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慧

我喜歡上學，是因為我不太喜歡我的家

從小我就愿意上學，愿意考試。偶爾遇到不會做的題，我不愿去問老師。我喜歡自己把難題解決掉——就像在一間伸手不見五指的很大很大的黑屋子里，找呀找，突然間，一下子就看到了出口。那種感覺真是好極了。

每天，我差不多是全班第一個到學校，也是最后一個離開學校的。我得過數(shù)學競賽全縣第一，作文競賽全縣第一。跟家里比起來，我更喜歡學校。在家里，我不怎么快樂，也不怎么說話。

媽媽在超市上班，爸爸是一家企業(yè)的業(yè)務(wù)員。爸爸的朋友特別多，休班的時候，他不是出去喝酒，就是釣魚、打麻將。

媽媽偶爾嫌爸爸不管家。爸爸說：“我天天在外跑，累得要死?；丶伊耍氵€嘮叨！好好好，有啥活，我明天干?！?/p>

爸爸說的那個“明天”，從來沒有來過。

媽媽忍著，啥活都自己扛，包括換煤氣罐。

爸爸丟了工作，開始喝酒打媽媽

我小學二年級那年，爸爸從外地要回來一筆賬，私自把錢借給了朋友。后來爸爸想要回這筆錢，可他的朋友卻失蹤了。結(jié)果爸爸被公司辭退。

從那以后，爸爸三天兩頭喝醉，醉酒后不是吵就是罵。罵那個騙子朋友，罵他單位的領(lǐng)導(dǎo)，也罵媽媽，罵我。

媽媽知道爸爸心里憋屈，還是忍著。

有天爸爸喝多了酒，又開始不著邊際地罵，還指著媽媽的臉，惡狠狠地說：“你以為自己長得好就能賣呀！”

這回媽媽真惱了。從來都忍氣吞聲的她，破天荒地把沙發(fā)靠墊砸到了爸爸身上。

沙發(fā)墊子是舊毛線織的，并不重，扔到爸爸身上，半點都不疼。但爸爸卻突然爆發(fā)，借著酒勁，揚手打了媽媽兩個耳光。

媽媽哭著跑回了鄉(xiāng)下的姥姥家。

酒醒后，爸爸問我：“海海，你說你媽媽會原諒我嗎？”

我沒有說話。我既希望媽媽能原諒爸爸，快點回家；又希望媽媽不要原諒爸爸。因為他拿自己的錯去折磨媽媽，還那么無恥地編媽媽的壞話，太惡心了！

爸爸見我不說話，恨恨地說：“連你這個小崽子也瞧不起我！”打開一瓶酒，又喝起來。

我跑進自己的房間，把門從里邊鎖上，又搬了把椅子把門頂住。我怕他喝醉了打我。

小姑陪爸爸去接媽媽。爸爸發(fā)誓說他要再喝酒打人，就剁掉自己的手指頭。

爸爸真的再也沒出去喝酒，還找了份保安的工作。那半年，是家里最像個家的半年。

爸爸屢教不改，我對他絕望了

爸爸一個朋友從外地回來，想一起吃個飯。爸爸這一去，又恢復(fù)到了半年前的樣子。

醉酒的爸爸，先到自己單位鬧了一場，嫌單位讓他上夜班，嫌每天工作時間太長。然后又來到媽媽單位，一拳把媽媽的收款機砸壞，還把一疊包裝袋扔得四散飛揚。

爸爸被超市保安半哄半拖地扔出了超市。

跟同學在放學路上遭遇這一幕的時候，我真恨不得找個地縫把自己藏起來。偏偏這時，保安見我來了，大聲喊：涂滄海，快把你爸爸給弄回家！

回到家，我關(guān)上門哭了很久。

我從不跟別人說起爸爸，尤其是上了初中之后。也不知從啥時起，我不再跟他說話。每次看到爸爸醉酒后胡言亂語，我就恨不得拿錘子把他的嘴巴敲爛。

爸爸不停地換工作。有時是嫌累，有時是說人家瞧不起他，有時又是嫌工資太低。他總是有各種各樣的理由把工作辭掉，好像每個工作都不如意，又好像后邊真會有一個什么好工作在等著他似的。爸爸還烤過羊肉串、擺攤賣過小百貨、賣過烤地瓜，可不知道為什么，不管干啥，他從來都沒有賺過錢。

沒了工作郁悶了，要喝酒；有了工作高興了，也要喝酒。甚至連陰天或者晴天，都成了他醉酒的理由。

媽媽為了我忍受挨打不離婚，我也要為媽媽做點什么

我知道，媽媽之所以一直忍著不離婚，是為了我。

其實，我希望媽媽離婚，那樣，我和媽媽都不會再擔驚受怕了?？杉依锼腥硕紕駤寢尣灰x。我想輟學出去打工，掙點錢，就把媽媽接出去?？上氲诫x開我喜歡的學校，我心里也難過。

