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費布爾·撒切爾有神奇的力量,卻阻擋不了太陽下山。還沒等她把這一章讀完,太陽就墜入紫色群山之后的霞光中。天色越來越暗了,她瞇著眼盯著手里的書。四周的枝條像一把又大又軟、蘸滿沉沉顏料的刷子,更快地聚起了黑暗,一輪銀月在柔和的深藍色天幕上閃耀著光芒。
可憐的伐木人的兒子能否再看一眼公主,能否找到走出森林的路,都得明天才能知曉了。費布爾嘆了口氣,合上書,將它收到袋子里。她撐在樹杈上的腳都麻了。她抓住樹枝,轉(zhuǎn)動腳踝,等到雙腳恢復了知覺,爬下樹,落到苔蘚上。
費布爾抻了抻裙子,撣掉衣服上的草莖、泥土和樹汁的污漬。本來是條白裙子,但沒有哪件白衣裳能在費布爾身上挺過一個夏天還能保持顏色不變。這有什么要緊?反正月光集市上也沒人注意到她。就算他們看見她飛奔過螢火蟲閃爍的田野,或者從大篷車之間閃過,在漆黑的夜里飛跑,也無論如何都猜不到,她就是“神奇的羅德里克”最偉大的秘密。
月亮剛升起,費布爾就急速返回了。田野里已經(jīng)擠滿人群,顏色鮮艷的大篷車圍成一圈,她躲在車輛的陰影中。車子有雨篷和木質(zhì)踏板,拱形的大門吸引著村民進入這個奇妙的世界。
“只要花小小一枚銅錢,就能看到特拉蒙塔尼亞的奇觀!”索爾特·莫德扎著猩紅的頭巾,披著繡著金色眼睛的披風,莊重緩慢地說,“來看看海龍的骨頭,看看可怕的海怪爪子!只要一枚銀幣就能探索鏡宮,毛茸茸的人獸嚇破你的膽,膽小鬼千萬別來!”
費布爾飛快地沖過空地,來到一輛遠離車群的大篷車旁。這輛車藍得像午夜的天色,裝飾著金色的馬和手持水晶球的巫師像。車門前,羅德里克肩膀?qū)掗煹闹謧儗⑷巳号懦梢涣姓R有序的隊伍。費布爾朝篷車底部的活動門板走去,就算有村民或者別的藝人看見她,也只會以為她是個女仆。
費布爾擰開復雜的門閂,聽到索爾特·莫德的演說已經(jīng)接近尾聲,“但是,我親愛的朋友,只要一枚小小的金幣……”說到這里,為了抓住人群的全部注意力,她一如既往地壓低了嗓門,“只要這一點點微不足道的付出,就能來到‘神奇的羅德里克’面前,開啟夢想成真之旅!”
費布爾聽到人們的喘息聲,難以置信的、渴望的嘆息聲,匆忙的腳步聲?;顒娱T板放了下來,她扭動著身體鉆進黑暗和香料的香氣中。
她的跪墊和矮桌正靜靜地等著她。費布爾爬到自己的位置上,拿起筆。羅德里克的訪客們看不到簾子后面的她,只能看到畫著奇怪符號的紗幔從篷頂一直垂到地板,而紗幔前異國風情的地毯上,盤腿坐著高貴的羅德里克。
費布爾隱隱約約能看到簾子外面,主人和訪客的身影似乎都籠罩在煙霧中。羅德里克正用古老的伊尚圖里安語吟唱,雙手比畫著神秘的手勢,聽到她來了,不滿地瞟了她一眼。
羅德里克裹著綴滿流蘇的長袍,面前坐著一個農(nóng)場里的男孩,這孩子被香爐冒出的煙嗆得喘不過氣。他可能還不到二十歲,瞪圓的眼睛充滿渴望。費布爾想,他肯定要花很長時間才能攢出那枚金幣。
他的愿望會給他帶來快樂嗎?費布爾為這些急迫交錢的訪客們感到難過。在她這十四年的人生里,她已經(jīng)知道她的預言最后很少能讓人快樂。
“愛,”羅德里克鄭重的聲音突然變回正常語調(diào),“你,亨斯·韋林,渴望黛西·惠特菲爾德的愛,而它終將屬于你!三天內(nèi),黛西就會向你表白?!绷_德里克清晰地念出他們的名字,好讓費布爾準確地寫下來。
費布爾將筆蘸了蘸墨水,盡量又快又清晰地將這個愛情預言寫在裝訂成冊的紙頁上。它會變成現(xiàn)實,因為費布爾寫下的一切都會成真,除了關(guān)于她自己的事情。她自己的人生不能靠書寫改變—只能靠生活本身,羅德里克是這么說的。這是她天賦的一部分,也是一直伴隨她的詛咒。如果她寫“明早我會吃到蛋糕和黃油”,只有廚子也這么想時她才能吃到。如果她寫“我下周三會找到三枚金幣”,下周三她從早找到晚也終將一無所獲。
讓費布爾害怕的是她無意識中寫下的那些預言,那時她的意識在沉睡,手卻自動握住筆寫下那些文字。她控制不了這些,但它們就像別的預言一樣,都會成真。她打了個寒戰(zhàn),想起一個關(guān)于她自己的、尚未實現(xiàn)的預言。這個預言很可怕,但羅德里克讓她別害怕,費布爾就盡量不去想它。
亨斯·韋林逃脫了絕望的命運,他將得到黛西。他一遍又一遍地道謝,直到羅德里克不得不將他推出門外。
簾子后,費布爾偷偷地笑了。感激總是涌向神奇的羅德里克—幫他們實現(xiàn)愿望的人。沒人知道所有愿望都是一個藏在一旁的女孩用紙和筆實現(xiàn)的。
第二位客人似乎是個富有的商人,說他在尖塔城就聽過羅德里克。他摘下絲絨帽,將上足了油的直發(fā)從眼前撥開?!奥犝f你能實現(xiàn)愿望,是真的嗎?”他探身向前,急切地問,饑渴的目光讓費布爾不太舒服。
“有一些,不是全部?!绷_德里克撥了撥燈芯。
“你能讓我永生嗎?”
“不行。”羅德里克沉下臉,“星星上寫著法則。每個人生命的長度都寫在那里,我們改變不了?!?/p>
“那么,你能讓我娶到阿洛迪亞女王,然后統(tǒng)治整個王國嗎?”
羅德里克從錢箱里取出商人的金幣,放到他面前?!澳愕囊蟛粚?,先生。我不能把任何已婚或者有了婚約的人再許給別人,也不會拿一個王國換一枚金幣。我?guī)筒涣四悖僖??!?/p>
費布爾屏住了呼吸,她不喜歡商人滿面的怒容,也不喜歡他手握裝飾著珠寶的腰刀的樣子。
“那就說說你能干點兒什么吧。”商人說。
“我跟你說過,我遵守法則,就像星星、月亮、太陽遵守它們運行的軌道一樣。沒有法則,我們就……”
“查奧斯?!蹦侨四樕下冻鲆唤z狡黠的笑容—至少費布爾聽到他是這么說的。其實這個衣著華貴的陌生人說的是一個名字:考斯。
燈光搖曳,燭影憧憧。香爐的煙柱動了一下,仿佛車里掠過一陣冷風。費布爾感到寒氣逼人,她倒吸了一口氣。聽到這個聲音,商人歪過頭,轉(zhuǎn)臉看向她的方向。
費布爾丟下筆,雙臂環(huán)抱住自己,縮向簾子后的角落深處。這人肯定看不見她……
那人的眼睛似乎盯住了她的眼,笑得更燦爛了。“所以是真的了,她在這里,書寫未來的孩子?!彼穆曇羲贫Z一般低沉。
費布爾緊緊靠著墻,心怦怦直跳。這人怎么會知道她?
羅德里克毫不退縮地跪坐在地上,威嚴地說:“拿上你的錢,走吧?!?/p>
“不,我要找的人就在這兒?!鄙倘苏f著抽出閃亮的彎刀。羅德里克身體兩側(cè)的銅甕里隨即噴出兩道火柱,那是火靈在保護他?;鹕嗉t光閃耀,幾乎舔到了篷頂。商人盯著火柱,臉上閃著火光,咧開嘴笑起來。
費布爾兩手緊緊揪住衣領(lǐng)。她喘不過氣來,仿佛車內(nèi)的空氣突然都消失了。外面的人們尖叫著,狹窄的車窗外閃著詭異的光,費布爾還聽到嗒嗒的馬蹄聲。
商人和羅德里克都站起身,緊盯著對方,他們的舉動慎重緩慢,似乎在行某種儀式。此時費布爾知道了,那人和羅德里克一樣都是魔法師。他向上的掌心上跳動著一團黑色的火焰,一團影子般的火。車里的光亮向火影涌去,瞬間就被吞噬了。
“費布爾,石棺?!绷_德里克平靜地說。
費布爾知道羅德里克是什么意思,但她不想拋下他。她伸手去夠掛在墻上的長矛,很多年前,羅德里克曾用它殺死過圖爾戈尼亞叢林里的野豬。
“費布爾!”羅德里克大吼起來。也許他聽見了她從架子上取下長矛的聲音,不過更可能是因為他太了解她了。他的聲音不容置辯:“石棺!馬上!”
