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
偷梨
外地街上,遇到一只狗,皮毛古怪,像是某種名犬的串種。
它形態(tài)有點像我家老虎。我蹲下,它跑過來示好。但我不想摸它,我一會兒還想去偷梨吃——梨太好吃了啊。非常巨大的梨,不是糖水那樣的甜,是我愛的微酸泛甜。
我站起來,那狗依然渴望著,想蹭我。我轉身離開,感覺它背后跟著幾步,然后停下。扭頭,看到它望我,眼神里似有哀傷。
樹上果子的招搖,是最讓人心癢的。它們比果攤上的不知好吃多少倍。我還是去偷了幾顆梨,啊哈。向梨主人致歉,我看不到你不能付錢,無零錢只有微信,也不能磚頭壓幾塊錢。我只是想重溫一下小時偷果子的激動,緊張,興奮,成就感,以及擦一擦就吃到嘴里的甜。
帶回一顆。五歲的小兒臭蛋雙手捧著梨,神情有點呆。他說:“太大了,怎么這么大呀?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梨。爸爸,它是真的嗎?能吃嗎?”
我看著臭蛋吃梨,不知何故,眼前閃回那條想和我親近的狗。我想著它有點哀傷的眼睛。它可能覺得,我和它心意相通,它覺得我可能懂它。它很難見到能與它心意相通的人類。然而我想偷梨,吝嗇到不肯去撫摸一把它古怪的皮毛。
這則小短文寫得我有點難過了。微信里有朋友,家中十一年的狗此夜亡故,我想是他的情緒感染了我。很多時候,陪伴我們的動物,我們是把它當作人來看的。它對人的慰藉作用有時超過人。它只是不會說話而已。
西漢古鏡
天雨陰。少昊臨。
分羊角。待子衿。
素衣起。玄酒斟。
殺秋氣。望霜沉。
——舊作《殺秋》
古體詩中三言形式,靈動如跳珠,滴溜溜亂轉。四言凝重如眾人正裝盛典。多一字成五言,便多了動感和不確定性,像八月豆角蔓伸出的綠芽在空中晃悠。六言又慢下來,塘水一般,活水也看不出流動。古人試過,多半放棄了。七言,蒼蒼之氣回蕩繚繞。騷體,如峨冠徐行,于荒野,于高岡,飚風忽焉左右。秋日宜誦騷體!
文言詩,到七字已是頂峰,再不可多。偶然歌行體出現(xiàn)九字句,如異軍突起,以斜出,以唐突,以破,只是個例。以“君不見”開頭的九字句到晚清仍用,幾乎成了語氣詞一般的東西,爛了。
愛四言。但不愛《詩經》。《詩經》過于規(guī)矩,拘謹。四言詩孟德所為,至愛,其風直追五言的古詩十九首。
破損的,殘缺的,斷句一般的四言,每有大力。先秦典籍,殘碑,器皿,時或一現(xiàn)。偶見西漢古鏡,上有四字銘文:
“見日之光,長毋相忘。”
乍見如遭雷擊。鏡為陪葬品,懸于墓室。而破土見光,當憶主人。八字銘文,如攝人心魄的咒語,如人類穿越死生的深情呼喊。看到鏡,看到字,那數千年沉寂的聲音又活過來了,為呻吟,為愛語,為聽不清也不用聽清的呢喃耳語……
又可為對誓。以今日語境來解,可為:“你不要忘記愛我。你要記得,我一直愛著你?!?/p>
綠蟲子
空中難得的晴朗,云白得發(fā)亮。機窗上有一只翠綠的蟲子。小,大約只是人指甲旁的肉刺那么大??此诖安A吓佬校慵毤毜?,這么小的東西,渾身零件齊全。用手碰一下,啊哈,它會跳!一下子蹦那么高,碰到我又彈回去,駭我一跳。
指頭輕抹它一下,也就碎了。
默默換算一下,以它體重,按比例與我自己相比,再嚴重打折,那么它跳的高度,至少相當于我在十層樓的高度躍下跳上。真是驚嘆。是只不尋常的蟲好漢呢。
