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形象在我國古代文學歷史上是一種十分重要的女性形象類型，它的原型可以追溯到遠古神話傳說中的女媧、西王母等，歷代的文學作品中也都有非常多的母親形象描寫和塑造。話本，意思是說話的底本，又叫說話、詞話。自宋代開始流行說書的娛樂形式，其內(nèi)容為說書人講唱各種題材類型的故事，其講唱內(nèi)容的底本，即稱為“話本”。擬話本小說，是明代興起的短篇小說的一種創(chuàng)作形式，它是由文人模擬宋元話本而創(chuàng)作的。它與話本的共同點是它們都是白話小說；其不同點是擬話本不再是說話藝人說唱的底本，而是專供人們閱讀欣賞的文學作品，標志著宋元以來的講唱文學已逐漸脫離了口頭創(chuàng)作階段，進而發(fā)展成為作家的書面文學。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明清時期出現(xiàn)了很多供市民階層消遣娛樂的擬話本小說。擬話本小說中，有很多母親形象。但是，這些母親形象存在一些藝術缺陷。本文對此展開簡單論述，旨在拋磚引玉，吸引更多的研究者去探究這個話題，進一步深化和細化關于母親形象和明清擬話本小說的相關研究工作，促進該領域的進步發(fā)展。

1 明清擬話本小說中母親形象的塑造

總體上來看，明清擬話本小說中母親形象的塑造主要分為以下幾種情況。

1.1 在襯托主角光輝形象過程中進行塑造

明清擬話本小說中，雖然描繪了很多母親形象，但她們大多數(shù)并非故事的主角，而是作為次要角色出現(xiàn)，她們作為工具，主要作用是襯托、凸顯子女品質(zhì)，缺乏鮮明的性格特征。如《豆棚閑話》[1]中描述的盲母呈現(xiàn)了“小乞兒真心孝義”的形象。乞兒扶著盲母到處乞討，到了盲母生辰，乞兒置辦酒菜為盲母祝壽。這位乞兒的孝敬之心深深打動了周圍的人們，他們邀請乞兒在他們的家中作客。然而，由于擔心府內(nèi)人士看不起自己的母親，乞兒堅決拒絕了這一請求。在這則故事里，盲母僅僅是乞兒的背景板，作者并沒有對她的形象進行細致的刻畫，她的存在僅是為了突顯乞兒的道德品格。又如《型世言》中的朱寡婦，她與人私通，為了八十兩銀子強迫兒媳改嫁其奸夫。兒子被氣死，兒媳堅貞不屈，走投無路后，被逼得自縊于梅樹下。朱寡婦的淫亂惡毒只是為了襯托兒媳堅貞不屈的形象。

1.2 在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過程中進行塑造

明清擬話本小說中，常常以母親的所作所為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例如在《四巧說·反蘆花》中，因為戰(zhàn)爭的影響，長孫陳全家不得不離開家鄉(xiāng)避難。在他們逃亡的過程中，長孫陳的配偶辛氏已經(jīng)筋疲力盡，但是僅有一匹馬可供使用。為了避免影響到自己的孩子，她鼓勵丈夫帶著兒子勝哥先行離去，然而丈夫和孩子都無法狠心放棄她，一家人因此痛苦不已，于是辛氏決定投身水井，以此來迫使丈夫做出選擇。最終，被逼得無可奈何的長孫陳只好帶上兒子離開。之后，辛氏經(jīng)歷了一系列波折但最終獲救，全家人終于團圓。在這個過程中，辛氏這一母親角色展現(xiàn)出了崇高的品質(zhì)。作者肯定了她的慈悲與無私，她為拯救孩子的生命而不惜投水自盡的選擇，也加強了故事的矛盾沖突，使得整個故事更加引人入勝。