光線逐漸在變暗,簾子似乎更黑更厚了。不對,不斷擴散的黑暗是那人召喚來的黑色火焰,它凌虐墻壁,漫過地毯,吞噬掛毯,舔舐頂篷。辛辣的濃煙灼燒著費布爾的口鼻,火影的咆哮震耳欲聾,只有兩個身影在火影中移動。
費布爾大喊著主人的名字,但她的聲音被吞沒了。熱浪撞擊著她的臉和胳膊,她去不到羅德里克身邊。她別無選擇,只能聽他的。
在光亮徹底消失之前,她拿起那本書寫預言的冊子,從地板上撿起筆,祈禱筆尖上還有足夠的墨水。她跌跌撞撞地走向遠處角落里的石棺,那是個閃閃發(fā)亮的古代國王形狀的金屬柜子。這不是一具真正的石棺,羅德里克拿它做裝飾,也將它當作費布爾的藏身之所,他知道她總有一天會用到。這柜子堅不可摧,而且是從里面上鎖的。
費布爾挪開柜子前面的箱子和衣帽架,扯下蓋著半個柜頂?shù)臐M是灰塵的毯子。她打開柜蓋跳了進去,這將她從外面的灼熱中解救出來。在一片漆黑中,她顫抖著深吸了幾口氣。
里面沒有一絲光亮。費布爾的裙子窸窣作響,緊貼著她汗?jié)竦钠つw。她咝咝地吸著氣,但什么聲音也穿不透金屬柜體。
沒時間了,費布爾摸索著打開冊子,是白紙還是寫滿了字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寫了。冊子離得太近了,她的手臂擺出一個別扭的角度,但還是把筆尖抵在了紙頁上。她什么也看不見,憑感覺盡力寫下:
羅德里克會打敗敵人,
我出去時他還活著。
這想法很草率,她確信自己還能做得更好,但也只能盡快把這兩句話寫下來。她也不敢寫太多,因為筆尖的墨肯定已經(jīng)干了。
無事可做,只能等待。
羅德里克是個睿智的主人,他有時對她很嚴厲,但從不苛刻。費布爾想起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那時她是個孤兒,在樹頂上窺視著他。他在月光集市給了她一個家,并認可了她的天賦—她的詛咒。
等安全了,羅德里克就會打開柜子。只有他知道怎么從外面打開它。他肯定很快就來了。要是能聽見些動靜就好了。
她把冊子抱在胸前等啊等,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最后她再也堅持不住了。柜子里的空氣開始變得污濁稀薄,難以呼吸。她小心地摸到鎖扣按了下去,隨著一聲響亮的咔嚓聲,她推開了柜蓋,拼命地吸著新鮮的空氣。
眼前的景象令她迷惑不解:周圍一片紫色光芒,濃煙滾滾,火焰畢剝,余燼閃耀,完全不是平常車內(nèi)的樣子。
她根本就不在車里!車已經(jīng)沒了—被毀掉了,倒塌的車體正在冒煙。黎明前的天空剛剛變白,她看到的紫光是火光混著晚上的空氣。
四周空無一人,月光集市的每一輛馬車都成了燃燒著的殘骸,車上的人肯定也都趁著夜色逃走了。馬蹄將田野踩踏得一片泥濘。一串串燈籠掛在灌木上,紙都破了,火也熄了。
可我寫了預言!費布爾想著,眼淚奪眶而出。我寫了羅德里克會打敗敵人,我出來時他還活著……她搖搖晃晃地從柜子里爬出來,無力地跪倒在馬車焦黑的殘骸旁的泥土里。一尊彩色巫師像仰面躺在地上,巫師手里的水晶球已經(jīng)裂開了。
費布爾抱著膝蓋,盯著月亮。極度的悲痛擰著她的五臟六腑,她默默地為羅德里克哭泣著。
突然她聽見有個聲音在喊她的名字。她跳起來,循聲走過破碎的鏡宮。在那里,在即將消逝的月光下,羅德里克倚著一塊石頭躺著。他渾身都是煙灰,臉被嚴重燒傷,呼吸微弱。
“羅德里克!”費布爾跪在他身旁,抓著他的胳膊。
他還活著,預言成真了!敵人也不見了。羅德里克確實獲勝了,但死亡的陰影籠罩著他,這場景費布爾此前曾見過很多次。她的腦子一片混亂。
“墨水!”費布爾大叫一聲,她得寫一個新的預言挽救他的生命。
“不?!彼ブ母觳膊蛔屗摺?/p>
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必須找到筆和還沒毀掉的墨水?!澳悴荒芩?!”
“費布爾,聽著,去……寂靜堡,靜默修女都會幫你。告訴她們……我的名字……”他幾乎說不出話了,聲音時斷時續(xù)。
費布爾流著淚叫著羅德里克的名字,但他再也沒有回應(yīng)。他已經(jīng)踏上了超越時間之門的生命旅程。
在燃燒著馬車的土地上,天光漸亮。月光集市消失了,成了她的過往。費布爾·撒切爾站起身,她,也將踏上新的旅程。
二
費布爾不是一個人在圖書館里。即使周圍沒有學習者,閃爍的蠟燭下方的長桌上也沒有抄寫員在工作,陰影處,一排排的書架前,還是有人在盯著她。她時時聽見呼吸聲、腳步聲、衣服的窸窸窣窣。這些聲音告訴她,這不是看守圖書館的靜默修女。靜默修女在書架間穿梭時毫無聲息。她們沒有呼吸,她們是幽靈。
無論如何,在她長途跋涉,翻山越嶺,穿過沃帕薩爾沼澤后,餓得半死、衣衫襤褸地敲響大門時,是靜默修女用冰冷的手牽著她的胳膊,將她迎入寂靜堡。她告訴她們,是羅德里克讓她來的。她們將她帶到一個舒適的房間,房間不大,只放了一張窄床和一張寫字臺,還有燒著火的壁爐。浴室有熱水可以洗澡洗衣服,廚房里也總有豐盛的食物,但她從來沒見過誰在做這些。為了表示感謝,她洗了盤子掃了地,但她總是一個人吃飯,從沒見過一個活物—除了在她日常打發(fā)時間的圖書館里的訪客。
那些學習者們不善與人交往,他們總是獨來獨往,只想安靜地待在發(fā)霉的書堆里。
今晚,費布爾決心找出究竟是什么人藏在圖書館里。她要一直待到人都走光了,搜遍每一個角落和儲藏室,一定要把這個害羞的偷窺者找出來。在月光集市的生活教會她,夜晚的世界看起來跟白天不同。有時,在陽光下隱形的精靈和秘密會在月光下現(xiàn)身。
夕陽西下,圖書館的訪客們都走了。靜默修女排成一列黑影,逐一滅了燈,鎖好門,走上通向她們房間的走廊。幽靈不用睡覺,但在生前,靜默修女生活得規(guī)律有序,死后依然保持著這種節(jié)奏—夜晚就該是休息的時間。
費布爾雖然躲在柱子后面,但她懷疑靜默修女其實知道。如果她提出在圖書館過夜,她們也會同意的,畢竟活人的突發(fā)奇想往往都不可理喻。等她們都離開了,費布爾開始琢磨最后一位修女死了多久了,為什么一直沒有活人來替補。也許沒有比死者更好的歷史守護者了。
天上一輪滿月,當它從窗框上探出腦袋時,大廳地板銀光閃閃。她自己藏在陰影中,卻能看清別的地方。完美的時刻!
哪怕要花上一整夜,我也要從這頭搜到那頭,她對自己說。月光從窗戶照進來,落在她身側(cè),她背靠東墻,盯著桌椅和逐漸被黑暗籠罩的書籍。八座露臺高高聳立,每一座都通往另一片擁擠的走道和書架。費布爾嘆了口氣,覺得自己太蠢了。一整晚都不夠。這個神秘的窺視者有太多地方可以藏身了。
干燥的空氣里有衣服的霉味和皮質(zhì)封面的氣味。某處有老鼠啃食聲,也許是在垃圾箱里。費布爾仔細思索著:偷窺她的人習慣躲起來,此刻八成正在盯著她。
她清清嗓子?!拔梗〕鰜戆?,別害怕?!?她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傳得很遠。
一片寂靜,連老鼠都停止了咀嚼。某處有雙眼睛在盯著她。費布爾張開雙臂,然后垂向身體兩側(cè)。她能說什么呢?“我們能談?wù)剢??我沒有惡意。偷窺別人是很不禮貌的?!?/p>
接著她就開始嘲笑自己的愚蠢。為什么她之前就沒想到呢?只要有支筆,有張紙,就迎刃而解了。她匆忙拖出一把椅子坐下。月光亮堂堂地照著,她找了一張紙,一支筆,蘸了墨水,寫下:
不管圖書館里藏著什么人或者什么東西,馬上在我眼前現(xiàn)身。
她滿意地點點頭,站起身,面向?qū)掗煹拇髲d,手指輕輕敲著桌面。
一陣聲音傳來,她瞪大了眼睛:那家伙發(fā)出巨大低沉的咕嚕聲,像是什么野獸正沖過來。聲音越來越近,費布爾還沒來得及思考或者逃跑,一個黑影就從盡頭的書架后閃出來沖向她。她瞥見一雙焰火一樣的眼睛,毛茸茸的隆起的后背,四蹄咚咚,兩根獠牙,還有爪子和覆著一層皮的翅膀。這怪物沒有完全飛起來,而是以滑翔的姿勢一躍而起,撞飛了一尊雕像的腦袋。又一跳,將一張小些的桌子撞得粉碎,椅子也滑到一旁。
會飛的野豬?惡龍?不管是什么,它向費布爾直沖過來了!中間只隔了一張長桌。
費布爾向左邊沖過去,那怪物也在長桌對面隨著她掉轉(zhuǎn)方向,拍著翅膀飛了起來。費布爾趕緊滑著腳改變了方向,向右沖去。
那怪物張開大嘴顫聲咆哮,落在桌面上,東沖西撞地四處尋找她。它一轉(zhuǎn)身,翅膀又撞翻了兩把椅子,紙張飛舞,墨水四濺,桌面嘎嘎直響。
費布爾要想出去,就只能從怪物身旁經(jīng)過,或者從背后的窗戶跳出去。但沒時間開窗子了,鼻息咻咻的巨獸又張開翅膀,縮緊身子準備猛撲。費布爾趴下身子鉆到桌子下面,桌子嘎吱作響,她覺得整張桌子都要塌到她身上去了。
這噩夢一般的怪物跳下桌子,一邊噴著鼻息一邊用鼻子將椅子掃到一旁尋找她。她能聞到它噴出的難聞的滾燙氣流,它猛地合上嘴,差點兒咬住她的袖子,她拽出袖子滾到一邊。
她被一堆椅子腿困住了,拼命掙扎也掙不脫。過不了多久,那可怕的牙齒就要齜到她面前了!