心微動。不必殺它了。無害,已是秋天,它又不在其位,不在草叢里。它時日不多了。由它在光里玩吧。或許下一趟乘客來,它就不在了。
我與這蟲子好歹也有兩個小時及一段文字的緣。我不認蟲類,連它學名也不知道。當然,它一定不能認得我——無非是個不知雌雄的鳥人罷。
下機時忽然想起它,暗念道別。扭頭看玻璃,它沒了。
于它,大概已歷一世。
快點轉生,成只狐貍,或什么物種,再幻作善躍的綠衣女子來魅我吧。來吧,來吧。
忽然又想,一生遇到過的那些想法做法完全不同、根本無法溝通的人。即便朝夕相處,也如陌路,陌路寬廣如青天。于我,他們像是生活在不同空間的另外的物種。各做各的,沒必要也不會交叉。于我,他們不如這蟲親切。我一生不會為他們寫一顆字。連批評,謾罵,指責,都不配有。不發(fā)生任何關系。
許多時候,我寧愿從一條蟲子、一只狗、一棵樹、一座山,尋求自己渴望親近的某種品質。當然,也會有一棵樹般的人們。但人性多面,不像諸物單純。你發(fā)現(xiàn)一棵樹般的人時,有一天也發(fā)現(xiàn)他旁邊的臭水溝。
但他有一棵樹的品質。臭水溝,就忍了吧。我不是樹,身邊也有臭水溝呢。
其實每一個人,大抵也都作如是想,都有類似感慨。只是沒有表達罷了。
紅柿子
青柿已經很大,應該不再長。像小孩長個子一般,不知從哪夜起,它在月光中晃著,決定不再生長。
是前夜,大前夜,還在昨夜雨中?總之應該在晚上。白天不像是樹能做決定的時候,夜晚,樹的靈才醒,才能夠思考。
但或許不是青柿做的決定,也不是柿樹。
日影已斜長,停的車子,前面樓房的陰影已經能全部遮住車子,開車不再燙屁股。以前我計算過日光在時間推移中的傾斜度。冬天的時候,室內書桌的椅子要正好曬到屁股而不及臉和電腦,否則刺眼,不舒服。
涼風浩浩地吹,晴云已高,是北方秋天的氣象了。這里的山和天都沒遮攔,風沒遮攔,不像南方許多機巧,好吧,還有美。不過這沒遮攔,自是別一種大美。
柿子們還等著,要掛霜,要柔軟,要到透心涼。要寬大油亮厚實的葉片脫盡,雪斜斜地落上蒼黑皸裂的樹枝,輕輕披在彤紅的柿子上面。一樹紅柿映在雪中,是美的。一樹樹。我在山中遇過此景,大雪中無人收采的一樹樹柿子。它值得繞樹大叫,值得在林中拋掉全部衣物狂奔,值得躺在積雪中打滾,值得打開五斤的酒壺,喝上一斤。但飲酒是不可以吃柿子的,會死人。
最愛的美食之一,是柿子和在面里做成的油蛤蟆。年節(jié)回鄉(xiāng),到了哪家,熟悉的親人也還記得我愛吃這個,說,等著,我給你熱油蛤蟆,我給你做油蛤蟆。
這樣的親人,好幾個已不在了,快沒有了。他們躺在積雪之下,在樹根的纏繞之中。
柿子熬紅了。草的汁液熬得很干了,但還未枯。再過一陣,風呼嘯而至,便直接折斷。又是一年。
柿子們,拍照拍不到桃子那樣性感。它長得便不性感,沒有辦法。
若能稱水果,它是我在世界上最早熟悉的水果,多到無邊無際,隨手隨地都是。
枝頭的青柿,輕輕折斷連柿的枝條,要有一點巧勁,折斷卻還連著,不致墜落,柿子就慢慢在枝頭變軟。但經常忘記去摘,直到有一天看到被鳥掏空。
也可用了瓦罐加水,在長年不熄的炕火邊煨,兩夜后青柿經發(fā)酵便可以吃了。有的樹上,柿子會好吃一點,原因不知,也不去探究,也不言語,只是我自己知道哪幾棵而已。
也可用缸加水做柿醋。醋未好的時候,柿子便可以吃,叫醋柿。曾愛此物,應該吃過五百斤以上。之后四十年再不吃,也不想念。
也可做柿酒,方法不知。知道方法的老人,現(xiàn)在早已長成墳頭樹上的柿子了吧。哪一顆柿子是他?
