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雙林
一
學(xué)校的課表里,有一門“圖書館課”。我是主要的授課老師之一。圖書館課,除了最重要的“讀書讀圖”“用書用館”外,還有一個大版塊就是“識書識館”,認識書,認識圖書館。知曉書的歷史,書的裝幀,書的版本,簡單說,中外書籍的發(fā)展歷史,也是在我們的課程之內(nèi)。
一本真正意義上的書籍,我想至少包含兩個因素,一是文字,二是承載文字的材料。墨子曾說“書于竹帛,鏤于金石”,因為他沒有見過甲骨文,所以他沒有說“刻于甲骨”,這十幾個字,把紙書出現(xiàn)前的書籍,做了最好的概括。紙質(zhì)書出現(xiàn)以前,從材料的角度來說,主要就是這三類。
課堂上,很多學(xué)生都能講述甲骨文出土的相關(guān)知識,我做了細節(jié)的補充。竹帛類書籍,我們都只能看圖片,但我們的課程計劃中,還有一個版塊是“動身動腦”,就是實踐類的課。動動腳,走出校園去認識圖書館。同時,動手做書,動手寫書編書,自己做一本竹簡書,也是我們課程里的內(nèi)容。這節(jié)“摸書”課上,除了竹簡版本的《史記》,我還選擇了帛書版的《老子》。
金石類書,我選擇了極具代表性的何尊銘文,何尊本身戲劇化而多舛的命運傳奇,再加上“宅茲中國”的堂堂大氣,沒有什么比它更適合作為青銅“書籍”的代表了。其實,學(xué)生不知道的是,這里還有我個人的遺憾。我只跟學(xué)生說,我親自到寶雞市青銅器博物館里看過無數(shù)次何尊,當時一樓的文物商店里有一些經(jīng)典青銅器的銘文拓片,大多數(shù)要價在2000元左右,可惜學(xué)生時代的我只能望而興嘆,現(xiàn)在不大可能買得到了吧?當年在學(xué)習書法的時候,我的老師就把何尊銘文拓片帶到了現(xiàn)場,給我很大的震撼。備課的時候我在想,如果孩子們也看到真正的拓片,那會是一種怎樣的驚喜?
石類書,最知名的當然是石鼓文和熹平石經(jīng)。石鼓文我也覺得親切,我到過它們出土的地方,但我始終沒看過它的原樣,原石現(xiàn)藏于故宮博物院,我只看過仿品。
紙書時代的到來,當然是群體閱讀史的一件大事,從雕版印刷講起,現(xiàn)存最早的唐雕版印刷本《金剛經(jīng)》安臥在大英博物館里,離孩子們對書籍的預(yù)想也還有一些距離,而宋版書的出現(xiàn),才讓他們真正意義上看見了古代書籍的花容月貌。
二
講到紙質(zhì)書的時候,我在課上分享了“皕宋樓”——古代私人藏書也是我們課程的一部分(識館),這家藏書樓的陸氏第二代主人將宋版元版書籍賣給日本人,真是不肖子孫,令人生發(fā)出無限感慨來。
摸書是從這里開始的。一頁宋版,一兩黃金,宋版書我也當然不會有。但是,仿宋版的不妨拿給學(xué)生看看。要給孩子摸書,我就要抱著一大堆書進教室。這是我?guī)M教室最多的一次,為了營造一點神秘感,又不得不提前把書“藏”到教室里,在關(guān)鍵時刻使出一招,才有效果。忘記了是什么時候買的《張承吉文集》,宋版蜀刻唐人集叢刊的一種,線裝,除了紙張和墨不能跟宋人比,其他的也還可以。
我講到宋版書的時候,從教室前面走到我提前備好書的地方,說:“今天老師準備了一本仿宋版,給大家看看?!?/p>
學(xué)生們尖叫的聲音,驚訝的表情,讓我知道他們的心情是何等激動。我仔細介紹了這本書。講書籍的發(fā)展,其實也已經(jīng)相當于講述了一次書籍的裝幀史。我捧著書,很虔誠,我的虔誠感染了每一個學(xué)生。他們也很虔誠,我在課堂里看到了“敬惜字紙”的傳統(tǒng)氛圍彌漫開來。
學(xué)生傳下去,一個一個看。于是,摸、聞、看、讀,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打量,真的視如珍寶。因為我在課堂上提到了那句“一頁宋版一兩黃金”,便有自帶商人基因的溫州孩子忍不住問我:“老師,您這個值多少錢?”哼,保密,偏不告訴你!其實,是我的不值錢。
但也不能白摸,必須要思考:為什么宋版書值錢?