怪物在怒吼,費布爾在尖叫。
她強打起精神,但撞擊聲忽然遠去了,怪物像是很痛苦地尖叫起來。
費布爾抬起頭,看見一個巨大的黑影在掙扎,四蹄朝空中亂蹬,翅膀拍打著地面。月光像冰柱一樣在鋼刃上閃閃發(fā)亮。似乎有一道紅色的火焰從怪物體內(nèi)噴涌而出,光芒耀眼,晃得費布爾捂住了眼睛。焚燒的惡臭味幾乎讓她窒息。過了一會兒她透過指縫往外看,怪物龐大的身軀已經(jīng)不見了,地上只余一攤黑色泥漿,像一個油乎乎的泥塘,還在冒煙。
透過煙霧,一個人影漸漸清晰—陰影中,一個人站在那里,靜靜地凝視著費布爾。是個跟她差不多年紀的女孩,身形又瘦又小。她一身黑衣,蒼白的皮膚卻像大理石一樣發(fā)著光。她的頭發(fā)像午夜的瀑布一樣黑,眼神銳利,生機勃勃。她手中的長劍沾滿了怪物油膩的血跡。費布爾眼看著那血跡變成煙霧散去了,劍刃潔凈如洗。
“是你!是你在偷窺我,你還殺了它?!?/p>
女孩邁步到月光中,墨黑的長披風沙沙作響。它是由成千上萬的葉子織成的嗎?不對,是羽毛。她穿的是一件黑羽披風,仿佛是由夜色織成的。
“那是什么東西?”費布爾從桌子底下爬了出來。
“是個矮人,它是一個強大巫師的暗探—就是耳目。它在監(jiān)視你。它能改變形狀和大小,只有你讓它現(xiàn)形時,它才會顯出這么個可怕的模樣?!?/p>
“我讓它現(xiàn)形?”
女孩重重地打了個手勢,費布爾看見上百只老鼠涌出來圍成一個圈。她吃驚地吸了口氣,看見更多的老鼠抖著胡子從書架上、角落里涌了出來,還有蜘蛛和硬殼甲蟲。費布爾剛仔細看了它們一眼,它們就四散奔逃,各忙各的去了。
怎么回事?
不管圖書館里藏著什么人或者什么東西,馬上在我眼前現(xiàn)身。
“你滿意了?我們都在你眼前現(xiàn)身了?!迸⒄f。
費布爾上前一步,問:“你是誰?”
“這有什么要緊?”女孩把又長又直的頭發(fā)別到耳后。
費布爾回想著女孩關(guān)于怪物的話,一股寒意掠過心頭。她想起那個進了羅德里克車里的巫師,他還提到了她。“你怎么知道它是矮……是暗探?”
女孩得意地笑了。“我跟我父親去過你根本不會相信的地方,他打過交道的巫師不計其數(shù)?!彼赶蚬治锩爸鵁煹哪嗾?,“看,還是能看出沼澤藤蔓和一些豬皮—跟一些天知道是什么的東西一起混在大鍋里煮,然后被魔法賦予生命,矮人就是這么做成的?!?/p>
盡管費布爾差點兒死了,她還是笑了。她喜歡這個狡黠的女孩,畢竟這女孩救了她的命。
她伸出手:“我叫費布爾·撒切爾?!?/p>
那女孩只是挑起眉毛看著她,一邊把劍插入腰間的劍鞘。
“那個巫師不會相信是我自己殺死這個暗探的,所以你需要個幫手嗎?”費布爾問。
“我不需要幫手?!辈良缍^時,她卻說,“跟我來。”
“我們?nèi)ツ膬???/p>
“安全點兒的地方。真是糟透了!修女們會大發(fā)雷霆的?!迸囊黄墙逯雄彸鲆粭l路。
“這我倒想看看。”費布爾說著匆忙跟上了女孩。
她們走進書架間的一條昏暗通道。女孩走在費布爾身旁,引她深入圖書館的迷宮?!拔医邪⒗欣けR米妮。叫我盧米妮就好了,這簡單一點兒,還沒人能把阿拉切利念對。”
“阿拉切利?!辟M布爾小心地說。
“叫我盧米妮?!迸⒉[起眼睛。
她領(lǐng)著費布爾上了一段大理石臺階,二層,三層,四層……不停地往上走。費布爾用衣服的下擺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她們上到第九層,費布爾剛想癱倒在長椅上,盧米妮卻從一個執(zhí)劍天使像旁擠了進去,將她拽進一個壁龕。
費布爾氣喘吁吁,盧米妮推了推壁龕的墻壁,一道暗門朝里打開了。月亮透過天窗照進來,照亮一道向上的豎井,墻上固定著一架梯子。盧米妮關(guān)上身后的門,爬上了梯子。
費布爾深吸了一口氣。盡管疲憊不堪,她還是跟著盧米妮沙沙作響的黑羽披風,向月光深處走去。
三
她們到了圖書館最高的穹頂下方一個安靜的地方,這里閃著奇妙的銀光。“小心點兒。”盧米妮領(lǐng)著費布爾貼著墻走過一個弧形露臺。在低矮的欄桿后,她們可以從露臺的邊緣,這個十層高的地方,直直地往下看向圖書館的中庭。遠遠的地面上,矮人攻擊過的地方家具七零八落。它悶燃的血液還在冒著煙,飄向高聳入云的穹頂。
她們從露臺走上一處木頭搭成的閣樓,墻上有個三角形壁龕。費布爾本以為這是個儲物間,但很顯然盧米妮住這兒。這里有好幾十本書在卷軸間堆成垛,還有一個大理石半身像、兩口掛著沉重掛鎖的箱子,角落里有一張被褥凌亂的小床。她們一來,幾只老鼠急匆匆地逃走了。
“希望你不會夢游?!辟M布爾喃喃地避開閣樓的邊緣。
盧米妮掀起披風開始轉(zhuǎn)圈,披風也旋轉(zhuǎn)起來,羽毛閃閃發(fā)光?!跋聒B兒一樣,是吧?從這兒我能看到下面的一切?!?/p>
費布爾覺得盧米妮有很多秘密。墻上的灰泥塊塊剝落,但木器都很精致,看起來很有些年頭了。檁條和橫梁上雕刻著裝飾性的枝葉,枝葉間探出人臉的形象。圓窗外月色如水,窗框是由四個扣在一起的環(huán)組成的一個大大的圓。
“你在這兒待了多久了?”費布爾問。
盧米妮又聳了聳肩。“我不去記時間。我過去一直跟著我父親旅行,他為圖書館搜集圖書,那是他畢生的事業(yè)?!彼断聞Γ瑨煸诹荷?。
“我記得你說過他跟很多巫師打過交道,還去奇怪的地方旅行……”
“最稀有的珍本不是那么容易到手的。”
“那你認識這些修女吧?她們讓你住在這里的嗎?”
盧米妮點點頭:“我想借什么書就借什么書?!?/p>
她們面對面站了很久,費布爾看見盧米妮的眼睛是灰色的?!昂冒?,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那我們沒多少時間了。”費布爾最后說。
“是的。我知道你是誰,我父親說你肯定會來的……書寫未來的女孩?!北R米妮端詳著她,“很多書里都提到你的預言?!?/p>
費布爾盯著她:“你怎么知道我的預言?”
盧米妮輕撫她的臉?!皬哪銇磉@兒起,我就在觀察你,有時就在你身后。我看過你讀的書和你給自己寫的東西。你在害怕。你想擺脫你的天賦,因為對你來說它就像個詛咒?!?/p>
費布爾雙手緊握轉(zhuǎn)過臉:“你也是個探子吧!”
