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軍
“今天中午飯,咱們自己從菜園里采摘,想吃啥就摘啥,這里有紫莧菜、角瓜、茄子、豆角、黃瓜,摘完后,自己做,做完了,下午參觀?!?/p>
劉占海說完話,有人挎著籃筐,埋頭采摘原生態(tài)的黃瓜、胖嘟嘟的紫黑茄子,以及臥在瓜秧旁一副安閑自在模樣的角瓜。大山里的空氣新鮮,時不時來一場細(xì)雨的滋潤,帶來忽冷忽熱的溫差淬煉。主人的勤快呵護(hù)使菜園的菜蔬長勢喜人,不嬌嫩,瓷實(shí),身居其中就像找到了年少時節(jié)在老家菜園采摘的感覺。
紫紅顏色的莧菜,肥大的葉子隨意鋪展。一片葉子也像“淡妝濃抹總相宜”的賢淑女子,流露出柔婉明媚的個性。菜園栽種什么蔬菜,取決于菜園主人的審美趣味和健康情調(diào)。劉占海情有獨(dú)鐘,每一年都種這種紫紅色的莧菜。我們小心翼翼地行走,怕踩著了它們。這時,劉占海語調(diào)舒緩地向我們介紹:“它很有營養(yǎng),富含鐵,膳食纖維,有一句俗語‘六月莧,當(dāng)雞蛋;七月莧,金不換’,它比雞蛋還有營養(yǎng)呢!”
聽他這么一說,我心動了,盼著中午大快朵頤呢!
在一片百日菊盛開的花地上側(cè),背倚石頭墻,向前邁出幾米遠(yuǎn),是一座簡易鐵板筑成的廚房和餐廳,三間房,靠外的為廚房。打開水龍頭,我沖洗黃瓜、辣椒、茄子。
幾個女同胞已經(jīng)在中間的屋子擇菜、切菜,習(xí)慣成自然,看來在家里也是勞動模范?。∥乙灿袕?qiáng)項(xiàng),架柴生火。靠門口的幾個爐子,燒木柴,煙囪向外,順風(fēng)而走。卷曲的一小塊樺樹皮,點(diǎn)燃,小火苗歡快地跳躍,瞬間,宛如喜鵲筑巢的木柴噼噼啪啪地鬧著。小王揮動長柄大勺,“咔嚓,咔嚓”,略一停頓,右手撒調(diào)料。鍋內(nèi)發(fā)出嗞嗞嗞的叫喚。一會兒,一盤地道的色香味俱全的尖椒炒肉片出鍋了。
劉占海在餐廳外面空地上的露天灶上正忙碌他的拿手菜——炒長壽菜,炒瓜瓤。內(nèi)行看門道,外行看馬勺。一旁的小孫說,那一招一式,一看就是廚師的節(jié)奏??墒牵瑒⒄己2皇菑N師,他喜歡這片綠樹環(huán)抱、幽靜祥和的老虎溝,喜歡故鄉(xiāng)的田園生活。春天種菜,夏日澆水、施農(nóng)家肥,取天地之靈氣,蔬菜、百日菊、向日葵等草木健康生長,沒有污染,入秋采摘,冬藏。農(nóng)家的滋味,原生態(tài)的體驗(yàn),不亦樂乎?
他向我們講述一些炒瓜瓤的技巧,非爆炒不可,你看著瓜瓤,軟囊囊的,一炒出來,滑溜,脆爽,好吃著呢!
菜擺上了桌子,米酒是自家釀造的,劉占海抿了一口,這酒,有勁兒,有味道!把酒話田園,話孩童時代的苦澀和夢想,他談起了母親當(dāng)年炒酸菜絲的經(jīng)歷:“橫切,細(xì)如絲,大鍋內(nèi)反復(fù)翻炒,直到炒熟了,加上粉條,那滋味!現(xiàn)在我三嬸還能炒,還有一些當(dāng)年的滋味。”
我想起了幾句詩:“我昔在田間,寒庖有珍烹。常支折腳鼎,自煮花蔓菁?!苯裉?,我們幾個人,一起在田間,在草木環(huán)抱之地,沒有珍饈佳肴,有的是家常小菜,這番忙碌更有味。
去虎飲泉的途中,我被路右側(cè)一叢叢笑靨滿面的花兒吸引了,豈止是我,幾位隨行者也停下步子,看花,報(bào)花名,“石竹花?”
主人說,不是,是“福祿考”,又叫“小天藍(lán)繡球”?!案5摽肌?,這名字吉祥!為何取了這樣一個富有深厚中國傳統(tǒng)文化意味的名字呢?