這個問題,其實完全是他們的知識盲區(qū)。但是,他們又可以推測一二。果然就有學(xué)生說,時代久是原因,他的原話是“估計宋代的隨便什么東西也是值錢的”,這確實不假。還沒具體到書。有學(xué)生就說,肯定是因為書做得好。已經(jīng)逐漸抵達思考的現(xiàn)場。做得好,可能還只是材料做工的優(yōu)秀。我點撥一下,如果一本書做工很好,材料也很好,可是,里面有幾個錯別字……學(xué)生立刻反應(yīng)過來:宋版書還做得準確,錯誤少。當然,宋版書還很美。這些原因,才讓它身價百倍。
不急,知道了宋版書的樣式,再看看現(xiàn)代人做的活字印刷本。我?guī)Я艘槐尽对鰪V賢文》,這是祖父教我讀的書,我少年時代就能背誦全文。孩子們邊看,我邊背,瞬間成了課堂的高潮。活字印刷版本是溫州永嘉人做的,這是溫州文化博覽會時買的書,我只買了兩本,一本《謝靈運永嘉山水詩集》,一本就是《增廣賢文》。溫州平陽東源的木活字印刷全國知名,很多學(xué)生并不陌生。我的這本《增廣賢文》用墨講究,字字清晰,布面精裝,讓人愛不釋手。一圈下來,封口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布的條紋,開始脫線
了……
除此之外,再摸摸現(xiàn)代人做的線裝書,一樣具有宋版書的美感。我藏有一本線裝《納蘭詞》,函套裝,這是我最心愛的書籍之一,跟隨了我很多年。書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泛黃的斑點,開始呈現(xiàn)蒼老的容顏,或許再過幾年便可以在我的書架上擺一擺“年高德劭”的譜兒了。我沒有給孩子們準備手套,實在舍不得給孩子們摸呀,他們的汗?jié)n會留在宣紙書上的??晌易罱K還是慷慨了一把,摸吧摸吧,給你們摸個夠。
孩子們摸書的同時,我不忘提醒他們,學(xué)過納蘭的什么?“老師老師,我找到了《長相思》!”“哇,沒有標點的耶!”“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guān)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xiāng)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繁體豎行的文字出現(xiàn)在面前的時候,他們真是驚訝無比。知道了天頭地腳,再看看雙色眉批的《牡丹亭》,函套封裝,厚厚的四冊,錦綾封面。我跟孩子們說,我差不多能背誦里面大半的唱詞。他們才知道,原來這種書是買來真讀的,不是擺設(shè)。我還當場哼唱經(jīng)典的《皂羅袍》:“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三
除了線裝書,我還準備了一類他們沒見過的書——毛邊書。
拿了一本陳平原的《文學(xué)教育六講》,請一個同學(xué)到臺上來分享一下,這本書有什么不同。學(xué)生很快發(fā)現(xiàn),這本書居然有一些書頁打不開。對,這就是所謂的毛邊本,其實書中還有他的簽名。
知道了毛邊本,再摸摸溫州作家林斤瀾的《矮凳橋風情》,更是一頁都沒有打開過的新書,純粹是買來收藏的(我有十卷本的《林斤瀾文集》),也是毛邊本。不同的是,這本書有藏書票,還是帶編號限量發(fā)行的,我的是263號。同時,我也是在向孩子們推廣溫州本土作家。林先生是溫州作家里響當當?shù)拇砣宋铮蕵蚴菧刂萑耸煜さ牡胤?,這本書或許能勾起孩子們一些童年的記憶吧。
最后一本,溫州籍學(xué)者傅國涌先生的《開門見山》。我挑選這本書,當然也有自己的一番用心。學(xué)校二樓的“尋找古詩之美”畫展正在舉行,這次的畫展與傅先生有密切關(guān)系。他主編了一套《尋找古詩之美》,書里的畫全部懸掛在學(xué)校的藝術(shù)長廊里展出。當我舉起書,問孩子們聽說過這位學(xué)者沒有。“沒有……不不不,好像聽過!”“啊,老師,二樓有他的照片!”這本不是毛邊書。我把書給孩子們,問問他們有什么不同。沒打開看的孩子,沒覺得不一樣。打開扉頁,上面有作者的簽名,但是簽名不一樣:不僅僅有上款我的名字,還有一句話“愿雁蕩也成為你精神的源頭”,時間地點,一概不缺。
我告訴孩子們,這也是溫州學(xué)者,才五十多歲。寫過很多的書。同時,我還不忘炫耀,我在這位學(xué)者家里蹭過書,吃過飯。于是,他們一致懷疑我在說謊。因為他們覺得我“總是自戀”。
上完課后,我想,我不是帶著一本又一本書走進教室。我是開了一扇又一扇的窗。每一本書,都是一扇窗;每一扇窗,都通向遼闊的遠方。我也覺得自己在播撒希望的種子,每一本書,都是一粒種在學(xué)生心田的種子。與其說我的圖書館課是在讓孩子們摸書,不如說,我把一扇又一扇的窗搬到了孩子們面前,他們會透過這些窗,看到不同的風景;或者,是我把閱讀的種子,撒在學(xué)生的心田,來日那里會開絢爛的花,結(jié)豐碩的果。
(作者單位:浙江溫州道爾頓小學(xué))
責任編輯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