“是你闖進我的地盤,我有權(quán)利觀察你。一個人要想活下去,就必須觀察和傾聽?!北R米妮轉(zhuǎn)過身在一只箱子前蹲下,從兜里掏出鑰匙打開鎖,“我也認識你的對頭,如果你是預言家女孩的話。他無所不能,精通一切魔法,上天入地地找你。他是魔法師里最壞但又最強大的,名字叫考斯?!?/p>
考斯。費布爾想起羅德里克馬車里那個頭發(fā)上足了油的男人,他曾說出她的名字。他雖然沒找到她,但也沒被羅德里克殺死。費布爾抱著胳膊打了個寒戰(zhàn),感覺四周黑暗襲來。
盧米妮從箱子里拿出一個皮包,又從包里取出一本厚厚的書。
“這是什么?”費布爾問。
盧米妮走上一根從閣樓延伸至露臺的木梁。她坐在梁上,兩腳懸空,月光籠罩著她。
“你坐在那兒干什么?”費布爾緊張得聲音發(fā)抖。
“這是我最喜歡的地方。再說,這里的光線也是最好的。來吧,如果你想看看這個。”
費布爾爬到梁上,心怦怦直跳,都不敢朝下看。她挨著盧米妮坐下,不去想空蕩蕩的腳下。
書的封面上有一棵凸起的樹,深深地扎著根,樹干寬闊舒展。盧米妮打開封面,古舊紙張的氣息撲面而來。扉頁上有魔法字母。費布爾認識這是伊尚圖里安語,巫師和魔法師們用了好幾個世紀的語言。她在羅德里克的書里見過,但從沒學過。
“你會念嗎?”盧米妮說,“不會???這是《陰影之書》。但在伊尚圖里安語里,‘陰影’也有‘未來’的意思,就是說,還沒有出現(xiàn)在光中,也不能被清晰地看見?!?/p>
“你父親教過你伊尚圖里安語嗎?”費布爾感到一陣孤獨和悲傷。她從沒見過自己的父母,羅德里克人很好,但跟她總是有點兒距離感。他從來沒給她做過布娃娃,也沒有像集市上的父親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將她扛在肩頭。
“教過,不過你看,這兒有點兒奇怪。”
盧米妮又翻了一頁,費布爾感覺自己眼睛花了。字跡像裊裊青煙一樣在泛黃的紙頁上持續(xù)不斷地盤旋,什么都看不清。
“陰影,也就是未來,還沒寫好?!北R米妮快速翻動書頁,每一頁都一樣,字跡扭曲蠕動,還沒成形。突然她呆住了,手中的書差點兒掉下去。她瞪大眼睛看著眼前的書頁。
費布爾湊過去,看到流淌的字跡中有兩行字像溪流中的石塊一樣紋絲不動。墨跡在它們四周奔涌。這兩行字不僅是她認識的語言,而且是她的筆跡!她太熟悉了:這是一則預言。這是她四年前在自己的冊子上寫過的,當時還根本不知會有此時此地。
那會兒她應(yīng)該在做白日夢,也可能是睡著了,她的手自己握筆寫下的:
我將從秘密樓梯下到無人生還的科斯洞穴,在那里寫下最終的預言。
費布爾緊緊抓住盧米妮的胳膊,生怕突如其來的眩暈將自己從梁上拽下去。
盧米妮眨眨眼,把書收了回去?!拔覐臎]見過這個,你在這兒,它才顯現(xiàn)出來。”她轉(zhuǎn)過臉,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費布爾,“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我要死了?!辟M布爾喃喃自語。
“也許吧,”盧米妮兩手抱著書抵在下巴上,“但這肯定意味著一部分未來已經(jīng)注定。你會走下秘密樓梯。”她的手指敲打著皮質(zhì)封面,苦思冥想,“科斯洞穴是考斯的住處。是的,你可能確實要死了?!?/p>
費布爾閉上眼睛穩(wěn)住呼吸。“這本書是從哪兒來的?你從圖書館借的嗎?”
“不是,我父親托送信人送給我的。我確信他被殺了,因為這書是他從無權(quán)擁有它的人手里偷來的,那人想把它奪回去?!?/p>
費布爾低下頭,用手指捋了捋頭發(fā)。她感覺自己支離破碎,幾乎不能呼吸。
“別這么懦弱?!北R米妮說。
費布爾瞪了她一眼。“說得容易,你是沒有嘗過被預言像墓碑一樣壓在下面的滋味?!?/p>
“對,確實沒有?!北R米妮來回晃著懸空的腳,像坐在舒適的枝丫上,“對我來說,這是私人問題?!?/p>
“什么意思?”
“我父親的最后一趟旅行就是去尋找《陰影之書》。它富有力量,我在別的書里讀到過它??妓箤⑺鼜闹R火焰大廳里偷了出來,那火就滅了。費布爾,你看見了嗎?考斯殺了我父親,是為了把書奪回去,還到它本來的歸屬之地。你也許會走向死亡,但這條路上你不是一個人?!?/p>
費布爾驚訝地看著她?!暗俏壹炔恢烂孛軜翘菰谀膬海膊恢揽扑苟囱ㄔ谀膬??!?/p>
“真的嗎?我知道?!北R米妮擠擠眼。
“如果你什么都知道,又這么勇敢,那你還等什么呢?為什么還不出發(fā)去搞定這一切?”
盧米妮看向遠方。“也許你就是我的勇氣,預言女孩。我一直在等你和你的天賦。你想書寫未來嗎?”
她微笑著伸出手,費布爾握住了她的手。
四
費布爾將臉湊近觀察臺。幾片雪花在月色中飛舞,風搖晃著常青樹。她裹緊披風,感覺暖和了一些。晚上,發(fā)動機里火光微弱,水管里的水也涼了,蒸汽車上更冷了。不過過去幾個星期,她們都追隨著黃昏山脈上空閃爍的亮藍色塞雷斯星的指引,朝北方長途跋涉。她們穿過埃爾塞溫王國,深入海提莉亞森林,在谷倉睡過覺,爬過樹籬和灌木叢,如今能坐在這輛轟隆隆的車里已是極為輕松了。
費布爾不能寫個預言讓這趟行程變短,她這個能力不能直接用來令自己受益。幸運的是,盧米妮荒野求生的本領(lǐng)很強,她父親還留給她一袋金幣,弄不到的東西都能在旅店買到,這筆錢花了很久。她們從不跟別的旅客同住??妓故窒碌尿T手正在追捕她們,她們遭遇矮人后就離開了寂靜堡前往科吉納,一路上已經(jīng)兩次險些落入敵手。第一次,在鐵騎轟鳴而過時,她倆躲進盧米妮的黑羽披風,藏在橋下的陰影里。第二次,費布爾匆匆寫了個預言,讓動物在密林里發(fā)出激斗的聲音,將追捕者引開了。
費布爾聽見車廂門在她身后慢慢地打開又關(guān)上。盧米妮回來了,她披著黑羽披風,看起來活像一團黑影。費布爾匆匆走下梯子,進入車廂后面角落里空無一人的小廳,她們已經(jīng)在那里藏了三天了。
盧米妮咧嘴一笑,放下背袋,掏出一塊奶酪、三個土豆、一個蘋果和兩小條熏魚。
“好身手!”費布爾的肚子已經(jīng)在咕咕叫了。
“我不介意向賊下手?!北R米妮解下水袋咕嘟咕嘟大口灌了起來。
費布爾感激不盡地啃著食物。就連狡黠多智的盧米妮聽說她們搭上了強盜的便車,也不禁嘖嘖稱奇。
事情是這樣的:當時她倆正在一片小樹林里,悄悄穿過一片蕨類植物,靠近一堆篝火。圍著火堆的那群人坐著九輛閃亮的蒸汽車,像是前往首都的商人。在一輛車里,盧米妮發(fā)現(xiàn)一個沒上鎖的隔間,她們溜了進去。里面沒有貨物,只有空箱子、破桶、繩子和一頂堆成一團的飽經(jīng)風雨的帳篷。亂糟糟的篷布倒是個很好的藏身之處,她們擠在那里,很快聽明白這群人是度假的海盜,他們偷了這些車,打算乘車潛入首都的城門,伺機打劫。
“他們要是能騙過我,就能騙過城門口的衛(wèi)兵。至少考斯永遠不會上這兒來找我們?!北R米妮悄聲說。
海盜們一天兩次給爐子添煤,燒水制造蒸汽。每到這時候她倆就躲進帳篷,不過大部分時間她們都待在那個隔間里。
費布爾啃著土豆,掰下半塊奶酪。“我們快到科吉納了?!?/p>
盧米妮點點頭?!凹馑??!?/p>
“明天怎么辦?”
