到數(shù)字年代,逝去的只是肉身和朝代。民心之鏡低于曠原、湖泊,也會蒙上塵灰,但它們辨得清黑白、真?zhèn)?,照得出善惡、正邪。從某種意義上說,民心與時間等值,凡民心反復審鑒過的,必為時間所追認。不妨說,二者共同的替身便是這條泥沙俱下的巨河,大浪淘漉終見金,奔流到海不復回!
安陸的響器響了,點燃了荒無人煙的曠原;暮色正在深入鄂地云夢不存在的茅屋。時辰晦暗如沙。二十多個世紀的阻隔并無隧道相通。但《史記》中沒有留下的墨跡,在鄂豫兩地隨臘雪飄下來了。凍雪綿延在草尖上,曾經認識但最終還是遺忘了你們的腳印。唯巨河的黃昏帶給我潛入暗夜的霜葦和楚音,而一夜間鉆出沿岸曠野的,必有雁翎般的郁郁秦簡。
該喝兩盅了,兄弟!睡虎地的陶罐尚有殘酒,弦月如鯽,蒿芽正嫩,重聚何必講究牛年馬月?哦哦,正欲擱筆,窗前洇現(xiàn)緋紅。此時云夢中漏下幾聲鷗鳴,和三兩點春箏。我睜大雙眼,想看清什么已逆飛在云里,什么仍沉溺在叫不醒的夢中!
1975年,在湖北省云夢縣發(fā)掘出土的“睡虎地秦墓竹簡”中,首次發(fā)現(xiàn)兩塊木牘為戰(zhàn)國晚期秦軍士卒從河南寫回湖北云夢的家信,引起轟動。寄信人為名叫黑夫和驚的兄弟倆,收信人為名叫衷的兄長。
2022年10月8日
(蒼耳,作家,現(xiàn)居安徽安慶)
責任編輯:呂月蘭
特邀編輯:夏海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