看《詩經(jīng)》,“福祿”一詞出現(xiàn)在六首詩歌中:《瞻彼洛矣》《鴛鴦》《采菽》《旱麓》《鳧鹥》《執(zhí)競》。前三首出自“小雅”,第四首、第五首出自“大雅”,最后那篇出自“周頌”。
不管哪一首的詩句,都很有意思?!而x鴦》中“鴛鴦于飛,畢之羅之。君子萬年,福祿宜之”之句,生動描述了一生雙雙而飛、幸福綿長的鴛鴦,即使遭遇羅網(wǎng),兩情依依,也毫不懼怕,小憩時,互相偎依在一起。表達(dá)著將幸福與爵祿送給一對新人來安享的真摯情愫。
多么閑適安逸、恬靜美好的一幅情景?。?/p>
在詩句“君子至止,福祿如茨”里,“福祿”還表達(dá)著對于國家習(xí)武練兵的稱頌,對君主也就是諸侯王功績與福祿的贊美,還有福祿降臨、遠(yuǎn)離后患的祈求。深厚古雅的文化氣息,在一瓣瓣的小花中飄散,流淌。一朵福祿考的花兒承載著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的因子。
《明史·外國傳七·忽魯謨斯》云:“忽魯謨斯,西洋大國也……所貢有獅子、麒麟、駝雞、福祿、靈羊?!薄案5摗奔础鞍唏R”。斑馬周身華紋細(xì)膩雅致,看一看老虎溝這一片福祿考花叢,長圓筒似的花萼上托舉著三色的花兒不少,花蕊鵝黃,花瓣內(nèi)里潔白如雪,外緣深紅,真宛如斑馬身上的紋飾。
福祿考花叢的前面,近在咫尺的是一座草棚,里面停著一輛馬車?!而x鴦》詩歌中有“乘馬在廄,摧之秣之。君子萬年,福祿艾之”之句。意思是一座馬棚中,拉車的轅馬每天可以得到吃的喝的,在婚禮舉行時,去迎親。多么美好的祝福??!福祿考花、君子、馬廄,和諧生活的安逸富裕,宛若親見。
我很感嘆主人對于馬廄、馬車以及福祿考的精心設(shè)計(jì),綿長深厚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草木繁盛之地,如涓涓細(xì)流,滋潤人心。
有人可能還要問,“福祿考”還有一個“考”字呢?怎么回事?“考”與“老”在甲骨文中模樣一致,后來“考”有父親的意思。之后詞義不斷發(fā)展,“考”演變?yōu)椤澳旮?,長壽”之意,如“周王壽考,遐不作人”。周王長壽,90多歲了,還不忘培養(yǎng)人才。
以“福祿考”為名,其厚重形象令人浮想聯(lián)翩。
我以為“福祿考”產(chǎn)自中國,原來墨西哥才是它們的老家。它們不遠(yuǎn)萬里,遷徙至此,像西漢張騫出使西域帶回葡萄、石榴等異域他鄉(xiāng)的草木,在中國這片包容萬物的土地上逐漸扎下根,并且中國化。
駐足觀之,這片“福祿考”多姿多彩,婀娜動人。有的純凈如天上云朵,令人心曠神怡;有的手舞足蹈,振翅欲飛;有的好像嬌羞的小孩子,伏在片片花影中,那淡紫色的風(fēng)姿躍上心頭;有的花瓣肆意飛揚(yáng),沖決羅網(wǎng),裂片宛如俠客手中的長劍,頗具豪氣。
花似人,人似花。愛花的人,留戀不已,拍照,凝神,深思,花影入心,詩意流淌。
遼河源之地,草木厚積,溪水淙淙,一直是很多山谷的常態(tài)。
老虎溝到底有多深,我并不能抵達(dá)。懸念在于,曾經(jīng)東躲西藏的一些野獸重新回到這片家園,山里更安靜了,那是屬于它們的天地,我怎么可以隨意造次去打擾呢!何況,有些野獸,可是不慣著你的虛妄和自私,來一次恐嚇和突襲,難免讓人感到不安。
那么,草木蔥郁之地,溪水便可以自由暢快地表達(dá)自己的語言,因山勢而汩汩流淌,將草木、野獸的模樣倒映于水中,豐富大自然的情思和趣味。
這條小溪流淌聚集在一起后,主人在谷地中央的凹處,石砌一個長方形水塘。石頭取自山間,石匠是一個精神矍鑠、樂呵呵的老人,常住山里,與土地打交道,與石頭打交道,歲月磨礪出細(xì)巧的雙手和智慧的頭腦。
圓溜溜的、癟瘦的、憨厚模樣的石頭……都不在話下,壘起來的池塘石墻,透著古樸和厚實(shí)。雨水多的季節(jié),溪水從深山里一路奔涌,從池塘上首的高處跌落水塘,激流碎玉,水花四濺,生命的蓬勃在山谷間蕩漾。