“進城之前咱們就安靜待著?!北R米妮把頭發(fā)攏到腦后,“我倒不擔心科吉納?!?/p>
是的。真正令人擔心的是它著名的尖塔下的科斯洞穴,我會死在那兒。費布爾想。
車身在月光下模糊地發(fā)著光,讓費布爾想起月光集市,想起羅德里克—她唯一的父親。如今,羅德里克像真正的父親一樣為她而死。她嗓子哽住了,淚水盈眶。
盧米妮看著她。盧米妮灰色的眼睛有時像嚴冬的海面一樣翻騰,有時她坐在石頭上盯著天盡頭,一言不發(fā)。但費布爾從沒見她哭過。
“來吧,在他們醒來之前,我們出去看看?!彼呐馁M布爾的肩膀。
盧米妮包起蘋果核和魚骨頭。此時正是午夜,離海盜添煤大概還有一個鐘頭。她倆一起爬上車頂?shù)挠^察臺,站在橫檔上,向夜空中看去。干枯的樹葉打著旋兒掃在車身上,枯萎的草地向兩邊蔓延,矮樹叢遮住了海盜們在一旁扎營的溪流。一陣微風吹得篝火亂顫,三個負責夜間守衛(wèi)的海盜嘟囔起來。隨著時節(jié)變寒,尤農(nóng)星越升越高了。此刻它身披松林上空升騰的薄霧,在群山之巔光芒閃爍。
星空讓費布爾深感慰藉,她暫時遠離了世上持續(xù)不斷的煩擾。羅德里克說人死后會去往星空另一頭的世界,費布爾望著星空,就像望著父母—此刻還有羅德里克。她希望他們都在那里望著她?!拔荫R上也要過去了?!彼驼Z。一個哨兵沿著車隊走過來時,她們倆都躲了起來。哨兵的臉被寬檐帽遮住了,費布爾盯著他那把鋒利匕首的柄,刀身是一種植物的葉子做的,這種葉子干了以后堅硬如鋼鐵。
突然一個海盜大叫起來?;艁y間費布爾以為她們肯定暴露了,一名衛(wèi)兵匆匆跑過,邊跑邊敲打每一輛車:“快出來,野狗來了!”
盧米妮輕輕推了推費布爾:“快藏起來!”費布爾搖搖頭,她想搞清楚出了什么事。
人們喊叫著從馬車上滾落下來。有人把火澆滅了。海盜頭子咆哮:“伙計們,發(fā)動車子到樹林里去!”
她們所在的車廂被撞得砰砰直響,費布爾屏住呼吸,盧米妮也握住劍柄。她們聽到木頭被扔進爐火的爆裂聲,海盜吹火聲,還有呼呼的風箱聲。
他們在躲避什么?
車子搖晃著動了起來。費布爾緊貼在梯子上,聽見巨大的齒輪轉(zhuǎn)動聲。車輪碾過草皮,九輛車緩慢地朝山坡高處的灌木叢駛?cè)ァ?/p>
“太慢了!蒸汽不足!車子會沖下去的!”一個駕車人大吼。
燒鍋爐需要時間,馬車只能靠又粗又緊的盤簧提供的機械力上山。這是緊急情況下才會用的動力,只能讓車駛出幾碼遠,幾乎難以賴此逃生。海盜忘了絞緊盤簧的那兩輛車紋絲不動,駕車人和司爐人丟下車子,飛快地朝山上跑去,金色紐扣和耳環(huán)在月光下閃閃發(fā)光。
順著逃跑人的目光,費布爾看向西南方的天空,倒吸了一口冷氣。
起初,云層中只有閃爍的火光,像是一場奇怪的閃電爆。緊接著蒸汽滾滾,從霧氣中沖出一艘海上巨輪,白帆鼓滿了風—夜空中翱翔著一艘船!船舷欄桿上掛滿火光跳躍的燈籠。此時大船已停止猛沖,開始平緩地飛行,船身掠過樹梢。
車中爆發(fā)出喊聲:“藍!藍美人!這是紅瑪姬!”
費布爾眼睛瞪得大大的,在月光集市上,她聽過許多關(guān)于兇猛的海盜瑪格麗特·歐莎娜漢的傳說。旅人們津津樂道于她驚人的美貌、火焰色的鬈發(fā)、幽綠如大海的眼睛,以及她的殘酷無情。她曾經(jīng)打賭贏了一個能控制風浪的巫師,作為戰(zhàn)利品,她得到了一個能讓她的藍美人號飛起來的咒語。
松枝劃過車廂的兩側(cè),馬車顛簸著穿過一片樹林,又來到一片空地。絞盤力道不足了,車慢了下來?!翱禳c兒,你這廢物!”駕車人怒吼。
藍美人號在頭頂掠過,船員像蜘蛛一樣抓緊繩網(wǎng)。費布爾看見他們胡須濃密,系著印花頭巾,文著黑色文身,一笑就露出缺了的牙齒。轟隆一聲巨響,球鼻艏撞上了前頭的一輛馬車,船尾聳得像教堂一樣高,還飄著海盜的骷髏旗。緊接著船身像一只巨大的風箏掉了個頭,船帆鼓起,船員的嬉笑蓋過了風聲。
蒸汽車被困在紛亂的樹叢里,熄了火,絞盤松了,車窗外滿是細長的枝條?!疤昧?,我們有掩護了!”盧米妮嘀咕著,車一停下來她就下了梯子,費布爾跟在后面。盧米妮推開車廂門,張望了片刻,跳進黑暗中,向費布爾招了招手。她的黑發(fā)在蒼白的臉龐邊閃著光,眼睛閃閃發(fā)亮。她像一頭半鳥半狐半是陰影的野獸,跟紅瑪姬一樣嚇人。
有腳步聲越來越近,盧米妮把費布爾藏在披風里。一個海盜走過去后,她們藏到了一棵樹下。
“瑪姬!”海盜頭子大喊。他兩腳張開站在車頭,有條腿是木頭做的假腿。他的外套和辮子在風中飛舞。他揮舞著邪惡的短劍,仰頭盯著藍美人號,它正盤旋搖擺,燈籠亂晃。
一根長繩從船尾一直延伸到一棵松樹的樹冠上,紅瑪姬在樹頂拋了錨,船員們正順著繩子滑向地面。
“瑪姬!”木腿海盜頭子咆哮,“無禮的家伙!你連自己父親也不認識了嗎!”
藍色美人號的船員們跳上蒸汽車亮出兵刃,但看到車里是海盜而不是商人,個個瞠目結(jié)舌。
紅瑪姬一只腳踩著船舷,重心壓在膝蓋上,雙臂抱在胸前。她的頭發(fā)在寬檐帽下火焰一樣閃爍,費布爾簡直疑惑帽子為什么還沒有燃燒起來。
“你在這兒干什么!”瑪姬盯著父親。
海盜頭子把手背在身后?!案阕鲆粯拥氖?,傻丫頭,只不過在不同的地方。我們要去把科吉納城搬空了!”
瑪姬挑起眉毛?!澳銈円惨タ萍{?”
“是的,”海盜頭子說,“看著點兒,學著點兒!你就祈禱等你長大也會這么能干吧,小東西!一個會飛的澡盆不會讓你變成真正的海盜!”
瑪姬大怒:“我跟你一個酒鬼騙子沒什么可學的,我從這兒都能聞到你的臭味!”
父女二人怒目相向了很久,他們的手下都糊涂了,像柱子一樣呆立不動。突然二人捧腹大笑。
盧米妮拽了拽費布爾的胳膊。“我們沒時間了?!北R米妮說。
“不對,這邊!”盧米妮還沒來得及反對,費布爾就朝山下的黑暗中沖去。海盜們正歡呼著相互拍打著對方,沒人看見她們沖過空曠的草地。她們走到停錨的那棵樹前,盧米妮會意地點了點頭,爬上樹,用劍砍斷錨繩。錨重重地掉到地上,費布爾閃到一旁。
藍美人號風帆飽滿,迎風疾馳,卻無人掌舵。船頭戳進地面,在地上犁出一道深溝,然后船身平飛起來,呼嘯著穿過樹叢。海盜們從大笑變成驚叫,像老鼠一樣四散奔逃。藍美人號撞倒了三輛馬車,繼續(xù)吱吱嘎嘎地向林子里駛?cè)ィ敶瑔T靠近船舵時,它又飛了起來,掠過樹林。山坡上,兩隊海盜追逐著幽靈般的船身,邊喊邊罵。
“聰明!”盧米妮回到費布爾身旁,挽住她的胳膊,“這下他們有的忙了。所有人都會出來看是什么動靜,我們從那邊繞過去。我想我們把科吉納從海盜手里救下來了?!?/p>
費布爾吸了一口有松樹和青苔香味的冷空氣。我們快要死了,她想,不過我們給了紅瑪姬一個難忘的夜晚。她跟在盧米妮身后跑著,覺得充滿力量。
五
“醒醒!”盧米妮搖著費布爾的胳膊,“你又在搞這個!”