以往爸爸酒醒后，會馬上做出一副后悔的樣子。但現(xiàn)在，他再也不跟媽媽道歉了。

那天，喝了酒的爸爸先摔了一只暖瓶，又開始打罵媽媽。我跑過去，想掰開爸爸抓媽媽頭發(fā)的手，可怎么也掰不開。一急，我低頭在爸爸手背上咬了一口。

爸爸拎起我，把我的頭朝衣柜撞去……我覺得自己的頭就要炸開了，鮮血順著額角滴落下來。

每次打完我和媽媽，爸爸都會呼呼大睡。這次也一樣。

媽媽也頂著一頭血哭著說：“海海，萬一有一天，家里就剩你和你爸了，你就去奶奶家吧。你爸喝醉了酒，手太重了。你這么瘦小，咋經(jīng)得住他打！”

我隱約猜到了媽媽的意思，很害怕。

“等你考上高中，就去住校。大學報個遠點的學校。再忍上這兩年，你上了高中就好了?！眿尦槠f。

我住校了，媽媽咋辦？

聽著爸爸越來越響的呼嚕聲，心中對他的恨，像漲潮的海水，一浪接一浪地涌上來。

媽媽喝了農(nóng)藥……幸虧我把作業(yè)忘在了家里，氣喘吁吁地跑回家里去取，發(fā)現(xiàn)媽媽口吐白沫在地上痛苦地抽搐……

我一下驚醒，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天哪，這是個夢！

可是，在這一切到來之前，我必須先讓他死掉！那樣，我和媽媽就不會被他弄死了！

我赤腳跳下床，抓起床邊的一只啞鈴，奔了出去……

我害了媽媽，害了我們一家

“海海，他……他是你爸呀！”驚恐萬分的媽媽抄起門邊的一只拖把，朝已經(jīng)不能動彈的爸爸砸了一下，猛地把我拉到她身后，本能地護著我。

媽媽哭著說：“苦命的孩子，下輩子千萬別再投胎到這樣的家里來受罪了。”她急忙翻出一套衣服讓我換上，“到奶奶家、小姑家都行。你就說夜里沒在家?！?/p>

“媽，我哪都不去！”

媽媽甩手給了我一巴掌。這是媽媽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我。

本來，我是想幫媽媽，結(jié)果卻害了她。事發(fā)后，媽媽也被關(guān)進了看守所。我害了爸爸，也害了媽媽。

“進來”以后，我想了很多。一些以前從沒想過的事，在這里邊都想了。

爸爸確實是個非常不負責任的人，他酗酒、家暴?？勺屑毾胂?，爸爸也有他的痛處，他也不是不想掙錢養(yǎng)家。如果他不想掙錢的話，就不會整天干這干那的了。

每次他打媽媽的時候，我都恨他。他不只是打，還罵。罵媽媽，很難聽?？擅看慰吹桨职中堰^酒來以后，點頭哈腰地跟媽媽說好話的時候，我又覺得他很可憐。

也許，這些仇恨在心里積得太多太久了吧。

不管怎么說，他是我爸爸，平時我不該對他不理不睬更不該做出這樣極端的事。我竟然殺死了自己的父親……我怎么竟變成魔鬼了呢？自從發(fā)生了那個事后，我一閉上眼睛，就是爸爸血肉模糊的臉。他那么近地看著我，什么話也不說。我想請他原諒我，可是，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一夜又一夜，我就那么直直地瞪著眼睛，直到天亮。

現(xiàn)在，我最不放心的是媽媽。我出去后，一定盡我所能，來贖我的罪。

庭后絮語：

任何人，都沒有權(quán)利、以任何理由隨意剝奪別人的生命，哪怕這個人再十惡不赦。何況，這個人還是自己的父親。

案發(fā)后，涂滄海的爺爺奶奶以及姑媽們聯(lián)合眾鄰居給法院寫信，要求對其母子免于刑事處罰。但法律是嚴肅的，他們的請求，沒有獲準。

案發(fā)時，涂滄海未滿16周歲，由于到案后認罪悔罪態(tài)度較好，且獲得了爺爺奶奶等眾親屬的諒解，同時，考慮到被害人也有一定過錯，法院以故意殺人罪判處涂滄海有期徒刑9年。

“為了孩子忍受家庭暴力”，這樣的想法是荒謬的。因為孩子有血有肉有情感，不是“忍”就能解決問題。屢屢酗酒，酒后暴力，這樣的渣男，除非經(jīng)過特別專業(yè)的心理治療同時又具有強大的自我蛻變的愿望才能改變，單憑一個“忍”字，希望渺茫。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涂滄海的媽媽會怎么選擇呢？如果數(shù)學競賽全縣第一的涂滄海，也學了一些法律知識，他又會怎么選擇呢？

任何人，不管是女人、孩子還是老人，如果你正在遭遇家庭暴力，請——不是拿起拳頭和對方對打，而是馬上拿起電話，撥打反家暴熱線：12338，或者撥打110。

總會有人幫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