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60歲時,余華在韓國開簽售會,現(xiàn)場人山人海,全是頭發(fā)五顏六色的年輕人。甚至有人為了簽售會通宵排隊。
其實在咱們印象里,作家、學者都挺有距離感的,就算住自己家對門,也不敢過去打招呼的那種。怎么到余華這,反倒一窩蜂地往上撲呢?
63歲的余華成頂流
要說余華簽售會現(xiàn)場那么多人,個個都愛看書,誰都不會信的。有點文化、沒點文化的年輕人都愛去余華簽售會,就是因為余華太有“?!绷?。天天給旁邊的翻譯老師都逗得嘎嘎樂。
讀者想要他簽個“暴富”,結果他讓人家心有“抱負”。人家說自己考上研了想他簽個“發(fā)財”,結果余華假裝只聽了前半段,簽了個“好好學習”。好不容易順著讀者一回,簽了人家想要的“一輩子不上班”,結果又在扉頁“夾帶私貨”,祝人家在家里上班。
余華這小老頭往簽售桌一坐,看著蔫了吧唧,只是個沒有感情的簽字機器;敢情腦袋一直飛速運轉,把每一個讀者都冒犯得恰到好處,相當幽默。
合理懷疑余華是在報復工作,或者是報復讀者,畢竟讀者也沒少冒犯他。上回在韓國的簽售會,有人帶了加繆的書,還有人帶了莫言的書請他簽名。給余華樂壞了,提筆就來。在余華的心里,余華從來都不只是余華,他是余·加繆·莫言·專業(yè)代簽·華。而且網友說他是“專業(yè)代簽”,估計他本人已經知道;畢竟網上關于余華的梗,他自己是一個沒落下。
網友說他長得像一只小狗,他轉身把頭發(fā)剪了:“看你們還說我不!”不過最后還是放棄無效掙扎,接受了這個設定,還調侃自己參加活動穿西裝,是潦草小狗穿西裝。
有人問他為啥給自己的作品《活著》打9.4分,還以為精確到零點幾,有什么講究呢。結果余華表示:豆瓣抄的,我也不知。
余華跟大家沒有距離,還真不是裝模作樣跟年輕人玩幾個網絡梗。余華跟年輕人是真彼此共情,雙向奔赴。別的不說,你就看簽售會上余華那個上班如上墳的表情,滿臉寫著“不想干活,但又不得不干”,每個打工人看了都深深共情。大雪天去學校里講座,看著座無虛席的會場,余華上來第一句話:“這么大的雪,我是你們我就不來了?!?/p>
其實作為長輩,尤其是有一定社會地位的長輩,是最愛用出生年代來劃分彼此,以此來彰顯自己的地位,為自己的不理解找借口的了。但不管年輕人在余華面前怎么群魔亂舞,也沒從余華嘴里聽過“你們這一代”“你們90后”之類的話。
年輕人愛找余華玩,是因為余華不端著。而余華愿意和年輕人玩梗,是因為他懂年輕人的累。
最明白“累”的作家
余華是最懂偷懶的作家。咱們都聽過余華(據(jù)說是編的)換工作的故事。那個年代的人找工作都找多金的,余華偏偏看上可以天天在路上閑逛的。
余華在做人上也偷懶,能松弛著就絕對不端著。有個外國記者采訪他,問他中國作家和法國作家最大的區(qū)別是什么?余華用最嚴肅的表情說了最“腦筋急轉彎”的答案:法國作家用法語寫作,中國作家用中文寫作。
余華寫作上也不端著,不愛用華麗的辭藻,都是最生活化的比喻。他寫福貴的喪子之痛,說:“我看著那條彎曲著通向城里的小路,聽不到我兒子赤腳跑來的聲音,月光照在路上,像是灑滿了鹽?!?/p>
余華就好像是對裝腔過敏,抗拒文學賦予他任何光環(huán)。所以他看得見福貴的痛苦,知道福貴會說,像鹽。也看得見年輕人的累,作為一個以奮斗為主旋律年代出生的人,他卻能理解年輕人想“躺平”。當別人請他評價年輕人不上進、只上香的時候,他說上香也是一種上進。
他知道過去的經驗在這個時代已經不奏效。年輕人問他自己該看什么書,他說想看什么書就看什么書。年輕人問他怎么平衡創(chuàng)作和生活,他沒有侃侃而談自己的經歷,只是說累了就休息。
余華什么都知道。他見過那個經濟上行的時代,每個個體不管是原地打轉,還是努力奔跑,只要乘上了這部時代的電梯,總有一天可以達到頂點。眼看著這部電梯現(xiàn)在速度放緩甚至停滯了,“努力就有回報”的敘事已成過去式,他知道年輕人拼了命向上跳,也跳不出時代電梯的轎廂。
有些學者、專家叫普通人把閑置住房出租,而余華給自己的書起名《活著》。因為他知道“活著”這個詞對普通人的重量:活著不是喊叫,不是進攻,是忍受。
余華是清醒的,醒著的人往往最痛苦,每天覺得自己深陷其中,卻無力改變;余華的作品看上去也是這樣,《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兄弟》……一個比一個致郁;可余華本人,偏偏是最快樂的。
快樂的余華
咱們都知道余華和史鐵生是好朋友,史鐵生失去雙腿后,所有人都避免跟史鐵生說“走”和“跑”之類的字眼,生怕刺痛他。
只有余華對他說:“鐵生,咱們去踢球啊!”
余華剔掉區(qū)別對待的眼光,真的帶史鐵生去踢球了。讓史鐵生當守門員,不是因為他跑不動,而是他坐在輪椅上看著病病歪歪的,正好沒人敢往他那踢球。
羅曼·羅蘭說:“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按照這個邏輯,余華對生活愛得實在太深,他的態(tài)度就是:命運扼住了我的咽喉,那我就跟命運玩窒息play。
余華的《活著》是公認的致郁大作,多少人看完都懷疑人生,好幾天都緩不過來。但余華偏偏說福貴不是悲劇人物,他是個積極的人物。
余華最開始寫《活著》是用第三人稱去寫的,結果根本寫不下去。因為從旁觀者的角度看,福貴除了苦難,他一無所有。換成第一人稱,不去在乎別人的看法,余華才發(fā)現(xiàn)福貴擁有過很多,反而很快就寫完了。
“人生的價值是屬于自己的感受的,不屬于別人的看法?!庇嗳A太懂這一點了。
余華接地氣,愛玩梗,也是因為他不是那種為了讓別人高看自己一眼,而給自己找麻煩的人,所以他活得很輕松。余華看懂了這世上的苦難,又用幽默消解了苦難帶來的煎熬。他把一切都看透了,卻不賣慘、不放任情緒,也不讓別人沉迷痛苦。他只會拿捏著輕松溫和的語氣,笑笑說:你的痛,我都懂,不管怎樣,好好活著。
摘自“ONE文藝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