1.3 在家庭日常矛盾沖突中進行塑造

母親在家庭場景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與其他家庭成員之間常常進行互動，相應的，也就有更多的矛盾沖突。母親的精神性格在這些家庭矛盾沖突中漸漸顯現(xiàn)出來。在一個敘事作品里面，主角和配角的人格特質(zhì)通常是通過相互比較、相互映照展現(xiàn)出來的。比如《初刻拍案驚奇》中，劉引孫的伯母李氏。由于劉引孫的父親已經(jīng)去世了，劉引孫只能住在伯父家。伯母李氏因曾經(jīng)與劉引孫母親不對付，連帶著對劉引孫也心懷怨恨，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李氏生活中偏袒女兒女婿。但女婿還不滿足。為了繼承財產(chǎn)，女婿張郎開始制造紛爭和誤會，離間李氏和劉引孫的關系，導致李氏與劉引孫經(jīng)常發(fā)生激烈爭執(zhí)。面對這種情況，劉伯父不得不把劉引孫趕出去，只是暗地里給予他經(jīng)濟支持。然而，李氏卻想通過傷害還未出生的庶子來爭取更多的財富，但她的女兒出于對父親的愛，阻止了這場災難的發(fā)生。這部小說主要講述的是關于遺產(chǎn)分配的故事，描述了李氏、劉引孫及他們親戚之間因利益產(chǎn)生的各種沖突。在這場斗爭中，作者通過描寫親戚之間為了財產(chǎn)而鉤心斗角、大打出手的丑態(tài)，刻畫了李氏狹隘、貪婪且小氣的形象。又如《醒夢駢言》第二回中的牛氏。她虐待前妻的兒子張登，“不肯放他入學，要留在家，像小廝般使喚?！贝蠖鞂埖恰皠兊贸鄺l條的，推他到門外雪里去”。張登十六歲時，“牛氏要他入山去樵柴，限他一日要一擔，少了就要挨打。[2]”甚至讓張登吃不飽飯。作者通過描寫這些家長里短，表現(xiàn)了這個女人的殘忍與惡毒。

1.4 在面臨生死抉擇考量中進行塑造

在生死存亡之際，母親如何選擇，最能展現(xiàn)出母親這一形象的品質(zhì)和性格。西方文學中，通過生死抉擇進行母親形象刻畫的作品以《所羅門的審判》最為知名。據(jù)《列王紀上》第3章記載，兩個妓女因爭子之事找到所羅門王，求他評判。一個說，她和對方同住一室，自己生了男孩，3日后，那婦人也生個男孩。那婦人夜間睡覺壓死自己的孩子，便偷偷用死孩子調(diào)換了活孩子。天未亮，她起來奶孩子，發(fā)現(xiàn)孩子死了，天亮后才看清孩子不是自己的。那婦人卻堅持說活孩子是自己的。所羅門命人拿刀來，聲稱要將活孩子劈成兩半，分給兩人。一個妓女同意劈，另一個卻堅決不同意。所羅門就把活孩子判給不同意的那婦人，因為她寧可把孩子讓給對方，也不愿他被殺死。明清擬話本小說中，母親在面臨生死抉擇時，可能舍身救子，也可能在危難時刻拋棄子女，單獨生存?！队魇烂餮浴返谒木怼伴e云庵阮三償冤債”中的玉蘭[3]，在無媒茍合的丈夫阮三久病纏身，終于亡故后，喪夫的玉蘭面臨著是否生下遺腹子的抉擇。玉蘭為河南府梧桐街兔演巷的陳太常家女兒，出身富貴，對于她無媒茍合一事，陳家非常生氣。玉蘭如果不選擇生下遺腹子，她的未來會容易得多，然而她還是毅然決然選擇了生下遺腹子，并且全心全意撫養(yǎng)阮三的子嗣。玉蘭的這一抉擇，展現(xiàn)了玉蘭的重情、堅韌、勇敢的精神品質(zhì)。最終，她的兒子在十九歲時連科及第，中了頭甲狀元，并奉旨歸娶。陳、阮二家都因此事而門庭生輝，傳為佳話。

2 明清擬話本小說中母親形象塑造的藝術缺陷

明清擬話本小說已經(jīng)十分成熟，但是母親的形象塑造仍存在著某些藝術缺陷，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2.1 模式化嚴重

母親的形象塑造存在模式化嚴重的問題。例如，《喻世明言》中的玉蘭，她一生未婚卻獨立扶養(yǎng)孩子成人；《連城璧》里的尤瑞郎則為撫養(yǎng)知己的孩子歷經(jīng)艱辛；還有《石點頭》中的王立本的母親，盡管丈夫常年不在身邊，但依然堅強地支撐整個家庭的運作。這些女性都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家庭責任感和犧牲精神，反映了當時的社會道德觀念對女性“從夫從子”的規(guī)訓和要求。這種模式化嚴重的問題，導致母親形象缺乏立體性，十分單薄。人物性格表現(xiàn)出固定性，不會隨著環(huán)境、地位、人物之間的關系的變化而變化，不會隨著劇情的發(fā)展而發(fā)展，使得擬話本小說喪失了劇情張力，無法引人入勝，限制了擬話本小說的發(fā)展?jié)摿?，對后來的母性形象?chuàng)作產(chǎn)生了一定程度的影響。