水塘沉靜下來,風(fēng)走了,醒來的水塘之畔的草木,便開始梳妝打扮,倒影在水中,宛如濃淡相宜的一幅水墨,誰見了,都感受到一種“濛籠水墨淡如煙”的輕柔和“淺深山色高低樹”的深邃意境;誰見了,都會將這山水相間的“水心云影閑相照,林下泉聲靜自來”的曼妙小景裝入心里。
最妙的是在池塘的里側(cè),置一小洲,宛如一顆心的形狀,便將閑情逸致,化作山谷煙水心。水中的小洲,還自里向外傾斜出一種角度,上面栽上了福祿考花叢,鮮艷明媚,旁側(cè)水中臥著幾塊石頭,憨態(tài)可掬。
沿池塘旁側(cè)的窄路拾級而上,山腰間,自建草棚一間,無門無窗,可閱山谷之水塘,聽林間之天籟。
這條山溝里保存著很多意象:老房子、石碾子、胳膊肘子彎、石頭墻、馬車、草棚、象棋、木柵欄、向日葵、玉米、古柳、木柴……
老虎溝,顧名思義,因虎存在而得名。遠(yuǎn)的不說,在遼代,遼河源區(qū)域?qū)儆诨始医?,契丹新八部首領(lǐng)的奇首可汗是從遼河源帶領(lǐng)部屬沿著發(fā)源于這里的土河(今老哈河)向下游尋找新的游牧之地,在潢河(今西拉木倫河)與女子可敦一見鐘情,婚后生八子。
有遼一朝,此地成為遼朝皇帝帶領(lǐng)親信、貴族、權(quán)臣等的狩獵之地。遼河源所在地之山脈為七老圖山,為雄踞北方、綿延不絕的燕山之余脈。它呈西北—東南走向,橫亙在今天的冀蒙之地,孕育了草木生靈。
清代四川人李調(diào)元1781年四月曾路過平泉,轉(zhuǎn)向建昌等地,回去時,走的是七老圖山北麓,翻越茅荊壩,留有文字記述,可為同在七老圖山的遼河源之地做側(cè)面印證:
溪流清淺,四山多樹,異花匝地,啼鳥時聞。但為喀喇沁親王圍場,禁人樵采,也無內(nèi)陸佃民耕墾,是以一百二十里并無居人。而沿溪柳尚未葉,桃初含蕊,風(fēng)氣也異。薄暮,始抵毛金大嶺,借宿山神廟,樹柵為籬,狐嗥狨嘯,一燈晱晱,寒星在戶。是日始覺有行役之苦。二十一日大雪,登毛金大梁,在天之半。懸崖大壑,疊翠重巒,大風(fēng)吹衣,白雪繞足。棧出重霄……有花滿山……有溪出嶺下(錫伯河源頭)奔輪激石,活活有聲。
那時,遼河源之地人煙稀少,奇樹異花,自由生長,老虎等野獸時常出沒。
現(xiàn)在的老虎溝,老虎已成童話和夢幻的回憶。不過,野豬倒是尋常可見。那年,一頭小野豬慌不擇路,從山間跌落水塘,溺水而亡。我疑惑,野豬會游泳?。』蛟S是下落時摔斷了哪兒,已無法脫身了。
各地時有報(bào)道野豬泛濫的消息,此地山林深處,也有野豬的蹤影,人跡罕至,野豬的天敵數(shù)量稀薄,難以抑制野豬的瘋狂繁衍。
生物鏈,哪一環(huán)都是要命的存在。
我在劉占海這里聽到了一些往事、傳說,他肚子里裝的故事很多,他的三叔肚子里裝的故事更多,湮滅了多少?還能留存下來多少?鄉(xiāng)村里任何一條山谷都不簡約也不簡單,它遺存下來的文化,不應(yīng)該隨風(fēng)而逝,杳無痕跡。
吃飯時,我見到淚珠含在他的眼眶里,那是他談?wù)撃赣H炒酸菜絲時的懷戀與悲傷。
在山腰上,劉占海問我對面的山嶺像不像一條龍,他手勢從左至右,又回環(huán),我的視線沿著山脊走了幾次,用右手實(shí)踐了幾次?!斑€真像,龍轉(zhuǎn)過頭來,正在那個虎飲泉的右側(cè)?!?/p>
古柳農(nóng)場提供了一種保存文化傳說、故事等記憶的存在,劉占海對我們說,我準(zhǔn)備在入口向上,建設(shè)一面文化墻,把那些寫老虎溝的作品都展示出來。
我想說的是,不僅僅是我們的,還有關(guān)于這條山谷的歷史記憶,如那些草棚、石碾子等意象的遺存。
我忽然有一個想法,下一次再來,不是我們看,是請他和村里的老頭子、老太太講一講往事,那些只屬于這條山谷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