費布爾在飄雪午后的蒼白光線中睜開眼。她正在一個干草藤搭成的供旅人歇腳的棚屋里,蜷在一條石凳上打瞌睡。在一上午往尖頂之城科吉納進發(fā)的旅程后,她再也撐不住了,睡了會兒。盧米妮將黑羽披風收進了包裹里,她倆看起來飽經(jīng)風霜,混在行色匆匆、戴著皮帽的行人中毫不起眼。剛才費布爾睡著了,盧米妮在一旁守護。
“我以為你醒著!你寫了這個,但接著就打起了呼嚕?!?/p>
費布爾的舊預言冊子依然攤開在她的腿上,她手里還握著筆和墨水瓶。
她感覺雪花飄進了她的身體,血液都凝固了。這一則無意識的預言!她的意識睡著了,手卻寫下了它。她的心怦怦跳著,想把精力集中在字跡上。
“是伊尚圖里安語!我以為你不懂呢?!北R米妮瞪大了眼睛。
“我是不懂。”費布爾撫摸著奇怪的字跡,還沒干的墨水洇開了。
盧米妮從包里取出《陰影之書》。她快速翻動書頁,書中的字跡依然像煙霧一樣飄動。忽然流動的字母中顯出費布爾的字跡和語言,那是她自己剛寫下的那則新預言:
去尋找秘密階梯:
在雷吉特樹的樹枝下,
在浩瀚大海的咆哮中,
你身后的橋被沖走了,
在那里,
你必須等到月光閃耀在阿魯沃。
盧米妮吃驚得臉都亮了?!拔覀冇芯攘?!要么是這本書的力量,要么是你的力量。這是個謎語,等我們解開它,就能找到秘密階梯了。”
費布爾怒視著盧米妮。她很生氣,盧米妮明明說過她知道秘密階梯在哪里,其實她只知道它在科吉納的某個地方。她嘆了口氣,研究那古怪的詩句。雷吉特樹又高又直,生長在南方,但她還沒在科吉納見過這種樹。海倒是不遠,但這里也聽不到海浪聲?!斑@沒用,什么橋?阿魯沃又是什么?連個真正的地點都沒有!”她嘀咕著。
“有,阿魯沃就是夢之地,我們在夢里都會去的地方。只要我們能夢到月光在那里閃耀就行了。”
費布爾皺起眉頭。“我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能夢到什么?!?/p>
“不對。階梯是真實存在的,不是夢。我父親是這么說的,雖然他也從沒去過?!?/p>
在這個巨大的城市里,她們沒有可以信任的人去問詢秘密階梯的事。費布爾琢磨著怎么寫一則有用的預言,但對她有利的事,比如“費布爾馬上就能找到秘密階梯”,這種預言根本不會生效。也許她能預言一個啟示—階梯的入口處會向天空射出一束光?算了,那還不如拿著大喇叭向考斯宣告她就在這兒呢。
費布爾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拔覀?nèi)コ抢镒畹偷牡胤桨伞2还茉谀睦锇l(fā)現(xiàn)向下的階梯,我們就下去?!?/p>
盧米妮想了想。“現(xiàn)在也沒別的辦法了。”
她倆順著一道狹窄的螺旋形臺階走到一條水渠邊時,費布爾想出一個點子:她可以寫盧米妮找到秘密階梯?!巴O?!”她悄聲說。
四周一個人也沒有,她們正在一條地勢最低的街上,碼頭伸入黑色的水渠。一只老鼠從一捆爛麻繩上躍過,間隔很遠的燈籠倒映在水面上。空氣中彌漫著淤泥和永遠沒干過的石頭的味道,遠處傳來馬車聲和說話聲。費布爾來到一堵?lián)u搖欲墜的矮墻邊,坐在一條長凳上,在黑暗中打開她的預言冊子。
“別磨蹭了,我們不能在這兒耽誤時間!”盧米妮抓住她的胳膊。
費布爾掙脫,拿出筆和墨水。她打開冊子,環(huán)視這條暗沉的街道,這里就像一條隧道。
“快點兒!這是盜賊的地盤,我們得趕緊離開。”盧米妮氣呼呼地說。
“讓我弄完!”費布爾說。她快速寫下:
一個好心人將盧米妮安全地帶到秘密階梯。
她點點頭。完美。
寂靜的街道讓盧米妮焦灼不安?!拔矣X得這兒很危險,我們得趕緊上去……”
費布爾相信預言會生效,如果盧米妮在高一點兒的地方可以放松一些,那也不影響它的效果。
她們朝螺旋樓梯沖過去的時候,盧米妮氣喘吁吁,跪倒在地。費布爾以為她被絆倒了,抓住她的胳膊想幫她站起來。但就在此刻,她感到腰間生出一股寒意,好像一陣冷風吹在脊梁上。她癱倒在地,盧米妮瞪大了眼睛。
“巫術(shù)……”盧米妮握住劍,劍卻從她手中滑落,叮當一聲落在地上。
費布爾的手也麻了。她用胳膊肘撐著地,使勁喘著氣。街上寒意徹骨,一陣嘰嘰咕咕的笑聲在耳邊響起,她看到一個手腳細長、像小孩子那么高、猴子一樣的身影掠過,它長著黃色的眼睛,咧著嘴笑著跳著,似乎不是一個固定的形狀,而是一團影子。
“巫術(shù),咒語……”盧米妮鼓足了全身力氣大吼。
那猴子的撫摸是一道魔刺,費布爾兩肘撐著身體,兩手哆嗦著,一點兒也使不上勁。她想看清那究竟是什么東西,但它閃著微光,一直在晃動。預言為什么沒起作用?究竟出了什么問題?
接著費布爾聽到一聲喘息,像是一個老人沙啞的吼笑聲,這聲音像馬蹄踏在沙土上一樣說起了話。
“干得漂亮,赫博!棒極了!”
這會兒費布爾能看見他了:一個皮包骨的高個子,披著連帽披風,拄著一根手杖緩緩走近,每走一步手杖就要敲一下地面:篤、篤、篤……手杖的頂端有個白色的裝飾—好像是個球?
不對。是骷髏頭。盧米妮拼了命想拽著費布爾遠離這個陌生人。
老頭兒又樂不可支,黃眼睛的小鬼頭也竊笑不已。
“你們跑不了的,小姑娘。別害怕,老德里克只想要那本書。我知道你們帶上了,那本書充滿力量,我能感覺到它就在這兒?!?/p>
沒有什么好心人。費布爾的預言失敗了。
“考斯派你來的!你是他的手下?!北R米妮喘不過氣來。
“不是,不是。夜影德里克只聽自己使喚。給我書,我就走人,放你回你的石床上睡覺?!崩项^兒說。他將手杖依次戳向盧米妮和費布爾,費布爾搞不清他在搞什么鬼。
這時,黑色的帽兜滑落到他干瘦的肩頭,她們看清了他的樣子:他頭頂光禿禿,臉色蒼白卻有光澤,既沒有眉毛也沒有睫毛,眼珠是奶白色,兩眼全盲。費布爾想明白他是透過骷髏的眼窩看東西,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他將骷髏頭貼近盧米妮的背包,小鬼頭解開了包帶。
“小偷!那不是你的東西,你不能拿走!”盧米妮氣得脖子上青筋暴露。
夜影德里克呵呵笑了起來。但小鬼頭突然松開背包,黃眼睛向河道瞟去。
一陣腳步聲走近了,費布爾拼命想坐起來,只是白費力氣。
夜影揮著手杖,困惑地舉著骷髏頭瞧著四周。有個人影一手握火把一手握劍,躍過費布爾。
“滾開,妖怪!”是個男孩的聲音。他后背寬闊,棕發(fā)飛舞。他將燃燒的火把掄向小鬼頭,小鬼頭跳起來,躲到主人身后。骷髏頭空空的眼窩正盯著他,他一劍劈下,將骷髏頭從手杖上削了下來。隨著一聲驚雷般的巨響,手杖爆裂成燃燒的碎片。爆炸將夜影震到墻上,他癱倒在地。
男孩追上滾動的骷髏頭,脫下皮靴,將它砸得粉碎。夜影尖叫著捂住腦袋。猴子突然迸射出一團綠火,火光中能看見它可怕的身影。一陣火花爆閃過后,它慢慢地消散不見了。
男孩尋找著其他敵人,火把隨著他的猛轉(zhuǎn)身爆燃起來。然后他關(guān)切地跪倒在女孩的面前。他看起來跟費布爾差不多大,面容飽經(jīng)風霜,誠實可靠。他的頭發(fā)披在厚毛外套的肩上,褲子是獸皮縫制的。
盧米妮翻身坐了起來?!澳闶恰俊?/p>
“這兒不安全,”男孩依然握著劍隨時準備出擊,“我叫喬納?!?/p>
夜影像只可憐的蜘蛛一樣爬到臺階上,摸索著逃走了。
費布爾四肢感到一陣刺痛,感覺又恢復了,呼吸也順暢起來?!澳銥槭裁匆獛臀覀儯俊?/p>
男孩喬納眨了眨眼。“我……不知道。很奇怪,我平常不會往這邊來,不過那會兒我看見你們有麻煩?!?/p>
“我知道了!我們能相信他,是我叫他來的?!辟M布爾說。
“你?你是巫師嗎?”喬納皺起眉頭。
“不是?!辟M布爾壓低聲音,“不過我們來這兒是為了打敗一個邪惡的巫師,我們需要你幫忙找到通往科斯洞穴的階梯?!彼?,我聽起來多勇敢!
男孩的臉色更蒼白了。盧米妮搖搖頭,滿眼疑惑。費布爾抓住盧米妮的胳膊:“給他看看我寫的預言?!?/p>
“你們不能去那兒,甚至提都不能提?!眴碳{說。
費布爾笑了笑。盧米妮不情愿地打開《陰影之書》,指了指關(guān)于秘密階梯的詩句。
喬納看見霧蒙蒙的字跡在固定的詩句旁纏繞盤旋,驚訝地張大了嘴巴。他瞇起眼睛:“你們不是巫女?”