2.2 角色定位單一

在作家創(chuàng)作擬話本小說的過程中，母親形象的定位十分單一，她們不是封建家庭秩序的維護者，就是封建家庭秩序的破壞者，要么是完美的封建道德宣傳工具，要么是惡劣的反面教材，很少能展現(xiàn)出“正邪兩賦”或“善惡交織”的多維度及復雜性?！缎褪姥浴愤@部作品里尤為明顯。在“烈婦忍死殉夫 賢媼割愛成女”一回中，女婿離去后，身為母親的周氏卻鼓勵并協(xié)助女兒自縊殉夫，完成自我犧牲。她們夜里同睡一室，周氏卻裝作不知，反而是公姑知道了，將其救下。周氏冷漠地看著女兒死亡，從她的行為來看，周氏已完全失去了做母親的基本情感。她的人性已經(jīng)被消磨殆盡，不再具有獨特的個性和特點，而是成為一種對當時的貞操觀的宣揚工具。同樣的情況還出現(xiàn)在“內(nèi)江縣三節(jié)婦守貞，成都郡兩孤兒連捷”一回中。陳氏、李氏、關氏在丈夫過世后一心照顧丈夫留下的孩子，最后孩子們也都成了官員，并請旨旌表。在這個故事中，三位母親的形象都大同小異。孝子節(jié)婦，是書中作者著力表彰的對象，也是此書的主旋律。作者說：“節(jié)是不為情欲所動，貧賤所移，豪強所屈，堅貞自守；德是不淫、不盜、不貪、不悍、不妒。”書中雖然塑造了很多母親形象，但無非是為了摹寫世情，宣揚儒家的道德規(guī)范，對明末黑暗社會世風日下的種種情況，發(fā)出勸誡、進行說教罷了。在對母德進行贊揚和宣傳的同時，也掩蓋了母親形象本應有的文化和藝術特質(zhì)。

2.3 天使與妖婦

“天使與妖婦”是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重要命題。美國吉爾伯特和古芭的女權主義名著《閣樓上的瘋女人——女作家與十九世紀文學想象》中，論述了西方十九世紀前男性文學中“天使”與“妖婦”這兩種不真實的女性形象。她們認為在當時社會中，女性形象總是被男性作家描寫為溫柔、善良、順從、無私的“天使”，如《奧德賽》中的苔絲狄夢娜、希臘神話中的安德洛瑪克；要不然就是自私、兇狠、不肯順從、淫蕩的“妖婦”，如《麥克白》中的麥克白夫人、《哈姆萊特》中的喬德魯斯。但她們都是不真實的，是被男性歪曲了的形象。男性作家總是按照自己的審美意愿來塑造女性想象。明清擬話本小說中的母親，要不嚴格恪守封建道德，是全然的“天使”，要不就是極其邪惡，是典型的“妖婦”。前者如上文提到的陳氏、李氏、關氏，后者如《醒世恒言》[4]中虐待丈夫前妻兒女的焦氏、《醋葫蘆》[5]里虐待小妾兒子的都氏、《四巧說》里對丈夫庶子見死不救的石氏、《醒夢駢言》里虐待前妻子女的牛氏、孫氏。這些女性通常對非血緣關系的孩子表現(xiàn)出惡意，行為十分冷酷無情。她們的嫉妒心十分強烈，哪怕與丈夫的前任配偶或小妾的孩子之間并不存在矛盾，也會采取極端的方式對待那些非親生子女，用暴力行為折磨他們?？偠灾?，在明清擬話本小說中，母親人物形象被塑造得非常模式化，角色定位單一，缺乏深入描寫，呈現(xiàn)出“天使與妖婦”的二元對立，這反映了當時擬話本小說的發(fā)展狀況，也說明擬話本小說還有極大的發(fā)展空間，還未發(fā)展成熟。

3 結語

在明清擬話本小說中，母親角色一般都是次要人物。她們的存在是為了突出主人公的正面形象，同時推進劇情進展。話本小說里的母親形象普遍存在著過于模式化、角色定位單一，呈現(xiàn)出“天使與妖婦”的二元對立的藝術問題，對后來的文學作品中母親形象的塑造帶來了一定程度的消極影響，說明擬話本小說還有極大的發(fā)展空間。魯迅認為它們是由話本向后代文人小說過渡的一種中間形態(tài)。

引用

[1] （明）陸人龍.型世言[M].北京：中華書局，1993.

[2] （清）守樸翁，編次.醒夢駢言[M].呼和浩特：遠方出版社， 2007.

[3] （明）馮夢龍.喻世明言[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1.

[4] （明）馮夢龍.醒世恒言[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3.

[5] （明）心月主人，著.醋葫蘆[M].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