荊條編的筐,裝滿柿子,放在瓦屋頂的陽面斜坡上。硬的柿子,等著變軟。雪落上去,它就更紅。一眼望去,那便是軟得發(fā)嫩的紅。咬一口,帶著冰碴,甜沁到心尖上去,在其上顫。吃多了會腹痛,咳嗽,但偷著吃的小孩子,很難不吃多。
像歐洲孩子聽格林童話一般,我們的故事說不要招惹狐貍,不要招惹黃鼠狼。故事里有個獵人,把一串柿子掏空,填入一咬就炸的炸藥,掛在野外矮樹枝上,殺了一只小狐貍,剝其皮晾在院里。這種獵法狐皮完整,沒有槍砂眼,賣得好價錢。
老狐貍尋仇報復。有一天獵人發(fā)現(xiàn),掛在野外的假柿子不見了。他預感不祥,趕緊回家。在家門口聽到一聲爆響。是狐貍把柿枝銜回,掛在他家門拴上,炸死了獵人孩子。
刺猬兄弟
凌晨一時,遇到刺猬朋友。它是作息反常的我,這一年遇到的最早出現(xiàn)的曠野之友。
刺猬跑起來看不到腿,嘟嚕嘟嚕還挺快。唯在手機電筒晃住它時停住,變作圓球狀。
我蹲在它面前等著,它小嘴巴伸出來,又黑又巧,濕漉漉的鼻頭一抽一抽。以我對狗的經驗,動物鼻頭濕而亮,是健康的標志。
它等我手機電筒滅掉,然后忽然一跑。但是我偏不滅,看著它鼻頭出來嗅。它有點著急了,鼻頭上方的刺毛動了動,像是人煩了皺眉頭。它大概在想:這個兩腿的家伙神經病啊。
有一剎那間我想捉住它,給小臭玩,就玩一上午,或就玩一下。我已經打算脫了坎肩來兜它。但是念頭熄滅了。我不知它正要去哪里,干什么。或者它急匆匆去見約好了的情人,或者有小崽子等它喂食,或者,刺猬們也去開一個百無聊賴又迫不得已的會。缺席不太好,那么不要打擾它生活節(jié)奏吧。
有個朋友喝多了,在那里哭,哭了很久。我想起有個操場,他在那里坐著放聲大哭。他哭得悲哀,我覺痛快,他像是替我大哭一場,哭人之哀,哭美之喪,哭時之穢,哭我們無可奈何不可抗拒的輪回。他像是替我哭了一場,而我哭不出來。上一次他在操場上,是三十一年前了。
我又想起刺猬,它已經不見了。哭聲嚇著了它。
第二日清晨路過,又想起它。陽光輕輕打在青草上,小黃花小紫花,貼著地皮使了勁開。昨日還沒,昨夜它們用了一夜氣力。但是沒有刺猬了。它仿佛生活在別一個時空,與這一個不交叉。它只是遇到一個闖入它所在時空的神經病兩腳獸。
我也正在變成生活在別一時空的人,看這一個時空的人和事。
或行或止,或與人笑語晏晏,只是慣性在起作用,不用過腦。腦子里仍偶或想到那刺猬。昨日見大狗老虎鼻頭有血。它一定不是看到美女流鼻血了。我猜它是夜里遇到刺猬,被扎了一下。
令箭花
把虎皮令箭養(yǎng)開花,得意一下。此物不易開花。
兩天了。香氣飄忽,夜深尤烈。我一直弄不清什么物品香,下意識去聞手中茶杯,不是,我一般上午用綠茶,近午開始紅茶或普洱。近日用大紅袍,大紅袍快喝完了有點不舍,但不是這些茶香??淳票圆皇?。
是好聞的木頭香氣。樸厚,不浮起來,相反有下沉感。我想起某年秋,在山間黃昏林中,忽然嗅到的某種香氣,它仿佛帶了光線柔和的斑駁和林中潮而不濕的味道,還有秋天將暮的清氣。是的,清氣,下沉而清澈,而惝恍。應該是久遠時光的記憶,那時我想,這應該也是我喜愛的女子的香氣,她的質。
昨夜才發(fā)現(xiàn)香氣之源。是遠離書桌的這花,十五加侖大盆、七八十斤重的虎皮令箭。說它是花,有點名不符實,它是我偶爾嘲弄友人的那種:“你那不是花,是些葉子?!彼鼘倬G植,一般不開花。
卻不料有這等的長而厚的香氣。放在陽臺上,我抽煙,最下面靠地面的窗戶開著,香于是御風一陣陣潛來。哎呀,寫到此處,又是一陣襲人的香。剛才我不禁停下,深深吸了幾口。我不在書桌前吃早餐,擔心亂了它的香。
上一次它的香已很久,記不得了。這盆花已有十歲以上高齡,隨我搬過數次家。我還記得有次搬,初冬,工人抱怨著,說你的花就得拉一車,還這么重。我擔心凍了,要他們用帆布蒙上,但又怕帆布壓壞了花。也怕落下,就騎摩托車跟著,雨雪霏霏,泥漿飛濺,到時褲腳全濕了,竟不知冷。
這花分過十盆以上了。我已忘卻給過什么人,在他人家,它過得如何。在我家它是力大無窮的,瘋長,夏天小臭亂拽它葉子,后來我又剪掉一圈。它好像不生氣,還很開心,我偶爾一瞥,它像忽然挺一挺胸,很精神的樣子。
它給我世間看來微小,于我自己卻是貼心的陪伴,快樂,和不能言說的、似乎悲欣兼有的感動。所歷人事,也少有這般打動心靈。它重要。我讓它的香,沾染、浸透這段文字。在這個秋日的清晨,我如此真切地感觸到它的靈與我這般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