“你知道怎么去阿魯沃嗎,那個夢之地?”費布爾問。
喬納盯著詩句,嘴唇嚅動著輕聲誦讀。他抬起眼睛:“這里是有個阿魯沃,不過不一定是夢之地,我可以帶你們過去。”
“拜托了。”費布爾朝盧米妮笑了,盧米妮收起書,動靜很大地從地上撿起劍,故意讓喬納看到她手持武器的樣子。
“劍沒有用,那個洞就意味著死亡。”喬納說?!拔颐靼??!辟M布爾站起身,她的力量回來了。
“我從來沒聽說科吉納有什么入口,你的魔法書可能弄錯了?!眴碳{說。
“很不幸,它不會弄錯?!?/p>
喬納悲傷地笑了一下。“那我們也不會再相處很久了。”他舉起火把,一扭頭示意她們跟上,朝黑暗的河渠走去。
他有一只方頭小船,船上堆著臟瓶子和生銹的金屬片。她們跟著他上了船,各自找了一個位置坐下。喬納站在船尾,在汩汩的水聲中撐船。
“你收垃圾嗎?”盧米妮問。
“我撿了這些東西賣,為我的終生事業(yè)攢錢—重建我父親的船,鯨魚號?!彼聊艘粫赫f,“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幫你們。”
“我沒給你選擇的機會,對不起?!辟M布爾笑了起來。
船走了好幾個小時。除了潮濕的磚砌渠埂,幾乎什么也看不見,渠埂上面趴著夜間活動的蜥蜴,長著一片片散發(fā)出毒氣的苔蘚。他們中間停了一次睡了一會兒,女孩們裹著披風,并排躺在一團柔軟的漁網(wǎng)上,喬納靠在船尾,抱著膝蓋打瞌睡。
他們最終劃進了一個像院子一樣的方形水池,四邊有磚墻,巨大的木梁支撐著高高的頂棚。岸上的拱門和柱子后,排列著數(shù)十家店鋪和工匠的攤位,還有一家馬廄和幾家客棧。這是運河的地下廣場。
“這里就是阿魯沃,夢之地,如果你們喜歡買買買的話。我也在這里賣我的廢品?!眴碳{說。費布爾仔細地左看右看,哪里也不像秘密階梯。
盧米妮又開始研究詩句?!翱?,月亮?!弊钸h的那面墻上有一輪巨大的裝飾性黃銅月亮,月亮上有個笑臉,正凝視著下方。
“可是別的都跟預言一點兒關(guān)系也沒有。”費布爾沮喪地環(huán)顧四周,想找出自己看漏了什么。
店鋪都開張了,老板們跟客人打著招呼。步道上擠滿了人。上面街道上的馬車多了起來,車輪在這個地下世界里隆隆作響。他們就像待在鼓里一樣?!霸诤棋蠛5呐叵校辟M布爾驚呼,“車海!”
盧米妮盯著她,然后看向頂棚?!澳切┠玖壕褪抢准貥洌【退闶窃谑覂?nèi),我們也是‘在雷吉特樹的樹枝下’!”
“一行一行都成真了!”喬納嘿嘿笑起來。
他們身后,一艘駁船穿過隧道。費布爾轉(zhuǎn)過臉,看到吊橋被鐵鏈吊到一旁,好讓笨重的駁船通過。
她和盧米妮齊聲大喊:“你身后的橋被沖走了!”
就在此刻,太陽升起來了,一束玫瑰色的陽光穿過頂棚的縫隙照到黃銅月亮上,月亮被晨曦照亮,笑意似乎更深了。
“月亮在白天閃耀,你們都對了?!眴碳{向費布爾眨眨眼,“巫女們?!?/p>
費布爾覺得頭暈目眩,他們找到秘密階梯了!
六
費布爾從船上爬上碼頭,盧米妮手握劍柄站在她身旁。上方,一段殘破的樓梯沿著墻壁向上,一直延伸到月亮的下巴處。
費布爾研究著樓梯:砌成臺階的很多石頭都不見了,說是階梯,倒更像一段斜坡,滿是泥濘,長著毒蘑菇和苔蘚?!斑@條路沒什么人走。”
“當然沒有,能記得這里有個通道的人也知道它會通向哪里?!北R米妮說。
“考斯肯定也不從這兒走?!辟M布爾說。
“我想他有更方便的出入口—魔法通道?!北R米妮提起背包說。
喬納倚著竹篙,瞇起綠色的眼睛?!拔覀兛峙麓虿婚_它。”他聽起來滿懷希望。他瞥了一眼那堆銹金屬,“我得去把船藏起來,沒人看管可不行。”
“你不該再往前走了?!辟M布爾說。
“你們也不該再走了。不過如果你們要去,我也去?!眴碳{嘆了口氣。
“趁著黎明的光還照著月亮,我們得趕緊找出通道。”盧米妮說。
“我們到上面碰頭。小心點兒?!眴碳{說著,撐著篙劃走了。
費布爾沖他擺手:“謝謝你,你救了我們,還把我們帶到了這兒?!?/p>
喬納搖搖頭:“沒什么好謝的啦?!彼母輨澠扑妫〈瑵u漸走遠了。
可能有人看見兩個女孩爬上這段被遺忘的臺階,但誰也沒有在意。費布爾盯著月亮,想象著阿魯沃的孩子們爬上來觸碰月亮的下巴,或者在它耀眼的臉龐下野餐。
盧米妮手膝并用地在前面帶路。費布爾身下稀泥咕嘰咕嘰直響,她懷疑自己這件衣服再也洗不干凈了。然后她暗笑自己,沒關(guān)系,以后再也不用洗衣服了。她的手差點兒按到一只搖搖晃晃爬到一旁的蟾蜍。地面散發(fā)著黏液和霉菌的氣味。
“看!”盧米妮一邊奮力爬上去,一邊指向上方。她們在下巴的正下方,月亮正咧嘴笑著。盧米妮太著急往前沖了,她從平臺邊滑了下去。她尖叫著抓住邊緣,費布爾猛撲過去,兩手拽住她的披風。土塊飛濺,落到下面很遠的水里。
月亮上的陽光已經(jīng)快要消逝了,在這黯淡無光的銅盤上留下了一個發(fā)光的手印,仿佛有個人把手浸入魔法顏料,然后在那里按了一把。費布爾注意到了那個手印,但它已經(jīng)變淡了。就在它消失的瞬間,盧米妮將她的手貼了上去?!斑@是門把手!”盧米妮說,“這是道暗門,一按就開!”
毫無動靜。月亮依然在笑,但它臉上的光暗下去了。
費布爾的心沉了下去。我們錯過了時機,她想。
“不!”盧米妮又使勁向月亮按下去。她一邊后退一邊思索,然后轉(zhuǎn)向依然照著月亮邊緣粗糙墻壁的太陽光,拔出了劍。
費布爾的眼睛瞪大了。
劍刃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盧米妮轉(zhuǎn)動劍身,一束反光在墻上跳躍。她把劍身當鏡子用,引著光線反照到手印的位置。
費布爾深吸了一口氣。明亮的手印回來了!
“快!”盧米妮大叫。
費布爾將手按在手印之上,銅月堅硬又溫暖。光線在她指間流淌,只聽“咔嚓”一聲,月亮下巴的一部分向里面陷了進去—那是一扇隱藏的門。一股潮濕的風挾著潮腐的氣味涌了出來。
洞壁之間有一道向下的樓梯,剛好夠她倆并肩行走。
“我將從秘密樓梯下到無人生還的科斯洞穴,在那里寫下最終的預言。”
那里,考斯在等她,死亡在等她。
盧米妮抓著費布爾的胳膊點點頭。她握住劍,跨進了門檻。下方,樓梯從視線中消失的地方,藍色的霧氣繚繞,發(fā)出柔和的光。
費布爾渾身劇烈顫抖,雙腳一動也不能動。盧米妮已經(jīng)下了三級臺階,她停下回頭看向費布爾。
如果羅德里克在這兒,他會向前走的。費布爾盯住盧米妮的眼睛,“你是我的勇氣?!北R米妮曾這么對費布爾說過。為了羅德里克,也為了盧米妮的父親,費布爾知道她必須終結(jié)這一切。但她的腿像水一樣癱軟。
她身后有人大喊。喬納正急急忙忙地爬上毀損的臺階,在泥濘中跌跌撞撞地前行。
費布爾看到他時的喜悅又被悲傷淹沒了。只有一個辦法可以挽救他的生命,她必須這么做。她閃進去,關(guān)上了門。世界都被關(guān)在了門外,喬納的喊聲也隨之陷入寂靜。
“干得好!”盧米妮說。在昏暗的霧光中,她翻著包,從中掏出一個小玻璃罐,費布爾認識這是裝魔法藥水的罐子,但她不知道盧米妮就有一個。
“這是你父親給你的嗎?”她問。
盧米妮點點頭?!八研扌玫钠胀z水和鎖住陽光的魔法粉末—叫卓尼拉—混在一起,做出一種可以發(fā)光的軟膏。不過它還有另一種魔力,父親告訴我在黑暗中喪失勇氣時才能用。反正我們也沒有別的機會用到它了?!彼龜Q開瓶塞,挖出一坨黑色混著金色斑點的黏糊糊的東西,抹在費布爾的前額和雙頰上,又涂了費布爾滿臉。
費布爾的眼前立即清晰起來,仿佛她看向哪里,太陽就照到哪里?!澳阋材ㄉ??!彼f。
盧米妮搖搖頭:“沒了,只夠一個人用?!?/p>
費布爾抓住朋友的手腕:“你應(yīng)該自己用啊!”
“不,給你用才有機會。”盧米妮向前走的時候,費布爾想,就算有魔法的幫助,她也比不上盧米妮那么勇敢。
樓梯曲折往復,往緩緩盤繞的霧氣中延伸下去。水汽像雪一樣又濕又冷,慢慢地,一個空洞的咆哮聲越來越大,是水流的轟隆聲。兩邊的墻壁也越離越遠。
最后,她們來到一個平臺。這里既沒有墻壁,也沒有屋頂,只有霧氣和黑暗—在視線的盡頭,兩條河在石頭隧道中奔涌,一邊一條。她們走過光滑的石頭地板,眼前拉開一道霧簾,費布爾驚奇地吸了一口氣。兩條河在即將交匯的時候筆直地沖向空中,消失在高處的陰影中。她們前方赫然聳立著一堵墻,墻上有一個巨大的黑洞。
“莎布拉盧恩?!北R米妮呢喃著。費布爾不解地看著她。
“意思是向上流動的瀑布,巫師創(chuàng)造了它們,是為了炫耀他們的超自然力量。看!”她舉起劍,費布爾看見劍柄上嵌著的一塊紅寶石正熠熠閃光。
“這是什么?”費布爾問。
“紅寶石閃光,說明附近有惡魔的巢穴。”盧米妮盯著那個黑洞,“毫無疑問?!?/p>
盧米妮盯著費布爾的眼睛。她們從兩道水柱中間穿過,鉆進那個鋸齒狀的洞口。里面污濁的氣味幾乎讓費布爾窒息,她之前聞到過的潮腐氣味就是從地底這個冰冷的洞里冒出來的。
她們進入一個滿是坑道和碎石堆的地界,鐘乳低垂,石柱聳立。半空中飄著云朵一樣的五彩燈籠—吉羅儂燈,羅德里克也用過,只不過這里的燈大如火堆。
費布爾頭皮發(fā)麻—由遠及近四面八方都是考斯的手下,圖克斯、瑟珀尼斯、多伊克斯、斯萊瑟斯,以及無數(shù)聞所未聞、根本叫不出名字的家伙。它們千奇百怪,有帶鱗的,有長毛的,有長著蝙蝠一樣的翅膀的;有的結(jié)著巨大的網(wǎng),有的盤在柱子上,有的閃電一樣快速吐著芯子,有的眨著噴火的眼睛,有的在縫隙中蠕動;都死死地盯著這一對不速之客。
此刻費布爾明白魔法藥膏真的幫了她的大忙,因為盧米妮走得跌跌撞撞,快要被恐懼壓垮了,但她仍然在費布爾胳膊的支撐下向前走去。
她們順著一段石階爬到一塊大石頭的平頂上,對面有一個怪物骨頭筑成的寶座倚墻而立。這個廣闊平頂?shù)闹醒霐[著一張木桌,上面放著一張羊皮紙、一個墨水瓶和一支銀筆。
費布爾的腦中閃出一句話:我將在那里寫出最后一則預言。她感到一波恐懼的巨浪掠過。盧米妮顫抖起來,呻吟著跪倒在地,黑羽披風像午夜的池塘一樣在她周圍鋪開。
費布爾抹著油膏的臉又熱又辣,拼命又向前走了一步。
考斯從寶座旁的一道拱門里走了出來。他還是在羅德里克車里的那個樣子,只是現(xiàn)在通體威嚴。他烏黑的頭發(fā)向腦后梳去,戴著骨頭鑲成的王冠,臉龐如天使一般俊美,卻充滿殘暴。黑色披風曳地,襯著血紅長袍,像野獸一樣光著腳。
“預言之子,我知道你會來的?,F(xiàn)在你得幫我的忙?!?/p>
費布爾想搖頭,但僵硬得像是在抽搐?!拔也粫湍?。你殺了羅德里克,還想殺我。”
考斯微笑。“你是說我的矮人嗎?它是想抓你,不是要殺你。至于你的主人嘛,你再也用不著他了,現(xiàn)在我才是你的主人?!?/p>
他張開雙臂表示歡迎,費布爾的腳自動朝桌邊走去。費布爾緊緊握住桌子的邊,跟腦中的混亂暈眩斗爭??妓沟囊庠笍堉谏υ谒^腦中盤旋,她拼命抗拒。
考斯打了個手勢,一只吉羅儂燈飛過來,懸在她肩膀上?;鸸鉁嘏臅r候,她也聽到火光在低吼。
“現(xiàn)在拿起筆,我來告訴你寫什么?!笨妓拐f。
費布爾的手動了動,但她停住手,握緊拳頭。
巫師大笑起來?!澳阌X得你能對抗我嗎?我掌控著怪物軍團,我比時間還有力量。我是群山之下、群星之間的黑暗,而你的性命只是一星燈火。”
此刻盧米妮站在費布爾身旁,雖然搖搖欲墜,依然堅定地站著,舉著劍。“她父親殺了你,考斯。她也會殺了你?!?/p>
費布爾看著朋友。我父親—?
考斯爆發(fā)出一陣驚雷般的大笑,他轉(zhuǎn)身坐上寶座時,披風像風暴一樣盤旋?!笆?,布朗達爾·撒切爾殺死了我的凡人形體,不過那時我也殺了他。是個勇夫,可現(xiàn)在他在哪兒?由他女兒給我新生命,這再合適不過了!”他的目光轉(zhuǎn)向盧米妮,“小家伙,我真高興你也來了。你父親偷了我的書,你幫我?guī)Щ貋砹??!?/p>
盧米妮額頭上汗水涔涔。她拼盡全力才沒有倒下,她的劍垂了下去,劍尖碰到地面,發(fā)出叮的一聲響。
汗水也蜇疼了費布爾的眼睛。一滴汗水滴到桌面的羊皮紙上。她父親……考斯殺了她父親,也殺了盧米妮的父親。“你沒跟我說過。”她喘著氣說。
“跟你說這些……有什么好處呢……”盧米妮嘆息。
考斯向前探了探身子?!澳銓懺诩埳系亩紩兂涩F(xiàn)實。拿起筆!”
費布爾攔不住自己的手,它從筆架上取下冰冷的筆,蘸了墨水。突然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她將另一只手按在羊皮紙上穩(wěn)住身體。指尖碰到了剛才她淌下的那滴汗,它已經(jīng)干了,混在其中的魔法藥膏在紙上凝了一層蠟。斑駁的陽光給了她一個主意,也給了她一線希望。
“燈!要亮一點兒,我看不清?!彼舐曊f。
燈順著考斯的意思,離得更近了。費布爾轉(zhuǎn)向燈火,斜著眼盯著羊皮紙。
“你這么寫:偉大的考斯永生不朽,世界將墮入他統(tǒng)領(lǐng)的黑暗,永興不滅,永世為王?!?/p>
費布爾盡可能地拖延不動,盧米妮伸出一只胳膊摟住了她。這個女孩已經(jīng)一無所有,唯余忠誠,但這就足夠了。此刻更多的汗水混著藥膏滴到紙上。
“快寫!”考斯已經(jīng)不耐煩了。
汗滴很快干了,變硬了。費布爾祈禱她的點子能奏效。我寫在紙上的都會成真,寫在汗斑上的都是幻影,她默默地對自己說。
考斯緊盯著她,防止她寫什么別的東西。她小心地將部分字跡寫在汗斑上,最后她寫出來的是:
盧米妮長嘆一聲,癱倒在地??妓冠A了。
巫師發(fā)出勝利的咆哮,站了起來。山洞里他手下的怪物們也紛紛搔首振翅,嘰嘰呱呱,騷動不休。
“寫完了!”費布爾宣布,她舉起羊皮紙,盡可能近地靠近吉羅儂燈。在火光的熱度下,耀眼的卓尼拉和膠水又立即熔化,一道道金褐色細流順著紙流淌下來,但她寫在紙上的句子還在:一則不可更改的預言,也是她的最后一條預言:
考斯永朽,墮入黑暗,永不為王。
考斯伸出饑渴的雙手去抓羊皮紙,但什么也沒抓到。他吼叫起來,充滿憤怒和恐懼的吼聲像沙漠里最強勁的風,除了塵土什么也卷不起來,什么有生命的東西也吹不到,最后無人聽見,消散無蹤。他高大的身體變成一團燃燒的火焰,很快就只剩刺鼻的煙味,骨冠也掉到地上摔成了碎片。
考斯永遠消失了??膳碌目扑苟囱ê推渲械墓治镆捕疾灰娏?,因為那只是考斯的意念在陰影中腐蝕出的一個洞,沒有考斯,它們也就不存在了。
阿魯沃樓梯頂端泥濘的平臺上,費布爾和盧米妮一起蹲在巨大的銅月前。喬納站在階梯的半山腰,瞪大的眼睛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興奮。
“你們回來了!”他大喊。
“我們回來了!”費布爾說著握住盧米妮的手,“我想我失去預言能力了?!?/p>
“這樣更好,不是嗎?”盧米妮看著她,“你臉上一塌糊涂。”
《陰影之書》,一旦回到它應(yīng)在的位置,將繼續(xù)一行接一行、一頁接一頁地,慢慢開啟,寫滿未來的真相。從現(xiàn)在開始,費布爾只需要通過生活書寫當下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感受著活著的激動。在夢之地阿魯沃微笑的月亮下,他們都笑了起來。